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刍狗

2022-02-17陈芝麻

南方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相公盲人古城

陈芝麻

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导。

1

跨进相公庙时,我已有點绝望了。

院里,那棵巨伞似的白果树依然耸立。鳞片样的老树皮上,钉着两块有求必应红匾,树枝上挂着横七竖八的红布条,树底有个土陶香炉和一堆纸灰,雪地上印满黑黢黢的脚印。传说老白果树已成精,能保佑学童考上好大学,经常有人来拜它。当年我也来拜过。

傍晚,庙中空无一人。

我跪在蒲团上,对神龛里的相公爷拜了三拜。相公爷是古城的城隍爷,他书生模样,一手拿笔一手拿书,坐在那里作沉思状。供桌上,三个电蜡台灯光摇曳,几个瓷盘里塑料水果堆得满满。两个茅草扎的小狗,一左一右依偎在相公爷脚下。

拜过相公爷,我走进偏殿,来到盲人何的算命桌前。

庙不大,偏殿更小,光线也暗。正面墙上有张太极图,下面是个油漆斑驳的桌子,桌上有几本算命书和一个罗盘。

盲人何抱着手炉,勾着头坐在桌前。他不是先天盲人,年轻时上山下乡,修水库时被雷管炸瞎双眼,生活无着,拜李道士为师,一同守这小城隍庙。李道士早年死了,盲人何现在也有70多岁。

“何叔!我想问个八字。” 我轻声说,把张百元的票子递到盲人何手上。

“是超市老刘的公子吧?”盲人何坐在小木桌后,一只枯瘦的手从袖筒里伸出来,接过钱,下意识地抖了抖,“听说你在武汉读研究生?”

“是是。”我看了看盲人何,他坐在一张很有年头的圆靠椅上,腰弓得像个虾子,眼眶空空洞洞的,上下眼皮粘连着,黑瘦的脸上布满皱纹,说话时,一绺白胡子随着没门牙的嘴不停抖动。

“问功名还是婚姻?”

“不是算我自己。我是想找一个人,不知在哪个地方能找到他。”我说。

“报报他的生辰。”

“我只晓得公历。他出生在1896年10月5日。”

“1896年?126岁了,不在了吧?”

“是是,死好些年了。”我说。

“那就没法算了。我只会算活人。”盲人何说,“都死好多年了,算命有么意义呢?”

“我是想找找他的下落。”我说。

“哦。是这样。”盲人何沉吟了一会儿,说,“那我帮你拆个字试试。你说个字!”

我低头想了一下,说:“武。”

“是那人的名字?”

“是是。”

盲人何低下头想了一会,瘦削的脸上眉毛皱成一团,两个凹陷的眼眶向内紧缩。

“大凶!”盲人何说,“止戈为武。此人遇戈而止,应为金属武器所杀,凶死。1896年是丙申年,天干之丙属阳火,地支之申属阳金,火金相克,乃是自病之火,不贫则夭。”

盲人何顿了顿,低下头,伸出枯瘦的左手,长长的指头一弯一弯地掐算:“从生肖看,丙申年是赤猴之年,山下火命。赤猴下山,若是有木相助,尚能绝处逢生;若是碰上阳金,必死无疑。”

我吃了一惊,沉默一会又问:“何叔!我在哪里能找到他,他的遗骸呢?”

“木!”盲人何斩钉截铁,“火金相克,所化为土。金生水,土生木,水木壮旺,干生而厚实。若要寻他下落,必须依木而循。”

“何叔,你能说具体点不?”我问。

“从命理看,我只能说到这里。”盲人何一边说,一边将钞票塞进内衣口袋,“你是有文化的人,应该破得了。”

我失望地站起身,走向门口。

盲人何突然说:“你是想找王弘武吧?”

我大吃一惊,抽回正要迈出门槛的腿,回桌前坐下。“是是。”我说,“何叔晓得?”

“怎么不晓得!政府要找王弘武的遗骸,十万块奖金加一套廉租房,哪个不晓得?”盲人何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2

我的确在找王弘武。准确地说,是找他的遗骸。

我今年研二。五年前,得知老爸小超市的收入还不够支付老妈医药费,我就不再用家里一分钱了。我在历史学院做兼职收发员,又接了两份家教,不仅养活自己,还给家里补贴。我的梦想是考上博士,然后在大学教书,在城里买房买车,把父母接来享福。

我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希腊神话中的王宫和无价之宝,埋了两千多年,才被德国人施里曼找到,还不是靠的那本《伊利亚特》。读书不能读死书,生活不能按部就班,不然,永远不可能弯道超车。

去年我读一个老将军的回忆录。他说土地革命时,他是红军保管员。打土豪得的银元,缝在布袋中,行军时由他背在身上。有次发生遭遇战,他背着几百块银元跑不快,差点被敌人追上。他急中生智,将装银元的布袋扔进路边一个池塘中,这才赶上队伍。后来部队转移了,再也没机会去取那袋银元。我一直琢磨这事,暑假时我装作红色旅游,实地研究了那一带地形和所有池塘。要是我能找到那一袋银元,嘿……

今年春天,我在家乡的政府公众号上,读到一份寻找烈士王弘武遗骸的公告。公告说,王弘武是本县第一个共产党员,1927年大革命失败时,他被叛徒出卖,在小河滩砍头示众。公告说,古城县正在开展学党史赓续红色传统运动,吃水不忘挖井人,为了不忘初心,一定要找到王弘武遗骸,为他立墓立碑,建立红色教育基地。发现者政府有奖。读这份公告时,我的心波涛汹涌,这简直是一笔送上门的横财啊!

从读到公告那天起,我天天废寝忘食。我查阅了省市图书馆和档案馆的所有资料,可惜没有找到任何信息。通过导师介绍,我到省党史办拜访了几位党史权威,他们说,王弘武党内地位不高,没人做过专题调查。我联系了在中央文献研究所工作的学长,请他帮助查阅党史档案,也没查到任何线索。

我回到古城,向县党史办的老师请教。张主任告诉我,王弘武是本县红色历史的开端,地位十分重要。但王弘武牺牲得早,要不是他那当将军的儿子多次回乡来找父亲遗骸,县里连王弘武在小河滩就义的事都不清楚。现在中央号召赓续红色传统,县里决定重新厚葬王弘武,建立纪念碑和传承基地。县党史办天天为这事焦头烂额,境况可谓山穷水尽,要不然,县里也不会这样大力度地公开奖励。

在古城,我访问了所有70岁以上的老人,哪知道,不但没人知道谁是王弘武,连王弘武遭砍头这件事也没人知道。我考察了古城的所有古墓,一有空就在小河滩转悠,但那里现在已经是个居民小区,楼房连着楼房,居民基本上都是解放后迁来的。

这就是我走进相公庙时,已经有点绝望的缘故。

“何叔,你能告诉我点线索不?”我试探地说。

“你说古城的老人你全访过了?”

“是是。”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除了您、您老人家之外。”

盲人何好久没说话,他仰起头,两个空洞的眼眶似乎看向遥远的地方,脸上露出诡异的表情,一会儿抽抽嘴角,似笑非笑,一会儿皱皱眉头,肃穆沉重。偏殿安静异常,只有窗外的北风摇曳着白果树,发出呜呜的响声。

“石头,”盲人何突然叫出我的乳名,“我确实知道王弘武的事,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事。”

沉默良久,盲人何长叹一口气:“唉!我70多了,王弘武的秘密,我不能带到坟墓去。你是个有心人,又年轻又有文化,我可以把他的事告诉你。你以后怎么做,王弘武在天之靈是看得到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3

你晓得我师傅的师傅是哪个?不晓得吧?我师傅的师傅姓王,叫王弘文,他是王弘武的亲哥。嘿嘿,想不到吧!

王弘文出家,就是因为王弘武。本来王弘文在家过得好好的,他老家在神马山,老太爷留下四十亩水田,还有一个磨坊,做挂面生意。他家就俩兄弟,王弘文操持祖业,挣钱供弟弟去武汉上学。哪晓得王弘武在那里加入了共产党。哎呀!这一入党,就坚决得很。

北伐军打到武汉后,王弘武回了古城。他表面是国民党省党部特派员、县参议、中学校长,暗里却在学生中秘密发展共产党员。这些学生回乡后,就搞起了农会。他的老家神马山,也成立了农协,办夜校,放小脚,剪辫子,减租减息,后来抗租抗税,成立自卫队,再后来打土豪分田地,越闹越大。闹来闹去,闹到他自己家去了。

王弘文的岳父丁善人是族长,当地首富。60多岁的人,被农协捉去,分了土地。王弘文的老婆,王弘武的亲嫂子,跑到县城找王弘武,想要他出面说情,让他的学生们放了她父亲。王弘武不光不帮忙,还劝她叫大哥把自己家的田和磨坊也分给农民。为这事,从没红过脸的亲兄弟大吵一场。王弘文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老家房子,跑到相公庙来做了道士。

我来相公庙时,师傅的师傅还在,80多岁了,身子硬朗得很,天天在院里练武术。他不爱说话,除了练武功和早中晚课,整天关在静室。我刚才说的那些事,都是师傅后来告诉我的。

王弘武砍头的事,也是我师傅讲的。他说,除了他自己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说起我师傅与王弘武的关系,你又要打惊张了,我师傅叫李培忠,是王弘武最喜爱的学生之一。

王弘武买枪的事,发生在农民暴动失败不久。那时候,蒋介石在上海清党,汪精卫在武汉清党。共产党在好多地方搞革命,我们这里也暴发了起义。农民军占了县城半个多月,被国民党大军攻破,逃到山里打游击。那时国民党军官常常虚报部下人数吃空饷,把多余武器和军服卖掉敛财。王弘武晓得这套路,那时他的身份还没暴露,他联系了驻古城的文团长,谎称家族要办民团,秘密买到了十条汉阳造。

正月初八那天,王弘武到文团长团部,顺利取到了枪,连带还买了十套军服。他把这些东西藏在棺材里,运到码头,装上雇来的小船,准备送给山里的农民自卫队。

哪晓得王弘武在码头上碰到了李舜卿。李舜卿是商会会长,也是县参议,两人很熟。李舜卿的儿子这年上中学,王弘武是校长,所以他一把拉住王弘武,死拉活拽,一定要他去家里吃饭。也是合当出事,李舜卿家里请的一个佣人,是王弘武嫂子同村的人。王弘武吃完离开后,那佣人无意中聊起丁善人的事。李舜卿听了,惊出一身冷汗,立马赶到驻军团部,向文团长告发了。

文团长如雷轰顶,要是有人知道他把汉阳造卖给共产党,他有几个脑袋?他立刻集合部队沿河追赶,又通知上游守备队封锁河道。王弘武雇的小船逆流上行,没走多远,就被文团长连人带枪抓了回来。

王弘武被审了三天三夜,文团长许他当古城县长,他没答应。当时农民暴动不久,文团长要杀一儆百,就把王弘武拉到小河滩砍了头。我师傅说,王弘武临刑前,五花大绑游街,他面不改色,一路高呼口号,还唱了《苏三起解》:“弘武离了古城县,将身来在河滩前……”

文团长把王弘武的头挂在东城门上示众。哪晓得,当晚王弘武的头和尸身就不见了。

4

盲人何拿起杯子喝水。我回神看看窗外,天完全黑了。

“何叔,要开灯吗?”

“偏殿不开,我一个瞎子,开不开灯一样。正殿要开,我要去做晚课了。”

盲人何站起来,大步走向正殿,完全不像盲人。我跟在他身后,只见盲人何摸向墙上的开关,灯开了,可能是灯泡太小或太旧,殿里仍很暗,加上供桌上的三个蜡烛灯,勉强能看清殿里的情形。

盲人何拿起一个鸡毛掸子,在相公爷身上掸了又掸。我突然记起老爸讲的相公爷来历,他是个读书人,不知哪朝哪代,进谏惹恼皇上,流放到古城,关在监狱里。可巧那年发大火,半个城都烧红了,当时相公爷正与狱卒一起喝酒,只见他把酒盅一挥,突然一场瓢泼大雨,把全城大火都灭了,人们闻到满街都是酒气,后来他就成了古城的城隍爷。我觉得王弘武和相公爷有点像,都是知识分子,都献身信仰。

盲人何继续掸供桌上的灰尘。他拿起那两个茅草扎的小狗,用掸子小心地扑了扑,又放回神像脚下。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刍狗。”盲人何双膝一盘,坐到蒲团上,入静了一会,开始诵经。

我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刍狗,古代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典出《老子》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狗做好后,在还没有用来祭祀之前,大家对它都很重视,碰都不敢随便碰;等到举行祭祀以后,就把它扔下不管了。

耳边传来盲人何诵经的声音:既生贪著,则生烦恼。既生烦恼,则生妄想。妄想既生,触情迷惑,便归浊海……

我耐心地等待盲人何做完晚课,接着开讲王弘武的故事。

5

那天夜里,天漆黑。

夜半,一个影子跃上东城门楼,伏身张望。突然一个倒挂金钩,双脚钩在门楼上,身子探下来,将城门上挂的王弘武头颅取在怀中。一松脚,在空中打个跟斗,平稳地落在地上,迅速离去。

相公庙,庙门紧闭。

正殿,四面墙都挂上了白色布帘。王弘武的无头尸体,躺在神像前一块门板上,白长衫已被鲜血完全染红,血水冻成的冰凌慢慢融化,顺着门板边缘往下滴答。一大圈蜡烛围在尸体周围,摇曳的烛光使氛围显得十分诡异。

一个黑衣人轻轻推开殿门,撩起白布帘,来到尸体旁边。他从肩上黑布袋中,取出王弘武的头颅。他不断转动手中的头颅,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将头颅与尸体上的刀口拼合,就像外科手术一样细致。

黑衣人走向屋角,用力拖出一个圆圆的黑家伙,放到尸体与相公爷之间,原来是一口硕大的铁锅。他取出许多黄裱纸,一张一张铺在锅底,口中念念有词。黄裱纸铺满锅底后,黑衣人从神龛上取下一个黑乎乎的陶油灯,拿下灯碗,在碗中注满清油,又拿出一根小指头粗的灯芯,放进油碗,将这盏灯放在锅底的黄裱纸上。放好之后,他又从神龛上拿下第二盏油灯,照此办理,一共七盏,在锅底排成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然后,他小心翼翼一盏一盏地点亮这七盏灯,庙中顿时明亮起来。

黑衣人取出一张黄纸,放在供桌上,口念咒语:

天枢星

圣号阳明

贪狼太星

君  子命

生人属之

咒毕,提起桌上的毛笔,运起丹田之气,画出一张咒符,将这符压在锅底天枢星位置的油灯下。接着重复刚才的动作,边念咒语,边画出六张咒符,分别压在另外六盏油灯之下。

做完这些,黑衣人点起一把香,插进相公爷前的香炉里,口中念道:“北斗司命,轩辕帝君在天之灵,今有古城县神马山王氏弘武,民国一十七年正月十一凶死,此君赤胆忠心,为人至善,命不当绝,特请书篆符章,敕归人间,不胜仰望之至。”念毕,黑衣人拿起一大张黄纸,对着毛笔吹了一口气,在纸上运笔如飞,画出一张奇形怪状的大符。他将这张符贴在王弘武头上,大声祝道:“开天门,闭地户,留神门,塞鬼路。”

祝罢,黑衣人双手合十,盘腿打坐在尸体之前,口唇微动,入定过去。

6

“我猜,这个黑衣人就是王弘武的大哥王弘文。”

“不错。”

“他施的什么法术?”

“祝由科。”

“祝—由—科?”

“江湖上一种绝密法术,能治百病,高手能把砍下的头接上,让死人复活。”

“真的?”

“真的。我师傅说书上记载的有。”

“王弘武救活了?”

“就差一点点。不是我师傅无意中破了法术,王弘武就活过来了。”

我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那天晚上,我师傅想去偷王弘武的头,与尸体一并下葬。结果师傅的师傅下手在他前面。我师傅悄悄跟在王弘文后头,进了相公庙,他躲在门外,从门缝里偷看祝由科。师傅说,在师傅的师傅念经时,邪门事发生了。只见王弘武的头一点一点与他的身体连接起来,留下一圈蚯蚓形状的疤痕。头与身体接上后,师傅的师傅站起来,拿起几张黄纸,在锅里的油灯上点着,跳起奇怪的舞蹈。黄纸烧到了师傅的师傅手上时,他大喝一声‘起’,王弘武就腾地坐起来。我师傅在门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噫’了一声。就因为这一声,王弘武又倒了下去。师傅的师傅见有人偷窥,破了他的法术,追出庙门,差点要打死我师傅,后来听他说是来为王弘武收尸的,也就饶他了。”

“是你師傅和师傅的师傅一起把王弘武埋的?”我问。

“是的。不过,我也不知道王弘武埋在哪里,师傅没有告诉我。”

何叔不再说话,我也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我站起身:“何叔,我告辞了。” 我站起身,接着说,“谢谢何叔!”

跨出庙门,我在白果树下站立,陷入了沉思:都是读书人,比起王弘武,比起相公爷,我算什么东西!

身后,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何叔的声音好像从远处飘来:“我的话还没说完。师傅告诉我,神马山的风俗,埋葬死者时,在他口里要放一粒种子。”

他顿了顿,说:“王弘武口中,放的是一粒白果。”

何叔的声音不大,我脑海里轰的一声,划过一道闪电。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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