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乔子的诗:主体性与在地性(评论)
2022-02-17马率帅
·马率帅
重庆电子工程职业学院讲师,陕西师范大学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民族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
在文学的语言表达里,诗歌往往表现为一种特殊性,在传统的韵调和明晰可见的分行形式之外,它们的文字更具有其他文学形态所不具备的弹性,特别是在表达某种本质意义上,诗歌对现实的揭露和表现比小说有时更真实可靠。这种真实可靠主要立足于诗人对社会和人生的深切感悟,从而使得诗歌的语言在表现某种意识上显得更加凝练和真实。于是针对评价诗歌特别是当代诗歌的标准,有学者提出了颇有價值的见解,如陈仲义先生就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提出了衡量诗歌的“四动”理论:在通常的“感动”之上加上“精神层面上的‘撼动’、诗性思维层面上的‘挑动’、语言层面上的‘惊动’”来建立好诗的“四动”标准。“四动”标准的提出,为我们研究诗歌提供了重要的参考维度。本文将结合“四动”标准来探索广西80后诗人安乔子诗歌中的主体性及其在地性。
一、主体性:女性、生命
与自我意识的呈现
通常而言,人的主体性表现为某种理性和意识的表达。在诗人的世界里,作为主体的人是肉体和精神的结合体,且表现为一种十分自由的状态,这也使得诗人在诗歌书写中游刃有余,不断地以能动性思维更新其价值观念,在诗歌中实现精神的绝对自由。所以意识是主体性的核心,而对广西诗人安乔子来说,其诗歌中的主体性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种意识:
(一)女性诗歌与女性意识
以性别来捕捉诗人诗歌中的主体性并非绝对的真理,然而结合具体的女性诗人,女性意识的确是表现其独特性的一把钥匙。综合来看,安乔子的诗歌在表达女性内心活动,陈述自身角色定位及诗歌间的互文关系上正是如此。那么,何谓女性诗歌?张晓红认为“当代中国女诗人与自身文化和历史之间存在着一种动态关系。女诗人针对多种文化可能性进行商榷,创造性地接受或抵抗社会和历史强加给女性的性别期待,凭借诗性手段对女性身份进行修正”。换言之,女性诗人在思考社会和历史上表现出的异于男性的思维模式和审美图景构成了女性诗歌的核心,它们在表现诗歌张力上自有其独特性,这往往是区别于一般诗歌的重要内涵。比较典型的就是舒婷在其名作《致橡树》中以“木棉花”的意象发出“爱情平等”的宣言,为后来诸多女性诗歌提供了方向,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追求性别平等”展开的“爱情平等”“人权平等”“自由平等”等主题成为女性意识的集中表达。这类诗歌不断重申“男女平等”的人权宣言,也使得它们突破传统女性诗歌的阴柔之美而颇富“阳刚”之气。
然而随着社会的变革和时代的发展,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青年诗人特别是很多女诗人表现为一种“重返”女性世界,回归女性意识的状态。这种“重返”和“回归”并非某种强制性的外在力量所致,而是不断成熟的女性诗人们在接受社会阅历和经过自身生命体验后发掘的女性本身的重要性和独特性,意即上世纪九十年代及以后的诗歌在表现女性意识彰显出某种“自觉性”。其角色意识主要表现为少女时代对爱情的憧憬和渴望,以及为人母亲以后的坚强性格写照乃至特殊空间下女人自身爆发出的生命成长能量等。类似的女性意识主要以女性感受、女性视角、女性经验为基点,对女性自我生命、社会人生和外部世界的理解与把握。
作为一位当代青年诗人,安乔子以女性敏感的思绪表达爱情,《两根草》中以柔弱的芦苇象征相爱的少男少女,从而勾勒出一幅月下相会图,然而与多数女性一样,爱情的不确定给“我”带来了迷茫:“我要在天地间公布了我们的隐私和暧昧……我们现在是高山上爱着的,痛着的/两根衰败的草”。同样,关于“母亲”的诗歌是很多男女诗人都会涉及的主题,青年女诗人安乔子的《母亲》没有用浮夸的语言讴歌母亲的伟大,也没有用华丽的辞藻赞美母亲的光辉,她在诗中关注的只是女性的一个日常生活事件:梳头。她在《母亲》中写道:“有时,母亲梳得很匆忙/惊动了它们/就有一些短命的掉下来/掉在她的衣服上/掉在地上/她捡起,扎起来有一小把/头发越梳越薄/黑发还会长出来/只是没有当初那么茂密地/占据山头/有时梳着梳着,就听到/有一根根白发/在黑发里尖叫/母亲梳头已经不用镜子了/清晨起来/几回梳落,捋起来/扎在后背/她看不见那朵朵白了的岁月/飘在头上”。从浓密的黑发到稀疏的白发,从耳聪目明到视力模糊,母亲勤劳的一生跃然纸上,娓娓道来,在不自觉中与读者产生共情,这是安乔子诗歌中女性意识的绝佳表现。像安乔子这样关注女性本身的身体书写,从而表现女性意识的行为,是女性诗人天生的优势。
(二)生命意识
作为一位出生于20世纪八十年代的青年诗人,安乔子诗歌作品中的主体性还一直试图呈现出生命的某种状态,她能以自身个体对生命的存在、消亡等命题发出内心的呐喊,对生命的领悟孕育出《我希望有一朵花重新在我体内绽放》:“我希望有一朵花重新在我体内绽放/她带着我的根,长出新的生命/她热烈的红是新鲜的血液/高高的茎骄傲地挺着/沿着她我就能找回天空/沿着她我重拾阳光和雨露/爱情会重新复活/我不会在此孤独/我多希望有一朵花重新在我体内绽放/花蕊像初恋一样/花瓣没有了昨日的伤痕/只要她为我重新开花,我不会再痛/往后的时光,我只要这一朵花/只要她绽放一次/青春的灵魂就会重新醒来”。以“花”来预示“重生”,从而对错过的爱情,逝去的青春心生呼唤,这些都是立足于诗人对生命轮回的独特体验上的。当然,诸如她的近作《石头也有悲悯》,视角更为独特,她不断地将“悲悯”的生命意识注入到石头这样的无生命事物中,在一个简单的“夹缝生存”场景里表现出生命的悲悯:“石头虽重,但它也有悲悯/它没有把土地压得太实/它愿留出一些缝隙/让风自由地吹进来/让一些蚂蚁住进来/让那些草探出头来/草的柔软也是它的柔软/它安安静静地坐在乱世中/它的光滑和通透也是悲悯”。这种独具生命哲学意味,重视女性经验、直觉呈现的生命意识写作,构成了她诗歌里精妙的组成部分。
安乔子在她的诗歌里经常会借助植物,如花、蘑菇等意象来表现某种生命意识,这类意象通常在大自然表现出“重生”的特征,“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是自然规律,而人的一生却总是在不断的失去中学会珍惜,如果没有对生命的深切感受和领悟,就不会发出“爱情不痛”“青春醒来”的呼喊。
(三)自我意识
安乔子诗歌的主体性除了表现显著的女性意识和生命意识外,还经常表现为一种自我意识。其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在于不断地观察自我、陈述自我、表达自我,从而彰显这种自我意识。试看其代表作《我在水中央》:“当我在水中央/爱我的水一次次成为漩涡/绕着我公转/爱我的月亮,天黑了/就满世界找我/我在水中央,我是岛/我是水的前世/是水中的暗礁/当你经过我,水就流得急/跌宕起伏也欢快/我是水,能吞下斧子、刀子/吞下闪电和喧嚣/我在水中央,是幸存者/是安静的鱼/我在水中央,是水的一物/是水鸟、水草,是泥沙/是水的断层/窥见的缝隙,又不停地弥补/保持完整、绵延/无形、柔软和简单 ”。诗中不断重复“我”的复杂内涵,“我”在水中央、“我”是岛、“我”是幸存者、“我”是鱼、“我”是水的一物……所有这些构成了“我”的多重意义,“我”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身处中央的一切相关事物,“我”也是因为有了周围的一切才变得有意义。类似的还有《我想打听一个遥远的地方》中“我”不断打听村庄里田野的性情和爱好,打听山河的名字,打听花的名字,最后到打听青年的名字,试图追寻那样一个“遥远”的地方。正是由于我的主观能动性,才能在不断变化的时间和空间秩序里找寻逝去的东西,在物我之间保持恰当的距离又实现互动。
当然以上作品只是广西青年诗人安乔子的部分诗作。在目前已经出版的诗集中,她诗歌中的这种主体性多数体现在上述的女性意识、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之中。安乔子诗歌里的某些“生命意识、自我意识”能够启发女性诗歌“作为个体的性别意识和角色意识”,从而在推动主体性上发挥着重要作用。同样地,诗人交织着女性意识、生命经验的书写,往往源于自我意识的成熟,其可贵之处在于安乔子的诗歌中的自我意识并非标榜自我,也不是与世界和社会的对立,而是在保持自我主体性的前提下,试图讨论生命、文化与情感的问题。
二、基于广西地域文化的
在地性书写
如前所言,安乔子等20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青年诗人以“女性诗歌”活跃诗坛,她们在诗作里以女性的直觉与感受呈现女性个体生命的体验与自我身份的认同,在实现当代诗歌的主体性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而作为广西北流土生土长的女诗人,其书写的广西诗歌在民族诗写傳统、文化价值、语言本体及身份认同与使命担当方面,同样表现出诗人们鲜活的语言感觉和精神追求,展现了新世纪以来广西诗歌发展的新维度与意义。
作为广西诗人,安乔子的诗歌里表现为一种在地性,她能够结合广西的地貌和家乡的自然环境,在诗歌作品里书写如荔枝庄、圭江老家等富有地方特色的主题,也使得她笔下的诗歌带有地域性特征,譬如男子务工女人持家、抑或是故土难回等内容。这种结合广西地方文化的诗意表达,既包含广西女性诗人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哲学思考,又是当代青年人从地域文化的角度反思文化差异和多元性的结晶。
安乔子能通过自身个体的生命经验,将某些地方性特征的自然意象赋予社会文化属性。如《窗外的风景》中写道:“风一样吹过去的是芦苇,流水,炊烟,人家/还有高山,玉米,稻田,高粱地/一条铁轨伸进远方的情人/一个村庄的爱情,走得支离破碎/当火车经过村庄时,是否会打扰他们/他们是否会踮起脚看我们/是否窥探火车上挣扎的人/他们成了我们的风景/而我们只是一群无关紧要的过客/秋天已尽,万物已落,我把窗关上/让自己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任凭火车的驱逐,让所有的风景擦肩而过/不让自己看见任何一处伤痕”。家乡的村庄在现代文明的侵蚀下逐渐走向衰败,故乡的记忆与沿途的风景给予诗人极大的触动,这是诗人对文化的深度思考。
以家乡北流中和为主题的《中和荔枝》一诗,充分表现出这种在地性特征:“在北流,在一个叫中和的地方/你来,就会看到被一棵高大荔枝树覆盖的/长在山坡上的村庄/那里的小集市正唱着六月的歌/盛夏的风吹过——荔枝红了/鸡鸣狗叫——荔枝红了/父亲和母亲,在歌谣里呼唤/远离故乡的人/三更半夜就有人喊买荔枝/像牛郎呼唤织女/它们一听叫买,就在暗夜里悄悄成熟/等待一场盛大的出嫁/挑着箩筐在荔枝林里忙碌的男人女人/欢笑声比打情骂俏还动听/外地口音的大卡车一字列排队/装满红红的嫁妆/午后离开故乡/你来,我给你荔枝吃/它们的红,热烈而丰满/对,长得像杨贵妃/来吧,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何方/不要辜负这火红的召唤/把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也带到中和来/在这盛夏,我们席地而坐、品尝甜言蜜语/不要担心听不懂我们的白话/这里的荔枝都有同一个名字——黑叶/它们的故乡都叫中和”。类似的还有《庄上的女人》和《小小村庄》等诗篇,通常都是以回忆的形式怀念故乡,其家乡“荔枝庄”成为安乔子思考文化在地性的场域:“新婚不久的女人/她的男人就去了外地打工/家里就靠她撑着/一夜之间,她接过男人的活/磨亮了生活这把刀/如果没有她们/荔枝庄是多么荒凉/她们每个女人都是会号叫的月亮”(《小小村庄》)。“打工”浪潮给荔枝庄的女人们带来了严峻的考验,现代工业文明对乡土中国的冲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又如《小小村庄》:“母亲活在小小的荔枝庄,小小的亚热带故乡/小小的像寄居在天边的一朵云/小小的像躺在地里的一只土豆/潮湿的青苔、蘑菇像空气般萦绕/荔枝林里寄居着成群的蕨类、地胆头、雷公根/它们一起过家家,玩泥巴,捉迷藏/荔枝庄的孩子像一垄垄的风在跑/一条小而偏执的河,有上游人家的耳语/一条小而细长的山路,有女人从山里打柴归来”。诗中以家乡荔枝庄为对象,以母亲为楔子,回忆了过去的生活场景,引发读者的故乡情怀。安乔子对广西特别是北流一带的地域文化有着敏锐、细腻的感受,她能够捕捉到独特的意象画面,并注入适当的情感,从而孕育出关于家乡的系列组诗。
总之,广西20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青年女诗人安乔子,发表在《诗刊》《扬子江诗刊》《星星》《青年作家》《草堂》《诗选刊》《飞天》等刊物上的诗作,目前已经具备某些独特的主体性和在地性,以“女性意识”“生命体验”“故乡情结”等关键词对其诗歌进行探究,也能为广西诗歌研究提供一定的参考和借鉴。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