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理发

和菜头

疫情期间，我学会一门新手艺——给自己理发。家附近不到50米有三家理发店，不对，是美发中心，美发工坊。目前已经倒闭了一家，剩下的两家最低价都要180元。我觉得不值，因为我的发量是其他人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但是理发店按人头算，不按发量算。那我就觉得我是在补贴其他客人，他们洗头的时间比我长——我的钱，他们理发的时间比我长——我的钱，他们得到的服务比我多——还是我的钱。

除了不公平之外，理发店还有一重隐患——人口流动性大，在疫情期间很容易被封。一旦封了，我很可能就会成为次密接或者时空伴随者，会引发一大堆麻烦。距离我最近的那家理发店就被封过，门口拉上了黄色的隔离条。当时我查了一下记录，自己是前一天去理的发，晚一天的话就是次密接，估计我的码也得黄了，不由得一阵心惊。

所以我决定给自己理发。这件事不难，只需要买一把电推子就行。中国人做小家电相当疯狂，我的那一把做工精良，功能丰富，只要300元人民币。算下来只要坚持给自己理两次发，就能回本，而且不会有人劝我办卡。但有一点，这种逻辑是中年的逻辑，完全放弃了对发型和美观的追求，但凡对自己还有一点坚持，对生活还有一丝幻想，都不可能去做这种事情。

等到具体操作起来，我发现基本上是个立体几何问题。就是说人的脑袋是个球形，电推子是个平面，所以是平面和球体相切，需要计算切多少次才能把应该剃掉的头发剃干净。答案是很惊人的，你得拿着推子在脑袋上反复推很多遍，才不会形成阡陌纵横的效果，不过可以借此锻炼臂力。

自己理发势必得面对一面镜子。但镜子只能照见正面，侧面比较困难，背后就根本不可能。而且，镜像和人是相反的，对着镜头理发感觉很别扭。我第一次理完发之后，照镜子感觉自己耳后有腮。侧脸去看才发现，一边耳朵背后还留了一小撮毛站着，看起来就像是耳朵后面有两条黑边。发现自己有腮之后，头发上的各种毛病就都能看出来了。我发现头发理得不齐，坑坑洼洼，许多地方还支棱着几根顽强的毛。

一怒之下，我去掉了电推子上的塑料卡尺，直接开推。这里郑重提醒各位有志于自己理发的读者朋友：萬万使不得。有卡尺，请选择卡尺位置6以上，最好不要低于3，决计不要拔掉卡尺直接推。因为这样推出来的效果，就是剃光头之后的第三天——卡尺6以上推完，叫做头发比较短，别人看到的还是头发。卡尺6以下乃至去掉卡尺推完，那叫做头皮上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发茬，整个脑袋都是皮肤的白色并且反光，别人看到的头皮。

当然，我后来就学聪明了，先像梳头一样推完一遍，次数越多，球形就越正。然后侧脸推耳后，推完低头推后颈，最后再修掉那些比较顽固的杂草，一枚标准的圆头就此诞生。除了鬓角和后颈的发际线没办法修齐成一条线之外，和外面理发店的水准大差不差。

事后我问过朋友，说我的头是自己理的，你看怎么样？没有任何一位朋友在意，我从他们的神态中可以推断出来，他们不是现在不在意我的发型，他们是一直就不在意我的发型。甚至他们都不大在意我长什么样子，我不单自己剪了头，我还换了新眼镜，造型、颜色、材质和原来完全都不同。没有任何一位朋友发现这一点，他们只是迟疑地端详了我一番，然后问：你最近是瘦还是胖了？

这个故事再一次雄辩地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父母和你自己之外，没有什么人真在意你的外形。这也是给自己理发的理论基础：不用担心自己手艺不好，除非你理成莫西干头，否则没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大胆地推下去就行。实在是有心理障碍，可以对着镜子幻想自己是犯罪电影的主角，一个跑路的杀手，现在需要剃掉自己的头发化妆出逃。

出于理科生的习惯思维，我认为电推子的设计并不合理，自己用的确是有点手酸。有一天我上了某宝，鬼使神差地想要搜索一下电推子，看看是不是换一个轻一点的。完全没有料到，在某宝上竟然有一个专门的搜索关键词，叫做：理发神器 自己剪。没错，就是这七个字，就是“自己剪”，就有那么直白。

然后我发现原来早已换了人间，现在的商家专门做了一种方便人们自己给自己剪发的工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特大号的电动剃须刀，但是刀头更多更大，可以直接按在头皮上前后左右横抹，不到3分钟就可以剪好。这时候我悚然一惊，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自己给自己剪头发，理论上来说，只适合秃子，因为只能剪出一种发型，那就是短发圆头，连寸头都修不出来。然而，商家在今天竟然已经到了推出专用工具的程度，这是不是隐隐说明社会上的男性秃子数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的程度？我接着往下翻，果然看到了假发和生发假药的推荐，以及让你又行了的各种药物。

真正关心你的，是商家，这就是我最后的结论。

选自“槽边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