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的理由
2022-02-16刘勃
刘勃
鲁宣公十四年(公元前595年),楚庄王派大夫申舟出使齐国。
从楚国到齐国,一定要经过宋国。而申舟和宋国是有仇,当年宋国一度和楚修好,宋昭公和楚穆王一起打猎,宋昭公迟到了,申舟就当众鞭打了宋昭公的车夫,这是对宋国的极大羞辱。
现在,虽然宋国国君换成了宋文公,但这件事,宋国人一定不会忘。更要命的是,楚庄王还特别要求申舟:“无假道于宋。”不许宋国借路。从人家的国土经过,当然要先跟人家打招呼。这么做,就是刻意在刺激宋国。
申舟对楚庄王说:“郑昭宋聋,晋使不害,我则必死。”郑国人眼神好,最会看风头;宋国人耳朵聋,遇事拎不清。您派去晋国的使者不向郑国借路,这口气郑国人也就忍了;宋国人却一定不会放过我。
楚庄王的回答倒也直接:“杀女,我伐之。”宋国人要是杀你,我就讨伐宋国。
话说到这份上,申舟也明白了,大王就是要用自己这条命,换一个伐宋的借口。于是他把自己的儿子引荐给楚王,这是提醒:一来,我为国家把命都搭上了,您对我儿子可要好好照看;二来,我不能白死,您一定得把宋国打下来,我儿子盯着看呢。
果然,宋国的反应很激烈。宋国执政华元说:“过我而不假道,鄙我也。”楚使从我国经过都不打招呼借路,是把我国当作了楚国的一个边邑。沦为边邑,就是国家灭亡,而杀了楚使,就算楚国来讨伐,也无非是灭亡而已。
宋国抱着慷慨赴死的心理,杀了申舟。楚庄王闻讯的反应,霸气得要炸裂: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秋九月,楚子围宋。
楚庄王挺身站起,大袖飞扬。
古人在屋里不穿鞋,庄王鞋子都不穿就往外走,负责穿鞋的仆役在院子给他把鞋穿上。
管佩剑的仆役反应又慢一些,在宫门之外,才替他把剑佩戴好。
王的车驾,则一直到蒲胥这个地方的市中心,才追赶到位。
庄王如此激动,也不好说是急于为申舟报仇,还是终于有了伐宋的借口而兴奋。
总之,九月,楚军把宋国重重包围。
宋国的反应,当然是向晋国求救。
这么多年来,宋国一直是晋国最忠实的追随者,晋国当然有责任救宋。可是就在两年多以前,邲之战晋国刚刚惨败在楚国手里,现在又忙于和秦国作战,所以还真难提起再和楚军大战一场的勇气,所谓“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天方授楚,未可与争”。
这种情況下,晋国的贤臣,对怎样做一个大国,提出了重要的理论创新:
谚曰:“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君其待之。处理问题时,高调还是认怂,自己心里要能根据具体形势做判断。
鱼缸可以是纯净的,但河流与湖泊就得容纳污垢;盆景可以是小清新的,但山林与薮泽里就一定有病虫害;所以美玉难免有瑕疵,做国君的,被侮辱了有时就得忍。这就是天道。
“君其待之”,身为大国,下的是一盘很大的棋,这个场子,以后再说。但晋国显然认为,大国可以逃避战争,小国却必须死扛到底,所以派人对宋国说:“晋国已经出动了全国军队来救你了。”使者走在半路上被郑国人抓住,送交到楚国手里。楚庄王让他跟宋国人说实话,这个使者倒也是条有勇有谋的汉子,假装答应,于是被送到楼车上喊话,但他豁出性命不要,还是按照晋国的指示喊,到底把“晋师悉起,将至矣”这句无耻的谎言送进宋国人的耳朵里。
于是宋国人戆劲上来了,拿出一种守株待兔的精神,来等待晋国的援兵。——也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宋国都城城墙坚厚,宋国人守城的能力,当时天下第一。
这一仗打成了春秋时为期最长的一次围城战,前后相持九个月。宋国人被逼到“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地步。没东西吃了,吃小孩,自己的孩子舍不得吃,那就换,你吃我的,我吃你的。柴禾是早就没有了,就拆解死人骨肉做燃料。
其实城外的楚军也快撑不下去了,楚庄王想撤兵,但是架不住申舟的儿子跪在马前:“我父亲知道必死而不敢不执行王的使命,王却没有说到做到。”只得咬牙在城外盖房子开垦农田,表示打算一直耗下去。
最终,还是楚军后退了三十里,两国签订盟约。这是给宋国极大的面子,表示签的不是城下之盟,两边相对平等。盟约的核心是八个字:“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咱们谁也别骗谁。
很多论史的人,批评宋国人头脑顽固,楚国不借道,“鄙”你就鄙了,非要杀人家使者,置这口闲气做什么?楚国来讨伐,打不过,认输求和就是,毕竟春秋不是战国,胜利者也不会屠城,签个城下之盟,献上牺牲玉帛,无论如何要好过吃孩子烧死人的惨状。
但一样也有支持宋国的意见。宋国人珍视自己的国格,珍视与晋国盟约,当然体现了一种可贵的尊严意识和重然诺的精神。即使从利害算计的角度考虑,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一番惨痛代价换来的结果,一是楚国从此轻易不敢招惹宋国,二是晋国觉得对宋国有所亏欠,在国际事务处理上往往有所照顾,所以总的说来宋国还是得大于失。
这种争论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妨一提的是,宋国都城在睢水以北,这里也就是唐朝安史之乱的时候,名将张巡死守的睢阳。那次睢阳之战的结果也是没粮食吃了只好吃人,一座睢阳城几乎吃空。这样的悲壮和惨无人道,出现一次震撼人心,但在同一个地方反复上演,就只剩下历史的荒谬和虚妄感了。
选自“不是东西刘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