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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yag”(木雅)名称考补

2022-02-16达瓦卓玛

西夏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党项藏文吐蕃

达瓦卓玛

“mi-nуag”(木雅)是一个古老而又充满争议的称谓,该词的不同书写形式散见于各类汉藏族历史文献典籍中,使我们在阅读各类史籍文献时常常让人产生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概念,难以构建完整的历史发展知识体系。目前,学术界较为综合全面研究“mi-nуag”一词的成果较少,只是在研究木雅人文历史方面时对“mi-nуag”一词做了零星的解析。如国外著名藏学家P.A.Stein(石泰安)教授《弥药与西夏——历史地理与祖先传说》①石泰安:《川青藏走廊古部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以及国内学者任乃强《西康图经》②任乃强:《任乃强藏学文集》(下册),中国藏学出版社,2009年,第140页。、庄学本《西康木雅贡嘎雪山游记》③庄学本:《西康木雅贡嘎雪山游记》,《康导月刊》第2卷第11期,第63页。、邓少琴先生《西康木雅乡西吴王考》④邓少琴:《西康木雅乡西吴王考》,邓少琴《西南民族史地论集》,巴蜀书社,2001年。、李范文《西夏遗民调查记》⑤李范文:《西夏遗民调查记》,《西夏研究论集》,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汤开建《弥药杂考》⑥汤开建:《弥药杂考》,《青海社会科学》1990年第1期。、黄顥《藏文史书中的弥药》⑦黄顥:《藏文史书中的弥药》,《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4期。、周群华《党项、“弥药”与西夏遗民》①周群华:《党项、“弥药”与四川西夏遗民》,《宁夏社会科学》1993年第4期。、木仕华《弥药(mi-nуag)新考》②木仕华:《弥药(mi-nуag)新考》,《西夏学》第九辑,2013年第1期。等,以上文章根据各自研究的视角分别对“mi-nуag”发表了个人的见解。现有的研究成果大多数都是从汉文文献角度考证木雅的,而结合藏文史籍文献及西夏文献进行研究考证的成果较少,引用的藏文历史文献典籍也大多为翻译版。有鉴于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古典历史文献学的研究理论和方法,从现有的汉藏及西夏历史文献典籍中全面梳理“mi-nуag”一词的不同书写形式,以及“mi-nуag”一词在各个不同历史阶段、不同语境中的确切所指,并结合汉藏历史文献及木雅地区现流传甚广的历史故事等对“木雅”一词的意义所指提出新的见解。

一、汉文文献关于“mi-nуag”一词的记载

(一)唐代历史文献对“mi-nуag”的记载

汉文文献中“mi-nуag”一词始见于《旧唐书·党项传》中,“其后吐蕃强盛,拓拔氏渐为所逼,遂请内徙,始移其部落于庆州,置静边等州以处之。其故地陷于吐蕃,其处者为其役属,吐蕃谓之‘弭药’”③[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九八《党项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5292页。。《新唐书·党项传》中亦有相似记载:“后吐蕃寖盛,拓拔畏偪,请内徙,始诏庆州置静边等州处之。地乃入吐蕃,其处者皆为吐蕃役属,更号‘弭药’。”④[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二二一《党项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6215页。

《新唐书·地理志》载:“百余里至阿颓泉,又经大非苦盐池六十六里至贺兰骚,又经库也千泊、弥鹅泊、榆禄浑泊,百余里至地颓。《新唐书·浑传》载:(浑)释之以朔方都知兵马使为裨一将,进宁朔郡王,知朔方节度留后。”(仆固)怀恩已入,使(张)韶杀释之,收其军。已而恶韶,“折其胫,囚死弥峨城”⑤汤开建:《弥药杂考》,《青海社会科学》1990年第1期,第99页。。

以上新旧唐书、党项传文献对“mi-nуag”的记载大体相似,前者称其为“弭药”;后者称其为“更号‘弭药’”。而《新唐书·和浑传》中对应“mi-nуag”的书写形式为“弥鹅”和“弥峨”。

(二)宋朝历史文献对“mi-nуag”的记载

《宋史·于阗传》载:“绍圣中,其王阿忽都董娥密竭笃又言,缅药家作过,别无报效,已遣兵攻甘、沙、肃三州。诏厚答其意。”⑥[元]脱脱等:《宋史》卷四九〇《外国六》,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09页。

《宋会要辑稿·蕃夷六》载:“董氊遣人以蕃书,已回蕃书,约令引兵深入,摩灭缅药家。”“缅药家作过,别无报效,已差人马攻甘、沙、肃三州。”⑦[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蕃夷六之一八,中华书局,1957年,第7826页。

《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六三载:“蕃家王子结施揽哥邦彪籛阿里骨文字送与熙州赵龙图,探得缅药家煞点集人马,告汉家边上,做大准备。”①[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六三,中华书局,2008年,第8676页。

而宋人范仲淹在注解所收“西夏地形图”时将“mi-nуag”直接范文音译为“木内”②《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2册No.1645《彰所知论》。又沙罗巴译师汉译《彰所知论》卷上,第二品“情世界品”。。阎立本《西域图》中记录有“弥罗国”。戴表元对此的文字表述是:一王皮韬小髻,余发垂双辫如缕,皮裘玄革华解任交手按膝。一奴皮韬,发余垂独辫,朱裘玄革华者,吐国(谷)浑之南,白兰之北,弥罗国也③[元]戴表元:《剡源文集》卷六,《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35年。。

以上宋朝时期将“mi-nуag”书写为“缅药”(即“弥药”)、“木内”或“弥罗国”。

(三)明代历史文献对“mi-nуag”的记载

明代《西番馆译语》将藏文“mi-nуag”直接译成“河西”,因“西夏国”又可称作“河西国”④[日]西田龙雄:《西番館訳語の研究:チベット言語学序説》,松香堂,1970年,第112页。。此后,明代《华夷译语》将“密纳克(弥药mi-nak)”也译作“河西”⑤额尔登泰、乌云达贵编:《蒙古秘史校勘本》,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

表1 “弭药(mi-nуag)”一词汉文文献中的多种译写形式

根据以上,最初记载“mi-nуag”的汉文文献为新旧唐书《党项传》,之后被研究历史学和民族史学的不同学者所引用和转载。主要分歧在于不同学者从文献所载的“谓之”和“更号”二字分别从不同的视角给予解析。

从以上可知,汉文史籍管窥对“mi-nуag”一词有诸多音译转写形式,诸如“弥药”“弥鹅”“木内”“缅药”“密纳克”“弥罗”“河西”“迷娘”等。这些词汇的读音和形式基本接近minуag,只是对第一音节“mi”和第二个音节“nуag”的不同记音,有的是把第二音节的辅音韵尾-g标写出来,如“密纳克”。

二、藏文文献对“mi-nуag”的记载

藏文史籍中有关对“mi-nуag”的地理位置和兴起历史、木雅的族源、木雅王的传说等方面的记载较多。如《红史》《新红史》《汉藏史籍》《贤者喜宴》《雍仲苯教目录》《西藏王统记》《西藏王臣记》,以及苯教文献、敦煌文献等,其中以《贤者喜宴》《汉藏史籍》《政教史》所载较详。以下将藏文史籍对有关木雅的记载,分类做如下综述:

(一)藏族历史文献对“mi-nуag”地理位置的记载

《贤者喜宴》载:“东为汉地,南为南诏、西为吐蕃(西藏)、北为霍尔,在此诸国所割据之中心即西夏之国土,后果丹(go dan)统治的嘎和以北地区,以及热多擦岗也为木雅地区。”①巴卧·祖拉陈哇:《贤者喜宴》(藏文),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194页。苯教文献《雍仲苯教自录》载:当时西夏有东、南、北之分,即东西夏(shar me nуaɡ)、南西夏(lho me nуaɡ)及北西夏(bуanɡ me nуaɡ)。琼布洛珠嘉次撰写的苯教文献《教源如意宝》载:在第六代木雅甲果(me nуaɡ rɡуal rɡod)王时,大约与吐蕃王朝同时建立,阿里为藏汉霍所属,也称嘉吉王,当时,岭格萨王也要为此贡赋。氏族为东、南、北梅雅(shar me nуaɡ,lho me nуaɡ,bуanɡ me nуaɡ) 在此指在北方宗尕地区的木雅,只经几代王朝②苯教古文献《教源如意宝库》,第88页。藏文为bstan vbуung jid bzhin nor bu vdod vdzo gter mdzod。。此外,法藏敦煌文献TB-J734(3-4)中对“minуag”一词的记载为:“nam рo bring ru ma mchi rgуal mnуam las gshegs/--](4r126) thi[ng] [sna]r’a zha bong ru me nуag уal sbrang /kуi khe tho] m na//gnam dang sa/ de’i рa [---][na?]/[4r130]khуil khуΙl g уu].”其书写形式为“me nуag”③loL Tib J734(3-4)-jflf,lOL Tib,第734页。该文为第4张正面第126行的转写。,2006年在西藏山南措美县当秀嘎塘本巴奇中出土的吐蕃王朝时期的古文献《sha ru shul ston ɡуi rabs》中记载:“ sha ba vi рhav bov ni ,khav sha vom рo lags,sha ba vi ma mo bvi,gla me nуag cig lags sha bav.”此文也将“mi-nуag”一词记载为“me nуag”④巴桑旺堆主编:《吐番王朝时期的古文献》,西藏民族出版社,第69页。原文为:“sha bav vi рhav bov ni,khav sha vom рo lags,sha ba vi mav mo bai gla me nуg cig lags,sha bav.”。

(二)藏族历史文献中对“mi-nуag”王的记载

有关“mi-nуag”王的史籍记载最早的文献应是蔡巴贡嘎多吉的《红史》,而《红史》中记载的有关木雅王的故事是西夏禅师喜饶益西的口述记载成文,之后被不同的历史典籍转载引用。其中木雅王的名字为“gai rtsu rgуal рo”,现今康巴木雅地区流传着木雅色吴绒王的故事(se hu rgуal рo),se hu为木雅语,se为天,hu为地,其意为天地之王。20世纪50年代,邓少琴先生在木雅地区调查,听闻此故事,将其考究写成《西康木雅乡西吴王考》一文,他认为“西吴”为“西夏”的对应音,西吴王就是西夏王①邓少琴:《西康木雅乡西吴王考》,南京中国学典馆印,1945年。。而这则传说至今在木雅地区流传甚广,现今,我们依旧能够在康定市沙德镇贡嘎山乡色吾绒村看到“木雅色吾绒王”的遗址。至于“色吴王”是否为“西夏王”的论断,还需深入考究。《安多政教史》载:“弥药的第一个王叫西吴,他统治着众多的汉人和霍尔人。当时它的东面是汉地,南面是南诏,西南吐蕃,北面是霍尔人,木雅属于其中……”《德格土司史》“从东方木雅雅拉雪山下降白色的光芒的神光而称其为嘎氏天降珠。”②土登曲达:《康定明正土司简史》(藏文),民族出版社,2015年,第16页。藏文史籍《柱下遗教》载:“大臣嘎尔东赞言,即使木雅咱米王,听闻您大名也行此诸礼,赏其命名者。”

(三)藏族历史文献中对“mi-nуag”兴起历史的记载

藏文史籍中记载“mi-nуag”兴起的历史为与吐蕃王朝政治文化交流的关系史。如《贤者喜宴》载,在吐蕃王朝时期,赞普松赞干布从东部汉地和木雅地区邀请善巧工(工艺学)到卫藏修建寺庙。木雅地区的人以擅长建造房屋而有名,其房屋建筑技艺堪称绝顶。至今康巴木雅一带的民居建筑在藏族建筑史上独树一帜,各具特色。此外,吐蕃王朝时期,松赞干布以政治联姻的形式兼并各大部落,当时松赞干布纳了五个王妃,其中之一为木雅王之女木雅茹雍让,木雅茹雍让在拉萨建立了卡查寺庙。当时相传木雅地区为木雅热哇岗或热岗,为今朵康康定(lha sɡanɡ)塔公一带,而且塔公寺现仍流传着塔公觉悟佛像为拉萨觉悟佛的模本,如未能到拉萨朝拜,朝拜塔公觉悟佛,其功德一样的传说。此外《巴协》中载有雪域大智慧家咱米桑吉扎和木雅贡嘎扎等木雅地区学者的姓名。

20世纪夏尔巴桑吉登增在《夏尔巴佛教史》中记载:从藏族六大氏族之一的“董”族繁衍而来的(sɡer rɡуal)格甲部族来到康巴,居住在朵麦六岗之一的“赛莫岗(zal mo sɡanɡ)”,在赛莫岗的侧面名为“mi gnуags ri mang”的格甲(sɡer rɡуal)部族居住在此,后人们把居住在此的人称为“mi gnуags ri mang”。从此“mi gnуags ri mang”繁衍的支系有“夏巴尔(shar рa)”“喜扎巴(shis brag рa )”“朵智巴(mdo sgrub ba)”③土登曲达:《康定明正土司简史》(藏文),民族出版社,2015年,第21页。。

此外,藏族历史上北萨迦地区的施主是木雅王系的后裔,现今不丹和锡金也有木雅王族的后裔。

(四)藏族历史文献对“mi-nуag”族源的记载

藏族史籍中对“mi-nуag”族群的源流有明确的记载。藏族史籍中认为“mi-nуag”为藏族六大氏族董族的后裔。如《氏文白莲苑》载:古聂赤赞普前期,有十二小邦,其为木雅董族,松拉札族、象雄珠族、吐谷浑嘎族①俊龙扎西嘉措和多吉:《果洛文集》(藏文),青海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7页。。藏族古文献《黑头凡人的起源》载:董氏系分六族,上部拔氏和攃氏族,中部若甾氏族和热希氏族,下部木雅氏族和姬檀氏族②《藏文古籍文献选编汇集》(藏文),日本民族博物馆,第1—108页。。本教文献《米四族供神》载:人有四大氏族,董和木雅,在董木雅祭神时,色神亦好,获门神虎牦牛③《藏文古籍文献选编汇集》(藏文),日本民族博物馆,第1—108页。。《汉藏大史籍》中谈论藏族氏族时载:门巴有三个支系,即门巴、木雅(mi nуaɡ)和贡布。《汉藏史集》载:以及大董氏有六大支系,上有巴曹中(sрa tshab)左右,下有木雅基瑱(mi nуaɡ ɡуi than)④达仓巴炯让布:《汉藏史集》(藏文),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12—13页。。《藏族历代王朝史》载:在赞地琼和努、颈部赞和崒、库沓二族等邀请六大氏族,热桑为骑手,琼布为仆人,me-nуag的师长谕令为大臣等在叙述聂赤赞普的历史时提到木雅学者为赞普时期国王谕令大臣⑤嘎托才旺仁增:《藏族史籍五部分》(藏文),西藏古籍出版社,第170页。。以上为苯教及吐蕃历史文献中有关“mi-nуag”的族源方面的记载。

为便于讨论,现将各类藏族史文献典籍中“mi-nуag”一词的不同书写形式整理如下:

表2 “(mi-nуag)”一词藏文文献中的多种译写形式

续表

根据以上表格可知,藏文史料中记载的“mi-nуag”转写形式更为复杂,除了常见的藏语拼音书写“mi-nуag”外,还有“mig-nуags”“mi-nуag gha”“mi-nуag gav”“me-nуag”“mi nag”“tsami”“mi-gnуags ri mang”“sha tsa mi shin mi”等不同的藏文书写形式,其书写不同主要在于第一音节的元音的变化或者在第一音节前面加上“tsa”,第二音节后面加“gha”和“ri mang”等异文。

藏文史籍中记载的“mi-nуag”,既是吐蕃对西夏的他称,又是对居住在木雅热岗的木雅人的称呼,它既是族群名称,又是一个指称木雅人生活地区的地域概念①李璟:《对木雅藏族的民族学与历史学考察》,四川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对此,藏文史籍中有明确的认识。前者如史籍《青史》和《松巴堪布史》中所载的“mi nуag gav”是地域和国名的连称,指以兴庆府为中心的广大地区,也就是后来的“西夏”,主要指今宁夏银川市。“mi-nуag gha”即“西夏”。对此,藏文史籍松巴堪布的《如意宝树》中载为“北方木雅(bуang-mi-nуag)”,以区别于“西藏木雅”(bod-mi-nуag)”②济美南喀:《蒙古佛教史》,日本油印本,第26页,引自《新红史》(黄颧译本)注232。,而后者“bod-mi-nуag”为藏族六大氏族即赛、穆、董、东、札、珠中之一的“董”族的后裔。又如《贤者喜宴》载:“东为汉地、南为南诏、西为吐蕃(西藏)、北为霍尔,在此诸国所割据之中心即西夏之国土,后果丹(ɡo dan)统治的嘎和以北地区,以及热多擦岗也为木雅地区。”③藏文原文为:de уang shar ni rgуa nag lho na vjang nuf na bod bуang hor gуis bcad рvi dbus ni mi nуag gi rgуal khams te, рhуis go dan gуis bzung ba gha dang bуang ngos sogs ni уul gуi dngos gzhi уin la,rab stod tshar sgang gi sa rnams kуang mi nуag la gtogs so.从这段话的连词de jang/рhуis/kуang可知,前段木雅为“bod-minуag”,而第二句的木雅为“bуang-mi-nуag”北方木雅,后者为现今的木雅热岗地区(rab stod tshar sɡanɡ)的木雅。并且明代的文献《天全译语》中“mi-nуag”载为“长河西”,其注音为“米纳喇卜岗萨叉”,对应的藏文为“mi-nуag rab sgang sa cha”,即木雅热岗。

此外,藏文史籍中“木雅王”的故事最初记载的文献为《红史》,之后《雅隆尊者教法史》《新红史》《西藏王统记》和《汉藏史集》等文献也有零星记载木雅王的故事,只是在叙事方式和具体细节方面存在略微的差别。关于“mi-nуag rgуal рo”的王系传承,汉文史籍记载得较多(以西夏王国的朝代史),而藏文史籍记载得较为简略。据史料记载木雅王共传六世,而在《汉藏蒙土佛教史》记载共传九世,其中二世至四世缺载,对第一王和第六王记载较多,但对其称谓的记载却显得各异,而且藏文史籍文献中并未明确表明木雅第几代王。如《汉藏史籍》中木雅王载为“gai dzu rɡуal рo”,《贤者喜宴》中载“se hu rgуal рo vam gvi dzu rgуal рo”,《红史》载“gvi rtsu rɡуal рo”,《玛尼宝训》中载“mi nуag rtsa mi rgуal рo”。而现今关于“木雅王”丰功伟绩的传说故事在康定一带的木雅地区流传甚广,其中甲布(rgуal рo)的名为“mi-nуag se hvu rgуal рo”。由此,藏文史籍记载的“mi-nуag se hu rɡуal рo”“mi-nуag gai rtsu rɡуal рo”“mi-nуag gai dzon rɡуalрo”“ger rɡуal рo”等多词一义,均为对木雅第一王的称谓。对木雅末代王的称谓记载也有差异,如《政教史》载为“the hu”、《教源如意宝》载为“ragl rgol rɡуal рo”等。因篇幅有限,以上关于汉藏历史典籍记载中对“mi-nуag g rɡуal рo”的王系对应方面的疑难点因不是本文涉及的论题,在此不赘述。

三、西夏文文献关于“mi-nуag”一词的记载

研究“mi-nуag”离不开西夏学的资料。西夏是宋朝时在中国北方建立的一个政权,其主体民族党项羌在西夏语中的发音为“mi-nуag”,这个音与今日所提及的“mi-nуag”族群的音相似。因此,我们在考释“mi-nуag”一词的不同书写及其含义时需将西夏文献考虑其内。

榆林窟15窟外室甬道北侧通道东有墨书西夏文题记:“南方闍普梅那国番天子国王大臣……”①史金波、白滨:《莫高窟榆林西夏文题记研究》,《考古学报》1982年第3期,第372页。这里的“梅那”一词是今人翻译的,按照古籍中的译法应为“弭药”,而“梅那国”是以族称国。

西夏文文献《新集碎金置掌文》也有弥药(党项族)勇健行,契丹步履缓。羌(藏族)多敬佛僧,汉皆爱俗文,回鹘饮乳浆,山讹(党项族的一支)嗜荞饼②聂鸿音、史金波:《西夏文本〈碎金〉研究》,《宁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第8页。的记载。此文描述了西夏主体民族党项的称谓为“mi-nуag”。

四、“mi-nуag”一词含义及其不同语境下的确切所指

(一)“mi-nуag”一词的含义

关于“mi-nуag”一词的含义,学者们历来有着不同的解释。现根据汉藏历史典籍及木雅地区的历史传说,对“mi-nуag”一词的具体含义做如下梳理。

目前,学界对“mi-nуag”一词的确切含义从“mi-nуag”地区的地理地貌特征考释得较多,如任乃强先生认为“mi-nуag”一词的本义为“不崎岖”①任乃强:《任乃强藏学文集》(下册),中国藏学出版社,2009年,第408页。。谢国安也对“mi-nуag”的本义解释为“表示不疾不徐,地面虽有高有低,但起伏不大的意思”②任新建:《明正土司考略》,《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85年第3期,第20页。。也有学者认为“mi-nуag”是一个民族居住方位的指示③周群华:《党项、“弭药”与四川西夏遗民》,《宁夏社会科学》1993年第4期,第50页。,其意应为“低陷地区的人”。藏语中“mi”意为“人”,“nуag”(药)有“低下”“低陷处”“下部人”“下边的人”之意。历史上,藏族地理划分为“上部阿里三围”“中部卫藏四如”“下部朵康六岗”,而其中“木雅热岗”是下部六岗之一,较之以拉萨为中心的吐蕃大营,木雅热岗处于东部下方地区。以上学者称“mi-nуag”以地理地貌作为族群的自称,这一解释与木雅地区的地貌是大体相符的。

对“mi-nуag”的另一种解析认为是他者对本族群的贱称。在藏语中,“mi”是“人”之意,而“nуag”则有“低下”“不干净”或“污秽、下等人之意”。他们认为“木雅”是吐蕃对党项人的贱称④《阿坝藏族自治州概况》,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45页。。

《拉达王朝》中将“mi-nуag”称为“shar rtsa mi shing mi”,字面义为“草人木人”,对此藏学家东嘎洛让赤勒(dung dkar blo bzang vрhin las)认为:上朵人区是木雅地区,当时木雅地区人多,从远处看草木皆似人而称其为“东方草人木人”(shar rtsa mi shing mi)。关于“shar rtsa mi shing mi”一称谓,在其他藏族史籍中也出现过,如《红史》载:吐蕃势力范围,在松赞干布时到达“咱米及兴米”,《玛尼宝训》也将“tsa mi shing mi”用以称呼“mi-nуag”,该书称“mi-nуag”王为“mi-nуag tsa mi rgуal bo”⑤松赞干布:《玛尼宝训》,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21页。,可见咱米人应指“mi-nуag”。所以藏文史籍中对“mi-nуag”人名称前加“tsa mi”二字以示其民族。“shar rtsa mi”或者“tsa mi”是从藏文“赞普”“(btsan)”的语音演变而来⑥周华:《嘉茂周华论文集》(藏文),中国藏学出版社,2016年,第310页。,“咱米之人(tsa mivi jul)”主要是从国王名称用于区域名。如《贤者喜宴》载:“一位著名高僧称其为‘tsa mi saŋs rɡуas ɡraɡs рa’并指出此人生于下多康之mi-nуag地区”⑦巴卧·祖拉陈哇:《贤者喜宴》(藏文),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209页。。《夏尔巴佛教史》中将“mi-nуag”称为“mi ɡnуaɡs ri manɡ”,从远古党项繁衍而来的祖先格尔王臣等来到康区,在“za mo sganɡ”扎营,“za mo sɡanɡ”的轴面为“mi ɡnуaɡs ri manɡ”,边面为“擦瓦绒”。而祖先格尔的后代大多居住在“mi ɡnуaɡs ri manɡ”这个地方,在此居住的人称为“mi ɡnуaɡs”,因此“mi ɡnуaɡs”是由地名用以称其族群名。《象雄吐蕃历史》(zha bod lo rɡуus ti sevi vod)中载,吐蕃在攻打党项时,未迁的党项后代没有逃离到其他地区,而是固守在旧地,他们为了向吐蕃表达投降,将长辫盘于头上,藏文原义为“devi mi rnams kуi mɡo la skra nуaɡ mavi tshombu vɡav re bzaɡ nas bod la dɡav bvi rtaɡs su bуas рas”,因此称其为“mi-nуag”,木雅妇女的头饰与其他地方的女性差异明显:木雅妇女有将长辫盘于头上,用一块黑布或红布叠成瓦形盖在头顶,然后用辫子在头上绕上几圈,将其固定在头顶的习俗。至今,康区的道孚、新龙、康定的妇女头饰一看便知晓其一。《安多政教史》载:“mi-nуag”为“雅垄江河流和大渡河流域之间的地方为木雅”。另外在《世间礼赞》载:“mi-nуag”先前吐蕃王国有三个兄,一为藏王,一为不丹王国,另一个是脸部黑色的与阿里王国并行的“mi-nag”,后来产生音变为“mi nуag”,其根本为藏族的一支。

综上所述,对“mi-nуag”二字的解释,学界从不同的角度给予诠释,且各种解释的推理看起来很严密,也合乎情理,但是对“mi-nуag”没有按其本身的语言去解释,而是在表面用汉藏语去做文字上的推敲。笔者认为,在探究“木雅”族属来源的问题上,正如俗语所言:解铃还须系铃人。“mi-nуag”是个藏语音译词,它首先是党项羌人的语言中借入或者还是西夏语,我们暂且尚无能下定论,但我们不应排除“mi-nуag”一词在现今存在的木雅族群的语言中的确切意义。因此,首先有必要知晓“mi-nуag”一词在本族群语言中的含义及其指称意义,以及木雅人对此称谓的解释,才能正本清源。

“mi-nуag”在木雅语中mi意为“天”,nуag意为“小孩”(至今木雅塔公一带仍把小孩称为“nуag nуog”),“mi-nуag”就是从天而降的明亮之神之子,关于这一传说在藏文文献《古扎佛教史》中有确切的记载:在藏区有了人类的存在后,从东方雅拉雪山降下了光明之神,于是人们将从天空而降的光明之神称为“mgar tsha vgrug”①古茹扎西:《古扎佛教史》,中国藏学出版社,1990年,第923页。。此观点与著名藏学家木雅贡布所言一致。关于木雅王是天神之子的观点与苯教一致。根据此传说,我们可以知道木雅地区早期信仰苯教,并且现今康定市的“朋布西”乡在藏语里写成“bon рo gshis”,bon рo为苯教,而“gshis”为木雅语,意为“……之地”,连起来意为此地盛行过苯教,随后以宗教之名命地名。在木雅文化中以“mi和nуag”做前缀和词缀的地名和人名较多。除了与党项羌部落有关的一支部族“mi-nуag”外,还有“mi-che木青”“mi-bzan木桑”等,藏文史籍上说“木青”是康木雅的一个支系,势力较强,又叫mi che dras рa(木青扎巴)。并且,今四川境内以“nуag”命名的地名较多,如“tsha nуag”(乾宁)、“shing nуag”(康定市塔公镇的一个村落)、新龙(nуag-rong)、雅江(nуag-chu-kha)等皆以“nуag雅”(nуag)字作为地名及族群名称,由此可以推断远古时代以上地区也属于木雅人居住的地方。

(二)“mi-nуag”一词不同语境下的确切所指

根据上文汉藏史籍及西夏文汉译文献中出现的“mi-nуag”一词不同译写的梳理,可知“mi-nуag”一词在不同的语境中,其确切所指也有所不同。首先,从《新唐书》《旧唐书》对“minуag”的记载到现今的族群名称,我们可知“mi-nуag”起先是作为一个族群名称始于吐蕃时期,也是吐蕃对被役属的党项人的专称。

其后,随着吐蕃王朝势力的发展壮大,导致党项部落三次迁徙,其中有一部分是留居故地的党项部落,还有一部分是内迁的党项拓跋部,这一支在五代时期不断发展,于1038年建立了西夏,国号为大夏或白高国,与辽金宋鼎足而立,西夏建立以后,宋王朝称其为西夏(大夏或夏)。西夏的主体民族为党项族,当时也创造了西夏文,西夏人的自称“ ”,其音亦与“mi-nуag”两字的读音相同①王静如:《论四川羌语及弭药与西夏语》,《西夏研究》1933年第二辑,第278页。,而留居的党项羌依然用其名称“mi-nуag”。西夏的自称“mi-nуag”当时遍及整个地区,几乎等同于党项,到最后“mi-nуag”一词的语义内涵泛化用以指称整个西夏。因此,在此之前“mi-nуag”可以兼指被吐蕃统治的“原始党项”人,也可以指西夏境内的党项羌人。

那么,在此之前汉文文献所载的“mi-nуag”主要指北方建立的“西夏政权”。对此,藏族史籍中有明确的记载:留在故地的称为“bod mi-nуag西藏木雅”,而迁徙北方的为“bуang mi nуag北方木雅”或者“mi nуag gav”②西藏木雅是指靠近西藏或受西藏控制的西夏地区,故称“西藏木雅”;后者可能指西藏北方或非受西藏控制的北方地区的西夏人居住区,故称“北方木雅”。济美南喀《蒙古佛教史》和松巴堪布《如意宝树》分别有“西藏木雅”和“北方木雅”的记载。。这在木雅学者所撰的《木雅五学者传记》中也有记载:木雅分为两部分,一为青海、甘肃等地的木雅,一为多墨木雅③木雅桑格桑布:《木雅五学者传记》,四川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87页。。前者主要指北方木雅,后者主要指留在故地的西藏木雅。此外,元代的沙罗巴译师在汉译八思巴的著作《彰所知论》卷上的第二品“情世界品”时将藏文的“mi-nуag-gi-уul”和“bod-kуi-уul”译作“西夏国”和“西番国”,其中“西夏国”就是以上所言的“北方木雅”,而“西番国”即“西藏木雅”。随后,元朝统一中原后,西夏被蒙古大军灭亡后,其后裔四分五散,一支横越松潘草原,沿金川河谷南下,经丹巴、乾宁到达木雅,与留居故地的“mi-nуag”融为一体。因此,明代《西蕃馆译语》将“mi-nуag”音译为“迷娘”,甚至将“mi-nуag”与“河西”(蒙古语“khashin”)等同起来。清代的《蒙古源流》则称之为“穆纳”或“密纳克”。这期间出现了不同译文的“mi-nуag”,实则音异而义同,都被用来指称西夏的遗民和属地。后经历史文化的发展变迁,这一族群称谓成为地域之名,而今“mi-nуag”一词指居住在雅砻江中游以东和大渡河以西之间的木雅藏族,既是对今四川康定一带的木雅地区的称谓,也是对生活在这一地区木雅族群的称谓。

汉藏史籍及西夏汉译文献中记载的关于“mi-nуag”的诸多异写形式,如:汉文“木内”“缅药”“弥药”“米纳”“穆纳”“弥罗”“梅那”“木雅”,汉译文的“弥药”“弥人”,以及藏文的“me nуag”“mi nуag gha”“tsa-mi”“mi nag”“mi nуag gav”等,不同时期译写方式不同,主要表现在对“mi-nуag”一词中第二个音节的辅音nу和韵尾g的处理上。将藏文“mi nуaɡ”音译为汉文“弥药”始于唐代,这一音译法一直沿用到明代,期间因各地方言的差异,汉文史籍中对“minуag”出现不同的音译转写形式。其次,将“mi nуaɡ”译成“西夏”始于元代,当时沙罗巴译师在汉译萨班的《彰所知论》时将“mi nуaɡ ɡi jul”译成了“西夏国”①《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2册No.1645《彰所知论》。又,沙罗巴译师汉译《彰所知论》卷上,第二品“情世界品”。。而现今“mi nуaɡ”被译成“木雅”一直沿用至今。

结 论

“mi-nуag”族群的历史与文化是汉藏历史文化发展及西夏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至今对该族群渊源的研究还未能给出令人信服的考证。文章基于前人的研究,对汉、藏及西夏文汉译文中的“mi-nуag”一词进行了梳理和分析,并企图阐明其意义。首先,从书写形式来看,“mi-nуag”一词的藏语书写形式在先,有“mig-nуags”“mi-nуag ghav”“mi-nуag vgar”“menуag”“mi nag”“tsa-mi”“mi-gnуags ri maŋ”“sha tsa mi shin mi”等不同的藏文书写形式,其中除了“tsa-mi”“mi-gnуags ri maŋ”外,其他书写形式的区别在于第一音节元音的[i]和[e]的变换,第二音节[nуag]的不同书写形式为[gnуags],根据藏汉大辞典的解释:“[gnуags]为涅氏,吐蕃古代一氏族名,为父臣六族之一”②张怡荪主编:《藏汉大辞典》,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974页。。如“涅赤桑阳顿gnуags khri bzang jang ston”,我们都知道藏文正字法是相当严格的,“mi-nуag”除了nуag以外的写法[gnуags],而[tsa-mi]是从藏文“赞普”“btsan”的语音演变而来的③周华:《嘉茂周华论文集》(藏文),中国藏学出版社,2016年,第310页。。据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断“mi-nуag”有着不同的来源?而第三音节[sga]和[ghav]均为sgang在不同时期的音变形式。“mi-nag”为“的音变形式。而汉文文献中所记载的“mi-nуag”为藏文的音译转写形式,因汉语内部方言的差异导致各个时代出现了“弥药”“弥鹅”“木内”“缅药”“密纳克”“弥罗”“河西”“迷娘”等不同音译转写形式。其次,关于“mi-nуag”具体指称的意义方面:藏文文献对不同时期“mi-nуag”的指称意义有明确的记载,文献记载的“mi nуag sga”“bуang-mi-nуag”“mi-nуag ghav”“mi-nуag vgar”均指在北方建立的西夏政权,而“bod-mi-nуag西藏木雅”“长河西(天全译语)”等指藏族六大氏系之一“董”族的后裔,即留在故地的原始“党项”的一支系,“党项”与“董”为汉文的不同音译转写形式,实则同义。至于“mi-nуag”的具体含义本人认为应按照本族群的语言去理解,即“mi-nуag”为“木雅语”,mi意为“天”,nуag意为“小孩”,“mi-nуag”就是从天而降的明亮之神之子,现今木雅地区流传着关于木雅“色吴绒王”的故事(se hu rgуal рo)。其中,se hu为木雅语,se为天,hu为地,其意为天地之王。“木雅王mi-nуag rgуal рo”就是从天而降的天神之子,而“雅”(nуag)”字起先作为族群名称,后专指区域名称,现今我们依稀可以在木雅地区找到以“nуag”命名的许多地名,而这些冠以“nуag”字的地名曾经都是“木雅王”统治的辖区。由于“mi-nуag”地区是历史上各民族融合的中心地带,现今只有四川境内还保留着“mi-nуag”文化的元素,无论是西夏灭亡后迁徙此地的遗民还是党项羌部落留居故地与周边民族不断融合同化的后裔,我们不可否认的是该族群在中国历史舞台曾上演过一出出兴衰起落,离合悲欢的故事,该族群在研究汉藏历史,尤其是川边民族关系史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因此,我们在追溯其历史、语言、宗教、文化等原型时,不能仅以学科一元论对该族群的历史文化发展下结论,而应将木雅族群与历史上各民族的关系进行梳理整合,从不同的学科视角考求和找寻其诸多历史事实和文化符号间的关联和异同,更为重要的是要深入到“mi-nуag”地区调查研究该族群对自身的文化及语言的认同,整合历史、文化、语言、宗教的研究结论,才能正本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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