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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州折氏墓志铭中的先世建构与时代反映
——以唐末至北宋时期墓志铭书写为中心

2022-02-16赵成仁

西夏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鲜卑墓志铭墓志

赵成仁

一、引言

关于府州折氏的族源,因史书与墓志铭记载冲突,使这一问题扑朔迷离。其中第一种观点是以传世文献为代表的党项说。《新五代史·党项传》《武经总要》以及《太平寰宇记》等传世文献记载折氏为党项羌族①[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七四《党项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912页;[宋]曾公亮等撰,郑诚整理:《武经总要》卷一七,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第1045页;[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三八,中华书局,2007年,第812页;[宋]邓名世撰,王力平点校:《古今姓氏书辩证》卷三八,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93页。,畑地正宪、韩荫晟、戴应新等先生据此主张折氏族出党项①[日]畑地正宪著,郑梁生译:《五代、北宋的府州折氏》,《史渊》1973年第一百一十辑,现引文来自译文,转载于《食货月刊》第5期第5卷,1975年,第229—249页;韩荫晟:《麟府州建置与折氏源流》,《宁夏社会科学》1981年试刊号,第63—69页;韩荫晟:《麟府州折氏述论》,载《首届西夏学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1995年,第35—49页;戴应新:《折氏家族史略》,三秦出版社,1989年,第10—12页;白云:《党项府州折氏发展考述》,中央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6—10页。。第二种观点则是以墓志铭为代表的鲜卑说②本文所引用的折氏家族墓志,被多方书籍及论文整理收录,诸如宋士彦《宋故武功大夫河东第二将折公(可存)墓志铭》[《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2期],[宋]李之仪《姑溪居士后集》,[清]永瑢、纪昀等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清]王昶《金石萃编》(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戴应新《折氏家族史略》(三秦出版社,1989年),高建国《鲜卑族裔府州折氏研究》(内蒙古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因《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一书为最新出版,且收录资料最为完整,故本文所引用的墓志录文均出于此。。凭借折氏家族墓志铭中“永西伯之苗裔,大魏之后,宇文之别绪”“其先与后魏道武俱起云中”以及“维折屈氏,世奠西土”的记载③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折嗣伦碑》第128页;《折可适墓志铭》第208页;《折克禧墓志铭》第193页。,周伟洲、赵海霞、高建国等先生据此主张折氏族出鲜卑④周伟洲:《唐代党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33—140页;赵海霞:《鲜卑折掘氏与党项折氏》,《西北民族研究》2011年第2期,第139—144页;刘翠萍:《府州折氏族源与党项化的再思考》,《西夏研究》2015年04期,第9—14页;折茂德:《府州折氏家乘》,中国文联出版社,2018年,第1—28页;高建国:《鲜卑族裔府州折氏研究》,内蒙古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38—46页。。

构成折氏族源问题存在争议的缘由有多种,其中重要一项因素则是史料的相关记载,内容庞杂不一,致使此前的学者均能就自我观点罗列论据,从而使此问题的讨论陷入各说其词的僵局。要探讨折氏的族源,就应对涉及折氏先世的史料记载做出检讨。首先是传世文献,称折氏源自党项羌族的记载,仅系汉族人士以其自身视角书写而成,因而对折氏家族的描述明显折射出“他者”色彩,甚至是记载有误。诸如《姓解》引《广韵》中南凉秃发傉檀妻折屈氏的记载,主观认为府州折氏正源于此族⑤北宋邵思所撰《姓解》一书,记“折屈,虏复姓也。南凉秃发傉檀立其妻折屈氏为后。今府州折氏盖折屈氏之后也”([宋]邵思撰,候立睿点校:《姓解》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2页)。此一记载,将族属鲜卑的南凉折掘氏与府州折氏联系起来,成为诸多持折氏“鲜卑说”的学者主张的论据之一。而撰写时间早于《姓解》的《广韵》一书,就“折”字下仅记:“拗,折,又虏复姓,南凉秃发傉檀立其妻折屈氏为皇后”(周祖謨校:《广韵校本》卷五,中华书局,2011年,第499页),并未言明府州折氏与折屈氏的关联。本身《晋书》记南凉秃发傉檀立后一事,书写“折掘”二字,但在《广韵》中记为“折屈”,至《姓解》时,所记与《广韵》同,可见《姓解》中记载南凉秃发傉檀立后一事,当源自《广韵》一书。邵思撰《姓解》,意在“以历代功臣名士布在方册者次第书之,启迪华源,恢张世胄”(《姓解》自序,第3页),对于希姓的处理则是无名人者不举。当朝府州折氏本就属希姓,将府州折氏排比列在南凉秃发傉檀皇后折屈氏之下,自然就会给人一种两者族源相当的错觉。故邵思仅称“今府州折氏盖折屈氏之后也”,其中的“盖”字暗示此说为作者推测。此后,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郑樵《通志·氏族略》及朱熹《通鉴纲目》等书,或因作者详加考证,书中并未将府州折氏与折屈氏关联起来,而是分开记叙。可见,言折氏为鲜卑折屈氏之后的说法,仅为邵思一家之言,缺乏坚实的证据,应是其在引《广韵》“秃发傉檀立其妻折屈氏”记载后所作的附会之语。。其次是墓志记载,涉及折氏先世的内容,存在明显的建构痕迹(下文详述,兹不举)。此前学者予以援引时,批判力度不够,尤其是对建构迹象背后的政治动因缺乏充分的讨论。在对涉及折氏先世的史料予以检讨后,就会发现存在如下现象,即剩余传世文献均主张折氏族出党项羌族⑥《东都事略·折可适传》有“其先与后魏道武俱起云中”之语,而此传记通过史料比照,可知其史源当来自宋之仪《姑溪居士集》中收录的《折可适墓志铭》一文,故将《东都事略·折可适传》与《姑溪居士集》两书排除在以传世文献为代表“党项说”之外([宋]王称撰,刘晓光等点校:《东都事略》卷第一百四《折可适传》,齐鲁书社,2000年,第891页)。,而折氏家族的墓志记载却是主张其族族出鲜卑,两种记载存在着“党项—他者认同”与“鲜卑—自我认同”的截然对立。

或许可以通过区分这种“自我”与“他者”的不同视角,单就选择其中折氏家族的“自我”视角,从过程层面解构“鲜卑”族属的内容是如何生成的。职是之故,拙文选择立足于折氏家族的墓志书写,从而将折氏在先世方面的建构过程揭示出来,以此作为考察府州折氏族源方面有着不同历史书写的一面窗口。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二、唐末五代时期折氏墓碑中的先世建构与时代反映

唐末五代是折氏家族势力崛起时期,也是折氏借墓碑建构先世的萌芽阶段。此阶段内,折氏利用墓碑在建构先世时的状态是多重、混乱的,这种混乱体现在攀附帝胄后裔方面。《折嗣伦碑》记载:

昔周文王有大明,嗣太王季……祖讳华,云中人也,永西伯之苗裔,大魏之后,宇文之别绪……以魏孝文皇帝廿七代之孙也……巨唐之芳叶,爰因忠烈,为唐裔陇西氏焉。①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128页。

这段关于先世的记载,包含了姬姓、拓跋、宇文、李氏等多个姓氏,意在言明本族出自皇室帝胄,读来附会之意明显。韩荫晟先生认为此记载可说是语无伦次、不知所云②韩荫晟:《麟府州建置与折氏源流》,《宁夏社会科学》1981年试刊号,第65页。,戴应新先生则认为折氏此举是在故意张大其辞,假托帝胄,旨在抬高身价而已③戴应新:《折氏家族史略》,三秦出版社,1989年,第11页。。确如二位先生所论,下文有不合常理的“孝文皇帝廿七代孙”的说法④高建国针对“孝文皇帝廿七代孙”的说法,指出“志文载折华为北魏孝文帝二十七代孙,魏孝文帝出生于公元471年,去世于公元499年。如果折华并非折嗣伦的祖父辈,而真生活在唐武德时期,从孝文帝生活的年代至唐武德时期,最多不超过160年,折华怎么可能成为孝文帝的二十七代孙?”随后便将折华的生活年代定在了大约9世纪初(800年左右)。然而,从孝文帝出生的467年至唐末的800年,历时333年,按照“廿七代”的说法来看,平均每代约为12年,也不合常理。因此“廿七代”的说法明显带有随意建构的成分。参见高建国《府州折氏族源、改姓的新证据——介绍两方新墓志》,原刊《西夏学》第九辑,后收入氏著《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44—45页。,再次表明此碑在先世方面的记载,人为建构的色彩极其浓重。

据《金石萃编》所载,此碑高九尺,广三尺七寸⑤[清]王昶:《金石萃编》卷一一九,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叶七A。,折算下来高3米,宽约1.2米,与神道碑的规模相当。故毕沅《关中金石记》收录此碑时,定名为“折勅史嗣祚神道碑”。此一巨碑设立之始,并非意在埋藏地下,而是树立在地表之上以供人们观瞻①戴应新在其《折氏家族史略》一书中,称《折嗣伦碑》碑额篆刻有“麟州府谷镇之碑”,此说不知据何记载而来,检核《府谷县志》《金石萃编》及《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等书,并无此记载,不知是否为作者在对折氏墓地勘查后所得收获,如若确有此事,则更加证明折嗣伦碑树立之初是位于地表之上。。如此,在麟府地区这一相对较小的公共空间内,此碑便被赋予了一定的景观效应,具备政治说教功能②关于碑志的政治景观效应,尹沛霞、韩文彬、仇鹿鸣及孙英刚等人皆有研究,孙正军对此有综述性探讨。孙正军:《近十年来中古碑志研究的新动向》,《史学月刊》2021年第4期,第114—117页。,其受众对象正是麟府地区这一较小范围内的蕃汉各族。早在唐德宗时,党项诸部相率内附,“散处邠宁、鄜延、灵武、河西,东至麟府之间”③[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七四《四夷附录》第三,中华书局,1974年,第912页。。麟、府所隶属的振武军也是“党项、室韦交居川阜”④[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三九一《将帅部五十一》,中华书局,2008年,第4410页。。栖身蕃汉杂处的环境之内,折氏在夸耀自身政治地位的同时,却对其他蕃族“持戎丑”⑤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128页。,予以贬低。事实上,折氏一族在唐末五代时骤然起家,家族地位远称不上显赫,史载“唐庄宗初有河朔之地,以代北诸部屡为边患,起(折)从阮为河东牙将,领府州副使”⑥[宋]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一二五《折从阮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1647页。,即可窥此大概。折氏之所以刻意制造出这种地位落差,背后的目的与构建统治麟府地区的合法性相关。

蕃部群体存在着“以种族为贵贱”⑦[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八九,哲宗元祐元年十月戊戌,中华书局,2004年,第9472页。的政治传统,折氏借助碑文抬高家族声望,正与此传统相契合。同时又合乎汉族地区延续的门第观念。唐代“内附”少数民族的一些上层人物,或被动或自觉地改易着自身的籍贯地望以至姓氏族属,甚至浪托汉人名门为其先祖,以示自己华夏正宗传人⑧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84—85页。。在华北地区,安史之乱后的民族融合使此风更甚⑨荣新江:《安史之乱后粟特胡人的动向》,《暨南史学》2003年第二辑,第102—123页。。结果便是“自五胡乱华,百宗荡析,夷夏之裔与夫冠冕舆台之子孙,混为一区,不可遽知”⑩[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八《谱牒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27页。。如此一来,就为折氏建构帝胄后裔之说提供了契机,尤其是诉诸于巨碑的制作,更在无形之中塑造了折氏统治麟、府境内蕃汉各族的合法性。除此之外,碑文中还有记述本族“忠烈”“大忠”“世袭家声,勋庸不□”“不改善政”“临危致命”“布驱鸡之善,牧马之政”及“疆境之内,民无杂居,杜烽戍之虞”之语,借助碑文书写使折氏世袭府州、忠勇义烈、善政爱民这一形象得以凸显,并使之具有政治教化的功能,继而又为其族教化麟、府境内的蕃汉各族建构起合法性。

三、北宋时期折氏墓志铭中的先世建构与时代反映

步入华夷之辨愈严的宋人社会,基于蕃族的身份标识而带来的身份认同危机,迫使折氏再度对其先世予以建构。此时期内,折氏一族借墓志铭以建构先世时的重心依旧放在族源方面,但状态却不再趋于混乱,而是变得单一且明确,年代上也集中在宋夏交兵后的北宋晚期。表现在折氏从最初混乱的众多先世中(包含姬姓、拓跋、宇文、李氏)纵向选择了拓跋鲜卑,开始着重建构鲜卑后裔这一族源体系。相较唐末五代而言,其内容也出现年代愈晚愈加丰富的趋势。

(一)折氏墓志铭中的族源建构

尽管折氏一族早已在五代时宣称其族为鲜卑后裔,但入宋以来却提得比较隐晦,仅说“其先与后魏道武俱起云中”。此句载于《折可适墓志铭》,而此墓志刻石于北宋政和元年(1111),距离北魏道武帝复立代国的登国元年(386)已隔725年之久,其真实性本就有待证实。况且此前的折氏墓志也从未有同类记载,即便在《折嗣伦碑》中有“大魏之后”的记载可互相参证,然细加分析之后却是难以为据。既然《折嗣伦碑》记其祖折华是孝文皇帝的廿七代孙,即折氏先祖当与孝文帝均属道武帝一系,但《折可适墓志铭》却称其先与后魏道武俱起云中,岂不自相矛盾?很明显,此记载仅是以较隐晦的语言阐述折氏一族与鲜卑的联系,这就与唐末五代时张扬其族为“大魏之后”形成强烈的反差。

出现这一反差的缘由既与五代以来至宋初民族融合的进程有所牵涉,又与宋代华夷有别的观念不无关系。五代到宋初的演变,伴随着时代与观念的转变,“胡/汉”之类的区分很少再被提及①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01页。。故折氏对自身蕃族的身份背景也很少提及,如宋初《折惟正墓志铭》,志文仅表述五代以来的世系,隐去了族属背景。在北宋晚期众多折氏墓志中也仅述其出身和籍贯,如《折克俭墓志铭》称“其先世居云中”;《折克臣墓志铭》称“世居河西,为府州府谷人”及《折克柔墓志铭》称“府州府谷人”②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折克俭墓志铭》第180页;《折克臣墓志铭》第195页;《折克柔墓志铭》第162页。,折氏的蕃族背景逐渐被淡化。

然而在《折可适墓志铭》中,折氏再次将自己的族属背景以“其先与后魏道武俱起云中”这一隐晦的方式表达出来,而折克柔、折克俭、折克臣、折可适四人的墓志铭均刻石于政和元年,为何此种说法仅出现在《折可适墓志铭》中?

笔者看来,这与折可适自身处境有着密切关系。折可适一支,此时已以房支身份迁至河东岢岚地区,死后也并未归葬府州祖陵③高建国:《山西贤将:折可适与府州折氏文武风气的装变》,原刊《宋史研究论丛》第二十一辑,后收入氏著《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90—91页。。从折可适墓志所载仕宦来看,其人频频招致北宋朝野猜疑。绍圣四年(1097),章楶为在石门峡及好水川进驻堡寨,组织熙河、秦风、环庆等三路兵浅攻西夏,此役中因熙河兵贪功冒进损失严重。总管王文振惧,便移祸于折可适。奏报传至朝廷,宰相章惇亦惧,主张“可适情重可斩”,甚至哲宗皇帝也认为“斩之亦不足惜”,后虽有章楶力保,但折可适最终仍被连降十三级,“特追诸司副使已上官,勒停”①[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九一,哲宗绍圣四年九月,中华书局,2004年,第11662—11663页。。后又与钟传意见不合,萧关之役时,再度遭钟传诬陷,朝廷“罢公管军”。在向朝廷奏明真相后,“朝廷悟,还公旧物”②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211页。,方才再度得以任职。其后在泾原路任职,又与转运使因粮草问题存有争议,被“中以疑谤,召为佑神观使”③[元]脱脱等:《宋史》卷二五三《折可适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8868页。。后误会解除,徽宗寻命召对,抚谕委屈。之所以折可适频遭朝野猜疑,恐根源就在于自身的蕃族标识。哲宗元符二年(1099),曾布对章惇言:“公多以书与兵官,如折可适、王赡辈,皆蕃夷之人,何可与书?一有败事,恐未免为累。”后元符三年(1100),哲宗诏枢密院具曾任管军及堪充管军人姓名以闻时,曾布言:“言刘安、张存、折可适等皆边人,不可用。”④[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一三,哲宗元符二年秋七月己巳,第12306页;卷五二〇,哲宗元符三年正月戊子,第12380页。中华书局,2004年。虽两则事例均出于曾布之口,但歧视蕃族这一认知是作为北宋朝野中的一种现象存在,而非仅针对某一人而言。换言之,宋朝对于周边蕃将的不信任本就是一种歧视⑤陈峰:《北宋武将群体与相关问题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第76页;顾吉辰:《宋代蕃官制度考述》,原载《中国史研究》1987年第4期,现引自《史学论衡——上海师范大学五十周年校庆历史学科论文集》,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编,2004年,第139页。,故折可适才会多次招致朝野猜疑,正反映出折可适因蕃族身份在宋人社会中面临身份认同危机这一事实⑥屈斌亦指出,内徙的河湟蕃酋尼玛丹怎,为化解因蕃族身份带来的认同危机,借助墓志书写淡化“异族”身份,以获取宋人的普遍认同。屈斌:《形象塑造与身份认同:〈赵郡王墓志铭〉的文本解读》,《宋史研究论丛》2016年第十七辑,第502—524页。。

此种危机也同样困扰着府州直系的折氏。尽管北宋朝廷给予府州折氏优厚待遇和世袭特权⑦周群华:《五代北宋时期的府州折氏——兼论宋朝对麟府丰三州的治理政策》,《甘肃民族研究》1990年第3—4期,第79—88页;李裕民:《折氏家族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第55—68页;陈君恺:《北宋地方世袭政权府州折氏与中央政府关系初探》,载《中华民国史专题论文集第五届讨论会》(油印本),台北“国史馆”印行,2000年,第585—622页;姜锡东:《北宋府州折氏的忠诚与世袭制》,《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10期,第111—119页。,但在一定程度上仍对其有所控制和监管⑧北宋朝廷对府州折氏实施严密控制,诸如任命权的掌握、驻军、设置通判等,将府州牢牢控制在中央手中,参见李裕民《折氏家族研究》、陈君恺《北宋地方世袭政权府州折氏与中央政府关系初探》等文。。早在仁宗以前,朝廷“疑其强盛,别置军马一司以视其举动”⑨[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方域二一《府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9695页。。后嘉祐五年时,河东经略安抚使梁适就曾上诏仁宗:“比年监司一以条约绳之,尤为烦密,(折)继祖内不自安,遂欲解去,乞慰存之。”⑩[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九二,仁宗嘉祐五年九月庚子,中华书局,2004年,第4645页。府州折氏遭受如此待遇,除了“加以控制,不让他成为新的藩镇”⑪李裕民:《折氏家族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第63页。外,因蕃族的身份标识而带来的身份认同危机当是不可或缺的一大因素。唐代后期,夷夏之防已渐严,至宋夷夏观念遂益严矣⑫傅乐成:《唐代夷夏观念之演变》,原载《大陆杂志》二十五卷八期,引文来自氏著《汉唐史论集》,联经事业出版公司,1977年,第226页。,而北宋士大夫中华夷之辨观念的强化,伴随着与契丹、党项之矛盾日形突出①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03页。。在此形势下,拥有蕃族背景的折氏,却被北宋时人打上“党项”烙印。北宋中期欧阳修所撰《新五代史·党项传》,便称折氏为党项大姓之一。之后此书便取代《旧五代史》的地位被北宋国子监校勘印行②唐雯:《〈新五代史〉宋元本溯源》,《文史》2017年第2辑,第138—139页。,这一记载不仅广为流传,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有北宋官方的态度。如此一来,更使折氏一族的处境雪上加霜。因而,对于折氏家族而言,如何打破猜疑并进而化解这种身份认同危机就显得极为迫切。

对此,折氏采取的措施之一便是不遗余力地宣称其族与党项有别。诸如在折氏成员的墓志铭中记有“黠羌丑虏”“蠢兹戎羌”“贺兰逋寇”③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折克柔墓志铭》第163页;《折克禧墓志铭》第193页;《折克俭墓志铭》第181页。等对党项的蔑称,明示两者间不同。另外在《折克柔墓志铭》中有“日碑助汉,撮平祸乱。纪绩大常,典册炳焕。大奈那忠,佐唐有口(功)”之语,借此表明此时的折氏一族已然成为忠贯日月的王朝佐将,这就与“孤本朝之恩,忠孝两亏”④[宋]宋庠:《元宪集》卷二七《赐西平王赵元昊诏》,中华书局,1985年,第289页。的西夏李元昊形成鲜明对比,更能为时人所辨识。同时,借助墓志铭竭力塑造家族的忠义形象,也是折氏针对此危机而采取的另一措施。大多数折氏成员的墓志,志文或是在开篇或是在铭文,极力描述其族世有忠义。墓志撰者不一,但在塑造家族的忠义形象时却近乎一致,达成堪称“规范”的撰文格式。可见这是家族内部的一种集体意识,并非个人独有行为。上举例证的墓志刻制时间均在宋夏交兵以后。可与之比照的是刻制于真宗景德二年(1005)的《折惟正墓志铭》,开篇在叙述完家族的先世谱系后,才仅写有“于国家有大功”一句,与上述墓志铭不累其烦地刻画家族忠义形象显然不同,两相比较之下,足见折氏借墓志书写以竭力塑造家族忠义形象的努力。正如陈君恺先生所言,除入朝之外,折氏遇有机会,亦不断强调其忠荩之枕⑤陈君恺:《北宋地方世袭政权府州折氏与中央政府关系初探》,载《中华民国史专题论文集第五届讨论会》(油印本),台北国史馆印行,2000年,第599页。。

这种刻意塑造家族忠义形象的举措,在府州直系与岢岚房支之间均已形成默契。在《折可适墓志铭》中也同样出现上述“规范”的书写格式,志文以“兵民怀之如父母,朝廷倚之如长城”一语刻画了折可适的忠义形象,背后的目的均是借此化解其族所面临的身份认同危机。此时,如果将《折可适墓志铭》中突然出现的“其先与后魏道武俱起云中”一语,置于这一框架下来理解,此说也就具有了合理性。在身份认同危机更为突显之下,折可适此举是想借族属鲜卑这一“自我认同”,来取代当时之人质疑其家族族属党项这一“他者认同”①关于我们见到的《折可适墓志铭》,最早载于李之仪的《姑溪居士集》中,属于撰者李之仪所有的集本。且尚未有墓志铭出土的石本,无法校勘,那就不得不考虑李之仪在为折可适撰写墓志铭时对于折氏族属问题有自己发挥的成分这一问题。在北宋时人眼中,排除《姓解》一书外,大都认为折氏族出党项,如果李之仪跟随主流看法,完全可以在属于自己所有的集本中将折可适族属改为党项,而实际并未如此。在李之仪撰写折可适的墓志铭时,虽和折可适相交,但应该会有折氏族人提供的折可适行状以供参考(关于折可适的行状已阙)。故而在墓志铭中,关于折可适的军旅生涯记载颇为详述,当是撰者了解其具体情况而致。至于折氏祖先与后魏道武帝的活动迹象,年代久远且不为史书所载,当然不可能为李之仪所了解,即便了解,也当从折氏族人口中或是从行状中得知。由此得知即便李之仪对于墓志铭的集本有删改的权利,但是关于折氏祖先与后魏道武帝的活动迹象,当不是李之仪自己创造而来,定然是受折氏族人的影响,应由岢岚折氏建构而来。关于石本与集本问题的讨论,参见叶国良:《石本与集本碑志文异同问题研究》,《台大中文学报》第8期,1996年,第23—40页。。这种“自我认同”表面上看是对自身蕃族的重新界定,实际上不仅可以摆脱宋与党项的矛盾,也可阐明自身的政治立场。此时“化身”鲜卑也同样具有现实意义。《魏书·帝纪》载“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②[北魏]魏收:《魏书》卷一《序纪第一》,中华书局,1974年,第1页。。这一记载早已建构了鲜卑源出黄帝的说法,而折氏借此也就与北宋的汉人间接建构了族源认同。鲜卑已然与汉族群体融合难以区分,相较其他蕃族,族属鲜卑更能为汉人所接受。北宋的源崇就是最好的例证,出身于鲜卑,却在宋人眼中“其先出于黄帝,君长北方凡七十余代……按国史、揆家谍,名卿良相,世享富贵,故当世为华族焉”③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洛阳地区文管处编:《千唐志斋藏志·宋赠殿中丞河南源府君墓志铭》,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1256页。。

志文绝非仅随逝者埋入地下,一定还会通过传抄、文集等方式流传于世④卢建荣:《北魏唐宋死亡文化史》,麦田出版社,2006年,第49—51页。。《折可适墓志铭》正是如此,先是被以词翰著名的李之仪所撰,之后又被收入其作《姑溪居士集》中,此后甚至成为《东都事略·折可适传》的史源文本。毫无疑问,借助墓志铭的广为流布,书写背后刻画的折氏家族忠义形象与新的族源界定,自会为北宋时人知晓,进而可有效缓解折氏一族所面临的身份认同危机。

(二)折氏墓志铭中的复姓建构

北宋晚期时,在《折克行神道碑》中突然声称出自“河西折掘姓”⑤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168页。,甚为奇怪。对此,韩荫晟先生已有所质疑,认为“折掘氏”的提法当是衍文后附会所致⑥韩荫晟:《麟府州建置与折氏源流》,《宁夏社会科学》1981年试刊号,第65页。,戴应新先生也大体持如此观点⑦戴应新:《折氏家族史略》,三秦出版社,1989年,第11页。。《折克行神道碑》中所出现的折掘姓氏,在志文中而非铭文中,志文重在叙事,可见这一复姓的出现,并不只是由撰者雅写所致。后又在《折克禧墓志铭》铭文中再次出现折氏复姓,所以绝非仅“衍文”二字这般简单。

就墓志中出现的“折掘”复姓,在《晋书》之中对此有着明确的记载,称其为鲜卑的一种。不少学者径直将二者视为同源,此举似有不妥。无论《折嗣祚碑》或是《折可适墓志铭》,都将其先世追溯至北魏帝胄,言外之意即在以北魏帝胄后裔的身份自居。如若《折克行神道碑》与《折克禧墓志铭》是以折掘复姓的形式表明其族源于鲜卑折掘氏,两者岂不冲突?尤其是《晋书》所载的鲜卑折掘氏,其地位与声望等均不及北魏后裔这一名号,倘若折氏是将自身定位为鲜卑折掘氏之后,岂非自降身价?既如此,此时出现的折氏复姓,绝非为折氏刻意强调其家族源于五胡十六国时期的鲜卑折掘氏,而当另有其渊源,或可从出现折氏复姓的时间来寻求答案。

目前为止发现的折氏家族墓志铭共有18方之多,除李夫人、慕容夫人、曹夫人,以及仅有寥寥数字的折御卿、折惟信、折继新、折继全、折可大、折可复墓志铭外,其他折氏成员的墓志铭均可考究刻制时间。

北宋折氏成员墓志铭的刻制时间

通过上表可得知在政和元年及建炎四年时,折氏家族两次举族多人共葬,其中又以克字辈和可字辈两代人为主。最早提出折氏复姓之说是在《折克行神道碑》中,此碑是折克行之子请于朝后刻制于宣和年间。而此碑较于其他折氏墓碑最大的不同就是,因“克行官爵皆应法”,故毛友奉诏所撰后再刻于神道碑。碑文借助朝廷诰令的方式宣布折氏源自河西折掘氏,所以稍晚些由折彦恺为其祖父所立的《折克禧墓志铭》才会继续沿袭折氏复姓的说法。可是,何以在与《折克禧墓志铭》同时期刻制的《折可存墓志铭》未提及折氏复姓?透过其墓志书写可寻得蛛丝马迹。为折可存立碑者是其女婿范圭。《折可存墓志铭》中记述其一子早亡,一女适范圭,女婿范圭受命于折可求而为之铭。其所撰《折可存墓志铭》较之《折克禧墓志铭》而言,无论是字数还是文笔都难以企及,提及折氏家世时也仅有“远有世系,茅土相绍,垂三百年”寥寥几句,一笔带过,就连折氏在撰写墓志铭时通用的塑造忠义形象的“规范”书写格式也未采用。总体来看,它与《折克禧墓志铭》中洋洋洒洒数文不可比,且此墓志铭又非本族人所立,不甚了解折氏复姓的提法,自然也就不会对折氏复姓做出详细描述。

然何以在北宋晚期的克字辈中开始提出折氏复姓,此种现象断然不是空穴来风。折氏家族碑文折射出的汉化气息较为浓重,尤以克、可两代人墓志为甚①对于折氏的汉化问题,参见戴应新:《折氏家族史略》第三节《折氏族源考略》,三秦出版社,1989年,第10—12页;李裕民:《折氏家族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第65—68;高建国:《北宋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87—99页。。如《折克柔墓志铭》载:“禄食不绝,绵互无穷,岂《传》所谓‘盛德必百世祀’者耶。”《折克俭墓志铭》称折克俭夫人陈氏“出自令族,来配勋阀”,以及《折克禧墓志铭》称折氏“赫赫冠族”“惟折氏门阅著四海”②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折克柔墓志铭》第162页;《折克俭墓志铭》第183页;《折克禧墓志铭》第190、193页。。虽然上述记载不免夸大,但墓志铭撰者多是熟悉折氏门风之人,足见折氏受汉族门第观念的影响之深。循此路径,此时克字辈成员的墓志铭中出现折氏复姓,就属于理所应当之事。与其将墓志铭中出现的“河西折掘姓”理解为折氏源自鲜卑折掘氏,毋宁说是折氏深受门第观念影响后用以书写郡望的表达方式。宋代的郡望观念是指在特定的行政区域内聚居的同姓家族,因该姓子弟仕宦显赫,在本地成为大族,其姓就成为本地“著姓”,此地以此姓为“郡姓”,此地也就成为该姓的“望”,由此形成所谓的“郡望”③包伟民、魏峰:《宋人籍贯观念述论》,《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第42页。。折氏家族的情况正与此相符。折氏自五代世袭府州以来,已然成为麟府地区的世家大族。而麟府地区又泛称河西,折氏将河西这一地域概念与家族姓氏结合起来,正可以此作为折氏这一姓氏的郡望。在《折克行神道碑》中,除了碑文前揭世系时,称折氏“出河西折掘姓”外,碑阴还记有“河西折氏,世守忠义,内屏中国,外攘夷狄”,二句中均是地望与姓氏合用,宣扬郡望的意图甚为明了。与之同时,再次出现折氏复姓的《折克禧墓志铭》,铭文称“维折屈氏,世奠西土”,其表达含义也与前者所要追求的效果相当。

此外,折氏复姓的出现也与谱系书写有关。唐宋之际门阀宗族制发生变革,敬宗收祖的宗族制度自仁宗朝以来得以确立,其中正是以族谱、族产等几个重要因素的出现作为衡量指标①王善军:《宋代宗族和宗族制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3—20页。。透过折氏家族的墓志来看,族谱、族产等因素均已存在。折氏传承至北宋晚期的可字辈时已历六代,但在多方墓志中仍能追宗溯祖至五代时期,也就从侧面反映出在墓志撰写时应会有谱牒一类的文献以供参考。而且,北宋特许府州折氏“用其部曲,食其租入”②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142页。,从而为折氏族产的形成创造经济条件。在《折可适墓志铭》中,就记叙有志主设置义庄以赡近亲的情况,而义庄正是族产内容的表现形式之一。由此可见,有着“赫赫冠族”之称的府州折氏无疑是有着自己的宗族制度,故而墓志铭的撰者才有“介屣方面,羽仪宗族”之评价。在此种宗族制度下的谱牒,“姓之本始,则见纪原”③[宋]牟巘:《陵阳集》卷一三《赵氏族谱系》,吴兴刘氏嘉业堂刊,1921年,叶二A。。当折氏在追溯宗族谱系时,自然就要序其姓氏的来源。而且,据《折惟正墓志铭》“贞观中赐姓折氏”④高建国:《宋代麟府路碑石整理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133页。的记载可知,此前的折氏一族本就存在着复姓的使用情况,如今将家族姓氏向复姓追索,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还需指出的是,折氏复姓首次是以“折掘”二字出现在《折克行神道碑》,但在之后的《折克禧墓志铭》却记为“折屈”。王昶早已注意到二者的区别,解释为“文之异也”⑤[清]王昶:《金石萃编》卷一四七,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叶二B。。王氏此说不无道理。上述注文已然指出,最早出现“折屈”复姓是在《广韵》《姓解》二书。此后南宋《古今姓氏书辩证》⑥[宋]邓名世撰,王力平点校:《古今姓氏书辩证》卷三八,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95页。与《通志·氏族略》⑦[宋]郑樵撰,王树民点校:《通志二十略·氏族略》,中华书局,1995年,第180页。二书,却作“折掘”二字。虽然二者书写有异,但却均援引南凉秃发傉檀妻一事为例。可见,针对同一事例中同一姓氏的写法确实存在着异写现象,“折掘”与“折屈”的不同记载或许正源于此。既如此,能在《折克禧墓志铭》出现有“折屈”二字,似乎透露出折氏在追述姓源时,当有参照《广韵》《姓解》二书⑧范兆飞就曾指出,中古时期的谱牒,除“直接谱系”外,尚有“间接谱系”构成,而“间接谱系”来源驳杂,其中就有继承、和整合战国秦汉各种文献所含的姓氏知识等。范兆飞:《中古早期谱系、谱牒与墓志关系辨证》,《中国史研究》2021年第2期,第97—101页。。由此,我们才会看到折氏家族墓志中出现的“折屈”“折掘”复姓,与同时代的《广韵》与《姓解》二书高度一致。

郡望和谱系两者之间互为表里,唇亡齿寒⑨陈伟扬:《中古彭城刘氏的谱系建构》,《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2019年第三十九辑,第124页。,正是基于此,折氏复姓应运而生。主张这一复姓,仍与化解身份认同危机的主旨相关联。“折屈”或是“折掘”,本就是鲜卑姓氏,这就和折氏此前提及的族属鲜卑相符。鲜卑姓氏不仅可对族属鲜卑这一“自我”认同予以强化,相比直接宣称族属鲜卑也较为温和,不会直接触及华夷之辨的政治敏感。而且,折氏复姓首先是出现在具有显著景观效应的神道碑中,对于化解折氏家族的身份认同危机也是一种可资利用的绝佳工具①戴应新依据出土后的《折继闵神道碑》周围的砖瓦、土块等情况,推知《折继闵神道碑》原竖在亭殿建筑内,虽然《折克行神道碑》因冲沟发展、人为破坏等因素,难以知其原状,但根据戴应新先生的提示,此碑的出土地点距离折继闵神道碑仅数十米,故而大体应与《折继闵神道碑》一样竖立在亭殿建筑内,为往来行人所瞩目,具有明显的景观效应(戴应新:《折氏家族史略》,三秦出版社,1989年,第52、74页)。。

四、结论

综上所述,就折氏家族利用墓志书写建构先世而言,此传统由来已久,可以视作不同时期历史发展的一个缩影。先是唐末五代时,为建构统治麟府地区的合法性,折氏利用《折嗣伦碑》宣称其族为帝胄后裔。步入宋世后,为缓解其族所面临的身份认同危机,先由岢岚房支借重新界定族属鲜卑来提倡“自我认同”。后受制于郡望和宗族制度等因素的影响,继而又有府州直系以提倡鲜卑复姓对族属鲜卑形成认同。至此我们看到,折氏于府州直系和岢岚房支两者间均已对其族族属鲜卑形成认同。尤其是后者,不仅可以弥补姓源的缺失,更是将姓源与族源的建构连接起来,两者横向叠加使折氏的先世建构更加趋于丰富和完善②这种在先世建构上横向叠加的特点,早于中古北魏时期弘农杨氏谱系建构方面存在,对于不同支系可相互影响。郭伟涛:《论北魏杨播、杨钧家族祖先谱系的构建——一兼及隋唐弘农杨氏相关问题》,《中华文史论丛》2017年第4期,第131—159页。。这一系列举措,确实对化解折氏面临的身份认同危机卓有成效,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北宋朝廷对折氏渐趋接纳与包容③此前北宋朝廷对于府州折氏的恩宠多在厚赐茶药、器币、锦袍等,以及或降诏抚谕,或诏奖赉之。等到徽宗政和五年时,知府州折可大身为郡吏小臣依法不许称贺皇太子受册礼,但却能破例进贡方物。。尽管造成此结果是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但毫无疑问,折氏一族在先世方面的建构应是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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