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维斯与19世纪晚期法国历史知识生产和传播*
2022-02-16吕一民
王 玮 吕一民
提要:经历了大革命开启的一个世纪的动荡、冲突之后,特别是共和国初年因巴黎公社等事件严重撕裂法国社会情况下,共和派人士一旦执掌第三共和国政权就力求依托理性、民主,在寻求民族团结和精神统一上获得突破,同时还希冀让共和国本身更令人信服地和“进步”紧密联系在一起。由于“知识”当时已被视为“进步”最理想的标志,共和派大权在握后始终高度重视知识的生产与传播。在对第三共和国至关重要的历史知识的生产与传播上,时为法国史坛领军人物的拉维斯最为值得关注。他不仅大力倡导和构建符合共和派理念的史学研究,无论是在历史知识的生产还是传播方面均表现活跃,堪称“整个法兰西民族的历史教师”。鉴此,本文拟在知识史视野下探讨第三共和国前期拉维斯何以在建构拉维斯式史学以及历史知识生产和传播方面用力甚勤,居功至伟。
法兰西第三共和国(1870-1940)建立时“合法性”严重欠缺,甚至曾被人讥讽为“从窗缝中潜入的共和国”。然而,它后来却不仅持久存在,还是迄今法国共和制度史上最长命的共和国。当法国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迈入“美好年代”时,绝大多数法国人心目中已将法兰西和共和国融为一体。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法国在一战爆发前就成功摆脱了普法战争失败的阴影,重新以“伟大的法兰西”面貌跻身于强国之列。两次大战之间,它还凭借战胜国地位以及各种优势再度称霸欧陆,重新成为世界一流强国。这一切当属诸多国内外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其中,也与共和派上台后即重视知识,包括历史知识的生产和传播大有关系。培根有言“知识就是力量”。无论在英文还是法文中,此处的“力量”既可译成“权力”,同时亦包含“强权”“强国”之类引申义。英国著名史学家理查德·埃文斯在参撰由企鹅兰登出版集团推出的鸿篇巨制“企鹅欧洲史”时,将所负责的19世纪卷取名为《竞逐权力:1815—1914》。埃文斯笔下的“权力”涉及多个维度,既包括政治、军事、经济,又包括社会、文化等许多方面。(1)参见理查德·埃文斯:《竞逐权力:1815—1914》,胡利平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事实上,第三共和国前期法国朝野人士对“知识生产”表现出来的超常热情,也同样在很大程度上可归因于他们对某一方面权力的渴求,以及对法国重新成为一流强国的期盼。鉴于19世纪晚期法国的历史知识生产与传播很有特色,且对法国后来的现代化进程具有不容忽视的作用和意义,本文拟从正在勃兴的知识史角度,(2)参见陈恒:《知识史研究的兴起与意义》,载《光明日报》2020年12月21日,第14版。对此期法国史坛充当领军人物,甚至宛如“教主”的欧内斯特·拉维斯 (Ernest Lavisse)在当时大力倡导和构建符合共和派理念的史学研究,并在历史知识的生产与传播上表现突出予以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倡导和建构符合共和国现实需要的史学
以倡导“记忆史学”著称的法国史学家皮埃尔·诺拉 (Pierre Nora)在主编里程碑式的巨著《记忆之场》(LesLieuxdeMémoire)时,不仅亲自撰写了关于拉维斯的篇章——《拉维斯的法国史:对祖国的敬爱》,还在篇首这样写道:“一个地点——索邦大学,一个名字——拉维斯,一部不朽之作——长达二十七卷的《法国史》,在世纪之交,这三者共同体现了历史学在全国的霸主地位。”(3)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黄艳红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81页。拉维斯在当时法国史坛地位之显赫,由此可见一斑。拉维斯能够获得此种地位,显然与他本人在特定历史环境下倡导和建构符合第三共和国现实需要的史学并取得可观成效分不开。
法国因普法战争失败大国地位一落千丈,而割地赔款的耻辱,更是激起了社会各阶层人士民族意识的爆发。举国上下,纷纷反思法国何以会败在德国手下?拉维斯也概莫能外。为便于实地考察德国崛起原因和强盛情况,在普法战争结束后不久,拉维斯前往德国研习该国历史。在德国留学期间,他着重考察了德国史学界状况,进而依据自己考察的结果宣称:德国的历史学家曾通过自身努力,成功地在民众中形塑一种民族情感和意识,培养他们的爱国主义思想,从而在德国统一中发挥重要作用。尔后,拉维斯还围绕这一点着重写道:“正是德国大学和学者形成了德国的公共精神。一些德国学者和政治家都相信应该通过广泛传播对祖国的认识和热爱——对祖国的认知来自德国历史的原始资料——来振兴德国,在这些人的著作的书名页上铭刻的格言是:对祖国的神圣的爱产生一种精神。它位于对开本《德国史料集成》的第一页,并为橡树花冠所环绕着。”(4)参见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顾杭、吕一民、高毅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91页。
基于对德国史学所起作用的上述体认,拉维斯学成回国之后,不时在一些场合公开主张,法国历史学家亟需效仿莱茵河对岸的同行在德国统一前的作为,构建一种能符合本国现实需要的历史。需要注意的是,拉维斯在对德国同行和大学予以赞赏同时仍能清醒地意识到:不能一成不变地照抄这些组织形式,应该在保留基本原则的基础上,在保留科学与爱国主义关系的基础上加以转换。(5)参见皮埃尔·诺拉:《追寻法兰西》,刘文玲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第61页。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拉维斯同时还毫不讳言:法国史学家不会抑制“想要比我们的邻居做得更好的抱负”(6)参见顾杭:《普法战争后法国史学发展中的德国因素初探》,载李宏图主编:《法国史研究的新视野》,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54-155页。。
构建符合法国现实需要的史学,势必就得先明确何种历史或史学研究有望满足这类需求?对此,拉维斯显然已有定见。在他看来,这种历史须以民族—国家为叙事框架,并致力于协调民族观念与共和制度。具体来讲,它必须具有如下两大特点:首先,它是民族的,应当大力强调民族发展的连续性和统一性;其次,它必须是共和的,应当彰显第三共和国是法国历史发展和理性进步的自然产物,在共和国的领导下,法国不仅是一个自由民主国家,也是一个经济繁荣、军事强大的国家。(7)参见吕一民:《力求让法国人对本国历史充满“温情与敬意”的法国史学大师拉维斯》,载拉维斯:《法国史ABC》,汪少卿译,东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本文系本书卷首的代译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拉维斯早在19世纪80年代初,就在最初发表于《两个世界评论》(Revuedesdeuxmondes)的文章《巴黎大学的历史教育和民族教育》中明确主张,历史教育是一种国民教育。他同时还接着强调,这种教育非但要让法国是连续的观点占据主导地位,还应当由史学家向接受教育的人们指明:“在一个民族发展历程中有过各个相互承继的正统性,而且人们可以在并未忘记自己对共和国的义务的情况下爱整个法国。”(8)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第138页。《巴黎大学的历史教育和民族教育》一文最初刊载于1882年2月15日出版的《两个世界评论》,后才收入文集《国民教育的问题》。
由此,法国的史学研究在第三共和国前期,在拉维斯等人引导、推动下引人瞩目地实现了“民族”转向。这种“民族”转向具体表现为:“一个民族的合理延续”被普遍认同,“过去的事物有其存在的理由”以及法国人民热爱祖国与向共和国履行义务并行不悖这样的“正确观点”深入人心。(9)参见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第394、400页。就这种“转向”而论,拉维斯主编的27卷本《法国史》,亦即人们常说的“大拉维斯 (grand Lavisse)”,无论是示范作用还是象征意义,实际上均难以低估。对此,诺拉曾如此评价道,“大拉维斯”能在很大程度上成就拉维斯的伟大,是因为《法国史》相关卷册内容 “最大限度地体现了因辽阔的地域和悠久的历史而增强的民族意识,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一个属于全民族的时刻”。这一特定“时刻”之所以至关重要,乃是由于在这个时刻,“历史学在同一种重生过程中被赋予了科学合理性、职业合理性和民族合理性”。诺拉甚至还就此强调说,“这是属于《法国史》的时刻,尽管已经过去很久,却依然独具代表性,它是批判历史学与共和国记忆共同作用的成果。”
诺拉对“大拉维斯”评价如此之高,归根结底是这套书既能“区别于其他源源不断出现的法国史书成为记忆之场”,又“将历史研究的实证性和对祖国的崇敬与热爱结合在了一起”(10)参见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第394、400页。。而为了能让这种符合共和派理念,并已共和化的“国族历史”进入千家万户,尤其是成千上万法国年轻人头脑,拉维斯既在巴黎大学、巴黎高师等高校呕心沥血培养能向中小学生传授对法国热爱之情的历史教师,还设法腾出宝贵时间,亲自为中小学生编撰历史教科书。这些向各地城乡孩子讲述法国历史的小学历史教科书,当年还时常会被小学生及其家长们亲切称作“小拉维斯 (petit Lavisse)”。“小拉维斯”条理清晰,以通俗易懂、引人入胜的文字讲述历史,从而使学生们对法国从高卢时代到第三共和国的发展线索有清晰认识,更容易掌握法国历史发展的连续性。拉维斯当时借助所编教材向学生们着力灌输的这种爱国主义意识形态,不仅包含着要热爱作为祖国的法兰西,同时更希冀学生们珍惜当下的幸福和自由,也就是要热爱他们置身其中的共和国。惟其如此,“小拉维斯”在第三共和国前期不时被人奉为“共和国的福音书”(évangile de la République)。(11)Vincent Duclert, La République imaginée, Paris, Belin, 2009, p. 710.
可见,在19世纪晚期、20世纪早期的法国史坛,乃至更大的范围,引人瞩目地出现过“大、小拉维斯”交相辉映的文化景观。身居第三共和国学界高位的拉维斯,其大名在此期法国家喻户晓,还当之无愧地被誉为 “整个法兰西民族的历史教师”。
这种显赫地位,首先归因于拉维斯在特定历史环境下,致力于倡导、构建符合第三共和国现实需要的史学并获得成功。不过,就当时法国特定历史环境而论,以下两点需格外关注:一是共和国初期激烈发生的政体之争;二是围绕当时法国对外战略展开的方向之争。对外领域的方向之争堪称第三共和国早期的一大突兀现象,争论焦点可归结为“对德复仇”与“对外扩张”孰先孰后?至于“政体之争”,较之方向之争,情况明显更为曲折复杂,涉及面也远要宽广。概而言之,作为第二帝国垮台时充当权宜之计推出的“早产儿”, 第三共和国成立之际合法性就多有争议,而翌年2月国民议会的选举结果,不啻令其“合法性”更成问题。由此,在共和国初期的几年当中,各派政治势力围绕实行共和制还是君主制展开了既扑朔迷离同时又激烈异常的斗争。拉维斯因在第二帝国有过的特殊经历,并非一开始就是共和派,但一旦认识到共和制在法国势在必行,先前做过皇太子家庭教师的拉维斯,就义无反顾转向为共和制摇旗呐喊。共和制在法国确立后,他本人又在为构建符合第三共和国所需的民族史学而殚思极虑。毋庸讳言,第三共和国从最初被人视作“从窗缝中潜入的共和国”到成为迄今法国近现代史上最长寿的共和国,以及在大多数法国人心目中早将法兰西和共和国融为一体,确实与拉维斯等人在史学领域着力融合实证研究和对祖国的崇敬热爱并获得成功难以分开。
二、拉维斯和法国在第三共和国前期的历史知识生产
知识生产主要是指人们通过脑力劳动创造出新知识的过程。近代以来,西方国家及其社会在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工业革命等因素的驱动下,对自然界与人类自身的认识迅猛发展,知识生产也呈现出不断专业化、职业化的趋向。法国的历史知识生产也同属这种状况。
在审视近现代法国历史学科的发展演变历程时不难发现,法国的史学研究正是在第三共和国前期才名副其实地迈入学科化、专业化的阶段。而在这一过程当中,拉维斯作为第三共和国时期地位高、影响大的史学巨擘,无论是在推进法国历史研究学科化、专业化进程方面,还是在让历史学在此期法国高等教育快速发展建设中得以“拔得头筹”上,不仅始终举足轻重,而且确实居功至伟。
经历了大革命开启的一个世纪的动荡、冲突之后,特别是第三共和国初年法国社会因巴黎公社等事件而被严重撕裂的情况下,促使共和派政府非但亟待依托理性、民主,在寻求民族团结和精神统一上获得突破,共和国本身也需让自己更令人信服地和“进步”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当时法国,“知识” (le savoir)早已被当作“进步”最理想的标志。为确保共和制扎根与巩固,共和派政府既坚持把民主的教育奉为一种享有优先权的行动,着力强化国人对民族国家的认同、培养其公民责任感,同时还需要把“知识”与“进步”紧密联系在一起。在费里等人眼里,让第三共和国更多地赋予国民各种知识,甚至是一项足以和第一共和国在大革命中借助对外战争大大扩大法国版图,以及第二共和国赋予男性公民普选权之类丰功伟业相提并论的壮举。(12)费里在第三共和国早期初掌政权时会如此说道:“第一共和国给了我们土地,第二共和国给了普选权,而第三共和国赋予了知识。” 参见Jonathan Fenby, France, A Modern History from the Revolution to the War with Terror,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2016, p.174.
当时法国朝野人士对“知识及其生产”表现出来的超常热情,实为其对某一方面权力的渴求以及期盼法国重新成为一流强国使然。而后一因素在当时更是不容小觑。共和国之初,法国人在蒙受割地赔款的民族耻辱时也难免会深刻反思如下问题:像法国这样一个至少表面上看足以傲视其他列强的头等强国,何以会在普法战争中不堪一击?一些有识之士不约而同地把败因与法国在知识生产,特别是教育体制的种种不足联系在了一起。一时间,诸如此类的说法在法国不胫而走:某些对法国小学教育深感不满的人宣称“击败法国的并非撞针步枪,而是普鲁士的小学教师”;(13)乔治·杜比主编:《法国史》(中),吕一民等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207页。而另一些人则把矛头直指法国的高等教育,认为法国战败主要是因为德国大学在许多方面都明显优于法国高校。作为一位素有抱负的史学家,拉维斯在这一过程中有其思考和行动。难能可贵的是,为使他自己倡导的符合第三共和国现实需要的史学在六边形土地上成为现实,回国后自身地位持续攀升的拉维斯,并未陶醉于个人的平步青云,而是充分利用自身学术地位和社会影响力,着力提升历史学在法国学术界,特别是大学中的学科地位。
就这点而言,前述拉维斯本人的留德经历不容忽视。作为熟悉莱茵河对岸大学历史教学情况的法国大学教师,拉维斯对两国大学当时在教学管理和培养方式上显现的巨大反差深有感受并由此大受刺激。1879年,他在《法国的高等教育:现实状况和改革计划》一文中,痛心地描述了其在巴黎大学文学院授课时目睹的奇特场景:“我从巴黎文学院梯形教室的高处往下看,这所学院的一位享受助学金的学生站在两位跟班的旁边,而这些跟班的女主人们坐在第一排:有助学金的学生站着,而跟班却坐着。”(14)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第94、112页。反观德国的大学,往往管理有序,坐在教室里听课的一般都是些虽衣着朴素乃至破旧,但却愿意将科学作为神圣事业而献身的勤奋学生。于是,拉维斯遂在当时极力利用自身地位和影响推进与大学历史教育相关的诸多改革:学士学位制度改革、教师资格证书考试改革、高等教育文凭的设立、强化史学论文写作训练等等。(15)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第94、112页。
第三共和国前期,历史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在当时法国学术体系的制度化构建中取得了长足进展。历史学还凭借拉维斯等人的推动,在法国大学体系中确立了应有地位,并日渐成为当时法国大学中的显学。在这期间,有赖于拉维斯和包括加布里埃尔·莫诺 (Gabriel Monod)、夏尔·瑟诺博斯 (Charles Seignobos)在内一批史学名家们的不懈努力,法国的历史研究在大致完成其专业化进程的同时,还形成了独具特色、影响深远的实证主义史学研究方法。(16)事实上,此期法国实证主义史学家往往会被人称作“方法学派史学家”。参见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第86页。相关情况还可参看Vincent Duclert, La République imaginée, pp.713-716.法国史学界在初步具有较完善培养体制之际,也开始具有一系列高水平的学术团体,以及更具象征意义的高水平专业期刊。此外,19、20世纪之交一些收藏有档案资料的新档案馆的设立,也极大促进了第三共和国时期的史学研究,并且从一个侧面彰显了此期法国历史知识生产的制度化。(17)参见Vincent Duclert, La République imaginée, pp.716-717.总之,19世纪晚期法国在历史知识生产方面取得的进展与成就是引人瞩目、不容低估的。
上述结果的出现,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拉维斯的不懈努力。对此,早年师从拉维斯的实证主义史学方法大师瑟诺博斯曾有过高度评价,认为“如果没有拉维斯在决定时刻采取改革措施,法国历史教育或是大学体系都不可能达到现在这种程度”(18)Charles Seignobos, Etudes de Politique et d’Histoire, Paris: Le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34, p.179.。
三、拉维斯与这一时期法国历史知识的传播
如前所述,在费里等共和派人士眼里,让第三共和国更多地赋予国民各种各样知识,不啻是一项足以和第一共和国在大革命中借助对外战争大大扩大法国版图,以及第二共和国赋予男性公民普选权之类的丰功伟业相提并论的壮举。在这些想法驱使下,共和派人士一旦大权在握,就既大力推进知识的生产,又重视知识的传播。而在后者当中,自然也包括历史知识的传播。就此而言,共和派人士在上台后以官方名义发明“传统”,并在“传统的发明” 方面着手进行的如下三项革新也对历史知识的生产和传播具有明显促进作用,它们分别是:教会的世俗替代物,即初等教育的发展;公共仪式的发明;公共纪念碑的大规模出现。(19)霍布斯鲍姆、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347-349页。需要指出和强调的是,如果说拉维斯此期在历史知识的生产方面,包括推进法国史学研究的专业化、职业化上业已用力甚勤、功绩卓著,那么,他在同等重要的另一环节,亦即历史知识的传播方面,同样表现活跃,成效突出。
教育改革无疑是共和派执掌政权后始终优先关注的重要任务。早期的教育改革以“反教权和世俗化”为中心任务,尤其是确立了初等教育改革的三项原则:义务、免费、世俗化;在共和政体巩固后,教育改革很快就转变为以振兴经济,即适应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兴起、满足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要求为导向。与之相应,在法国,各知识领域也更明显处在不断专业化和精细化过程当中,历史知识也不例外。
需再次强调的是,第三共和国初期,共和派人士为让共和制落地生根经历了艰巨的斗争。其间的曲折和艰辛导致共和派人士掌权后更为清醒意识到,共和制若要真正深入人心,大力培育以第三共和国为尊崇对象的爱国热情不可或缺。这种爱国热情的培育,一方面须“从娃娃抓起”,另一方面也是国民教育体系理应承担的职责。鉴此,80年代初,时任公共教育部长保罗·贝尔 (Paul Bert)明确宣称:“我们就是要使这种对祖国的信仰,这种既热烈又深思熟虑的崇拜和爱,渗透到儿童的心灵和头脑里,并使之深入骨髓,这是国民教育要做的事。”(20)让-皮埃尔·阿泽马、米歇尔·维诺克:《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沈炼之等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 第123页。此人既是这样表态,同时也以实际行动朝着该方向努力。有史学家就相关进展这样评述道:在保罗·贝尔和基础教育学监费迪南·比松 (Ferdinand Buisson)授意下,学区督导们领导着世俗学校的教员建立了另一条反教权战线,历史教学、公民意识指导和非宗教的道德培养构建了新的共和教育体系。(21)米歇尔·维诺克:《美好年代:1900-1914年的法国社会》,姚历译,吉林出版集团,2017年,第7页。
显然,历史教学在这一新体系的构成中被置于首要地位。之所以如此,则又是与拉维斯此期既在历史知识生产,包括推进法国史学研究专业化、职业化上大显身手,同时在另一重要环节,亦即历史知识传播上也表现活跃密不可分。早在70年代后期,拉维斯就加入了法国高等教育协会,这是一个不乏知识界名流参与、旨在大力改革法国高等教育的团体。拉维斯加入该团体后,不仅宣称历史教育须成为国民教育,还在1881年明确主张高等教育的这些改革只有当它们能够使历史教育的各个方面深刻转变时才有意义,因为“法国教育界的三个等级间是相互关联的,我们在巴黎大学中所做的有益的影响,有一天在最边远乡村的最简陋小学中也会被感受到”(22)参见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鲁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亚:《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第112页。。
从这一理念出发,拉维斯在巴黎大学推动历史教学改革的同时还宣称,不能仅仅把初等和中等教育视为传播巴黎大学中酝酿形成的知识的场所,而是应当将它们作为持久的和基本的考虑所在。正是依据这一考量,拉维斯当年非但积极参与制订全法初等和中等教育的规划,甚至还时常在乡村小学留下身影。总之,由于当时特定历史背景和其他一些因素,当然也势必包括拉维斯的个人作用,促使在此期法国得以出现这种情况,即“与历史学相比,任何一门学科都没有如此广泛的覆盖面”(23)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第382、398页。。拉维斯在国民教育改革方面的突出表现,就连诺拉也不吝溢美之词:“拉维斯的魄力、声誉和道德威望既不来源于学术地位也不来源于政治,而是源于他在国民教育改革中展现出来的百折不挠、坚忍不拔的品格。正是这种品格塑造了他更加平凡、本质上又更具代表性的权威形象。他作为一个近乎模范的人物,见证了那个时代教育界所经历的一切。”(24)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第382、398页。
第三共和国前期,在拉维斯等人大力推动下,无论是巴黎还是外省的各级公立学校里,历史教学在各校课程体系中所占地位均在持续提升,成了对学生进行“全面培养”时不可或缺的维度。这些历史课程的教学当时也确实收效显著。由于它们既能有助于学生理解社会,也使他们更有能力参与到社会生活中去,历史课程成效突出地成为“一种社会的预科班” (une propédeutique du social)(25)Antoine Prost, Douze leçons sur l’histoire, Paris, Seuil, 1996, p.26.。
第三共和国在历史教学方面的上述变化和成效,有助于让大多数法国人在其内心将法兰西和共和国融为一体。当从19世纪跨入20世纪,即开始进入“美好年代” (la belle époque)时,(26)这一“美好时代”得以在此前因巴黎公社之类事件被严重撕裂的法国出现,无疑与共和精神令人满意地“起着粘合剂作用”大有关系。更有甚者,这种共和精神还如同法国史学名家指出那样,与“饱受质疑却最终得以确认的均势社会形态,以及不断遭到权威主义者们诟病,但在1899年到1914年之间却相对稳定的议会政治”一起,共同构建了“美好年代”的主基调。参见米歇尔·维诺克:《美好年代:1900-1914年的法国社会》,第21页。绝大多数法国人对于第三共和国抱有好感。对此,人们甚至还可这样断言:自1789年革命爆发以来,还没有任何制度在法国创造过如此奇迹:虽然这个制度并没有使大家都满意,也没有使每个人得到应有的地位,甚至没能保证大家每天都有面包,然而,在绝大多数法国人看来,共和国仍仿佛是最好的或最可以接受的制度。(27)参见吕一民:《法国通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第266页。而这一来之不易结果的取得,当与共和派人士推行的教育改革,包括拉维斯等人着力让历史教学在新的共和教育体系的构成中居于重要地位,切实做到让符合共和派理念,即共和化的“国族历史”,或曰“民族传奇”进入千家万户,尤其是进入成千上万法国年轻人头脑,有着很大关系。
四、对拉维斯相关作用的简单评价
以上简略考察了19世纪晚期开始,拉维斯以第三共和国史坛巨擘身份倡导和构建符合共和派理念的史学研究,在历史知识的生产与传播上均表现突出的情况。从中不难看到,在19世纪晚期法国,历史学对于整个法兰西民族的渗透,既表现在教育和研究机构的覆盖,同时更在于其全新的内在特点。(28)参见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第383、388页。毋庸置疑,拉维斯式史学在第三共和国的应运而生,乃至大行其道绝非偶然。至于拉维斯本人在这一时期作为法国历史学科领军人物,无论是在历史知识的生产还是传播方面均得以大显身手和举足轻重,并由此还成为“一位影响全国上下的人物”(29)参见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第383、388页。。
如前所述,共和派是在经过激烈的政体之争后才得以掌权的,上台后势必及时采取诸多举措,以确保共和制真正深入人心,其中包括教育改革和构建新的共和教育体系,后者主要由历史教学、公民意识指导和非宗教的道德培养组成。如果说共和派当时力图强化国人对民族国家的认同、培养其公民责任感,那么同样不容忽视的是,他们当时往往都把“知识”视若“进步”最理想的标志,进而把让第三共和国更多赋予国民各种知识,奉为堪与第一共和国借助“革命战争”扩大法国版图、第二共和国实现男性公民普选相媲美的壮举。因应时代的发展和新的社会变革要求,法国当时和其他西方国家一样,各个知识领域都更明显地处在不断专业化和细化的过程中。其间,在法国素有影响的理性主义,随着实证主义的发展,日益被赋予科学和意识形态的色彩,知识也随之更多地被视为“理性启蒙下的权力”统领的现代公民社会的基石。
诚然,第三共和国从最初严重欠缺合法性并深受威胁,到最终得以持久存在,甚至迄今仍属法国共和制度史上最长命的共和国,确实可说是这一时期诸多相关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尽管如此,仍有必要在这里特别关注和凸显19世纪晚期,共和派上台后始终重视各种知识(其中也包括历史知识)的生产与传播在法国所起的作用。进而言之,历史知识的生产与传播能在当时法国广受关注并成效不俗,包括历史学得以拥有其他学科难以企及的覆盖面,则又确实需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拉维斯为领军人物的史学家们的努力和成功。得益于第三共和国当局的高度重视与全力支持,拉维斯等史学家们在历史知识生产和传播方面的活动及其成果,无论在引导社会大众对共和制度的看法,推动共和主义逐渐成为共和国官方意识形态,并让其在因巴黎公社被严重撕裂的法国有效充当“社会黏合剂”,抑或在法国力求重新以“伟大的法兰西” 面貌跻身世界强国之列时更好形塑法兰西的国际形象等方面,都切实发挥了难以低估的作用。
拉维斯式史学在这一过程中也逐渐形成了若干自身特点。首先,从整个史学来看,拉维斯等人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史学研究与历史教育两大方面的平衡;其次,就史学研究来讲,在当时特定历史环境下做到了将历史研究的实证性和对祖国的崇敬热爱较好地融为一体;而就历史教育来看,则又适时做到将大学和初等、中等教育阶段的历史教育成功地予以衔接。不过,在关注乃至肯定上述特点同时,也有必要明确指出,拉维斯作为领军人物所倡导和建构的史学,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共和国官方史学的同时,自身也明显存在某些缺陷以及诸多似乎难以克服的矛盾,例如在希冀助力共和派执政与建构名副其实的历史科学,包括更经得起检验的历史知识的生产与传播之间就是如此。
如果说在带有强烈的民族色彩的整个19世纪,特别是对于法国来说尤为非同寻常的第三共和国时期,拉维斯式史学,或曰以拉维斯为领军人物的史学家们着力生产和传播的法兰西“民族传奇”尚多有存在理由,那么,随着历史背景的变化和学科自身的演进,这种史学也难免会逐渐受到质疑,甚至后来被迫在法国史坛乃至更大范围内“退隐”。(30)参见黄艳红:《“拉维斯主义”的退隐:法国记忆史研究一瞥》,载《史学理论研究》2012年第3期。事实上,虽然早在拉维斯式史学如日中天之际,夏尔·贝玑 (Charles Péguy)挺身而出公开责难这种史学时还显得形单影只,那么在两次大战之间情况就已有所变化。例如,当年鉴学派的两大创始人之一费弗尔发表类似批评时,已开始得到一些人的认同。1919年登上斯特拉斯堡大学讲坛的费弗尔,竟然在开讲课中矛头直指拉维斯式史学,公开讥讽道,“服务于某种目的的历史”是“受奴役的历史。作为斯特拉斯堡大学的教授,我们绝不是急匆匆来宣扬民族国家福音书的传教士”(31)Lucien Febvre, L’histoire dans le monde en ruines, Revue de synth historique, février 1920, p.4. 转引自弗朗索瓦·阿赫托戈:《历史性的体制:当下主义与时间经验》,黄艳红译,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第138-139页。。二战结束之后,随着年鉴学派在战后法国史坛日益占据主导地位,拉维斯式史学不得不退隐,甚至在很大程度上遭到抛弃。当今法国史学名家弗朗索瓦·阿赫托戈(F. Hartog)在其扛鼎之作《历史性的体制:当下主义与时间经验》中提及它时,尽管也承认拉维斯的史学当年在政治和教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却毫不留情地指出:“它在思想上是贫乏的。它的胜利也是天鹅之绝唱。”(32)弗朗索瓦·阿赫托戈:《历史性的体制:当下主义与时间经验》,第1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