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愿与暮年:关于莱纳斯·鲍林1973年访华的研究
2022-02-15陈功东
陈功东
(广西民族大学科技史与科技文化研究院,南宁 530006)
美国化学家莱纳斯·鲍林(Linus Carl Pauling,1901—1994)于1973年首次访问中国。作为量子化学、近代结构化学和分子生物学等交叉学科的主要奠基人,仅有的两次独享不同奖项的诺奖得主以及在战后反核试验运动中坚定的和平主义者——鲍林受到世界各国科学界尊重,频频受邀出访,其与夫人爱娃·海伦(Ava Helen Miller Pauling,1904—1981)的足迹遍布冷战两大阵营和第三世界多个国家[1]。
中美关系解冻前,面对资本主义阵营,新中国与英国、丹麦和瑞典等国保持着官方科学交流,贝尔纳、霍奇金、小玻尔与阿尔文等人先后访华[2—5];周培源(1902—1993)接受委托,多次出席帕格沃什会议[6];多批中国科学家也在国际科学联合会(ICSU)框架内出访交流,后因台湾问题中止[7]。中美科学家的交流稀少。自1966年起,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CSCPRC)不懈推动两国科学交流的恢复,有力影响了白宫决策层[8];高尔斯顿、西格纳(1)杨振宁、李政道、吴健雄、袁家骝等华人科学家亦从1971年起频繁来华,本文暂不讨论。可参考:孙扬《家国情怀中的学术与政治——20世纪70年代初旅美学者归国之行再议》,刊载于《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8年第34卷第1期第88—99页。于1971年紧随“乒乓外交”破冰来华[9];尼克松访华后,两国科学交流频繁,1972—1973年间以CSCPRC代表团为主的多批美国人士访华[10,11]。
在庚款留学的背景下,中美两国不少科学家都曾是师徒或同事,鲍林也曾在加州理工学院(以下简称CIT)直接与两位中国化学家共事:卢嘉锡在1939—1944年随鲍林从事结构化学博士后研究,唐有祺在1946—1951年随鲍林攻读博士学位及蛋白质结构博士后研究。卢、唐两位院士与鲍林的师徒情谊已得到多次记录和研究,1973年的重聚无疑是师徒关系中的重要事件[12—14]。鲍林个人档案(Linus Pauling Papers,LPP)所在的俄勒冈州立大学图书馆档案研究中心(SCARC)也披露了鲍林1973和1981年的两次访华(2)PaulingBlog:“Travels in China,1973”.From:https://paulingblog.wordpress.com/2011/09/21/travels-in-china-1973.“A Somber Return to China,1981”From:https://paulingblog.wordpress.com/2011/09/28/a-somber-return-to-china-1981.。基于已有研究、鲍林个人档案以及中科院外事局档案,本文以鲍林夫妇1973年中国之旅为线索,追溯鲍林与卢、唐的师承关系,分析这次访华的后续影响,并探讨新中国彼时科学与医卫事业的专攻方向、研究进展及对外宣传状况在其旅行日志中的反映。
1 鲍林与卢嘉锡等中国科学家的早期联系(1939—1958)
1973年访华结束了鲍林与卢嘉锡、唐有祺师徒各自长达28年和22年的分隔。通过鲍林档案收藏的卢嘉锡书信(3)LPP 01.Correspondence.218.7.Lu,Chia-Si,[Lu,Jiaxi] 1938—1941,1944—1945,1948—1949,1957,1975,1981,1983—1985,1987,1991.,本节呈现并讨论师徒二人的早期联系。
1937年,卢嘉锡得中英庚子赔款资助,前往伦敦学院大学(UCL)深造,仅两年就获得了博士学位。由于资助期限还剩一年,经导师萨格登(4)萨格登(Samuel Sugden,1892—1950),英国化学家,皇家科学院院士,主要研究放射性镧系元素。推荐,当年卢申请了CIT,以从事X射线晶体学的博士后研究,为鲍林接收([12],页42—47)。开始共事后,鲍林很快就对卢产生了极好印象,在庚款资助到期的情况下设法挽留。1940年7月底,鲍林给罗家伦、杭立武等中方官员(5)罗家伦(1897—1969),教育家、历史学家,曾任清华大学校长。杭立武(1903—1991),教育家、政治学家,曾创立中国政治学会、中英文化协会等组织。去信,告知卢嘉锡已被资助为CIT化学系的诺耶斯博士后(6)诺耶斯(Arthur Amos Noyes,1866—1936)为CIT化学系首任主席,故CIT冠其名于助理教授(博士后)席位纪念。1950年唐有祺毕业留校获得另一席助理教授,所冠之名是天文系首任主席海尔(George Ellery Hale,1868—1938)。,请求让卢继续留美。中方最终允许。1945年中国抗战胜利之际,卢收到鲍林转寄的浙大聘书,开始准备回国。他8月25日回信鲍林,憧憬将来与吴学周教授(7)吴学周(1902—1983),中国物理化学家,主要研究分子光谱学,1931年博士毕业于CIT,时任中研院化学所所长,建国后曾任中科院长春应化所所长。共邀鲍林访问浙大、泛舟西湖。
1948年11月至翌年2月,卢嘉锡向鲍林详诉了自己和家人被通胀和饥饿折磨的痛苦。在1948年8月国民政府发行金元券替代法币的前后,卢嘉锡7月份工资达1亿法币,却仅值15美元;8月份工资约120金元,以市价仅能购买不到15磅(约6.8千克)大米,不及一个成年人半个月的需求量,肉和油更成了奢侈品。而这已是卢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当年底,卢的工资涨至800金元;但随着内战局势的吃紧,上海到厦门的客轮头等舱票价已涨至1680金元,飞机单程票价更达2730金元。卢嘉锡断定国民党当局时日无多,局势已处于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师徒通信此后停顿。1957年冬,为庆祝十月革命胜利四十周年,新中国以毛泽东主席为首,高规格密集出访苏联,中科院代表团由郭沫若院长率领,卢嘉锡随行。12月17日,得知鲍林当年8月到过苏联,卢嘉锡从莫斯科给鲍林去信,为错失见面深表遗憾。信中介绍了唐有祺在北大和中科院化学所的X射线晶体学实验室建设成果。卢、唐两人的实验室已购置Weissenberg摄像仪、Bouman-De Jong摄像仪(8)前者为奥地利晶体学家Karl Weissenberg(1893—1976)于1924年基于劳厄(Max von Laue)的设计改良的XRD仪;后者为荷兰晶体学家Wieger Fokke de Jong(1896—?)与J.Bouman于1938年合作设计的XRD仪,通过旋转晶样获得免扭曲的零级衍射图样。、英造光学衍射仪,正在自主研发摄像仪和探向器。卢嘉锡透露,中科院对邀请鲍林访华持欢迎态度。
1958年,鲍林与周培源均参加了在加拿大召开的第二届帕格沃什科学会议,二人在会议中合影[15]。这可能是鲍林在中美敌对期间与留在中国大陆的CIT校友间仅有的一次相逢,但二人在会上的单独交流未找到更详细记录。
2 访华历程
2.1 准备阶段
1973年3月21日,中国科协副主席吴有训(9)吴有训(1897—1977),中国物理学家、教育家,康普顿效应的主要贡献者,历任西南联大理学院院长、国立中央大学校长、中科院近代物理所所长、中科院副院长。发信,邀请鲍林当年夏天访问中国,由中国驻加拿大使馆办理签证(10)LPP 14.Travel.1.004.9.Itinerary and Background Material:trip to Hong Kong (China).September 14—October 9,1973.。吴有训时任中科院副院长,但中美两国尚未正式建交,因此邀请信使用了中国科协的民间名义。
鲍林于1972年下半年向中方发出来访申请(11)参见:中国科学院外事局档案,案卷号:1973-04-0044,顺序号:0001至0013.,并有中国驻联合国大会代表团当年11月转达的罗森大夫(12)应为美国耳科专家Samuel Rosen(1897—1981),其与夫人海伦(Helen van Dernoot Rosen,1907—1998)从二战起即关注支持中国的抗战和革命事业,1971年起9次访华,后在北京病逝。详见:陆璀《友谊代代传——罗森大夫和他一家》,辑录于《晨星录》,人民日报出版社1995年版,第135—143页;施燕华《穿皮鞋的“赤脚医生”》,辑录于《我的外交翻译生涯》,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版,第114—120页。的推荐信。经协商,中方初定由中科院化学所、生物化学所、物理所、生物物理所与北京大学出面接待鲍林夫妇。
1963年的诺贝尔和平奖(13)1962年诺贝尔和平奖延迟颁发,鲍林翌年的获奖归入前一年度。激化了CIT校方与鲍林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14)双方在鲍林晚年和解,1986年2月28日CIT全校放假。,鲍林获奖当月辞职出走,在加州多地漂泊数年,1969年起任职于斯坦福大学。1973年春,他筹备成立了正分子医学研究所,旨在验证大剂量维生素C疗法。4月4日,鲍林回信吴有训,表示自己与夫人多年来一直期待到访中国,但要到9月才能动身。8月份,鲍林夫妇确定了行程,将于9月16日(星期日)由旧金山出发,经檀香山中转抵达香港;10月8日(星期一)由香港返美。8月8日,鲍林向吴有训告知航班信息,提及自己关于维生素C疗法和作为血浆替代品的改性明胶的研究,期望重逢卢嘉锡和钱学森两位故人(15)LPP 14.Travel.1.004.9.;鲍林也与马海德(16)马海德(1910—1988),原名Shafick George Hatem,原美籍黎巴嫩裔医师,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首位获得新中国国籍的外籍人士,对中国的性病和麻风病防控贡献卓著。取得了联系,寄去自己1970年出版的《维生素C与普通感冒》。
2.2 鲍林夫妇中国之行
鲍林夫妇1973年9月16日晚飞抵香港,18日上午乘火车抵达广州。19日上午,鲍林会见了中山大学革命委员会Huang主任(17)此人为黄友谋(1909—1988),1934—1937年在汤川秀树所在的京都帝国大学物理系攻读学士学位,建国后任职于华南师范学院、中科院广州分院和暨南大学;1972年任中山大学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此后在该校任职直至去世。。黄的专业是基本粒子理论,师从汤川秀树。黄向鲍林介绍了中山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招生政策,鲍林表示“青少年在进入大学前都应该工作若干年”。当天下午,鲍林搭乘伊尔-62客机前往上海。
20日下午,鲍林访问了中科院生物化学所。他饶有兴致地记录了三项研究,大意如下:
其中一名研究人员对核苷酸与核苷研究颇丰,他将核苷酸用于提高水稻等作物的产量,或把稻种浸泡在50ppm的核苷酸稀溶液中,或反过来把稀溶液喷洒到种子上。据称,这样水稻产量可以提高10—15%甚至更高,机理尚未明确。我们也与Kung博士(18)此人为龚岳亭(1928—2014),是1965年人工合成牛胰岛素项目中b链合成的主要负责人,新中国多肽激素合成与应用、结构与功能研究领域的奠基人,1949年起长期任职于中科院上海生化所(含继承院所),1993年当选为中科院院士。交谈,正是他在1965年协助完成了胰岛素的合成。他的课题组最近发表了胰岛素模拟物的活性结果,发现如果移除b链的羧酸盐末端的8个单元,胰岛素就会失活。被移除的b链与对应的a链以氢键相联,这两条链形成了反向平行的褶皱面。如果把其中的甘氨酸和苯丙氨酸(它们也存在于天然胰岛素中)两个单元再加回去,活性就会恢复,而其余6个单元没有这种表现。如果把甘氨酸替换成L-丙氨酸,苯丙氨酸不变,活性不会恢复;但是用B-丙氨酸或者苯丙氨酸来替代甘氨酸,同时控制好原有的苯丙氨酸单元,那么活性也会恢复。
研究人员Lee研究肝癌,类型应与甲基黄诱发的肝癌相同,方法是检测小白鼠的胚蛋白(19)即甲型胎儿蛋白(alpha-fetoprotein),常用甲胎蛋白、AFP等名。浓度。一名苏联学者1964年就研究了人类的这一指标(20)此人为塔塔林诺夫(Юрий Семёнович Татаринов,1928—2012),苏联及俄联邦免疫化学家,俄罗斯国立皮罗戈夫研究型医科大学的生化系主任(1972—2000),1978年苏联国家科学奖得主。:人体在胚胎期会产生一种特殊的球蛋白,分子量约为72000。怀胎第五个月时,它的血清浓度是4 mg/mL,此后逐渐降低,成年人仅为ng/mL级别。然而肝癌患者的指标会增至102ng/mL甚至mg/mL级:这似乎是哈佛的B.Albert以及几位芬兰人(21)为赫尔辛基大学的Markku Tapio Seppälä(1936—)和Erkki Ruoslahti(1940—)等人。二人于七十年代合作发表多篇关于AFP与癌症关系的论文。发现的。
他们据此对15万名上海市民展开了一项筛查,使用对流免疫电泳法检测,结果发现其中158人的胚蛋白浓度异常。患者有的早已确诊;约30人当时貌似正常,但接下来8个月内也确诊了。患者接受的手术是摘除肝表面的病变结节,但如果癌变组织在肝深处,手术便无法施行。他们希望展开有效的早期防控,防患未然。我推荐了自己和埃文·卡梅伦(22)埃文·卡梅伦(Ewan Cameron,1922—1991),苏格兰医生,曾提出玻璃酸酶抗癌机理,1971年开始与鲍林合作研究维生素C疗法。的研究,建议早期患者每天摄入至少10g抗坏血酸,以防癌症蔓延。
21日上午,鲍林访问了“北京”有机化学所(23)日志原文为“Peking Institute of Organic Chemistry,Academia Sinica”,疑笔误,鲍林21日上午访问的应为中科院上海有机化学研究所。。在有机所,鲍林听取了Chou Wei-shan(24)即周维善(1923—2012),1956年起在中科院上海有机所工作,主要从事甾体化学、萜类化学和不对称合成研究,新中国甾体激素工业的主要创建者。1991年当选为中科院院士。对类固醇和前列腺素的服务于计划生育、使用有机溶剂从矿石中萃取金属两项研究;下午鲍林夫妇走访了一处有24000人的人民公社,晚上出席了同期来华的费城交响乐团的演出。
22—23日的周末,鲍林夫妇访问上海药学研究所和上海精神病防治院(封三图1),听取针灸麻醉对精神分裂症治疗的报告。在上海期间,卢嘉锡专程从福建赶来陪同鲍林(封三图2),师徒俩阔别28年后重聚。游览黄埔江时,卢向恩师讲述了自己的内战经历:当时卢从美国寄回的汇款,只有一成能交到妻儿手中,其余皆扣留在宋子文操控下的中国银行;内战期间,卢的家人深受通胀和饥饿之苦。新中国成立后,科学家受到党和国家尊重,生活水平大为改善提高;卢嘉锡尤其称赞了新中国关于物价控制和食品调配的政策(25)PaulingBlog.“Travels in China,1973.”博客原文评论卢关于食品政策的言论“与多项当代史研究不符”。该言论应理解为公开的外事接待场合下的宣传性语言,同时带有卢亲身经历后的真情实感;文献[24]亦反映,卢1975年访美时组织仍不允许个人私自活动。。
24日,鲍林在上海作了关于血红蛋白和正分子医学的报告,傍晚乘坐火车前往杭州,几日间游览了多处风景名胜,泛舟西湖,参观了一家丝织厂。28日,鲍林来到南京,参观了南京长江大桥和一家炼油厂,并在南京大学作了维生素C和健康的主题讲座。29日,鲍林夫妇抵京,翌日出席了外交部的人民大会堂国庆招待晚宴。10月4日,鲍林出席吴有训主持的晚宴,周培源、钱学森、王立芬、王蒂澂、柳大纲、冯因复和唐有祺等随同会见[16]。
鲍林此后一直停留在北京,5日访问了中科院物理所和化学所,当晚与马海德共进晚餐(26)LPP 16.Personal Safe.4.049b.Diary:3.75×6.5" labeled “Federation of American Scientists,Member 1973.”;在国庆游园活动中与众多外宾受郭沫若院长会见;他还在协和医院作了一次报告,并在唐有祺陪同下游览长城(图1)。7日上午,鲍林夫妇飞往广州,翌日离陆,从香港返美。夫妇俩带回了不少旅游纪念品,如杭州西湖旅游手册、《中国出土文物》系列明信片、南京长江大桥主题明信片、上海的人民公社赠送的工艺品等。
图1 鲍林夫妇与唐有祺在长城合影来源:SCARC LPP.09.Photos.1973i.20。
在中国五地,鲍林围绕五个主要议题作了规模不等的座谈报告,依次是:血红素及分子疾病、正分子药物及精神病、维生素C对健康的益处、抗体及其生物学特异性、原子核结构。第一和第四项主题是鲍林早年在分子生物学领域的两项经典成果:血红蛋白结构和镰刀型红细胞成因;第二和第三项是鲍林彼时不遗余力宣传的正分子医学与维生素保健疗法;第五项是鲍林从1960年代开始感兴趣的议题。在热情款待之余,中国科学家觉察到这些报告大都不是鲍林本人的新近研究成果,更多的是对近几十年文献的综述,缺少个人观点和临床试验的理论根据;中方参会者还认为,大剂量维生素C的需求不太实用,难以全面推广,并从费城交响乐团了解到“美国有不同意见”(27)参见中科院外事局档案:《1973年10月15日.美国化学家波林教授及夫人访华接待总结》,案卷号:1973-04-0044-0030:123。下两段同。。
面对“文革”时期特殊的高校招生政策,鲍林的评价有所保留。他虽认为工农兵大学生制度可使普通劳动人民有入学的机会,但对三年学制能否培养出合格的、能胜任高级科研和教学任务的科学人才表示怀疑;并认为彼时在校生人数太少,不能满足全中国的需要。
除却分歧,鲍林夫妇在中国的三周是愉快的。鲍林在与中国科学家的当面交流中流露出了科学家特有的兴奋情绪;夫妇俩赞扬了新中国的人民公社和幼儿教育政策;爱娃·海伦认为“美国的幼教事业应以中国为学习榜样”;各地接待工作不乏瑕疵,如讲座报告缺乏专业翻译、在短暂接待时间内安排过多活动等,但总体上顺利完成了这次政治任务。
3 关于鲍林1973年访华的讨论及后续影响
3.1 鲍林的研究兴趣在中国的反响
对于鲍林带来的五个话题,中国科学家的回应相对冷静,这似乎与鲍林的科学地位存在落差,但确是鲍林彼时前沿科研状态的正常反响。鲍林科研精力的分散始于1950年代,诺贝尔奖与麦卡锡主义给他带来了许多烦扰,1960年代离开CIT漂泊数年也难觅稳定连续的研究环境。1951年报道蛋白质α螺旋结构后,鲍林在生物化学的前沿研究逐渐减少,血红蛋白、抗体和镰刀形红细胞结构等硕果渐成过往。
有争议的维生素C疗法也被中科院搁置。1972年,身为院士的鲍林与卡梅伦关于维生素C和糖胺多糖对癌症疗效的研究遭《国家科学院快报》(PNAS)罕见的两番拒刊,被迫转投他刊([1],页613—614);梅奥诊所的双盲实验也认定维生素C仅具安慰剂的临床效果[17]。但鲍林仍旧我行我素,直到1990年代去世。维生素保健疗法一方面有助长庸医和保健品骗局风气之嫌,另一方面仍持续吸引着各国公众;它虽然在中科院以技术性理由遭冷遇,但得到了鲍林的中国故友长期支持。1981年,周培源痛失爱女周如枚,后对鲍林透露自己曾在女儿垂危之际尝试过大剂量维生素C疗法(28)LPP 01.Correspondence.304.12.Pei-yuan,Chou,1978,1980—1981.;1995年,卢嘉锡为门徒关于正分子医学核酸代谢疗法的书籍作序;2001年有纪念鲍林诞生100周年的中文图书出版,近半篇幅关于维生素疗法[18,19]。几位老科学家的态度,无疑助长了中国社会大众对这一疗法的追捧。
在这次访华中,共振论并未被提及,迥异于1950年代初受批判之势[20,21]。1956年,中科院就曾邀鲍林访华参加世界科学工作者协会第十六届执行理事会,但受阻于美国国内气氛,终未成行(29)参见中科院外事局档案:《美国化学家波林教授及夫人访华接待总结》。另1956年中方曾邀得美国记者团来华。见:顾宁《1972至1992年的中美文化交流──回顾与思考》,刊载于《世界历史》,1995年第3期第57—66与128页。。在卢、唐等人主持下,通过1953—1954年物质结构暑期班、1960年中科院福建物构所成立及1966年《化学键的本质》翻译出版等进程,结构化学学科在中国早已逐步巩固和发展。
3.2 中国科研对外宣传给鲍林的印象
通过鲍林的日志,我们得窥新中国生物化学和医疗卫生领域彼时的成果。鲍林与同时期来华的外国科学家一样,接触到了人工合成胰岛素与针灸麻醉这两项代表性成就。本小节讨论鲍林对胰岛素和针灸麻醉的兴趣,追溯其起源。
在上海生化所,龚岳亭当面向鲍林介绍了胰岛素b链末端的活性单元测定工作。这项研究[22]紧随历史性的2.5Å分辨率人工胰岛素晶体照片,一并发表在1972年试行复刊的《中国科学》,活性单元确定为第23位的甘氨酸和24位的苯丙氨酸。而1955年桑格(30)桑格(Frederick Sanger,1918—2013),英国生物化学家,剑桥大学教授,因确定胰岛素的氨基酸序列获1958年诺贝尔化学奖,后又因确定核酸的碱基序列共享1980年诺贝尔化学奖。首次报道胰岛素分子的氨基酸序列时,鲍林第一时间随之推算了序列中碳、氧、氮原子的空间坐标(31)LPP 06.Research Notebooks.28.042-043.July 1955:Insulin.。多萝西·霍奇金与鲍林和唐有祺均是至交好友,她在国际晶体学联合会(IUCr)积极介绍新中国的胰岛素研究([3],页300—310),身为晶体学名宿的鲍林很难不知晓此事。霍奇金1960年2月与鲍林讨论自己的胰岛素研究(32)LPP 01.Correspondence.159.11.Hodgkin,Dorothy Crowfoot,1959—1961.,受限于仪器分辨率,她得到的胰岛素分子量约为12000,是桑格的两倍(33)胰岛素易在b链末端形成分子间氢键,从而形成二聚体。桑格得到的是单体的分子量。。
“文革”期间,在国内普及的基础上,针灸麻醉是外宣的重点样板。至鲍林访华前,已有多批美国专家来华考察了针灸麻醉并予以报道,其中也包括了鲍林在上海见到的治疗精神分裂症等精神疾病的用途[23—27]。从1960年代起,鲍林对于精神病和麻醉倾注了极大的兴趣,这可能受其家人影响。鲍林的长子小莱纳斯(34)小莱纳斯(Linus Pauling,Jr.,1925—),鲍林与爱娃·海伦的长子,精神病医师,檀香山皇后医院(Queen’s Hospital)资深医师。从中学时期便立志成为精神病医师,亦为之耕耘终生(35)Pauling,Jr.,Linus.Interview by Christopher Petersen.Honolulu,HI,June 2012.Oral History Project,SCARC,Oregon State University.。虽然小莱纳斯半生都在刻意与父亲的耀眼光环保持距离,但步入老年的鲍林很难不关注儿子的事业领域。小莱纳斯在父亲晚年接手了更名为莱纳斯·鲍林研究所的正分子医学所,并将其迁至双亲的母校俄勒冈州立大学。
在唐有祺之外,鲍林对中国的胰岛素工程和针灸麻醉的兴趣以及来华考察的决定,应该归于霍奇金和小莱纳斯的影响。
3.3 鲍林与中国科学家的后续联系(1974—1981)
离开中国之后,鲍林与中国科学家们继续保持着联系。1973年底,鲍林与唐有祺互致新年祝福;1974年年初又与马海德继续讨论氧化聚明胶,再次指出其成本低廉、工艺简单的特点,有望批量生产以满足人造血浆的需求,这一讨论暂未见后续记录。同年,鲍林从斯坦福正式退休。
1975年3—4月,王守武、卢嘉锡率领中国固体物理学代表团访美[28]。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林慰桢(Wei-Chen Lin)、CIT的休斯(Edward Wesley Hughes)等与师徒二人相识的学者获悉后,都致信告知鲍林(36)LPP 01.Correspondence.218.7.Lu,Chia-Si,[Lu,Jiaxi].。4月22—25日,卢随团到访斯坦福大学,回访鲍林夫妇。5月1日,鲍林请卢代为致意唐有祺,盼望造访中科院福建物构所。在信尾,鲍林再次提起维生素C疗法,询问中国政府和医学界对该疗法的态度。
1976年,鲍林回到CIT庆祝75岁生日。据当事人回忆(37)Hughes,Ruth J.Interview by Shirley K.Cohen.Pasadena,CA,December 1998-January 1999.Oral History Project,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Archives:http://resolver.caltech.edu/CaltechOH:OH_Hughes_R.,鲍林邀请了七八位华人宾客到场。由于中美关系已经回暖,该批华人有可能自中国前往。
1978年6月底,鲍林致信祝贺周培源上任北大校长。信中回忆了1973年的见面,概述自己在抗癌营养学方面的研究,附上自己与卡梅伦1976年发表于PNAS的声称补充性维生素C可支持性延长人类癌症患者寿命的论文(38)LPP 01.Correspondence.304.12.Pei-yuan,Chou.。同日,鲍林也向唐有祺概述了自己近年对过渡金属化学键的研究。除了典型的羰基与环戊二烯类配合物,鲍林也提及可能存在抗癌功效的铂、钯两类配合物,坦言由于自己在抗癌领域主攻维生素C,因此对后者不太感兴趣。
唐有祺1978年夏出访了波兰和英国([13],页187—198)。在华沙的第11届国际晶体学大会上,唐会见了霍奇金、大卫·舒梅克和克拉拉·舒梅克夫妇(39)大卫·舒梅克(David Powell Shoemaker,1920—1995),美国晶体化学家,1942—1947年跟随鲍林读博,时任俄勒冈州立大学化学系主席(1970—1984),主要研究过渡金属配合物晶相结构。克拉拉·舒梅克(Clara Brink Shoemaker,1921—2009),美籍荷兰裔晶体化学家,曾作为博士后跟随霍奇金确定维生素B12结构。二人1955年结婚。等老友。唐提前准备好了送给鲍林夫妇的礼物,托暌违了27年的舒梅克夫妇代为捎送。8月12日,唐有祺在华沙回复了鲍林(40)LPP 01.Correspondence.413.5.414.2.415.2.415.3.T:Correspondence,1974;1978;1981;1982.,告知1977年起中国研究生教学与基础科研已全面恢复,并指出鲍林1973年在北大就已为这一趋势提出中肯的建议;唐提到了自己为共振论提出的“键型变异原理”,认为经过多年的教学实践,其与共振论可视为等价,共振论长期以来受到了韦兰德(41)韦兰德(George Willard Wheland,1907—1962),1932—1936年曾作为博士后与鲍林共事,后任教于芝加哥大学。二人合作发表了第五篇《化学键的本质》系列论文;1944年出版独著《共振论及其在有机化学中的应用》,1955年再版为《有机化学中的共振》。等人的误解(图2)。
图2 唐有祺1978年从华沙写给鲍林的信(部分)来源:SCARC.LPP.01.Correspondence.414.T:1977-1979。
1978年8月,鲍林与周培源谈及将于1979年访华的CIT代表团,包括校长戈德伯格、化学家贝克曼及地震学家坎姆(42)戈德伯格(Marvin Leonard Goldberger,1922—2014),理论物理学家,曾为量子场理论引入交叉对称性,1978—1987年任CIT校长;贝克曼(Arnold Orville Beckman,1900—2004),化学家、发明家、慈善家,曾发明pH计、DU分光光度计等仪器;坎姆(Walter Barclay Kamb,1931—2011),地质学家,曾实地研究南极冰盖运动,CIT地学系主任(1972—1983)。CIT代表团访华可参阅:王作跃、尹晓冬《从康奈尔、列宁格勒到哥本哈根、加州理工——清华大学物理学家张礼教授访谈录》,刊载于《科学文化评论》,2018年第15卷第2期第101—118页。等人。由于没有女性成员,鲍林建议周将晶体化学家琳达(43)琳达(Linda Helen Pauling Kamb,1932—),鲍林的三女,CIT晶体化学家,与坎姆1957年结婚。加入其中。琳达是坎姆之妻,夫妇俩习惯双双出行;她与卢、唐也很熟悉。1980年4—8月,周培源率领北京大学代表团访美,在CIT见了坎姆和琳达。同年8月,小莱纳斯来华,见到了唐有祺。10月,经唐有祺预告,周培源代表北京大学向鲍林发出正式来访邀请,一并延请爱娃·海伦、琳达和坎姆,促成了鲍林第二次访华(44)LPP 01.Correspondence.304.12.,415.2.。
从1970年代中期起,在中国科学进一步恢复与欧美国家的交流工作中,卢、唐、周三位CIT校友再次担当起了1950年代的角色,也印证了胡亚东等当事人的访谈回忆[29]。
3.4 鲍林夫妇1981年访华简述
鲍林此后的兴趣仍在大众保健,这也是他1981年访华的主要议题。当年5—6月,中日两国合办首届国际营养学会议,中国会场6月6日于天津召开;鲍林作大会报告《维生素C的重要性》,夫妇俩和参会代表受到国家副主席李先念接见[30,31]。不幸的是,爱娃·海伦中途胃癌发作,急诊后被迫提前离华(45)PaulingBlog.“A Somber Return to China,1981.”,于当年年底病逝。获悉噩耗后,周、唐均携家人致信悼念(46)LPP 01.Correspondence.304.12.,415.2.未找到卢嘉锡的相应记录,但卢知晓此事,见参考文献[1]中文版序。。由于篇幅有限且相应档案尚未数字化,本文对1981年访华仅予简述。
4 结语
鲍林夫妇1973年来华,实现了他们与中国故友牵萦多年的在华重聚的夙愿。鲍林访华受益于中美关系的破冰,而科学家群体正是破冰的先行者,二者相得益彰。由鲍林奠定的现代结构化学已由卢嘉锡、唐有祺等人在中国稳固建制,共振论曾经遭遇的批判基本平息;基于结构化学理论取得的分子生物学成果,也由其在中国呈现。
在内外因素作用下,鲍林自1950年代逐渐退出一线科研,因此其在华所作分子生物学报告以文献综述为主,亦为中国科学家察觉。访华时,鲍林的首要兴趣是正分子医学和维生素C疗法,在受学术界严厉批评的争议下,其访华期间仍积极推荐该法。虽然中科院官方以不考虑大规模投产为由对其冷淡,但鲍林的故友们此后不同程度地对其采用乃至宣传,影响着中国的社会大众追随这一疗法。鲍林也因该疗法在1981年二度来华,再次受到高规格接见。
时值国庆节,中方将接待鲍林夫妇视为政治任务,各地均高度重视;鲍林夫妇对中国彼时的政治社会制度基本予以赞赏,但对工农兵大学生等政策持保留意见。鲍林在中国考察到了人工合成胰岛素、针灸麻醉、甲胎蛋白和类固醇等研究,具有鲜明的时代与外宣特点。对于胰岛素工程,内有唐有祺主持结构测定,外有霍奇金奔走宣传,加上鲍林本人早有接触,因此鲍林较为熟悉;针灸麻醉以治疗精神疾病为特色,而鲍林可能受到长子小莱纳斯职业的影响,也较为关注精神疾病的研究。
相比于同期来华的CSCPRC代表团和华人科学家,临近退休的鲍林在中国受到的期待和使命是比较轻的。卢嘉锡、唐有祺、周培源等科学家在接下来十年间的科学外交中贡献卓著,除了科学素养出众、外事业务纯熟、深得组织信任等优势,1973年早早重逢鲍林这位代表着CIT一个时代的人物,无疑也受到了不可忽视的鼓舞。
致 谢美国俄勒冈州立大学图书馆档案研究中心SCARC为本文提供了档案查阅传递服务,国家留学基金委国家建设高水平大学公派研究生项目使其得以展开;作者博士导师孙小淳教授悉心指导审阅了本文;刘晓教授团队慷慨帮助本文查阅传递了中科院外事局档案;熊卫民教授等学者为本文思路提供了重要启发。在本文审校期间,唐有祺先生不幸逝世,谨致以沉痛哀悼与深切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