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界对日本科学史家三上义夫的研究
2022-02-15萨日娜
宝 锁 萨日娜
(1.内蒙古师范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院,呼和浩特 010022;2.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上海 200240)
1 引言
三上义夫(1875—1950)是20世纪上半叶日本杰出的数学史家和国际著名的东亚科学史家,也是中日数学史研究的奠基者之一,首批被评为国际科学史研究院通讯院士的亚洲学者之一(同时还有一位印度学者),很多专著及论文影响至今。
三上早期以内史的方法考究中日传统数学,又用英文向西方进行介绍,在其学术生涯的中后期,受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影响,改变了其研究方法,开始以文化史的视角探讨传统数学的发展,开创了新的研究方法论。在当时,萨顿(George Sarton,1884—1956)、科瓦雷(Alexandre Koyré,1892—1964)等西方学者依然将数学和近代科学视作与社会、政治和经济环境无关的纯粹的智力现象,从而局限在讨论科学本身发展的轨迹。
三上的数学史研究早于我国学者,数学史研究的奠基者李俨(1892—1963)、钱宝琮(1892—1974)等均受其影响。李俨曾表示,他受三上的激励,立志投入中国数学史研究,他与三上有四十多封的通信往来,字间充满超越国界的求真、谦和的治学态度,在当时的社会大背景下尤显珍贵。说明三上亦见证了我国数学史发展的肇始时期。
2 国内学界对三上义夫研究的考察
2.1 对三上的介绍性研究到学术性研究的变迁
国内学界对三上义夫的研究较早见于李俨的论著中。他曾写道“我看过一篇日本人说述中国算学的论文,我十分感动和惭愧。以为现在中国人如此不肖,本国科学(特别是数学)的成就,自己都不知道,还让他们去说,因立志同时要修治中算史”[1]。其中所说的日本人,即是三上义夫。后有学者认为三上对中国数学史的研究“深深刺痛了中国学者的爱国之心”[2]。
李俨所读的应为中文翻译的三上著作《中国算学之特色》,原日文刊于1926年,商务印书馆于1929年、1933年由林科棠出版了两种译本,前者为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本,后者为国学丛书本(图1、图2)。两部译著成为我国学者学习中国传统数学的参考资料,也是现在我们研究三上义夫及同时期国内外中算史学者的重要文献之一。
图1 《中国算学之特色》(1929年版)
图2 《中国算学之特色》(1933年版)
1985年,三上义夫诞辰110周年之际,出现了一篇介绍其生平经历的文章,即解延年的《三上义夫小传》[3],这篇文章行文质朴,以崇拜者的视角描述了三上的研究历程。文中的“为求中国古籍,他愁锁眉头,日思夜想”“朝思暮想的书,意外碰到,捧读再三,爱不释手”“三上义夫如获至宝,埋头研究。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上义夫走出学士院,天宽地阔,手足自由”等描写声情并茂,体现着作者对三上的尊敬与爱戴。但文中也有不少错误之处,如在人名写作方面存在重大错误。一是菊池大麓的写法问题,文中两处写作“菊地”;二是引领三上义夫走向国际舞台的美国数学家哈尔斯蒂德的英文名字问题。哈尔斯蒂德(George Bruce Halsted,1853—1922)是美国数学家和数学教育家。他将非欧几何学引入美国,对国际数学界的交流也做了许多工作,从1905年1月当选皇家天文学会院士的公报中可看到其姓名正确写法[4]。
20世纪90年代的一些科学史论著中经常会提及三上对中国传统数学、度量衡、医学史研究及其观点。进入21世纪后陆续出现了一些对三上的研究论著。论文《三上义夫学术生涯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2014)介绍了对三上学术生涯有影响的人物,有助于了解其不同时期的思想特点与转变历程[5]。其依据是三上《从文化史上看日本数学》(1947)中的序言,其中写道:“帝国学士院で多大の便宜を与えられたのは故菊池大麓先生の恩顧であった。先生はある事情から深く私の真意を諒解せられ、それからは全く慈父のようであった。先生がもっと長命であったならばと、念頭を去らない。箕作先生は先生の令弟である。今別項の通り菊池学士院長の遠藤利貞遺著序文草稿を付刊し、和算史についての先生の希望のあったところを世に伝えたい。先生に対する私の心情が理解されるならばしあわせである。原稿の整理ができて、先生から院長としての序文の起稿を命ぜられたのは、大正六年夏で、先生にお目にかかった最後となった。”([6],页3)
即,三上认为“在帝国学士院承蒙已故菊池大麓先生的博大恩惠。先生在某件事情上深深理解了我的真情实意,此后便像慈父般(支持着我)。先生再长寿一些就好了。箕作先生是(菊池)先生的胞弟。现附菊池学士院长写于远藤利贞遗著的序文草稿,向世人传达先生对和算史的期待。如果(人们)能够理解我对先生(的感恩)之情,我将感到无比的幸福。整理好原稿后,先生命我代理院长起草序文,是在大正六年(1918)的夏天,成为和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序言中三上又写箕作传授他西洋史知识,鼓励他深入钻研科学史研究,东洋史学者市村瓒次郎曾勉励他将论文投学术期刊《史学杂志》等。
我国科学史研究自李约瑟以来,便受西方学者范式的影响,却对东亚学术圈(以日本为代表)少有关注。科学史界精于日语者较少,基本依据英文材料,间接了解三上的研究方法。进入21世纪后,中日科学史界的交流日趋繁盛,细究日本学者对于中国科学史的整理工作与研究方法,探寻与以往研究之不同,并引发新思路者愈来愈多。
近年有志向于此的学者继续深耕拓展,写就了一些具有学术价值的论文。如《三上义夫对中国古代数学史的研究》[7]《三上义夫的中算史研究及其影响》[8]《三上义夫对阳马术刘徽注的研究》[9]等具体分析了三上关于中算的研究,认为其思想与方法对我国学者有很大影响;《李俨致三上义夫的41封信》[10],探李俨与三上的几十封通信内容,为研究中日数学史交流提供了重要素材;《三上义夫及其科技史研究》[11]《外史论先驱者三上义夫的科学史观:文化史视野下的科学》[12]对三上的研究从数学史拓宽到更广阔的科学史领域,分析了其科学史思想;《三上义夫、赫师慎和史密斯——兼及本世纪初国外的中算史研究》[13]则放眼国际,介绍了三上义夫与同时期西方著名的传教士、学者赫师慎(Père Louis VanHeé,1873—1951)(1)赫师慎,也译作“万海依”,比利时人,耶稣会士,曾经研究过中国传统数学。以及数学史家史密斯(David Eugene Smith,1860—1944)的交流实况,可藉以了解中算作为一门学术登上国际舞台的早期面貌;《民族主义与东亚数学编史问题》等[2]文章对三上的数学编史思想和方法有深入分析;《江户时代的和算流派》[14]分析三上《从文化史上看日本数学》中文化史的角度来研究的和算史,为之前内史一家独大的局面铺开一条新的道路;《20世纪上半叶日本学者对中国数学史的研究》[15]根据三上的论著,分析了其在中算史研究中的创造性学术成果;《三上义夫的中算史研究及其影响》中对三上的中国数学史研究做了较为全面的概括,称其“是20世纪初国外最重要的中算史家,是世界上最早用现代方法系统研究中算史的数学史大师,不但在世界数学史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而且也影响了我国中算史的奠基者李俨和钱宝琮等人。他架起了西方世界了解中国传统数学的桥梁,为促进中国和西方的数学文化交流作出了重大贡献”[8]。
综上,国内对三上的研究从人物小传等生平经历的介绍,再到具体的数学史、科学史思想以及思想源头的回溯,遵循由浅入深的规律。研究视角的转变侧面说明了三上在科学史与中日科技文化交流史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国内学界对其重视程度的加深。
下面根据三上的中算史、科学史研究探讨其对中国传统数学国际地位的提高以及在开创东亚传统数学研究方法论方面做出的功绩。
2.2 借助三上义夫重新认识中国传统数学的优秀成果
日本传统文化及诸多工艺由中国传入,当中也包括数学。日本学者很早就知道其传统数学——和算,是在中算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因此格外注意中算的研习及溯源。川原秀城认为:三上开始从事日本数学之研究时,因日本数学本系以中国数学为基础发展而来,故而认为究明中国数学发展轨迹实乃先决之问题,所以对中国数学进行了深入探讨[16]。
三上是东亚世界最早投身中算的先驱和奠基者,其论文《论中国数学的发达》(1908)[17]是日本学者完成的最早的一篇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数学史的概述论文。其英文专著《中日数学发展史》(1913)[18]是以英文撰写的首部在西方出版的东亚数学专著,成为诸多西方科学史学家研究中算的重要参考文献,至今仍被学者引用。哈尔斯多德为该书作序时曾写道:“三上的著作体现了英语的国际性,他在日本撰写中国数学史,在英国修改,在欧洲出版,影响深远。”[4]
由序言可知当时的国际学者们对跨国界、跨文化交流的支持与热忱。李约瑟曾评价此书为研究中国传统数学所必不可少的一部“特别重要的著作”,称赞三上是唯一具备下述条件的数学史家。“既饱读汉文和日文古籍,又能运用西方语言比较通顺地表达自己的意思”[19]。写作此书时三上感慨于西方很少能完整、系统地见到关于中算与和算的资料,更鲜见专门论著,因此决定用英语进行全面介绍。全书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为中国数学,第二部分为日本数学,分别介绍了中日两国的数学发展史与重要的典籍和数学家。须注意的是,三上特地将中国数学放在第一部分,正是要说明和算是在中算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面向西方做本国文化的宣传时,三上依然能够持如此公正的学术态度,更显其品格之高。这部书以《畴人传》《二十四史》为基本参考资料,首次用现代的方法系统展示中国传统数学的发展历程,为我国早期数学史学者的写作提供了范式,如李俨的论文风格即受其影响,并多次引用其观点。
三上的首部专著《中国数学之特色》[20]涵盖面很广,分19节论述了中国数学发展的整体情况,如中国数学史的分期、清代数学与和算之关系、历术与数学之关系、数学史上的重要人物等,并且还细化到了圆的算法、大衍求一术及招差术与历术之关系等专门的主题。可见三上对中国算学的掌握不论从广度还是精度方面都非常娴熟,并且具备很好的中国古代文献阅读能力。这部书的重要价值还在于,当时“西方中心论”纵横时三上能够不随波逐流,以客观正直的学术态度,肯定中算在一定历史时期的先进性、肯定中国人民的智慧,所以格外珍贵。
书中明确指出:中国算学有两三千年的历史,为世界其他各国都未曾有过;而作为宋元数学根基的天元术对于高次方程式的解法与英国霍纳法类似,却比后者要早五六百年,这些均有理有据地成功驳斥了当时以赫师慎为代表的一些西方数学史学家所坚持的中国数学外来说。
三上与西方学者一同研究中算史,亦与中国数学史学者有着丰富的联系交流。李俨致三上的41封信,可以还原当时的交流原貌。这些信件写于1914年至1937年,其中40封信有具体时间,还有一封信的年份不能确定,但大致能推出是1930年以前写的[10]。从这些信件的内容看,涉及最多的是中日数学古籍的搜集、购买、抄写和交换等,其中既有李俨请三上帮忙找资料,亦有李俨将自己这边的资料寄予三上,两人正如傅斯年先生对于历史研究所主张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也可看到三上的认真和细致以及对待当时身处弱势的中国学者的尊重与无私帮助。两位学者超越国界与成见,相互帮助,共同推进数学史的研究,成就了学术研究的美好愿景。
2.3 三上义夫关于数学史研究的不同阶段与特点
三上并不满足于钻研古代文献,而是不断琢磨新思路、开拓新的研究疆域。他曾谈道“日本人は芸術感に優れたものがあり、和算も芸術として長所を持ったし、芸術的に開拓したのが意外の価値を増した。唐の太宗皇帝が鏡を見て姿を整えるように、過去の歴史を省みて、わが行動を律すべしとしたのは名言であるが、わが日本にも『今鏡』『増鏡』『吾妻鑑』等の諸書も作られた。和算史でもその回顧反省によって血も肉も通い活き活きした精神を育てるものであって欲しい。私の数学史への関心は一にこの点にかかっている。”([6],页4)
即他认为:日本人具有优异的艺术敏感性,和算也具有作为艺术的独特性,作为艺术得以发展更加增添了其(学术)价值,又用《旧唐书》中唐太宗以照镜子比喻休整身心,反省历史,规范言行为例,称日本也有《今镜》《增镜》《吾妻鉴》等纠正和反省以往历史的著作,期待在和算史的研究中也能通过回望历史、反省过去,培养出有血有肉、充满活力的学术精神。
三上从1905年开始研究和算,到1950年去世,在这45年的时间里,其研究方法经历了几个阶段。
有人将三上的研究方法分成四个阶段[11],其中将其青少年时期的学习阶段(1875—1905)当作第一阶段。理由是那个时期的三上便展现出数学方面的天赋与对历史的浓厚兴趣,完成了数学基础知识的学习,并且能够阅读英文和德文期刊。然而,1905年以前,三上并没有真正开始数学史的研究,把1875—1905年的儿童、青年时期作为其研究方法的一个阶段不合适,分为以下三个阶段较为合适:
研究的第一阶段:资料积累和介绍时期(1905—1911)。三上接受美国数学家哈尔斯多德的建议,整理和向西方介绍中国和日本数学史,即是在这个时期。代表作是《中日数学发展史》[21],以及与史密斯合著的《日本数学史》(1914)[22]。
研究的第二阶段:治学方法的探索和新的资料积累阶段(1911—1923)。如前所述,这个时期三上与菊池大麓相识,得到其赏识而被聘为帝国学士院的编外人员。在结识菊池之前,三上认识了东京大学史料编纂系长三上参次(1865—1939),受其学术方法上的熏陶,也得到生活方面的多方关照。三上参次也是他和菊池之间的搭桥者。三上于1908年开始进入日本帝国学士院进行和算史的调查工作。三上整理和算资料的同时将哲学方面的探索与数学史研究结合在一起,并从文化史的视角对日本传统数学史进行了研究,这造就了其代表作《从文化史上看日本数学》的问世,书中认为“(对传统数学而言)文化史视野下的研究比数学家视野下的研究更具有重要意义。后者为前者的研究提供支持,并且必须从属于前者”[23],向世人宣告了其有关和算史研究的独特视角,也意味着其数学史研究方法的成熟。
成熟时期及晚年(1924—1950)。这一阶段的三上并不太得志。1924年,继任菊池大麓的帝国学士院长藤泽利喜太郎并不认可他创新的治学方法,找理由将其解聘。之后三上继续以文化史视角研究数学史,完成《中国算学之特色》(1926)《畴人传论》(1927)等著作。
被学士院解聘后的三上接受小仓金之助(1885—1962)的邀请,到东京物理学校(今天的东京理科大学),任科学史教师。关于这段历史,小仓在1951年写的长篇纪念文中做了详细的介绍[24]。其中小仓把三上的研究经历分为跟上面类似的三个阶段。三上1933—1944年受聘为东京物理学校的讲师,其间他的研究内容跨越中日数学史,涉及医学史、测量学史、天文学史等。他的研究方法,除文化史的视域外,还引入了社会史的方法论。这与他对日本各地算额的田野调查、整理地方散落的和算资料等后期经历密切相关。1945年后,三上因身体不适辞职回乡静养,其后几年他克服病痛的折磨继续钻研中日传统数学,1950年在抑郁不得志中与世长辞[25]。
三上学术成熟期的创新性研究方法主要体现在从文化史的视角考察日本的传统数学。日本数学史家大矢真一评价《文化史视野下的数学史研究》为日本从文化史角度考察科学史的最初作品,对其后的科学史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26]。对更进一步阐述这种思想的专著《从文化史上看日本数学》,佐佐木力则认为它无论对三上义夫还是整个数学史界来说,都能被称作“独立宣言”[27]。三上的文化史研究思路在日本数学史乃至科技史研究中都具重要地位。
《从文化史上看日本数学》一书中可了解三上的研究方法。书中先阐明了外来文化,尤其是中算对和算的深刻影响,像流传日本的宋代数学著作《算学启蒙》中介绍的天元术,后成为日本传统代数学的基础“旁书术”。三上认为外来文化、社会因素都对和算的发展影响巨大,且和算自身虽善于归纳(不完全归纳),却满足于解义而缺少证明,从而走向单纯化与简单化,这些都影响了和算的深入发展。而这些思想也成为三上义夫的“原罪”而被驱逐,从此步入失意之途[25]。
近年来,从文化史或社会史的视角探讨人类科技的发展成为中外科学史研究的主导范式。不仅在数学史的研究中,对于历史中的任何科技成就,我们都开始注重横向比较以及社会大背景的状况。科技的创造主体是人,人的动机、手段、目的都可以对科技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科学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亦会根据所处时代的政治、经济、社会状态等动态的历史因素的不同而改变前进方向和速度。东西方的数学发展轨迹有相似性,也有很大的区别。无论是希腊的公理化体系还是中算的机械化特征都有独树一帜的一面,二者出现差异,在于社会文化、思想政治、农业经济等多方面因素的不同。比如中算代表经典《九章算术》中的算题极具生活化,因此所用的术语本身就蕴含着大量的社会史信息,如果忽视其中的文化与历史背景,则很可能对算法本身的研究误入歧途。
三上的《日本数学史》第一部介绍各种和算相关问题及算法,还涉及到中国传统数学,如“天元术”“四元术”“招差法”等;第二部则按照时间顺序分期介绍和算的发展脉络,从古代开始,经德川时代,关孝和、安岛直円、会田安明、和田宁等诸算家的创造与改进,直到西洋几何学随着传教士一起进入日本国门,和算是如何一步步前进的。后面这部分便体现出三上义夫在数学研究中对“人”的重视以及提升了时代和背景在数学发展中的重要地位。
在有关日本传统数学的研究中三上进行了研究方法上的重大突破,他一直关注科学与政治、经济、社会、艺术之间的关系。从他的《关于和算的社会的·艺术的特性》中[28]可了解三上的数学史观和研究方法论。首先,三上承认和算起源于中国传统数学,但不是简单的翻译;其次,日本的传统工匠普遍采用圆周率等传统数学知识,这使得和算一开始就有了有别于(中算)的特色;第三,吉田光由在宽永十八年(1641)刊行的《尘劫记》中提出十二个问题,开启了解题竞技之风气[29];第四,将数学问题及答案、解题方法等书画成绘马(2)绘马是起源于日本奈良时代的一种特殊的许愿形式,长约15厘米、宽约10厘米的木牌上写下愿望,供奉于神社或寺院,祈求神灵的庇护。将数学题绘于绘马的做法符合三上的记载,始于江户时期的日本,也反映了当时的日本人将和算做为业余爱好的一种体现。,供奉于神社和寺庙中,这纯粹是把数学当作艺术的做法。尤其是制作数学绘马应该是日本特有的,符合创意的艺术造诣的体现;第五,和算家的兴趣主要在于拓宽艺术领域,他们家常说要玩艺术,会田安明(3)会田安明(1747—1817),日本江户时期数学家,创立和算学派“最上流”,成为抗衡关孝和(1640?—1708)之“关流”的一大学术派系。就曾说过“如果数学不具备某种条件,就不会被人玩赏”。
三上根据不同例证,提出了传统数学被日本民众或学者当作艺术来欣赏的主要观点。可以说,三上在日本数学史的研究中强调了学者身上的国民性,即爱好“技”和“艺”的日本民族独特的艺术性。他强调,江户时期的日本人学习或研究数学时,始终把它视作一种技术或艺术,以及二者相结合的文化现象。在20世纪20年代之后的多部专著中三上强调了日本传统数学中技和艺之间的关系,也关注到科学与政治、经济之间的相互影响。
2.4 对三上义夫和西方学者之关系的考察
三上义夫跟同时期的西方科学史家如哈尔斯蒂德、萨顿以及史密斯等人有着密切的学术往来[26]。作为东方科学史研究的先驱,三上跟西方学者几乎同时关注到科学史研究与社会、政治和经济环境的关系。他将研究的视野投向更广阔的领域,将数学史的发展置于历史和社会的发展背景中,显然在当时的国际学界也是先进的。如前所述,美国数学家哈尔斯多德建议其写就专著向西方介绍中国数学与日本数学史,并且过程颇为顺利。三上的《中日数学发展史》,以及与史密斯合著的《日本数学史》等,至今仍是西方研究中日数学史的重要参考资料。
中国学者在研究日本数学史时也关注到三上跟其他西方学者之间的交流。如李俨曾言“晚近则日有东京帝国学士院嘱托三上义夫君,美有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算学史教授史密司博士,比有里爱市教士范氏,之三君者,皆有心于中国算学史之著作。”[30]张奠宙、王善平也认为“本世纪初,日本的三上义夫、比利时教士赫师慎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史密斯是当时研究中算史学者中最负盛名的三位”。在著作《三上义夫、赫师慎和史密斯——兼及本世纪初国外的中算史研究》中,他们利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珍本和手稿图书馆(The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Special Collection)收藏的三上和史密斯之间的信件,探讨了三上与史密斯对中国传统数学起源问题的观点,也关注到三上批驳赫师慎对中国传统数学的误解和贬低等[13]。张建伟在论文《三上义夫学术生涯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5]及博士论文中均涉及西方学者与三上之间的交流关系[15]。
重新审视那个时代东西方学者之间的合作,西方学者所表现出的不同态度也是颇有历史意味的。一是出于促进世界文明交流的客观公正的学术目的来与三上合作,如哈尔斯多德对他向西方的诚心引介;史密斯则本着做出一部最好的日本数学史的目的与其合作完成《日本数学史》。另外,也有不同视角的西方学者,如被史密斯称为“恐怕是欧洲最好的研究中国数学史的学者”的赫师慎通晓中文和数学知识。然而他在《美国数学月刊》和ISIS上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中[31],对中国古代数学带有强烈的怀疑和偏见[32],秉持“中国数学成就外来说”和“劣于西方数学说”[33]。对他的观点李约瑟也给予批评,认为“如赫师慎等学者,他们的汉学才能更甚于作为传教士的偏见,竟再次坚持说,中国的主要数学著作都是在外来(文明)影响下完成的”[19]。三上则根据史料据理驳斥,以中国发现的圆周率的分数表达即比欧洲要早一千年等具体事例与赫师慎争辩,对于纠正西方对中国古代数学乃至科学的偏见起到了重要作用[34]。
2016年7月至2017年12月,日本评论社陆续出版三上义夫著作集,从他浩繁的著作中,精选了中日传统数学及国际上影响广泛的经典论著,编辑成5卷本,再作为补充将《三上义夫传》收入其中。
其总体目录为:《三上义夫著作集》(全5卷+补卷),第1卷为《日本数学史》由佐佐木力编辑解说、第2卷《关孝和研究》由小林龙彦编辑解说、第3卷《日本测量术史·日本科学史》由佐佐木力编辑解说、第4卷《中国数学史与科学史》由冯立昇编辑解说、第5卷《随笔·散集》由佐佐木力编辑解说、补卷《三上义夫传》由柏崎昭文撰[35]。
著作集的出版,为国内外学者研究三上的学术思想提供了一份珍贵而厚重的历史文献。相信通过6卷本的著作集,三上的科学史研究方法和学术传统将继续启迪和造福后来者,为他们的科学史研究提供知识层面和方法论上的保障。
3 结语
本文为纪念三上义夫逝世70周年而作,回顾了其一生的学术经历及思想特点,我们由此知道,三上先生不仅是一名杰出的数学史学家,也是一位深具创新精神的科学史学家,以及品格正直高尚的日本学者。
三上因眼疾未读完高中便退学,赴京求学又历经坎坷,自修高等数学、英语和德语,具备了研究数学史所必需的学科知识。又以旁听生的身份在东京大学哲学系受业,从哲学和文化的视角思考数学的发展历程,通过在学士院负责整理和算史料,进行社会调查(包括流派、免许状制度等),写就《从文化史上看日本数学》,开创了日本科学史研究的新方法、新范式。三上在学术上获得很高成就,他步入数学史研究时期为和算转型到洋算之大变革时期。19世纪末,和算极速衰废,和算家们出于对和算发展的忧虑,产生了对日本数学史研究的迫切需求,积极向西方介绍和算,从而推动了日本数学史乃至科学史的发展[36]。
西方知名数学史学家史密斯则评价三上“是权威的东亚数学史家”[37],其《日本数学史》《中日数学之发展》等多篇论文,率先向西方世界系统介绍了东方传统数学知识,并在与持“西方中心论”的学者如赫师慎等人的辩护当中,证明了东方数学的独特魅力,其数学史研究中的方法论也适用于其他科学史学科。他以顽强的毅力和求真的学术精神为科学史和数学史的研究者们点亮了一盏光明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