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的早期传播及其境遇
——基于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苏联代表团的自述报告研究
2022-02-15金俊开唐文佩
金俊开 唐文佩
(1.山西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太原 030006;2.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191)
20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苏联的马克思主义科学史研究已走向制度化[1,2]。在莫斯科,为了响应列宁在《论战斗唯物主义的意义》中让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与自然科学家联合起来的呼吁,以德波林为首的哲学家和施密特(О.Ю.Шмидт)为首的自然科学家组成联盟,共产主义学院与红色教授学院的自然科学哲学与自然科学史学者形成了最早的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的阐释群体。三十年代初,受苏联科学院共产主义化进程与布哈林个人因素的影响,列宁格勒的苏联科学院知识史委员会进行了科学史智识体系和研究标准的统一,完成了科学史研究的方法论转向[1]。作为知识史委员会主席的布哈林在《论知识史委员会的工作方针问题》(К вопросу об ориентации в работе Комиссии по истории знаний)中首次明确了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的具体内涵,确定了以辩证唯物主义为原则的统一研究方法,为研究科学发展提供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路径([3],页6—9)。
1931年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是科学史学史的里程碑式事件。布哈林、赫森等苏联代表团成员首次向西方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的理论旨趣与研究方法。但由于史料的匮乏和涉事苏方人员的特殊命运,非俄语世界侧重关注西方世界对该事件的反应,缺失或忽视了苏方内部对于此次会议的筹备和回顾。虽然格雷厄姆(L.R.Graham)曾就此事求教于代表团成员科尔曼(1)科尔曼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回顾了苏联代表团参加伦敦会议的经过。见参考文献[4]。,但本着“孤证不立”的原则,本文通过挖掘苏联政府机关和俄罗斯科学院的相关档案,首次使用苏联代表团人员回国后的自述报告,回顾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早期对外传播的境遇,试图还原苏联代表团对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始末的群体认知,剖析苏联马克思主义科学史学者面对意识形态冲突关系时所采取的行动策略。
1 苏联代表团的自述报告概况
苏联方面早在1931年3月就已经正式着手参会事宜,后经过苏联共产党(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政治局的批准,最终组建了由布哈林、约费、米特克维奇、瓦维洛夫、鲁宾施坦、科尔曼、赫森、扎瓦多夫斯基组成的重量级代表团参加伦敦大会[1]。按照苏联时期对外交流的传统,代表团成员回国后需要完成书面或口头报告。根据笔者搜集的俄文档案和资料,苏联代表团成员的自述报告共有九份。其中书面汇报五份,口头报告四份。
1.1 书面汇报
瓦维洛夫、米特克维奇、约费三人提交了四份书面汇报。1931年11月11日,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学者和学术机构管理委员会(Комитет по заведованию учеными и учебными учреждениями ЦИК СССР)要求苏联科学院约费院士、瓦维洛夫院士、米特克维奇院士、共产主义学院科尔曼和鲁宾施坦按照一定格式提交自述汇报[5],又于12月25日催促瓦维洛夫、米特克维奇和鲁宾施坦尽快提交之前提及的自述报告[5]。瓦维洛夫、米特克维奇、约费的书面报告内容较为单薄。笔者推断,三人可能只是为了应付委员会的要求而作。虽然档案中未见所要求的报告格式,但从三者报告的内容上看,总体可以分为个人参会经历和出访成果两个方面。
米特克维奇在报告中指出,大会组织者对苏联代表团具有敌意,但后者最终克服困难并完成了大会报告[6]。他强调,苏方的报告给与会代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提高了苏联科学的声誉,虽然最初“方法论”议题并未列入会议议程中,但苏联代表对这些问题的讨论触动了众多西方学者[6]。最后,他肯定了此次出访的意义,希望能够出版代表团报告的俄文版。
瓦维洛夫的两份报告较前者相对详细。在第一份报告中,他完整介绍了自己29天的境外出访经历:在英国完成两次关于苏联农业科学现状的报告、在英苏文化交流中心举办的活动上发言、参加苏联代表团向马克思墓献花圈活动、参观剑桥新实验室和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等与其专业相关的科研机构,后乘火车返苏时途经德国,利用有限的时间考察了位于慕欣堡的国家育种研究所,深度了解了植物遗传学家鲍尔(E.Baur)的最新研究成果([7],c102)。
在出访成果汇报部分,瓦维洛夫提及曾两次向列宁农业科学院科学工作者大会发回关于伦敦大会的情况。他认为:首先,整个大会展现了对自然科学与技术问题的历史观的低水平,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完全没有体现在任何一个除苏联代表团成员以外的报告中;其次,代表团成为了各类媒体关注的政治焦点,翻译成册的《十字路口的科学》具有重大的学术意义;再次,国外(特别是欧洲)农业领域已鲜有令他感兴趣的新研究,一些农业站的研究题目与他18年前以博士生身份在剑桥农学院工作研究的题目如出一辙;最后,他表达了对德英两国遗传学研究的巨大兴趣,因为这些研究不仅可以阐释进化问题,还对苏联育种的实际工作意义重大([7],c103)。
1932年3月13日,瓦维洛夫再次向学者和学术机构管理委员会提交了补充报告,对其在英国期间的科学观察进行了扩充描述[8]。当日提交出访报告的还有约费。他简短的报告只有两小段,不足50个词。文中肯定了参加此次会议的政治与方法论意义,声称包括自己报告在内的苏方报告吸引了剑桥大学的一批教授,后者正着手筹备创办关于“辩证唯物主义问题”的杂志[9]。
除上述三位院士的汇报外,还有一份文字汇报是扎瓦多夫斯基在1931年《科学与技术战线》第9期上刊登的自述报告,题为《伦敦第二届国际代表大会》[10]。文中对大会的经过及其在伦敦的所见进行了回顾。《科学与技术战线》是全苏促进社会主义建设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的机关刊物,而扎瓦多夫斯基正是作为该机构的代表参加了代表团,不过遗憾的是,这份公开的报告中并没有标明出处,无法确定报告的背景信息。
1.2 鲁宾施坦与赫森的口头报告
在口头报告方面,布哈林在苏联科学院知识史委员会例会的口头报告与赫森在共产主义学院唯物主义物理学家协会的口头报告均未被详细记录,在档案中仅存有简单的描述性信息[11,12]。唯一的实质性内容是布哈林建议扩大苏联科学著作的海外宣传,出版专门针对海外的科学文献。
另两份口头报告是共产主义学院主席团例会的工作报告,记录较为详尽。1931年8月1日,鲁宾施坦与赫森首先在例会上作了全面的个人总结(2)鲁宾施坦的个人汇报于1931年发表在《Вестник 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ой Академии》第8/9期,赫森的汇报刊登在《Эпистемология и философия науки》2018年第3期。见参考文献[13][14]。[15]。鲁宾施坦在简单介绍大会及苏方参会的信息后,依次评论了大会日程中的诸报告(3)本次大会分设三个主题:科学作为史学不可分割的部分、物理学与生物学的相互关系、纯科学与应用科学的相互关系(图1)。见参考文献[5]第21页。。他回忆道,大会主席辛格(C.Singer)在开幕词中用自己12岁女儿的历史教科书中没有一个词论及牛顿的例子来引证科学史研究的匮乏,而大会的第一个议题“科学(更确切地说是‘科学史’)作为史学不可分割的部分”(4)该随文注为档案记录中所示。见参考文献[13]第94页。乃至整个会议的中心思想就是呼吁学界应该关注科学史,即伟大科学家和发明家的生平。英国著名的生理学家希尔(R.Hill)和剑桥教授丹皮尔(W.C.Dampier)的报告诠释了对上述观点的进一步认识。前者认为,“整个历史由战争的历史组成。然而,战争在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发生的理由含糊而荒谬。历史不是由华伦斯坦和拿破仑创造的,而是由哈维、牛顿、法拉第和达尔文创造的”[13]。后者认为,“最初历史学研究的是国王和战争,然后从法律和宪法、律师和政客的角度改写整个历史,现在我们必须从人类思想的辉煌成就史的角度再次改写历史。但必须记住,技术是次要的。实际应用只是智力活动的副产品”[13]。值得注意的是,鲁宾施坦的汇报中还提到了物理学家穆沙拉法(Ali Moustafa Mosharafa)。这位埃及学者试图证明物理学史有四个方面:首先是革命性的,其次是试验性的,再次是哲学性的,最后是神秘主义的。但大会只给了这位汇报者10分钟的时间,所以苏联代表们无法得知这个分析方法的具体内容和进展[13]。
图1 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议程
大会的第二个议题是“物理学和生物学的相互关系”。鲁宾施坦认为,“对于我们的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来说,提出这个问题并无新意”[13]。(老)霍尔丹教授(J.Scott Haldane)在开场报告中表示,“生命和物理学基础的关系这种问题毫无意义”[13],生命不可能从无机自然中出现,“物理学的现代进展引发了对原子结构中类似生物学的神秘力量的认可,但生物学和物理学是两个世界,在生物学和物理学之上是一种唯心主义哲学,它消除了自然科学观点的局限性”[13]。鲁宾施坦批判报告者试图与活力论划清界限,但仍充满了新活力主义和唯心主义思想。李约瑟和霍格本等唯物主义者(5)鲁宾施坦称李约瑟和霍格本为唯物主义者。见参考文献[13]第95页。同样对上述报告作出了相当尖锐的回应。霍格本强调“研究科学史不能脱离社会环境,科研工作的组织具有社会功能”[13],并非常明确地指出,“生物学家在他们的工作中越来越多地使用物理学研究方法,但与此同时又害怕承认这一事实所带来的哲学后果”,“目前唯物主义世界观是不少科学家群体的必然归宿,也是苏联1.5亿人的标准世界观”[13]。
第三个议题关于纯科学和应用科学之间的关系。英格兰气象局局长纳皮尔(S.Napier)、教授多南(F.G.Donnan)、殖民地办事处代表弗农(Vernon)、冶金家达什(C.H.Desch)等人对上述问题进行了论述。鲁宾施坦在这里没有过多评述,而是转向总结所有报告的总体印象,即“理论上的无能为力”[13]。“本届大会上的绝大多数理论观点显得非常稚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虚弱的老气横秋”[13]。
随后,鲁宾施坦论述了英国“黄色报刊”(Желтая пресса)(6)“黄色报刊”是指以夸张和捏造情节的手法,报道大量耸人听闻的新闻来刺激和吸引读者的报刊。鲁宾施坦此处意指罗瑟米尔报团和比弗布鲁克报团(托拉斯)旗下的诸多报刊,特别是《每日邮报》。见参考文献[13]第96页。对苏联代表团的攻击以及大会组织者对苏联代表团的态度。对大会组织者而言,“苏联代表团是打乱大会工作计划的团体。如果不是苏联代表团,大会会像一系列招待会、参观等一样安静、和平地举行”[13]。苏联代表团起初要求提供专门的一天来宣读报告,但“由于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不能确定是否有可能作报告,所以代表团成员就议程的每个问题都做好了发言的准备”[13]。科尔曼就第一个议题进行了发言,鲁宾施坦展示了科学研究对社会条件和社会环境的依赖;扎瓦多夫斯基和约费就第二个议题做了发言,扎瓦多夫斯基简要概括了辩证唯物主义视角下生物学诸问题的看法,约费谈到古尔维奇射线是生物学和物理学之间联系的要素之一;针对第三个议题,布哈林、赫森和米特克维奇进行了发言[13]。
鲁宾施坦还提到,在苏方的坚持和青年学者的压力下,主办方最终被迫组织了一次特别会议来听取苏联代表团的报告。在整个过程中,组织者竭尽全力试图破坏这次会议。在布哈林同志演讲之后,主席辛格禁止鲁宾施坦汇报,因为辛格表示看过他的报告,认为报告的内容超出了大会的讨论范围[13]。最终,除鲁宾施坦以外,其他代表都成功宣读了自己的报告。在几个发言之后,特别会议以一位完全支持苏方代表团看法的英国青年数学家的发言结束[13]。
最后,针对整个参会事件,鲁宾施坦得出如下结论:“需要走出苏联的界限,沿着科学的路线建立更广阔的战线。”[13]在国外,特别是在科学界,虽然有人了解苏联经济学领域的具体研究,也有人了解苏联研究所的一些实验和技术成果,但即使是那些认同苏联并尽可能密切关注的人,对苏联正在进行的理论工作知之甚少,尤其是在数学、理论经济学、自然科学、哲学等领域[13]。他进一步解释道,危机在这种环境下创造了最强烈的思想风潮。它直接从物质方面对广大科研工作者产生了剧烈的影响,因为科研经费不断被削减,科技工作者中的失业人数,特别是在德国,已经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危机带来的意识形态影响,使一部分人投身于神秘主义、唯灵论、宗教等等;而在一些年轻人中,则引发了他们对苏联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极大兴趣,这种兴趣是每一步都能直接感受到的。可以说所有的科学家群体都被送上了“国际旅行者”的旅途。这为苏方通过参加会议、邀请外国科学家参加苏方会议等方式影响科技知识界创造了一系列重大的机会。在类似关于科学规划或电气化总计划的会议上,如果能邀请个别国外科学家小组,将给西方留下深刻的印象[13]。为此,鲁宾施坦建议,共产主义学院需要接手这项工作,并在相当大的范围内组织专项工作。主席团应该成立一个无需太多人组成、拥有较高业务水平的部门,以便系统地维护与西方科学组织和某些科学家的联系,以及与那些越来越多的以游客身份来到苏联或参加大会的重要科学家保持联系[13]。
赫森在鲁宾施坦汇报后进行了补充报告,主要介绍了两件发生在鲁宾施坦和科尔曼外出时的事件和考察卡皮查(П.Л.Капица)的实验室、专利局图书馆和伦敦度量衡局等科研机构的情况[14]。两件重要事件之一是指在英国创办唯物主义杂志的会谈[14]。霍格本、柏布(M.H.Dobb)、克劳瑟(J.G.Crowther)组建的唯物主义小组希望在创刊之事上获得苏方的建议,并请求苏方可以寄送任何他们想在这个杂志上刊发的材料和文章。赫森指出,唯物主义小组将会访问苏联,而克劳瑟已经和一群科学家访问团造访过苏联,但不知为何共产主义学院没有人接待过这个访问团[14]。另一件事是指对俄文化交流协会组织的大型聚会[14]。包括众多学者、记者等超过五百人列席此次会议,布哈林就苏联的五年计划及其建设的基本原则进行了发言。
另外,赫森对左翼学者在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上的表现也有所论述。他认为,苏联代表团在大会上,并非是“风车之战”(7)风车之战(бой с ветряными мельницами),源自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的故事,表示徒劳无益、无意义的斗争。,而是有一定的群体基础可以依靠的。这个群体里的成员各有不同,部分是未自觉的机械唯物主义者,部分是自觉的机械唯物主义者。其中,提高青年科学家的唯物主义认知水平是非常重要的任务[14]。
1.3 布哈林的口头报告
1931年9月8日,共产主义学院主席团再次在例会中讨论了苏联代表团参加伦敦会议事件,布哈林作为代表团团长详细汇报了整个参会过程[16]。虽然档案封面上标注的补充报告人有科尔曼、扎瓦多夫斯基、赫森、鲁宾施坦,但会议纪要中只有科尔曼的补充。从篇幅上讲,报告体量不亚于鲁宾施坦8月1日的口述报告;从形式上看,整体风格较为轻松,描绘了不少周边事件的细节,多有自嘲和反讽之意,随处可见与会人员“笑声”的标注(/Смех/);从内容上看,报告涉及苏联参会原因、会议设置、苏方与会境遇、英国媒体态度、会议报告评述、苏联日(指专门为苏联代表团发言组织的会议日)情况、左翼科学家的反应、未来工作的方向等问题,侧重梳理了苏联代表团与大会、报刊媒介、各类学者的冲突和少部分契合。
在布哈林汇报中有五个方面值得关注。其一是参加伦敦会议的原因。布哈林认为,大会的三个议题正是苏联所感兴趣的,且这些议题已经在苏联的理论文献中进行过激烈的讨论[16]。在第一个议题中,“自然科学及其历史的局限性,自然科学与社会一般历史发展、与社会结构、与阶级斗争的联系,自然科学与技术、经济的相互依存——这些问题对正经历巨大的社会阶级和技术改造的苏联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16]。在第二个议题中,与活力论的斗争、机械唯物主义者与活力论者之间的争辩等问题,对苏联曾经、现在和不久的将来都具有现实意义[16]。在第三个议题中,理论与实践的相互关系问题是苏联所有体系中的突出问题,不论是在计划经济的理论建设方面,还是在具体的专业问题方面,特别是近期出现的关于科研工作规划的方面[16]。所以,出于上述三个议题之于苏联的重要意义,苏联派出了一支包括共产党员在内的重量级代表团。
其二是大会组织方对苏方的态度。布哈林对会议的态度和组织颇有微词,尤其是对“发言时间被限定为5、10或15分钟”的规定[16]。在会议进程中,苏联代表团的发言被多次打断。对此,苏方做出了如下应对:将发言预先写下并译成英语,在每次发言之前分发给与会者,并且争取到苏联日的组织[16]。大会的主办方在苏联日的筹备、组织和举行过程中被描述成了“拦路虎”,“苏方一边准备,他们也在一边准备”[16]。他们在原本是游览牛津的时段安排了苏联专场,并且只容许大会会员和持特殊实名制门票的人参加,“但幸好这次会议还是聚集了大量听众”[16]。布哈林认为,苏方为报告时长、话语权所做的斗争都有着非常清晰的政治意义[16]。
其三是布哈林对会议报告的评述。他认为,在会议第一个议题中,西方学者所提出的想法相当初级,这些问题在与民粹派争辩关于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时已经提出。与会学者的研究滞后,尚处在将研究重点从政治军事人物转向科学发明、技术类人物的进程中。他们所提出的问题范围,没有关于社会整体基本规律性的问题,没有关于社会生活不同方面的问题,没有关于生活各方面相互关系的问题,没有着眼于现实问题[16]。在会议第二个议题的讨论中,(老)霍尔丹与信奉机械唯物主义的英国青年学者团体之间产生了争论。后者反对任何的神学主义倾向和活力论倾向[16]。虽然“他们中没有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因为辩证唯物主义在英国籍籍无名”[16]。在理论与实践的议题中,西方学者对这一问题的提出主要是基于“一者影响另一者”“两者相互联系”等观点。其中大多数学者呈现出强调理论知识的倾向[16]。
其四是英国新闻业和左翼科学家的态度。苏联代表团参加伦敦大会引发了众多报刊的报道,其中既有《每日邮报》等反对苏联的报刊,也有对苏方同情的《曼彻斯特卫报》《旁观者报》等,还有《自然》《科学》(8)《自然》在1931年7月11日刊登了格林伍德撰写的会议纪要,《科学》于8月14日刊发了大会纪要。见参考文献[17][18]。等权威学术期刊。但是,让布哈林感到极为重要的是部分英国青年科学家的反应。霍格本、贝尔纳等具有唯物主义倾向的科学家为苏联以及苏联代表团的思想极力申辩,为之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和社会主义建设构想在西方世界的传播提供了重要机遇。
其五是未来的工作计划。布哈林声明,需要大力支持英国的左翼青年科学家,帮助他们创办唯物主义刊物;需要加大苏联科学、技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等领域最新成果的外译出版工作,在物理技术研究所创办物理学外文杂志并将其发行海外;需要与西方世界建立更多的联系,吸引心向苏联的科学家赴苏[16]。
科尔曼在补充报告中对参会事件进行了反思。他认为:首先,这次参会虽然苏方做了大量的工作,但准备依旧不足,对国外情况的了解依然不够。其次,西方对苏联的科学前沿完全是一无所知,同情唯物主义和苏联的青年科学家全然不知苏联方面的工作,关于数学、物理、生物学、医学方面的著作尚未以英语、法语和德语出版过。最后,未来需要参照苏方参与伦敦大会的经验,不能再吝啬地只派一两个人,应该在更多的大会上,派出更好的代表团[16]。因为“国外共产主义革命正在酝酿,一批新知识分子正在涌现,如果苏联能成功将其从资产主义阵营争取过来,吸收过来,将来会是我党的可靠支撑”[16]。
2 苏联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学者的解构与建构
布哈林、赫森等人代表的苏联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学者群体与西方个体主义科学史观学者群体形成了两个对立的学者群体,苏联群体以“辩证唯物主义”的符号资本存量为标准,将与会的欧美科学史学者群体视为历史观念水平低,且对马克思主义基本无知的二流学者群体。在两个群体之间,意识形态的对立与研究方法的分化正好契合。解构“我群”被污名的形象和“他群”自我塑造的理想形象,并将之反转为“我群”的理想形象和“他群”的污名形象的过程,体现了苏联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学者群体提升自我认同的行动策略。
2.1 解构西方科学史界的理想化形象
布哈林赴英国参会的政治符号意义对于正处于左翼势力抬头的英国来说的确堪称“危险”,他被认为是“潜入大不列颠大地的毒蛇”[16]、是“企图在英国煽动罢工、骚乱甚至叛乱,并推翻英国政府”的敌人[19]。整个代表团的成员被描述成“一群伪装成科学工作者的苏联煽动者”和“喜欢炸弹的绅士”[13,16]。除目的政治化外,行为粗鲁、语言蹩脚、观点教条、方法庸俗、内容漏洞百出等形象,都是英国保守派媒体与大部分学者对苏联代表团的评价[16]。然而,所有自述报告都坚称,代表团参会的学术目的远远大于政治目的。如果非要说存在“秘密任务”的话,那可能是指斯大林在代表团临行前曾密会科尔曼让其劝说卡皮查(П.Л.Капица)回到苏联([4],c176)。
在苏联代表团的自述报告中,《每日邮报》《晨报》等报刊是污名苏方的重要文化中介。前者在苏联代表团访英期间,几乎每一号都刊登关于苏联的文章,如《俄国五年计划向文明进攻》《斯大林影子笼罩着沉睡的人民》等[13]。苏联代表在自述报告中以揭露报道的虚假性来解构污名形象。例如,布哈林和鲁宾施坦回忆,有记者曾询问科尔曼的专业领域,科尔曼告知自己是数学教授,而《每日邮报》第二天却刊登了一篇对布哈林的长篇访谈,整个访谈都是凭空杜撰的,里面写道“布哈林自称为数学家”[13,16]。苏方人员事后努力澄清事情的真相,解释布哈林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来自《每日邮报》的记者的采访,但寄往《每日邮报》的解释信没有被刊登,其他杂志也不敢刊登这封信,否则《每日邮报》将会起诉[13]。
就伦敦会议本身而言,苏联人对大会的设置和交流方式表示不满。鲁宾施坦抱怨五天的会议仅有三天早上各三小时的报告时间,剩余的时间都是接待、游览、宴会等(会议安排可见图1)。他们访英的首要目的是汇报自己的报告、听取别人的报告以及学术交流,“而英国人告诉他们早餐时间比在正式会议中能更好地也更容易认识其他学者,并与他们交换意见,如果延长了会议,这些代表会非常疲倦,因为他们才刚刚开始大学的假期”[13]。另外,布哈林和鲁宾施坦还提到,大会正式议程中的汇报时间非常短促,基本在5—15分钟之内。布哈林打趣道:“我们更习惯报告四个小时,如果不能更久的话。”[16]此外,派出强大代表团的苏联方面还对西方参会人员的质量大失所望。布哈林提到,“英国的大科学家没有参加这次大会。比如,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教授到会数量寥寥无几,伦敦最顶尖的明星也都缺席。就连严格意义上唯一可以算作历史学代表的科学史学者萨顿也没有来参加会议”[16]。鲁宾施坦也在自述报告中抱怨大会上没有爱因斯坦等欧洲顶级的科学家[13]。
亲苏的霍格本、拉斯基、克劳瑟等人对唯物主义的理解也受到了布哈林和赫森等人的批评。赫森认为,他们的思想尚属于机械唯物主义的阶段,且水平极低,不能将现有的辩证唯物主义专著直接翻译成英文,因为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可以真正理解其意,应该向他们传播最基本的东西(9)1939年贝尔纳向比阿特丽丝·韦伯(B.Webb)解释大会对于他本人、(小)霍尔丹(J.B.Haldane)以及霍格本的巨大影响时,提到他们当时没有完全理解苏联人所说的,甚至怀疑苏联人是否自己能全部理解,但他们当时意识到在思想上存在一些新的带有巨大可能性的东西。见参考文献[20]第73页。[14]。布哈林也表示,“不得不考虑的事实就是,你们不会立刻从他们那里看到百分之百的辩证法。他们需要自己孕育辩证唯物主义思想”[16]。
总之,苏联代表通过治学方式、评价参会人员水平和对唯物主义的理解程度,批判“他群”治学的态度、方式以及学术层次。
2.2 建构苏联科学史界的理想化形象
苏联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学者群体建立自我理想化形象,首先需要形成群体内部的统一认知,加强自我认同。群内的统一性是防止群内自我瓦解的重要因素。布哈林、赫森和鲁宾施坦都强调本次代表团无论是党员还是无党派人士都如同一人,积极使用和宣传辩证唯物主义思想。“这是第一次共产主义者和完全意义上的非共产主义学界力量同台进行社会政治演讲”[16]。笔者推测,此举与德波林派-机械论派的论战、反德波林运动、苏联科学院改革等事件之后整个苏联学界的紧张气氛相关,旨在向“我群”内部展现代表团成员思想的整体统一性,强化内部团结。
通过西方媒体、学术刊物和英国青年学者的反应,建构苏联群体的理想形象,以增强苏联群体对“我群-他群”关系的群体认知和群体认同。例如,鲁宾施坦转述拉斯基(H.J.Laski)等人认为赫森关于牛顿的论题是本次纪念牛顿的大会中关于牛顿研究的唯一新观点[13];苏联学者积极肯定《曼彻斯特卫报》《自然》的正面报道,认同这些报刊的严肃性和真实性[13,14];重点讲述贝尔纳、霍格本、克劳瑟等对苏联代表团、苏联科学以及唯物主义的亲近性,向听众展示了“他群”对“我群”的赞同。
为了提高苏联科学的国际影响力,代表团成员希望加深西方对苏联的认知,增加两者的相互依赖,从而利于苏联科学纲领与辩证唯物主义精神迅速传播至他者的世界。其中,布哈林、科尔曼、鲁宾施坦、赫森等人都大力倡导通过参会、办会、办刊、翻译等手段来实现上述要求。此外,布哈林在9月8日报告的最后,提到一位“杰出学者”(10)原文表述如此,但并未指明这位“杰出学者”是谁。的大胆想法,即“建立一个超级诺贝尔奖。让它的奖金比诺贝尔奖更多,这样所有的人都会向你靠拢……特别在当前的经济危机情况下,诺贝尔奖的意义非凡。设立一个至少比诺贝尔奖高一点奖金的奖项,用它取代诺贝尔奖”[16]。这个颇具“唯利主义”但非常合理的想法正是体现了“我群”试图通过多元合法化中介来获取新的符号垄断。
3 结语
综上所述,从报告内容的层面来看,苏联代表团的自述报告可以大致反映出相互联系的四个观点:其一,英国方面对苏联代表团的参会怀有敌意,《每日邮报》等部分英国“黄色报刊”歪曲事实、大肆渲染苏方访英的政治意图。但也有《曼彻斯特卫报》《旁观者报》等报刊足够客观地报道了苏方参会事件。其二,在会议过程中,苏方学术交流的目的基本没有实现。因为西方会议设置以及其他外在阻力无法让他们完全展示,而且西方参会人员既没有最顶尖的科学家或科学史家,也没有熟知辩证唯物主义的学者,不足以形成有效的学术争论。其三,苏方报告引起了英国左翼青年科学家的兴趣,霍格本、多布和克劳瑟等人组建的“唯物主义小组”希望在英国创立唯物主义杂志,并寻求苏联的帮助。虽然小组成员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仍处于机械唯物主义,但是苏方高度重视该杂志的创建和组织。其四,无论是为了改变西方对苏联科学界的无知境况,还是出于左翼青年学者对苏联科学认知的渴望,布哈林等人要求苏联加大与西方在科学领域的交流;积极参加西方世界在哲学、物理、数学等领域的国际会议;在苏联组织国际会议,邀请西方学者访苏;通过期刊或其他方式向西方介绍苏联科学领域的现状和研究成果。
从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学者群体的行动策略层面来看,苏联代表团参加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是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学者群体与西方个体主义科学史观学者群体互为“我群-他群”的碰撞。苏联群体内部的声音是分析苏方在“我群”与“他群”关系之中群体认知与行动策略的重要视角。苏联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学者群体具有极强的主体性和策略性。污名化和理想化是“我群-他群”之间“建构”与“解构”的重要行动策略,而文化中介则是实现该策略的重要工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