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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写实小说”对存在主义观念的接受与改造

2022-02-15王晓平陈半思

关键词:存在主义小说

王晓平,陈半思

(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2)

“新写实小说”出现于1980年代后期,一直延续至1990年代前期,是社会转型时期的一种新的文学潮流。最初引起文坛重视的是发表于1987年的两篇小说:方方的《风景》和池莉的《烦恼人生》,它们以对世俗生活的深切体验,写出了普通人的生存困境。1989年《钟山》编辑部举办了“‘新写实小说'大联展”,将不少个性迥异的作家、作品纳入“新写实小说”的旗帜下。这种对普通民众生存困境的关注和“呈现”很自然让人联想起1980年代在中国思想界风靡一时的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思潮。西方哲学思想的传播作为思想文化背景对本土文学创作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新写实小说”与存在主义思想二者之间的渊源早就受到关注,但却一直存在争议。

一方面,自“新写实小说”创作以来,不断有研究者从存在主义角度解读“新写实”文本,个别论者甚至旗帜鲜明地指认新写实小说的哲学基础是存在主义,将它定义为“以凡俗人生的生活状态为主要描写对象,以开放性的写实手法来还原生活本相为主要特征。其哲学基础是存在主义,美学特征是喜剧化。”[1]与但此同时,另一部分研究者从“新写实”的具体文本出发,对这一观点提出质疑,认为“新写实”作品中常被人提起的烦恼偏重于日常性和实在性,是形而下的,因此认为将它所表现的烦恼与存在主义挂钩相当勉强[2];而且在“新写实小说”中“他人即地狱”,现实是丑恶的、荒诞的,艺术就是要超越现实痛苦的存在主义悲剧观念并无完全适用[3]。从对作家的个人研究看,我们会发现存在主义对不同作家作品影响的程度也不尽相同,其中刘震云、方方、刘恒等人的作品较之池莉等人的更多地被研究者作存在主义式的解读。而这些看似相悖的观点从不同的论述角度来看却都各有其合理性,实际上表明了二者之间的关系极为复杂,难以定论。

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继续讨论这一问题,以“荒诞”和“烦恼”这两个关键词为切入点,选择这一文学潮流中的代表性作家池莉、刘震云、方方、苏童及其经典文本,探究“新写实小说”对存在主义思想的借鉴吸收与精神背离。我们将会发现,它们具有相似的主题即揭示“荒诞”的生存处境,但与此同时,在感知上二者却存在着深刻的差异;究其原因,则是因为历史、社会和时代语境的不同,使得“新写实小说”与存在主义形同实异,精神上的背离使得它选择“忍耐”而非“反抗”。“新写实”作家在追求现代性和反思现代性之间徘徊,并且在立场上最终汇入国家追求现代化的浪潮之中,而非如西方存在主义对资本主义生活样式及其观念进行反叛而伸张“自主性”。这种比较的视野将给予我们对社会经验与文本内涵有机互动的深刻认知。

一、主题相似:揭示“荒诞”的生存困境

作为存在主义哲学的重要概念之一,“荒诞”可以说是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和加缪的思想起点,也是他们对于这个非理性世界的共同感受。在萨特看来,荒诞是一种存在的经验,是存在的绝对性质。其小说、戏剧集中表现的主题是“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他认为:人是被抛入存在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存在,而这环境对他来说是完全偶然的,是令人“恶心”的。荒诞是“存在的缺乏”。加缪则认为“荒谬既不在人,也不在世界,而是在它们两者的面前。目前荒谬是唯一维系它们的东西。”[4]存在主义的文学因而描写世界的荒诞以及人的苦难、不幸和深渊状态,作家们认识到这种生存困境中人要活就必须首先面对存在事实的荒诞性[5](P113)。

1980年代,萨特在中国大陆风靡一时,他对世界的荒诞性体验极大地影响了“先锋”小说创作,其中的一些“荒诞悲剧”作品甚至有图解萨特存在主义哲学观之嫌。“新写实小说”虽然是对先锋小说过于脱离社会现实和普通民众的反拨,但同样接受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有研究者认为,“‘新写实'小说以先锋小说同盟军的身份共同构成80年代中后期启蒙神话幻灭后否定性文化精神的中坚力量。有所不同的是,先锋小说是形而上的,而它们是形而下的,是对个体生存状况真实残酷的还原。”[1](P84)可以说,“新写实小说”虽然多以日常生活为描写对象,崇尚“写实性”和真实感,力图淡化叙事痕迹,不同于先锋小说强调叙事手法的创新,但其所表现的人之困窘、尴尬生存状态,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先锋小说关于存在之荒诞、偶然和非理性的认知,是对人存在之合理性的大胆怀疑,二者亦不乏交叉之处,被誉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之作的方方的《风景》(1987)甚至明显保留了先锋小说的痕迹。

《风景》的先锋性主要体现在叙事形式的实验上。叙事者是一个死亡多年的孩子,他因年少夭折幸免于生存之苦,在冥冥之中以“以十分冷静的目光”注视着家人“艰辛和凄惶”(引自该小说)的生存景象。这显然是作者为了追求特定叙述视角和叙述语调而进行的超验性设置,从而使存在的“风景”得以无所遮蔽地展示在人们面前。叙述者小八子的父亲、母亲和七个哥哥两个姐姐,一家共11口人挤在汉口河南棚子一个十三平米的板壁屋子里,母亲幼稚而风骚,父亲极为粗鲁,对子女十分残暴,主人公七哥小时候只能睡在潮湿阴凉、爬满虫蚁的床底下。小八子颇为冷酷地诉说着哥哥、姐姐们的心酸成长和各自命运的起伏波折,以死亡之幸映衬生存之苦,以死后的平静祥和对比存在的荒诞悲凉,从而否定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池莉的《烦恼人生》(1987)及刘震云等人后来的“新写实”创作追求与现实生活的无距离融合,在叙事形式上回归传统现实主义小说,逐渐摆脱了先锋印记。但是,“新写实小说”对日常生活“原生态”的还原,建立在颠覆传统现实主义真理观的基础之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将真实分为本质真实与非本质真实,认为实存中有一些真实是毫无意义的,往往在文学中“表现”和“讲述”乌托邦幻想,提供集体想象,弘扬崇高和理想主义等“有意义”“有价值”的现实[10]。“新写实小说”却坚决地拒绝崇高和价值评判,回归平常和庸碌,否定了这种“本质论”,其所要“呈现”和“显示”的日常生活正是传统现实主义所不屑去表现或者认定无意义的部分。在“新写实”作家看来,平庸琐碎、无意义的日常生活才是长期被遮蔽的真实,特别是刘震云的小说,透露出一种人生无意义的虚无主义的倾向。从这一点看,将存在主义看作“新写实小说”的哲学基础并不为过。

然而,从“先锋”到“新写实”,从形而上的个人精神体验到形而下的世俗生活展示,日常化写作改变的不仅仅是小说的外在文本形态和叙事手法,还有潜藏在所谓“零度”叙事之下的内在价值判断和精神向度。与西方存在主义文学及先锋小说进行比较,我们能够直观地感受到,弥漫在《烦恼人生》、《一地鸡毛》等典型“新写实小说”中的情绪更多的是形而下的“烦恼”和“无奈”,而不是存在主义式的“荒诞”感。那么“荒诞”与“烦恼”究竟有什么区别?对二者的理解与辨析是我们介入“新写实”文本并探究其与存在主义关系的一个切入点。

从存在主义哲学看,荒诞既是一种事实,同时也是人对这种状态的意识和感受。人们希望人生有意义、有价值,希望世界合乎理性,但现实生活中人生却是无意义的,世界也是不合理的。在人们面前,死亡正等待着他们,根本没有充满希望的明天。所谓荒诞即来源于这种矛盾和冲突[6](P387)。荒诞感可以来源于哲学式的理性反思,也可以是在荒诞现实中的感性体验,而这种感觉往往是形而上的,并非针对某个可以说清道明的具体事件,而是难以解释清楚的个性化体验,从而显示出其非理性的一面。如萨特《恶心》中主人公在街道、公园、酒店、咖啡馆漫无目标地闲逛时莫名地产生了种种孤独的、怪异的、病态的、荒诞的心理意识和情绪。

而大量出现在“新写实小说”中的“烦恼”则是一种形而下的日常生活感受,偏重日常性和实在性,有具体而明确的原因和指向,虽然是一种负面情绪,但基本上都是理性的产物。以池莉《烦恼人生》为例,主人公印加厚的在一天之类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烦心事,但他所烦恼的对象是具体的,简单来说,包括亟待搬迁却还没有分到房子;老婆埋怨他没有用;领导给他指派的工作十分困难;年轻徒弟对他的倾慕让他既感动又避之不及等。这些“烦恼”跟小说主人公的实际生活处境有关,特别是物质条件有直接关系。可以想象,倘若印加厚等人能多有些钱,他们的烦恼至少是可以得到缓解的。

整体来看,“新写实小说”中的主人公更多是受“一地芝麻”式烦恼的折磨,少有荒诞性的体验。人之所以产生荒诞感,一个重要的前提是人有超越性的追求,在“活着”和基本生存欲望得到满足之外,还需要形而上的生存意义和存在价值来支撑自己。没有超越性追求,安心世俗生活,以实用主义作为生活方式的人可以有各种烦恼,却很难体会到“荒诞”和“虚无”。当然,小说人物的观点和感受不能等同于作者的视点和小说的主题指向。在小说文本中表现荒诞式主题,可以通过故事主人公的对这种存在状况的主观感受来直接呈现,如萨特的《恶心》;亦可以对日常生活实况做现象学式还原,以冷静的观照方式构成对庸常生活的超越和反思。就后者而言,“烦恼”与疲惫不堪的日常生活状态同样可以成为存在之荒诞与非理性的一种实在具现。但当“烦恼”超越具体实在的原因背景,成为人类存在的基本状态,从而构成“围城”式的整体隐喻,才能走向存在主义式的反思。为了了解新写实小说和存在主义哲学的分歧之处,我们需要更深入地对现象及其原因进行探寻。

二、感知差异:指向“烦恼”的双重原因

虚无感和荒诞感来源于所有价值观念的毁灭,“烦恼”却不一定如此。“新写实小说”里各种日常生活中的“烦恼”是否能够最终构成存在主义式反思,反深度是平浅化表达还是另一种深度的揭示,有待进一步分析。以表现城市贫民、机关工作人员、工人等中下层普通市民生活的“新写实小说”文本为研究对象,我们可以把“烦恼”归纳为两个层面:

一是物质生活的困窘给普通城市平民带来的“烦恼”。这种贫困首先来自于《风景》等小说中生存最低层次需求的难以满足;其次,特定历史时期城市住房紧张作为切合当下的现实问题成为“新写实小说”中“不得不说的那些事”,《风景》、《烦恼人生》、《一地鸡毛》、《单位》、《不谈爱情》等众多“新写实”名篇都不同程度地涉及到住房问题给主人公带来的烦恼;更多的烦恼与心理失衡则导源于贫富差距对比之下凸显而出的贫穷感,以及权力社会中弱势群体遭到不公正待遇的卑微感。《烦恼人生》中被孩子半夜惊醒的妻子指责印加厚,“请你走出去访一访,看哪个工作了十七年还没有分到房子。这是人住的地方?猪狗窝!”妻子的愤怒既源于对住房狭小拥挤的强烈不满,还在于跟其他人对比的强烈心理落差,以及在分房子一事上遭到不公正待遇却无力反抗的愤慨。刘震云发表于1988年的《单位》中的跟人合居的小林为了分到房子而绞尽脑汁讨好领导,经过几番折腾,到了《一地鸡毛》(1990年)时期,小林家终于“混上了一个一居室的单元”,但对门住的印度女人家却比他们家要有钱、有关系得多,对比之下小林一家十分不愉快。到了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小林找不到关系,隔壁家男人帮忙多搞了一个入学名额,让小林孩子跟自己家小孩一同进了外单位幼儿园,小林老婆高兴之余却发现自己家小孩被当作了隔壁家小孩的陪读。没钱没关系的小林产生了强烈的卑微感。半夜老婆孩子入睡之后,小林“第一次流下了泪,还在漆黑的夜里扇了自己一耳光”,埋怨自己“你怎么这么没本事,你怎么这么不会混!”

然而,基本生存困境可以随着物质生活的提高逐步改善,1980年代到1990年代如火如荼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也在整体社会上营造了一种乐观向上的情绪基调。正如《一地鸡毛》中小林所说的,“只要有耐心,能等,不急躁,不反常,别人能得到的东西,你最终也能得到。”物质层面的满足虽然无法穷尽,但是只要不陷入无节制的物欲追求,基本生存需求包括房子问题都能够通过时代发展与个人努力得到解决。《风景》中原先一家11口人挤在一个十三平米的板壁屋子里,最终几乎人人都有了自己的住房和生存空间。《不谈爱情》、《单位》中房子问题最终都得到了解决。可以说,物质层面的“烦恼”已经不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和他们生存的根本困境,并且小说中关于物质生活逐步改善和相关烦恼逐步解决的情节设置还潜藏着一种线性的进步历史观: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这种对现代化的诉求和未来生活的乐观想象在事实上否定了存在主义关于世界荒诞本质的悲观性论述。

二是日常生活中的非物质性烦恼,包括婚姻生活的琐碎、庸碌,以及日常工作的机械化重复、无聊的人事斗争和复杂的权力关系和人际关系,让身处其中的人备受精神折磨,理想与激情日益消磨,生活仿佛就是无尽的烦恼和“一地鸡毛”的无奈。

哲学上的“日常生活”强调日常生活作为起点与基础的本体性地位,突出与非日常生活(如英雄生活)的区别与联系,是人类社会结构的最低层次[8]。文学对于日常生活的呈现则具有选择性、指向性和策略性。在既有的中国文学中,“日常生活”常常具有双重的能指功能,一方面,在其人文目的与社会现实严重对立的时候,退而成为某种诗意人生的象征;而另一方面,在个人入世之心正强,社会乌托邦高扬的时候,却又成为某种桎梏理想消磨壮志的象征,直接意指着庸俗化的现实人生状态[9]。

1980年代后期的“新写实小说”中,日常生活的诗性几乎全然消解,流露出世俗化和鄙俗化的倾向。以“新写实小说”重点涉及的婚恋题材为例,众多作品所展示的恋爱、结婚生子、婚外恋和离婚经历几乎毫无诗意与浪漫之言。小说中,恋爱是因误会或算计而开始的,结婚是跟双方家人间的斗智斗勇,婚后不久夫妻间就摩擦不断、争吵不休;丈夫为摆脱庸碌而寻求婚外恋的刺激,为离婚撞得头破血流却还是一场空;夫妻间没有爱情,难以沟通,却“懒得离婚”,得过且过。凡此种种,小说平实而不加掩饰地叙述撕破了关于幸福生活的想象与憧憬,直呈小市民鄙俗自私却又辛酸而无可奈何的生活状态。作者虽未做出直接的价值判断,但这种聚焦于平民生存简陋、龌龊、低俗的“原生状态”,对日常生活的诗性消解和鄙俗化描述,以及部分小说潜藏在“零度”叙事背后的反讽式语调,足以传达他们对现实的失望以及存在主义式的反思。

另一方面,刘震云小说所深刻凸显出来的社会权力机制网络表面上看是国家和社会层面的问题,属于传统现实主义对于宏大社会问题的批判范畴。但是,“新写实小说”中,这种权力机制长期渗透在社会的每个角度,跟日常生活的各种繁琐庸碌一起构成普通人的生活世界,成为无法摆脱的宿命式存在,不但操纵着人的命运和遭遇,还造成了人的异化与沉沦,《单位》中小林为了分房子等实际利益而收起学生气,积极向组织靠拢;《一地鸡毛》中小林深受社会权力关系之苦,却在享受到权力带给自己的利益后,沉沦其间,放弃了自我坚持和追求,世界的荒诞非理性由此可见一斑。“人的沉沦不仅表现在追求层次的倒退,还表现在他不再作为自己本身存在,而是在他的日常烦恼中依赖他人,按照公众的意志而不是自己的意志来行事,人成为社会权力规则的奴役,受其摆布。”[9]这种状态即海德格尔所谓的“存在的非本真”状态,从社会权力规则的受害者到主动参与社会权力网络的运作,小林的转变极具代表性和典型性,他的异化与沉沦显示了作者对于小林们的存在主义批判。

总而言之,“新写实小说”中的“烦恼”一部分来自于物质生活及社会制度层面的压力,其诉求的是改革开放、现代化建设和现代性的深化发展。另一部分则来自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庸碌无意义以及复杂人际关系、权力关系给人带来的异化与折磨,显示了个人存在的本质荒诞性,其中后者隶属于存在主义哲学中的“荒诞”命题。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对存在荒谬性的揭示和对存在的失望与反思只是“新写实小说”的一个侧面。“新写实小说”大量呈现了存在的各种“烦恼”,却割舍了西方存在主义指出的获得存在本质的途径,这集中体现在“新写实小说”对待存在荒谬性与烦恼人生的态度上。

三、精神背离:选择“忍耐”而非“反抗”

如何应对“荒诞”和“烦恼”:反抗还是忍耐?存在的丑陋、荒诞、虚无是存在主义的基本命题,但是,“存在的荒谬性并不完全是否定性意识,它代表着某种孤独而执著、虔诚而痛苦的努力:在上帝已死的世界上继续追问生活的终极目的,力图寻找一种可以替代原有宇宙体系的理想世界。”[6](P113)从而引出存在主义的第二个重要命题即加缪的反抗“荒诞”与萨特的自由选择。在萨特那里,“存在先于本质”不仅意味着存在的虚无,还证明了“人是自由的”,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和命运。“人的存在价值就在于他自己所设想的那种即使,人的本质是由主体自行选择和造就的。”[4](P44)因此,在萨特文学作品中有两类人:自在的人与自为的人。前者是无法逃脱世俗评价和传统价值标准的“不自由”的人,如剧本《禁闭》中的主要人物加里森;后者则以《苍蝇》中的额瑞斯特斯为典型,他勇于把自己内心的自由诉诸行动,并且愿意承担自由选择的一切后果,这使他成为一位真正的存在者,获得了自己的本质,从而体现存在主义自由观。

然而,在“新写实小说”中,似乎只有“自在的人”,鲜见“自由的人”。不自由的烦恼人生是一种普遍体验,他们浸淫在各种物质与精神烦恼中,生不得自由,甚至连死的资格也没有。《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在一天之中遇到家庭、工作、情感上的各种烦恼,倍感折磨,只能自我欺骗,感到“你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梦,你在做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之后其实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非常相信自己的话,于是就安心入睡了”。《一地鸡毛》和《单位》中的机关工作人员小林则甘心异化和沉沦,任凭从前的理想和斗志逐渐消磨,安心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世俗人生追求,屈从于“常人”的专政之下,拒绝反思和超越。他们既无法改变现实,也无力拯救自己。还有人感到到存在的荒诞,无法忍受却没有反抗和改变的行动力,最终通过自杀选择逃避,如《已婚男人杨泊》中杨泊最终跳楼而死。他虽然否定了日常生活的意义与价值,却没有加缪笔下局外人的那种对抗世界的勇气和坚定的内心,不能坚持自我去对抗世俗生活和“常人专政”,反而深陷于日常生活,跟自己所厌恶的一切保持着契合,从不拒绝朋友的邀约,虽然他与这些朋友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精神交流和深厚的感情,最终在非理性的冲动之下以死亡逃避世界的荒诞与自身的软弱空洞。

在他们中间,我们几乎找不到萨特笔下“自由的人”,这当也许跟“新写实小说”拒绝理想和崇高有关,庸常人生中卑微鄙陋的小人物的确很难超越世俗评价和传统价值标准,像《局外人》中的莫尔索那样宁可被判死刑,也坚持自我,不屈从于世俗社会对人的规定和限制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但后者至少提供了一种存在的方式和选择的自由度,前者却似乎否定了超越世俗与日常生活的可能性。

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加缪着重谈到如何面对荒谬的问题,人在荒诞面前是以自杀或其他的方式来逃避,还是正视荒谬而使人生有意义和得到幸福。加缪肯定了后者。[6](P392-393)从总体上看,“新写实小说”似乎同样对死亡持否定态度,从余华风靡一时的《活着》便可见一斑。但二者实际的意义指向却不一定相同。加缪虽然否定人以自杀逃避荒诞,但他其实非常重视自杀问题,他认为“只有一个哲学问题是真正严肃的,那就是自杀问题。判断人生是否值得活下去,就等于答复了哲学的根本问题”,[6](P392-393)那么如果人选择活下去,就需要在先验性的价值与理性破灭后,正视荒谬,为生命寻找值得延续的意义,而不是为了“活着”而活下去。反之,“新写实小说”中,否定自杀,却可能只是因为“没有资格去死”,如方方在中篇小说《出门寻死》中提出人,特别是穷人有没有资格去死的问题。

方方的《出门寻死》发表于2005年,在创作时间上并不属于本文所界定的”新写实小说”范围内,但由于其对“新写实”观点的延续和小说内容的代表性,因此可以纳入到我们的讨论当中。《出门寻死》的主人公何汉晴是一个没有受多少文化教育的下岗女工,她不但要负责一家人,从公公、婆婆到小姑、丈夫、儿子的起居家务,还要给别人家做钟点工,十分辛劳,却因为没有文化时常受到婆婆、小姑的嘲笑和挤压。这一天早晨,她跟小姑拌嘴后,受到婆婆嘲笑,接着被丈夫打了一巴掌,感到无比委屈,萌生出寻死的念头。但是在江边找到她的丈夫却告诉她没有死的资格,一天没有她,“屋里现在乱了摊子,一个个都成了无头苍蝇,一大堆的事情等你去做,你以为你死得?”何汉晴十分犹豫,一方面她意识到“她的确是没有资格去死的。她在这个世上的活还远没有做完”,“她屋里那一地的芝麻,她不弯腰一粒粒地去捡,又有哪个会去捡?”,但是,“只是她这一腰再弯下去,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直起来呢?”最终,她放弃了寻死,回家继续重复以前的日子,并安慰自己道,“可能人就是得把他这一生该受的累受完,才能去死”,放弃了寻死。

面对“活着就是受累”的悲剧命运,何汉晴的行为似乎表现出一种正视和直面“荒诞”的勇敢和坚韧。但是,她的直面不是自主的选择而是认命式的无可奈何,生活虽然是等待她用一辈子弯下腰去捡拾的“一地芝麻”,她却没有死和拒绝的资格。需要追问的是她为什么放弃寻死?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必须“把一生的累受完”才能死吗?当然不是,这只是普通人身处困境中的自我安慰。实际上,何汉晴之所以被丈夫的话打动,相信自己没有资格去死,是因为她舍不得与家人之间的感情,并且发现了自己对于家庭的责任和价值,在为家庭受累和捡拾“芝麻”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意义。“这世上,刘建桥是最在乎她的人。没得她,他刘建桥难得活下去。”所以她必须要活下去,尽管这意味着终身受累的宿命和每天各种“烦恼”的折磨(干不完的家务活,公公的训斥,婆婆的嘲笑,小姑的冷嘲热讽等等),但这一切并不是荒诞的,而是有意义的。试想,倘若她的受累只是西西弗那般不断地推石上山的过程,对于家庭毫无建树,她还会心甘情愿去受累吗?

如果说加缪式的反对自杀是一种消极哲学与积极人生态度的结合,彰显了人在面对荒诞世界时主体的自为性。那么小人物何汉晴之所以拒绝自杀,表面上是“没有资格”而无可奈何,实际上是因为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意义,即为家庭自我牺牲。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让前者活下去的力量是自主的、积极的,后者却是被动的、无奈地重复每一天,因为她存在的必要性和意义并非她的自主选择,而是与生俱来或世俗社会规范所强加的。当价值与意义成为一种先验和本质性的存在,存在主义关于世界的荒诞性、非理性的认识就被文本无形中消解了。

概而言之,一方面“新写实小说”表面上以存在主义为哲学基础,小说体现了“存在先于本质”以及“存在是荒诞的”观点;但小说主人公多“烦恼人生”的经历,而少“荒诞”的形而上体验。如何面对“荒诞”、“烦恼”这一层面,“新写实小说”中的绝大多数人物放弃了存在主义哲学所提倡的反抗和自由选择,而是选择忍耐和妥协,又或者认同于某种本质化先验化的意义价值,走向了存在主义的反面。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对存在主义哲学的有选择吸收呢?从现实与观念两方面入手探究,我们将发现与改造中国式现代化过程中世俗化与商品化给后革命社会带来的深刻影响,以及“新写实小说”内部哲学观念以及价值取向的差异性,是在这种选择性吸收基础上进行本土改造的内外两方面原因。

四、内在矛盾:在追求现代性与反思现代性之间游移

从根本上看,西方存在主义与“新写实小说”的区别在于二者产生于不同的历史、社会和文化语境。存在主义是西方后工业化时代知识分子对于资本主义异化的暴露和抨击,而新写实主义是中国1980年代以来在后革命时代的世俗化过程中,面对新的社会政治经济状况,传统价值观念瓦解和新思想产生下的产物。

以海德格尔、萨特、加缪为代表的西方存在主义思潮发端于20世纪上半叶的欧洲。在这个资本主义得以充分发展的西方世界,资本主义制度下人的异化已经成为一种无处不在、仿佛先验般的存在。作为现代西方非理性人本主义思潮,存在主义“一方面反映和表征了现代西方社会的精神状况,言说了对西方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人的异化状态的抗议以及对个体自由的追求;另一方面,存在主义力图超越西方传统哲学对人的存在的理性主义的理解方式,把人的存在从本质论和认识论的遮蔽下解放出来”[5](P5)。可以看出,西方存在主义产生的社会背景是已经完成了现代化并遭遇现代性危机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其所主要面临的主要困境是精神和信仰危机,而不是物质的贫乏。作为对社会现代性的反思,西方存在主义文学所追求的是一种审美现代性。面对无可名状、超越物质层面的精神荒芜,存在主义者的反抗是单向的、个体性的、带着一腔孤勇的绝望呐喊,寻求的也是个体的自由与超越,希望克服资本主义下人无法自主的异化状态。

而“新写实小说”活跃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中国正处于现代化的新的改革阶段和社会文化结构转型的一个转折点。1986年7月,国务院发布《国营企业实行劳动合同制暂行规定》、《国营企业辞退违纪职工暂行规定》和《国营企业职工待业保险暂行规定》,俗称的“铁饭碗”被打破,这是1949年以来劳动制度的一次重大改革。当年12月又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试行)》。1988年2月,《关于在全国城镇分期分批推行住房制度改革的实施方案》由国务院印发,住房商品化改革提上日程。当年3-4月间,全国人大会议通过宪法修正案,将国家保护私营经济的合法的权利和利益,对私营经济实行引导、监督和管理”以及“土地的使用权可以依照法律的规定转让”等规定载入宪法[12]。

这一系列重大改革措施冲击了人们在传统社会主义时代的观念,社会世俗化、商品化的加深的情境使得作家对时代、个人、信仰与社会产生普遍性焦虑。一位当时目睹变化的批评家这样说道:

经济与政治体制改革的深化,强化了人们的务实与求实精神;商品经济的巨浪冲击,许多人转向了“一切向钱看”的实惠主义和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不正之风污染了社会空气,一些人对生活不是顽强进取,而是转向了无可奈何的营营苟苟,人生价值观出现了混乱和失落……激情开始冷却,崇高反受嘲弄,神圣,理想,英雄,悲壮这些曾经灼烫心灵的字眼,却被世俗,卑微,平庸,荒唐所亵渎和代替了。[14](P5)

在这样开始加速变动的社会新的政治经济状况前,当时的人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价值观念的冲击,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感受到了孤独感和失落感。

经济运作的变革带来了社会人际关系的巨大改变。作家对此尤为敏感。比如评论者注意到,方方在1986年以后,创作风格发生了重大变化。由于当过四年装卸工人,她在1980年代前期的作品侧重表现工人生活,充满热情和蓬勃向上的暖色气息。但她1986年的小说《白梦》成为重要转折点,在小说自序中她叙说了受到朋友背叛给身心带来的巨大影响。正如评论者所言“虽然方方不一定是自觉地去接受西方的存在主义思潮,但是她那越沉越深的心境造成了她在以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以一种冷峻、辛辣的风格而延续着自己探索文学的方向,在看似平淡的笔角下寓以一种凝重的悲剧感。”[9]

与此同时,1980年代哲学思潮风起云涌,给知识界带来了巨大冲击。正如张韧所言“萨特的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与精神分析学说,菲力普·劳顿的生存哲学、杰·M·基辛、绫部恒雄、菲力普·巴格比的文化人类学,等等,对写生存状态小说的影响是有目共睹的。”[14](P5)“新写实小说”属于“生存状态小说”之一,它明显受到多方客观因素影响;在作家接受的思维图谱中,存在主义居于一个重要的位置。

既因物质层面的巨大压力天然具有现代化建设的诉求,同时又受到西方反现代性和非理性思潮的影响,要求对现代性进行反思,反映到文学作品上就是对审美现代性的追求。“参照系统的复杂性使得我们的文化选择显得步履维艰:既要现代化又要反现代化、既要世俗化又要反世俗化、既要工业化又要反工业化、既要发展科技,又要反对科学主义。”[11](P223)陶东风所概括的正是当时文化界面对处于改革加速期的时代巨变与观念冲突大背景下的思想场景。

于是,“新写实小说”在态度不明、复刻现象的书写中,实践着解构和重构的双向过程。一方面,作家主动借鉴西方存在主义,为宏大命题的解构和传统价值的瓦解建立哲学基础。但与此同时,他们也被动或无意地进行着世俗精神的重构。作为远离集体政治叙事的个人化表达,“新写实小说”仍旧带有不少公共化色彩,小说有意识地展现平民大众的共性体验,更多地投射出浮躁与生气共存的时代语境,以及普通人烦恼与快乐同在的世俗形态。这些真实而鲜活的“此在”自动填补了传统价值体系崩塌后的意义真空,响应新的社会发展诉求,让日常从表象上升为本质,从物质升华为价值。

由此,“新写实小说”的日常化叙事表面上回避了社会政治层面或现代性层面的意义观照,但事实上仍旧受到时代复杂环境的影响,潜藏着反思现代性和追求现代性的双重指向,形成了文本内部的分裂与对立,并最终与时代精神交相呼应,共同汇入世俗化的滚滚洪流。

这种世俗化转变的一大表现是从反本质论走向日常生活本质论。“新写实小说”之“新”在于其对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本质观的否定,它的哲学基础是现代主义“实存无本质与非本质之区别”以及萨特“存在先于本质”的存在主义哲学观。但是“新写实小说”同时也是继“寻根文学”无疾而终和“先锋文学”一蹶不振之后的日常化写作。通过对日常生活的重复性、“再生产性”、功利性和实用主义的推崇,对日常满足的平庸化、一般化叙事,“新写实小说”确立了日常生活的本体性地位[7],从而不知不觉中回归了另一种“本质论”。不少“新写实小说”将日常生活表现为“一地芝麻”式的种种“烦恼”,让人不堪重负,显示出作者潜在的否定姿态。但与此同时,他们又似乎认定“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才是最重要的,而日常生活只能是庸碌庸俗的,这绵绵无尽的庸碌与庸俗,填满了人一生的时空。”[10]深陷其中的人,无法改变也无力超越,只有忍耐。

《出门寻死》中,主人公何汉晴意识到,只要她活着,“满地的芝麻”般的“累人的日子和烦心的事”就“与她如影相随,永无尽头”。但她又觉得“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这一场累”,“人就是得把他这一生该受的累受完,才能去死。”这些论调虽然只是小说人物的观点和感受,不能等同于作者意图,但作者主体性话语的隐匿,对意义框架的回避,以及对通过叙事改造世界和反击平庸的放弃[13],显示了作者对“荒诞世界”和“烦恼人生”无可奈何,对反抗平庸与超越世俗可能性的怀疑与放弃。存在主义哲学虽然否定了存在意义与本质的先验性,但不同于后现代主义对“形而上”彻底否定,本质上还是一种追求超越性和终极关怀的哲学,在存在主义者看来,唯有超越性才是人的本质存在。而日常生活本质论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人之精神追求的合理性与可能性,也否定了人的超越性向度。

五、“告别崇高”:世俗化与个体价值的重新探寻

在此基础上,“新写实小说”表现出当时中国的文化界从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走向平民主义立场。在确定日常生活的庸碌是本质性存在的认知之后,“新写实小说”所宣称的“完全淡化价值立场”逐渐演变成对知识分子的批判视角放弃和对平民化价值观念的认同。细读文本可以看出,小说中真正难以忍受日常生活的琐碎重复特质的往往是一些尚存人文理想和精神追求的“后精英”们,所谓“后精英”是指不同于一般的市民,而带有精英知识分子的某些特点但又明显有不同的市民,即是失去了精英信念的都市文化人[15]。如《烦恼人生》中的尚存精英理想的高级技工印加厚,《一地鸡毛》、《单位》中的曾经有过理想和追求的机关工作人员小林,《离婚指南》中信奉哲学书籍的公司职员杨泊,和能够成段背诵黑格尔叔本华和海德格尔的著作的哲学教师老靳。正是在用精英理想来衡量日常现实的时候,印加厚体会到巨大的落差;而杨泊之所以对妻子极其厌烦乃至于仇恨,不仅仅是针对她个人,更多是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对她所代表的庸俗与庸碌生活表示拒绝。

中国知识分子自五四以来常以启蒙领袖自居。然而,1980年代后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世俗化的浪潮中被从中心被抛到了边缘,在1990年代的市场化时代失去了过去的精英地位。在一个奉行“过日子”哲学的时代,那些充满超越精神、惯于编织理想主义神话的人文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一起体验到生存的种种卑微,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后来其中一些人选择放弃精英意识与自我坚持。于是,杨泊最终放弃离婚,回归他机械重复的日常生活;小林不再有大学生的清高,为了提工资分房子等现实利益而卑微地讨好领导。他们沉沦的这一过程也反映了知识分子放弃主体性,开始向普通大众靠拢。

部分视点彻底下沉的“新写实小说”则直接表现出对平民主义立场的认同。对于那些没有基本生存需求和物质压力,认同且享受于俗世生活乐趣的市民们来说,日常生活虽然庸碌、无聊,但同样充满温情和乐趣。池莉短篇小说《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中,售货员猫子津津乐道于温度计爆炸这样的“无聊”小事;晚上一起纳凉的老人们谈起武汉的各种小吃,感到“自豪极了”;燕华和汉珍相约晚上去逛街,女孩子们没玩什么就“开心极了”。俗世生活的烦恼不少,但快乐也很简单。只要“不谈爱情”,放弃对理想化爱情、婚姻的奢求,安心于粗糙泼辣的妻子,沉湎于世俗化享乐,“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过下去,也蛮舒服”。虽然其中不乏自欺欺人的成分,但这种“过日子”的民间哲学,对世俗化快乐的认同,已经足够应付日常生活的“烦恼”和不如意。以猫子、燕华等为代表的平民眼光来看,“酸文假醋”的作家“四”是难以理解的、可笑的。由之,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于世界和存在的“荒诞感”与虚无感只是边缘化知识分子们的庸人自扰。

然而,“新写实小说”中的一部分作品从对日常生活意义的否定出发,通往世俗生活价值的重建。传统现实主义仰慕崇高,而“新写实主义”舍弃崇高[5]。在世俗化、商品化浪潮与现代主义及存在主义影响下,“新写实”搁置先在的“意义”和“价值”,拒绝崇高和理想主义,延宕价值判断。与此同时,另一部分“新写实”主义小说则悄然回归日常生活本体论和平民主义立场,在零度叙事和悬置判断的背后,开始重建世俗生活的价值意义。关于这一点,我们从”新写实小说”关于生养孩子的不同叙述模式中可管窥一二。

《已婚男人杨泊》和《太阳出世》分别是苏童和池莉发表于1990年的短篇小说,情节内容上并不相近,但都涉及到生养孩子对普通家庭巨大影响。前者是“新写实小说”中极具存在主义色彩的一篇小说。它直接描写了一个在日常生活中感到荒诞、孤独、虚无和绝望,乃至于最终选择死亡的已婚男人杨泊。虽然事业失意,但他仍风度翩翩,话语幽默,非常受朋友欢迎,夫妻二人不得不花钱、花时间招待,妻子冯此感到强烈不满,愤而出走。但杨泊的荒诞感和虚无感并非来源于这些家庭问题,而是一种贯穿始终的整体性的、莫名的感觉。妻子回娘家后,杨泊回顾几年的婚姻家庭生活,认为矛盾冲突的根源在于孩子出世。临产室外,其他男人无比激动和喜悦,杨泊却“始终不能把冯敏的生产和自己联系起来,他反复读着一张庸俗无聊的街头小报,对四周的环境感到一种深深的隔阂。”妻子认为杨泊在她分娩之前嘲笑她的痛苦,十分气恼。而杨泊之所以深感荒诞和虚无,是因为他深陷于日常生活,却否定任何意义与价值,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对于妻子“生孩子”这样的世俗“人生大事”感到十分隔膜。妻子走后,他机械无力地照顾着婴儿,最终因为忍受不了孩子无休止的啼哭而跳楼自杀。这篇小说中,生孩子是夫妻矛盾的导火索,孩子的啼哭成了丈夫的催命符。然而,这样的叙事并未找到生活中烦恼的社会性根源,不能不说是浅薄的观察。

池莉《太阳出世》讲述的是一对年轻夫妻赵胜天和李小兰从结婚到、怀孕、生产和养育小孩的过程。小夫妻年轻、爱玩、不懂事,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发现有了孩子,不得不迎接“太阳出世”。与“一地鸡毛”和“满地芝麻”的隐喻相比,“太阳出世”的比喻明显是一种积极的价值肯定。作者站在世俗平民化立场,将生养孩子看做是一件有意义的大事,同时也没有回避养育小孩的艰难。怀孕其间李小兰因为生理反应而心情低落,小夫妻间时有争吵。孩子出世后,为了给孩子请保姆、买奶粉,小夫妻卖掉了“席梦思、风铃、豪华落地灯”等“没用的装饰品”,李小兰自从生了孩子,“就没买过衣服,没上过美容厅”。作为家庭妇女,李小兰和《出门寻死》中的何汉晴有相同的无奈。为了养儿育女和相夫教子,她们不得不固守在无穷无尽的家务里,放弃个人生活。但是,在世俗伦理观看来,这种牺牲是已婚女性应尽的责任义务,是理所当然的。从小说的叙述语调看,叙述者抑制不住的抒情化表达(如文本出现了这样的感慨:“养一个孩子是多么艰难!”“养一个孩子又是多么有意思!”)和对李小兰夫妻为孩子“受累”的赞赏态度,表明作者已经认可了这种日常生活伦理与价值观念。在回避国家政治层面的宏观价值和社会理想之后,家庭这一层级单位的意义得到了普遍认同,家庭成员之间的温情与为家人自我牺牲得到肯定,弄好“老婆孩子热炕头”或安心于“一地鸡毛”式的日常生活也因此有了意义。

然而,这个逻辑链条仍有一个薄弱环节,那就是得到认可的意义与价值只停留在家庭层面,个体的存在意义依然是未知或否定的。在《出门寻死》中,这是无法解决的矛盾和宿命,叙述者仍旧保留了关于个人存在之无奈与荒诞的反思。在《太阳出世》中,家庭利益与个体发展却最终统一起来,几乎一切矛盾都得到了妥善解决。养育女儿虽然给这对顽劣的小夫妻带来了不小的负担和压力,但同时又“激起了他们许多的遐想或者说是理想”。赵胜天为了给孩子提供更好的家庭环境,决定报考成人大学;李小兰则跟几个有文化有气质的妈妈们交上朋友,不再忙于打扮,追赶时髦。对孩子的爱与责任让这对小夫妻学会了成长,叙述者说他们从“多么调皮多么轻浮多么无知多么浪漫的一对年轻人”变成了“稳重的成年人”。正是对家庭责任的积极承担帮助他们赢得个人发展的机遇,在小说隐含的世俗乐观精神渲染下,日常生活之于个人的意义得到最大程度的肯定。由之,世界不再是荒诞、虚无和无意义的,存在的诸多烦恼可以通过物质生活提高解决,也能够用意义与价值来对抗,存在主义的命题逐渐在文本中消解。小说中普通大众所面对的问题是如何更好地融入世俗生活,找到日常生活的价值与乐趣,而不是萨特式对抗与加缪式的超越。

结语

“新写实小说”对于西方存在主义思潮中反对“异化”的立场的放弃,具有本土社会自身的动因:正在加速改革的时代虽然带来商品经济中新的思想观念的冲击,但在当时“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动员和反对“社会主义异化论”的思想批判下,人们还未感受到现实中资本主导带来的异化生活状态的冲击,仍然向往着新一轮市场化改革能带来生活水平的不断完善,这被认为是“现代性”的本质,因此甚至小说中那些生活中消极现象的描绘也被当时的评论家认为是“疏离了生活的本色和时代的精神”,因为无论是这些现象还是“新写实”本身,都只是“寻找中的过渡性现象”[14](P16)。

总之,“新写实小说”在对西方存在主义思潮表面上的接受中,实际上进行了重要的改造。背弃存在主义对“荒诞”的“异化”状态的批判,聚焦对“烦恼”的“人生状态”的呈现,从根本上说,是从反本质论到日常生活本质论,从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到平民主义立场,从对日常生活意义的否定到世俗生活价值的重建。在此之中隐含着追求现代性与反思现代性的双重维度,正是这种小说内部的分裂与差异,使得其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表现出契合与对立并存的复杂关系。它咀嚼“烦恼人生”而非反抗“荒诞社会”,表明了文本叙事对日常现实生活的回归。而这是源于中国世俗化社会进程中的物质渴望与改革时代经济生活的发展相辅相成,对这种平庸生活的妥协也反映出对现代性的迎合。当然,“新写实小说”这种状态当然也将随着市场化改革的进一步深入、“分享艰难”的姿态的难以为继,而在短暂几年的“繁荣”之后迅速终结,尽管它的思想余波仍然在个别作家的创作中偶尔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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