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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孔子忍的视角论君子

2022-02-15魏一凡

西部学刊 2022年24期
关键词:不器小人君子

魏一凡

“忍”在古代社会普遍流行,诸多家训、格言和文章谈及之。例如,《论语》中强调:“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1]243孟子强调:“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2]在元代甚至出现了《忍经》《劝忍百箴》这样的专书。“忍”逐渐成为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成为一种伦理道德规范。但是如今,“忍”的发展却面临桎梏。其原因在于“忍”的精糟并蓄特质,使其无法像仁、义、信这类范畴在历史的发展中随处适宜、不被误解。然而,需要纠偏和强调的是,中华民族之尚忍、善忍并非逆来顺受、懦弱无为,而更多的是忍辱负重、屈身行道之理性和智慧的体现。因此,“忍”与君子之结合存在可能,并为君子何以成为君子开拓一种新思路。

一、“忍”的内涵

“忍”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情感现象,“忍”一字广见于先秦典籍之中。最初的“忍”多作残忍之义,残忍指凶恶狠毒无恻隐之心。例如,《国语》:“其民沓贪而忍,不可因也。”[3]572《左传》:“且是人也,蜂目而豺声,忍人也,不可立也。”[4]均告诫世人残忍之人是无法立足于世的。除了残忍之义,“忍”的一个重要的含义便是忍耐之义。“忍耐”指承受外界加诸的身心痛苦不因此改变最初的意志和行为方式。“今既免大耻,而不忍小忿,可以为能乎?”[3]210在此处,“忍”即是忍耐,容忍。

残忍和忍耐是两个相反的含义,因此“忍”的特点便是“正反兼容”“美恶同词”。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将此精炼地概括为“敢于止”与“敢于行”:“忍之义亦兼行止,敢于杀人谓之忍,俗所谓忍害也。敢于不杀人亦谓之忍,俗所谓忍耐也。”[5]“敢于止”即容忍、忍耐,敢于克制心理冲动的迸发。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1]243花言巧语足以败坏道德,小事情不忍耐,便会败坏大事情。此处“忍”便作忍耐之义。与此相反,“敢于行”即残忍,指个体对内心之恶无所控制,任由其胡作非为。正如孔子怒斥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1]34贾谊认为:“恻隐怜人谓之慈,反慈为忍。”[1]34与“慈”相反,此“忍”之义便是残忍。

孔子在《论语》中仅有两处谈及“忍”,如上所述,这两处则分别谈了“忍”的残忍和忍耐之义。季氏残忍在于其违背礼制,没有遵守君臣之礼;“巧言乱德”在于警戒世人应常修身习德,摒除妇人之仁、匹夫之勇,否则失之又失,后患无穷。虽然孔子只两处谈及“忍”,但“忍”的价值并未淹没于先秦儒家哲学的发展之中。“忍”这一范畴逐渐发展为孟子所推崇的“不忍”。言而总之,“忍”的内涵可以概括为残忍与忍耐,残忍这一意蕴是孔子、孟子所排斥和否认的,而忍耐这一意蕴则是孔孟包括以后的哲学家所宣扬和保留的。随着“忍”的发展,对于“忍”的讨论大多是劝诫人们忍耐、容忍,对自身心理冲动进行合理的控制。就此而言,“忍”作为一种伦理道德规范是有其合法性的。

二、何谓君子

“君子”一词广见于先秦典籍,在《尚书》《诗经》中多次出现。《尚书》中记载:“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6]这句话是周公对成王的劝勉,君子、君主处在统治者的地位,就要拒绝安逸享乐,要主动去了解农民耕田种地之艰辛,这样就能体会“小人”之艰难。这里的“君子”是指手握权力的统治阶级,处于统治地位的统治者;“小人”是指平民百姓,普通农民。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到:“君,尊也,从尹;发号,故从口,古文象君坐形。”[7]许慎将“君”分为“尹”与“口”两部分,“尹”是指手握权力、地位尊贵;“口”是指发号施令,结合在一起。“君子”即是手握权力、地位尊贵且发号施令之人,如统治者、贵族等。古代典籍中大多“以位言君子”,而忽略了“以德言君子”。所谓“以位言君子”,即把君子理解为位居高位、掌握权力之人。与此相反,小人则指居下位的普通百姓。所谓“以德言君子”即把君子作为有德之人,根据有无德行来判定君子与小人。道德高尚之人才称得上为君子,而小人则指无德之人。

“以位言君子”的情况,直到孔子时期才有所改善。首先,孔子并未直言君子指有德之人,而是将君主赋以道德的要求。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1]186结合上下文语境,“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中的“君子”指“子欲善而民善矣”中的“子”,即季康子,亦即在上位的统治者,而“小人”则指“民”,即普通百姓。孔子的创新之处在于赋予了季康子修炼德性的要求。而后,孔子逐渐强化君子之德性要求,君子与小人的判别不再仅仅是阶级地位的判别,而是道德修养的判别。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1]54君子与小人之比较之中,孔子的重心就放在了道德品行之上,依据道德品行的优劣来判别君子与小人。

要而言之,“君子”既指统治者,也指道德高尚之人。只不过随着孔子在《论语》中多次从道德的角度对君子进行规范,“君子”的阶级地位逐渐弱化,道德要求得以加强,后来的哲学家大多从德、行的角度讨论君子与小人,君子逐渐成为内圣外王的代表。“君子”也是孔子一生宣扬与追求的理想人格,君子人格是内在德性与外在事功的统一,是“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统一,“君子不器”也成为儒家的一种理想境界。

三、君子与“忍”何以可能

君子与“忍”何以可能?换言之,君子是否需要“忍”?或者说“忍”能否作为君子应具备的一个德性范畴?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1]223君子是“仁”“知”“勇”的统一体,而“忍”是君子把握“仁”“知”“勇”的功夫。“仁”是对君子最根本、最全面的道德要求。“仁”对于自身来说是克己复礼的自我修养,对于他人来说则是爱人、安人。孔子谈及“仁”多达百处,可以确定的是“仁”是一种全面的道德规范,贯彻在视、听、言、动各个方面。而君子作为“仁”的践行者,必然要求君子的全面性,即“君子不器”[1]24。因此,仅仅以某一个或某几个具体实践范畴是无法对君子作出完整、准确的概括。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1]240“义”“礼”“孙”“信”此类范畴是对主体的积极规定,而“忍”则是孔子要求君子在面对困境、不公时,所应具备的德性,是对主体的消极规定,但是却可以起到积极的效果。正反兼具,内外兼修,才符合君子的全面性。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1]243朱子解“小不忍”为“妇人之仁、匹夫之勇”[8]392。由此推之,“大谋”则指真正的“仁”“勇”。而要实现真正的“大谋”即“仁”“勇”,则必须把“忍”作为一种功夫,修炼自身全面性,从而确保仁的普遍规范性得以实现。

关于何谓“知”,从有关樊迟与孔子的对答可以明晓。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1]188爱人,是仁的实施;知人,是智慧的基本内容。“举直错诸枉”是智慧的体现,“能使枉者直”则是仁的实现。“仁”与“知”并非互相抵触,反倒相互为用,所谓:“仁者安仁,知者利仁。”[1]50在“人知”与“知人”两者之间,孔子明确选择后者。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1]13表明了孔子杀身以成仁的决心,并且不会因为无人所知而愤懑不平。“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1]241,君子所担心的是自己没有能力去践行仁道,却不会担心自己的努力付出不被他人知晓。“人不知而不愠”,正是君子之忍的一种表现。

此外,孔子否认盲目的勇。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1]274君子以义为上,所谓义即恰当、合理。有勇而无义,是一种非理性的行为,无论是对于君子还是小人而言,都只会产生危害。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1]53孔子认为,君子对于天下的事情,没规定要怎样干,也没规定不要怎样干,只要怎样干合理恰当,便怎样干。有勇而无义,称不上真正的勇。没有理性约束的勇敢,难免盲目冲动,陷入残忍的深渊。孔子宣扬勇,但更强调以礼、义作为背后的理性规则,而要想把握礼、义,君子应做到尚忍、善忍。“勇”与“忍”并非相互对立,合乎义之“忍”便是“勇”的一种表现,同时“忍”也是对“勇”的一种规范,使其符合义。

概括而论,忍耐之意蕴在“仁”“知”“勇”皆有所显现,“忍”也是君子践行“仁”“知”“勇”并不可少的工夫。因此,君子与“忍”之结合存在合理性。

四、君子之忍的外在表现

“忍”作为主体的内在约束,在具体实践过程中表现出一定的主体行为状态。孔子在《论语》中对于君子之忍的外在表现皆有提及。概而论之,君子之忍的外在表现为尊贤容众、君子不器;谦让不争、约之以礼;屈身行道、任重道远三个方面。

(一)尊贤容众、君子不器

孔子打破“学在官府”的局面,开创私人讲学之风,广收学生、弟子。孔子十分崇敬贤者,认为多贤友,便多益处。子曰:“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1]254孔子推崇贤者目的是希望人人都能够做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1]56。孔子认为:“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1]241,只要不断地自我反省,“躬自厚而薄责于人”[1]239,“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1]106,其成为君子也就不远了。此外,君子不应当局限于“尊贤”,更应当“容众”,容难容之人,容难容之事,竭心尽力,修炼忍耐。子张曰:“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1]288君子做到尊贤容众,自然称得上为贤者。

在与人交往之中,要做到“尊贤容众”,在自身修养方面,更要达到“君子不器”之理想境界。子曰:“君子不器”[1]24。朱子解之:“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材一艺而已。”[8]80朱子在此强调君子不应只有一技之长,而应多才多艺。除此之外,“君子不器”更强调君子对“道”的把握。《易经》有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9],把“不器”从形而下之“用”上升到形而上之“道”,旨在强调君子不应局限于现实技能,还应该对“性与天道”有所领悟,这样才能达到由凡入圣,天人合一之境界。由“器”进“道”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其根本离不开“容”“忍”。有“忍”方能“容”,有“容”方博学成才,进而对“性与天道”有所领悟。

(二)谦让不争、约之以礼

孔子一生待人温和,恭敬有礼;行事谦逊,举止有度。子贡夸赞孔子:“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1]9朱子认为:“此五者,夫子之盛德,光辉接于人者也。”[8]61其中所谓让,即谦逊也。从孔子对自身的认识可以深刻领会到夫子之谦让。孔子作为儒家哲学的开创者,却从不以仁者、知者自居。他认为自己即使成为一个君子,也尚有不及,“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1]112。因为在孔子看来,谦逊是合乎仁道,不逊则是违背仁道。谦让的要求进一步提高便是不争,如果说谦让是人人都能主动去争取做到,但是不争则难以让人从内心上获得认同,因为不争带有消极之意。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1]36孔子提倡“君子无所争”意在维护礼节,如若因为争强好胜而失了礼节,那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但是,孔子并没有完全否认“争”,只不过对于君子来说,符合君子之道的“争”是“揖让而升,下而饮”,即符合礼节的规范。为了维护礼节,不争也是心甘情愿的;即使是“争”,也应有礼有节,不可逾越。据此观之,孔子的谦让不争实际上强调的是对礼的遵守,一言一行均需符合礼的要求,背后所体现的是礼的约束,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1]93,对于争强好胜之情要做到忍而不发。孔子提倡君子博学多才、随处适宜,为避免其狂傲自是,失了分寸,故以“约之以礼”为背后准绳。

(三)屈身行道、任重道远

孔子所处的时代是礼坏乐崩、邪说暴行不断发生的时代。在这种臣弑君,子杀父,天下无道的社会之中,孔子迫切需要正名,以恢复周礼、仁道。孔子周游列国,希望诸侯采纳他治理国家的建议,但是并未得到重视,故发出“朝闻道,夕死可矣”[1]53的感慨。足以可见,在当时的政治、文化背景下,行道之艰难,但是孔子并未放弃心中所坚守的东西,他告诫弟子:“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1]119

孔子对道矢志不渝的追求,使其不在乎肉体的享受,更不在意财富、地位等身外之物,惟以求道为人生最大的旨趣。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1]12在孔子心里,君子应是“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1]245。所以他盛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1]86真正的快乐只有在向道的过程中才能获得。屈身行道,苦的是肉体,挺立的却是人格。道阻且长,任重道远,孔子仍以容天下难容之人,忍天下难忍之事的海量,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扶礼义于将倾之际,其救世之心愈迫切,愈加展现他甘愿为万民忍辱的决心。

结语

不可否认的是“忍”之残忍与忍耐两种涵义,“君子”之阶级地位与道德品质之体现在早期中国哲学之中是存在的。只不过随着儒学的发展,以忍耐解“忍”,以道德品质判别“君子”与“小人”逐渐成为一种共识。大多的论述旨在于将两者的积极内涵挖掘开来,融入现实之中,不再过多地关注其究竟何谓。从忍的视角论君子基于君子是“仁”“知”“勇”的统一体,而忍耐这一意蕴在“仁”“知”“勇”之中皆有所体现,并且“忍”是君子到达彼岸之修养方法。君子与“忍”的结合成为可能,“君子之忍”得以表现出来,在孔子的论述中皆有迹可循。再次澄明,强调“忍”并非逆来顺受,更非懦弱之表现,其意义在于将“忍”的积极内涵挖掘出来使其与尚忍、善忍的中华文化特质相适应,为中华文化注入新的活力,为君子何以成为君子开拓一种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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