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道行志:元末明初高丽士人的入仕理念
2022-02-15徐晓琴
徐晓琴
元初,理学自江南北上,安珦、权溥、白颐正、禹倬等寓居元大都的高丽士人最早接触到了朱子理学,将其从中原地区传入到朝鲜半岛。经李齐贤、李榖等高丽士人承续,迨至元末明初,朱子理学已在朝鲜半岛枝繁叶茂,涌现出李穑及其弟子郑梦周、权近等一众蜚声中外的朝鲜半岛理学士人①[1]。
14世纪下半叶的东北亚,华夏中原和朝鲜半岛均处于政权更迭的动荡时代。中原地区的元明鼎革使高丽朝廷分裂为亲元与亲明两派,亲明派最终击败对手,建立李氏朝鲜取代王氏高丽。高丽末期掌权者的事元取向与国内士人的事明态度相悖,但士人内心的君臣大义又制约着他们再度入仕新王朝。朝鲜半岛的王朝更替使信奉程朱理学的高丽士人一度陷入抉择困境,出于名节等因素,他们更倾向了高丽。学者较少关注到这一时期高丽士人的忠君观念,因此,本文拟在已有研究基础上钩沉元末明初高丽士人以忠君思想为核心的入仕理念。
一、以道进退:仕与隐的抉择标准
中原儒者的仕隐观由来已久,孔子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2],宋儒亦崇尚“待时之隐”[3],主张“得君”方“行道”[4],宋代宽松的政治环境甚至使文人一度出现“不必仕,不必不仕”[5]及居官而犹如隐的“吏隐”[6]等仕隐观。元代汉族儒士的入仕机会极少,但王明荪指出元朝士人的出仕仍是审察时情、本于道义的[7]。高丽士人与华夏儒者的仕隐观如出一辙,这在元末明初易代之际的乱世之中犹为明显。
权近就认为士人君子出仕抑或归隐取决于是否适时而合义,他讲道:
“当世道之降,权奸窃柄,贪墨冒进则贤智之士高蹈远引,以潜光于寂寞之濒。及世运之方兴,政化休美则弹冠振缨,以汇进于王庭之上,争效智力,以就功业而泽斯民。”[8]
当世道衰败、权奸之臣盗窃国柄,士人君子应归隐而不同流合污。而当世道兴盛,智者才士应积极效力国家而施泽天下。若不审时度势,冒于出仕或归隐,则不免有冒禄或洁身之诘责。
此外,李穑《送扬广道按抚韩侍史序》讲道:
“夫士之立朝,不问位之崇庳,禄之厚薄,得行其志斯足矣。”[9]14
他认为侍史主弹劾,对于君臣得失是非都可诘问,而按抚使责任更重,需观察地方风俗、纠察地方官以定赏罚,因而“其意如是而曰莫能行吾志吾不信也。”[10]55
《牧隐文稿》还记载了几位仕途不顺之士,李穑认为做官而不能行己志时,则宁可辞官或不就职。李穑在李仁复墓志铭中写道:
文烈……事忠惠王……一日,王弹雀于东冈,公直入前奏曰:“殿下已忘明夷之时乎?狎群小玩细娱,非所以奉宗庙也。”言甚剀切。王大怒,不敢发,以温言谢遣之。公既归第,叹曰:“王年方强而肆于欲,吾既老矣而又无助,不去,必及于祸。且数谏而不纳,责有所归。今兆年既不能顺其美,适足以增其恶,非臣之所以爱主也,不如去之。”明日,匹马还乡,终身不出。[10]126
余英时先生指出:“熙宁初王安石‘以道进退’的风格便已广为人知。所以在神宗没有完全接受他的‘新法’建议之前,他是绝不肯就相位的。同样的,神宗问程颢:‘朕召司马光,卿度光来否?’后者答道:‘陛下能用其言,光必来;不能用其言,光必不来。’”[11]8
正是由于王安石、司马光均将自己视为政治主体,因此不能为爵禄召之即来。李仁复之祖李兆年的此举与北宋王安石、司马光如出一辙,体现了“以道进退”的仕隐观,李穑深表认同。李穑及其弟子将“以道进退”视为仕与隐的抉择标准。得道之时,高丽士人志在何方呢?
二、以天下为己任:高丽士人的忧乐观
范仲淹《岳阳楼记》讲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12]8。中原学者的忧乐观伴随理学的发展而传至东国。李穑在《栗亭先生尹文贞公墓志铭并序》中称赞尹公“以天下为己任”:
(公)从姑夫尹状元宣佐读书,无不通究,尤长于左氏春秋。常诵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谓大丈夫宁可碌碌耶?……上欲官公子护军,公曰,名器至重,贤劳犹滞,敢私臣子?……甲辰公年七十六,疾作乞归锦州,以山水自娱者七年,而忧君之心未尝食息忘。[11]145-146
正如王方所说:“面对国家社会和时事苍生,李穑表现出了强烈的民本意识和济世情怀。”[13]
权近认为士人君子应将天下所有的事情均视为自己度内之事,“大抵学者而视天下之事,无问职之崇卑,事之巨细,皆以为吾度内之所当为者而为之。”[9]36他还无奈地感叹:“我志在天下,我身拘海东”[9]48。作为东国士人,权近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抱负,但却叹言受制于国界而无能为力。权近在为李原所作记中云:
“公天性仁厚,乐善不倦,自幼慨然有志节,尝慕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语,常自咏诵以自期待,故其文武才略,中外声绩,卓卓不群,足以追配范公,而其胸中之天,亦与范公同其大矣。”[9]59
权近认为李原不仅有高尚的个人修养,还有心怀天下之志向。虽然李原仰慕范仲淹的“忧乐”思想,但权近认为李原之志节是不输范仲淹的。在好友金伯玉行将回家省亲之际,权近为之送行,并撰文曰:
“方今明良相遇,任贤图治,士君子出仕之秋也。……人之为孝有异,在侧而终身者凡民也。君子则不然,立身扬名,以显其亲而已矣。”[9]62
权近劝告好友方今世道兴盛,正当士人君子出仕之时。担心友人因尽孝而不复出仕,权近阐明了君子尽孝的方式,即通过出仕而荣显亲族。
士人君子应“以天下为己任”,但元明之际的朝鲜半岛士人更加重视自我内心的修养。权近在为禹玄宝独乐堂所作记文中讲道:
或尝语予曰:“宋之司马君实、范希文,俱以儒术位宰相,道德勋烈,亦与之相上下。范公之言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志大而其仁广,宜其致君泽民,以济四海也。夫圣贤之道,非贵乎独善,欲以及人焉尔,故朋来而乐者孔子也,与众而乐者孟子也。二公皆学孔孟者也,范公之志,其大如此,司马公乃以独乐名其园,何哉?”予曰:“君子之乐,有本有末。得于胸中者本也,现于及物者末也。自其胸中之乐,推而至于及物,则天地万物,犹吾一体,无一不在吾乐之中。”……惟公早以周程之学,讲究孔颜之乐,方其贵也,以希文之志而为忧乐,君实之德而为事业。及释位而去也,穷仰困厄,极其惨酷,而公处之恬不动心,悲欢荣辱自外而至者,如寒暑昼夜更代乎吾前,而吾无忻戚于其间,惟自信自慊,以全吾胸中之乐,此众人所不知,而君子所独得也。[9]146
权近指出,热衷于“独乐”的司马光在学术、道德、功勋上能够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并驾齐驱,乃是缘于司马光内心的高尚修养。心怀天下固然重要,但“外王”须在“内圣”基础上发展。因此,权近认为注重内心修养的司马光堪比心系天下的范仲淹。
他们还认为君臣应共同治理国家,李穑《子因说》讲道:“故君臣之相资,朋友之相责,所以维持帝王之治之美,未有不相因而能致乎其极者也。”李穑认为只有君臣相因相资,乃至“朋友之相责”,才能“维持帝王之治之美”。权近上书政府时讲道:“人主与大臣,元首股肱,有同一体,可否相济,共成其治者也。”权近认为君主与大臣犹如一体,君臣是否互相扶持是国家能否得到良好治理的关键。
总之,李穑及其弟子俨然将行己志视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士人君子若不能行己志则归隐,若遇昌明之世,士人君子应注重内心修养的根本前提下“以天下为己任”,并与君主“共治天下”。在行己志的过程中,高丽士人遵循的原则是什么呢?
三、“尽己”思想:高丽士人的入仕风格
李穑及其弟子具有浓厚的“尽己”思想。朱熹讲道:“尽己之谓忠。”[14]72李穑及其弟子作为朱子理学东传的杰出代表,他们将朱熹的“尽己”思想吸收并予以发展,认为“忠”与“孝”乃“尽己”的一体两面,他们尽可能融“忠”“孝”于一体,将“尽己”理念视为行志之旅中须恪守的准则。
朴中书归觐家乡之际,李穑为之撰文道:
“且夫事亲事君,其道则同。子之于父母,事之能尽其道,臣之于君,事之能尽其道。是忠孝之立名也,程子以尽己训忠,然后人始知孝者亦忠焉而已尔。然则为臣而尽己,在朝之孝也。为子而尽己,在家之忠也。”
李穑高度融合忠与孝,认为孝顺父母与忠于君主是相同道理,但此道理在程朱理学兴起后才广为人知。李穑强调忠、孝本为一体,均为“尽己”的结果。洪武十三年,科举状元李文和行将归觐父母,询问李穑是否妥当。李穑答道:“善事父母,其名曰孝。移之于君,其名曰忠。名虽殊而理则一。”李穑从“孝”出发,指出对父母“孝”挪移至君主即为“忠”。
高丽禑王在某次打猎野猪时意外坠马,危急时刻,护卫官潘福海一箭将猎物射杀,解救了禑王。后来,权近为潘福海作诗道:“呜呼臣子孝与忠,一身当任亲贤责。”[9]147权近赞美潘福海的英勇品质,指出臣子者应兼具忠、孝,将忠、孝均置于君臣伦理之中。
洪武二十二年(1389),权近奉使明廷[10]609。行至平壤,权近获平壤都巡问使陆丽设宴款待,他醉酒后赋诗:“我生冒禄为吾亲……亲今无恙位已通,君恩如天之罔极。所以可体不自体,又向长途触炎溽。”[9]152-153权近直言做官领俸是为了亲眷,如今亲眷安定,自身也已位高权重,权近感慨君恩难报,遂以身体力行的方式抒发其忠君之志。离开辽东板桥驿前,因有担夫未归,权近一行使节留待至夜晚方才进发。路途泥淖,马匹跌倒在地,使节衣装全然沾满污渍。驶行二十里,他们途经芦沟铺,前路水深,便借用附近低矮房屋度夜。由于房屋潮湿,他们在屋顶覆盖了泥土,使得屋顶如平台一般。虽然有歇脚处,时值盛夏,使节们露宿屋顶,免不了蚊虫之苦。翌日行至十三山驿时,由于道路泥泞、马匹困顿,使节团再次遇到了人仰马翻的窘境。面对重重艰难,权近赋诗言:“王事不可迟,行行更催骑。马倒泥水中,我服尽沾渍。因思式微篇,永矢向君志。”[9]154-155权近忧虑是否能够按时抵达京师,不断催促加快骑行速度。面对路途中遇到的艰难险阻,权近抛诸脑后,誓言永远忠于君主。
永兴府位于朝鲜半岛东北边疆,教育不兴,庙学破败。洪武三十一年(1398),永兴府尹重兴庙学,前成均馆乐正金稠前来教授子弟,培养出诸多人才。后来,金稠重返成均馆,他的永兴府庙学弟子李阳敷此时与之同仕成均。二人一同向权近讲述了永兴府尹孙公兴学之事,请权近为永兴府庙学作记。权近写道:
“予惟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六籍之书亦所以明斯道。居是学而读是书者,当思有以求其道,亦思有以厚其伦,为臣尽忠,为子尽孝,以至长幼朋友,随所往而各尽其职,此乃儒者之实学也。”[9]161
权近告诫在该学校读书的学生,为臣要忠于君主,为子要孝顺长辈,无论何种身份,都应尽职尽责。这里,权近不再仅将忠、孝并举,而是将“尽己”思想代入各种身份。
当忠与孝矛盾时,高丽士人将忠置于首位。洪武十九年(1386),郑梦周自高丽启程奔赴明廷,以冀明朝能够赐予高丽朝服、便服以及减免明朝对高丽的高额岁贡要求[10]761。四月,途经山东,郑梦周赋诗道:“受命何曾顾家事,观光又欲觐天朝。”[15]570与顾家相较,郑梦周更注重忠心事君。言虽如此,郑梦周其实也非常思念骨肉,他赋诗道:“百念俱灰灭,关心只两儿。”[15]570郑梦周行至扬州写道:“终然为君父,不得念妻孥。”[15]572他受命奉使,只得将妻、儿抛置家中。从诗文中,我们可以看出郑梦周顾此失彼的无奈。
洪武二十九年(1396),权近奉使明廷[16]570。明太祖赐权近“御制诗”四首,权近作“应制诗”二十四首以和。权近“应制诗”第三首为《出使》:“出使承严命,辞亲作远游……愿陈忠欵志,万一达宸旒。”[9]553权近将奉使视作远游,他态度谨慎,为远游而无奈与亲痛别。
结语
中国与朝鲜半岛一衣带水,自箕子东渡,华夏文明便开始播种于朝鲜半岛。作为中原王朝的主流思想,儒学在演化过程中伴随两国交往而不断传至东国。魏晋南北朝时间,传统儒学的弊端已十分明显,因此自唐中叶的古文运动②以来,学者便在探寻儒学发展的新方向。作为宋代新儒学的一支,程朱理学在南宋时被官方认可,元朝时理学自江南北上,并成为正统思想,确立为科举考试的标准。高丽王朝与元朝结为甥舅关系后,大量士人奔走于两国间,理学由此开始传入高丽。随着理学在朝鲜半岛的生根发芽,迨至元末明初,高丽士人已完全将朱子理学思想纳入已有的传统儒学思想体系之中,高丽士人的入仕理念便是这一变化的明证。他们“以道进退”的仕隐观体现了传统儒学影响力的经久不衰,“以天下为己任”、与君主“共治天下”的忧乐观以及忠孝一体、以忠为先的“尽己”思想则凸显出理学的鲜明色彩。
注 释:
①士人:本文中的“士人”特指元明之际以李穑、郑梦周、权近等为代表崇奉朱子理学的朝鲜半岛新兴士人群体。
②古文运动:指唐代中期及宋朝时期以提倡古文、反对骈文为特点的文体改革运动。因涉及文学的思想内容,所以兼有思想运动和社会运动的性质。 “古文”这一概念由韩愈最先提出,他把六朝以来讲求声律及辞藻、排偶的骈文视为俗下文字。“古文”是对骈文而言的,指的是先秦和汉朝的散文。韩愈提倡古文,目的在于恢复古代的儒学道统,将改革文风与复兴儒学变为相辅相成的运动。在提倡古文时,进一步强调要文以明道。除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外,宋代的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等人也是其中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