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文字源流考略
2022-02-15欧阳伟高淑珍
欧阳伟 高淑珍
蒙古族是一个在世界历史进程中起过重要作用的民族。其历史如果据民间传说来推算,大约有三千年;而据现有可靠的历史资料推算,蒙古族是在13世纪形成为一个稳定的民族共同体的,也即蒙古民族有可靠记载的历史约800年。
蒙古民族在800年的发展历史中,所使用的文字发生过多次变化,这在其他民族中极为罕见。而这些变化的原因,都非常特殊,值得深入研究。
一、畏兀尔式蒙古文字的创制
蒙古民族共同体形成之初,并没有文字,其记事所采取的方式据元代学者陶宗仪所言是比较原始的“刻木、结绳”[1],这与其他民族形成之初的情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在成吉思汗的时代,蒙古族崛起于世界的东方。游牧的蒙古族在持续不断地征服过程中,也接触到了许多生产方式、文明方式、文化传统与蒙古族不同的民族,这使蒙古族自身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影响。恩格斯曾说:“每一次由比较野蛮的民族所进行的征服,不言而喻地都阻碍了经济的发展,摧毁了大批的生产力。但是在长期的征服中,比较野蛮的征服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得不适应征服后存在的比较高的经济情况;他们被征服者所同化,而且大部分甚至还不得不采用被征服者的语言(此处包括文字——引者)。”[2]随着蒙古族的进一步发展壮大,文字符号的创制和使用就成了当务之急。对于当时文化发展水平相对较低的蒙古族而言,创制文字面临两种可供选择的方法:一种是自行研制,一种是从其他已有文字的民族借用。两种方法比较而言,后者要简单快捷得多,蒙古族所采取的也恰恰就是这后一种方法。蒙古族首先借用的是当时文化比较先进的畏兀尔族(今为维吾尔族)的文字。有关蒙古族借用畏兀尔族文字的历史文献记载有矛盾之处。据正史记载,公元1204年,成吉思汗统率大军消灭了乃蛮部。乃蛮部位于蒙古大草原与中亚草原的要冲,文化水平之高居当时蒙古各部之首。此时乃蛮部早已经借用畏兀尔文字了,成吉思汗灭亡该部时擒获了为该部首领太阳汗掌管金印、钱粮的畏兀尔人塔塔统阿,在与他交谈后“大悦,遂命教太子以畏兀字书国言。”[3]6431而南宋使臣赵琪嘉定十四年(1221年)出使蒙古所看见的却是“并无文字,凡发命令,遣使往来,止是刻指以记之。”[4]两者记载似乎存在十分明显的矛盾。但是据考证,成吉思汗在1202年出征塔塔尔部时,曾口头颁布“札撒”(成吉思汗的旨令都被尊称为札撒,意为神圣的原则和不可逾越的法律法规),到1212年和1219年两次蒙古各部大会上对扎撒进行了修改,并重新颁布。《世界征服者史》对新札撒更明确指出是用畏兀尔文字记载的[5]。
蒙古族在灭亡金、西夏的过程中,大量接触到汉族和汉化程度很高的契丹、女真、党项等民族的人民,在生产方式和文化上都受到很深的影响。部分有远见的蒙古贵族也认识到:“夫争国家者,取其土地人民而已,若得其地而无民,其谁与居?今欲保守新附城堡,使百姓安业力农,蒙古人未之知也。”[3]13其中以忽必烈为代表的蒙古贵族采用了契丹族儒士耶律楚材“守成者必用儒臣”[3]6474的建议,严令各地释放在战争中被掠为奴隶的各族儒士,他本人也在王府中罗致了窦默、姚枢、王文统、郝经、许衡、赵璧等一大批著名儒士做幕僚。在这些儒士的积极影响下,忽必烈渐渐跳出了蒙古族奴隶主阶级利益代表者的小圈子,成为懂得并能熟练使用“汉法”的封建统治者和蒙古族、汉族等各民族地主阶级利益的总代表。在忽必烈的大力倡导支持下,大批蒙古贵族子弟开始师从赵璧等学者学习儒家经典并学习汉语汉字,在蒙古贵族中一时间掀起了学习、使用汉语汉字的热潮。
不过这种局面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发生了逆转。1259年,蒙哥汗在四川合州钓鱼城下战死,忽必烈与幼弟阿里不哥为争夺汗位展开了长达五年的战争。在两兄弟酣战的1262年,被忽必烈所倚重并任命为江淮大都督的山东汉族军阀李璮在济南拥兵叛乱,严重威胁了忽必烈的后方安全,迫使忽必烈回军平定叛乱。次年叛乱被彻底平定后,忽必烈不仅趁势削夺了大批各族军阀的特权,而且大力加强中央集权以巩固蒙古贵族的统治。受到李璮叛乱事件的影响,忽必烈的思想渐趋保守,对汉族等民族产生了强烈的疑惧心理[6]。这种疑惧心理的直接表现之一,就是他决定请来自西藏的活佛八思巴来造“蒙古新字”。
二、藏式“八思巴”字的创制
蒙古族贵族请西藏喇嘛帮助创制文字在此之前也有过先例。据考证,在位时间极短的贵由汗(1246—1248年在位)就请西藏喇嘛班第达·恭噶·嘉勒灿(八思巴之叔)来造字[7]。字虽然造成,但因贵由汗早死而从未在蒙古族中正式使用过,因而也就没有产生过什么影响。忽必烈在中统元年(1260年)敕封八思巴为国师,至元五年(1268年)命他创制“蒙古新字”。次年,八思巴按照藏文字母的形式造出了“蒙古新字”,忽必烈随即诏令颁行全国。在诏书中忽必烈特别指出:“朕惟字以书言,言以纪事,此古今之通制。我国家肇基朔方,俗尚简古,未遑制作,凡施用文字,因用汉楷及畏兀字,以达本朝之言。考诸辽、金,以及遐方诸国,例各有字。今文字浸兴,因字书有阙,于一代制度,实为未备。帮特命国师八思巴创为蒙古字,译写一切文字,期于顺言达事而已。自今以往,凡有玺书颁降,并用蒙古新字。”[3]6580这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忽必烈内心的政治意图。忽必烈不断下诏,规定各省、部、台诸印信及所颁布的公文一概用蒙古新字,其凡有奏目也都必须用蒙古新字;至元七年(1270年)又下诏命令各地设蒙古字学教授;至元九年(1272年)准和礼霍孙所奏设立蒙古字学,让各民族官员的子弟入学以专门学习蒙古新字[8]。但历史并没有按照忽必烈的意愿发展,即使他借助了强大的政治压力,用尽各种手段,蒙古新字也还是没能像他预期的那样在全国顺利推行,即使在蒙古族民众中也没有多少人学习和使用。
藏文字母式的蒙古新字和畏兀尔文字母式的蒙古旧字同时在一个民族之中被使用着,这两种文字就不可避免地在暗地里要产生激烈的竞争。竞争的结果在不长的时间内就显示了出来——新字失败,旧字胜利。这个结果其实早已经注定了。首先从语言关系上说,畏兀尔语和蒙古语同属于阿尔泰语系,有一定的亲缘关系,语音系统比较接近,都有大量的元音。而且这两个民族由于长期经济、文化的密切接触,彼此的语言中渐渐有了大量的共同成分,13世纪的蒙古语中不但有大量从畏兀尔语中借用的实词,还有大量的虚词的借入。同时,畏兀尔字母有足够的元音字母,正可以适合蒙古语的拼写要求。而且畏兀尔字母本身的写法也是比较简单方便的。所以蒙古族借用畏兀尔族的文字符号也是顺理成章的。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蒙古新字创制、颁行前,畏兀尔字母已经被借用了相当长的时间了,在很大程度上取得了“先入为主”的优势。藏文字母式的蒙古新字则没有这么多的有利条件。所以尽管忽必烈煞费苦心极力推行蒙古新字,整个元代这种文字也只是局限于官方使用的狭小范围之内,始终未能得到广泛运用。元代灭亡后不久,蒙古新字失去了正式使用的场合,也就渐渐销声匿迹了,只是“从八思巴字演化而来的一种篆体符号系统作为藏文的转写符号,在喇嘛寺院中一直用到近代。”[9]与之相对的是,以畏兀尔文字为基础创制的旧字却一直盛行,特别是1307年蒙古族(或说畏兀尔族)语言文字学家却吉敖斯尔又根据蒙古语的特点和长期使用中发现的问题对旧蒙古文字进行了改革,进一步完善了蒙古旧文字的体系,使之更加适应蒙古语,而且书写形式更为简明,易于学习掌握。经过长期实践,蒙古旧文字彻底战胜了蒙古新字,成为蒙古族约定俗成的文字,而且后来还被满、锡伯等民族借用以记录本民族的语言。
三、蒙古国俄文字母的使用与废弃
蒙古帝国全盛时曾地跨亚欧两大洲,疆域非常辽阔,交通较为不便,这使蒙古语渐渐分化,并逐步形成了许多方言。在蒙古帝国崩溃后,蒙古语分化更为明显,或者因民族融合发展成了新的独立的民族语言,如现在阿富汗的莫戈勒语、俄罗斯的布里亚特语、卡尔梅克语,等等;或者成为蒙古方言,如现在的蒙古语的两大方言:(一)现在的蒙古国的蒙古族语言,中国内蒙古自治区的蒙古族语言;(二)中国新疆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及青海省部分地区的蒙古语言。由于方言的分化的加剧,蒙古文字也产生了很大的分化。前述蒙古族两大方言原先所使用的都是从畏兀尔字母借用并有所改进的“蒙古旧字”,但随着历史的推移,同种文字渐渐分化。在第一个方言区的地区形成了“察哈尔蒙古文字”,这个蒙古文字支系的形成以蒙古察哈尔部首领林丹汗时(1603—1634年在位)所译成出版的《甘珠经》一百零八卷为标志,但其详细的形成过程因史料严重匮乏已无法考证。第二个方言区所形成的是“托忒蒙古文字”,主要在卫拉特人和卡尔梅克人中使用,这一支系的文字是由卫拉特蒙古学者咱雅尔班第达在1648年结合卫拉特蒙古方言的特点对蒙古旧文字——回鹘式蒙古文进行改造后形成的[10]。但这两种蒙古文字因为同出一源,从形式上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出亲缘关系。
察哈尔蒙古文字在使用了相当长的时期后,又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分化。出现这种分化的背景是:中国近代自鸦片战争后多次遭到东、西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列强武力入侵,边疆地区不断被列强蚕食鲸吞。原属中国的外蒙古地区经过多次反复后逐步沦为沙皇俄国及其后继者苏联的势力范围。在苏联时期,苏联政府进一步加强了对外蒙古的控制。1946年1月5日,在苏联的操纵下,外蒙古地区在一种非民主的气氛中举行了“全民公决”,外蒙古宣告脱离中国独立,成立新的蒙古人民共和国,当时的中国国民党中央政府在苏联的强大压力下被迫接受了这个结果[11]。而就在外蒙古宣告独立前的1941年3月25日,受到苏联掌控的外蒙古部长会议和人民革命党中央主席团“在联席会议上讨论了蒙古新字母的问题,决定把蒙古文字改用为俄文字母。”[12]考虑到苏联斯大林政府在1937年起就以法律的形式命令苏联境内各民族抛弃本民族的语言、文字,而一律使用俄语、俄文,我们有理由认为在外蒙古地区也改用俄文只能是苏联国内政策的延伸而已。而在1949年10月1日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四条中就有明确规定:“各民族都有使用和发展自己语言文字的自由。”在法律的有力保障下,中国境内的蒙古族各主要聚居区——内蒙古自治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以及和布克赛尔蒙古族自治县等地,蒙古族人民都完整地保留并延续使用着本民族已有的语言文字。
历史证明,苏联迫使外蒙古人民抛弃本民族文字,转而使用俄文是一种沙文主义的作法。所以,俄文字母推行长期受到外蒙古民众的抵制也是必然的。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曾经强大的苏联因多种复杂的国际国内原因而解体,原有各加盟共和国纷纷独立,许多民族又开始进行恢复本民族原有文字的改革[13]。蒙古人民共和国1992年正式更名为“蒙古国”,广大蒙古族群众掀起了恢复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热潮。在这股热潮的推动之下,蒙古国家小呼拉尔①在1992年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从1994年起,一切官方行文和出版物全部改用旧蒙文,也即察哈尔蒙古文,这是在政治、文化上要摆脱对俄罗斯的依赖,并确保国家独立所采取的重大措施。1995年,蒙古国政府又召开了一次例会,“决定加快实施蒙古文字改革工作的步伐,并成立了以科教部部长为首的领导组织委员会负责实施有关改革计划的事宜。”但因为种种原因该决议未能得到很好实施。1995年,蒙古大呼拉尔审议通过《蒙古文字国家纲要》,确定为期十年的恢复使用蒙古文字的规划[14]。虽然这个规划时至今日并没有完全实现,但它显示了蒙古国政府恢复旧有文字和固有文化传统的决心。到2018年“接近50%的蒙古人已经开始能够书写或认识基本的老蒙文,而且这样的状况正呈年轻化趋势,新一代的蒙古孩子对老蒙文的认知程度要好于上一代。”[15]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老蒙文取代俄文字母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结语
在语言文字研究中,各民族之间文字的借用问题一直受到重视,但有关民族文字借用中,政治、经济、文化等背景的影响力,以及文字借用中所存在的技术与非技术问题等,都还没有形成较为完善的结论。历史上蒙古族多次借用其他民族的文字,可以被视为研究不同民族间文字借用问题的典型代表。对蒙古文字源流的详尽考证,有利于揭示民族间文字借用的机制,为我们今后的民族文字规范应用提供有力的理论依据。当然,这种考证所得到的结果可能会不仅仅局限于文字学本身,它必将带给我们其他方面的更多和更深的思考。
注 释:
①小呼拉尔:呼拉尔在蒙语中是“会议”的意思,蒙古国家大呼拉尔即蒙古议会,是国家最高权力机关,行使立法权。小呼拉尔是大呼拉尔的常设机构,相当常务委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