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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宋军“以远制近”战术
——以宋辽战争为中心

2022-02-15曹兴华

关键词:宋军骑兵战术

曹兴华,陈 峰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一、宋军“以远制近”战术的历史与现实

“以远制近”战术是指交战双方有效打击距离存在差距的前提下,距离较远的一方会在一段持续时期内,对另一方实施单向打击,以取得优势。其核心是双方的有效作战空间差,多发生在打击技术进步引发战术革命的时期,如火器取代冷兵器。

“以远制近”一说由南宋名将吴璘最先提出:“当反我之短,制彼之长。……制其弓矢,则以远克近,以强制弱。”[1]11420吴璘认为要克制金军的弓箭,需使用比它射程和威力更优的兵器。明代名将戚继光进一步解释:“今日之计,以与战言之,必须各项器械,各长彼一倍;相持之势,各得便宜数倍,庶可驱胆怯之卒、不坚之阵,而当强悍之敌也。”[2]242“以远制近”由此上升到战术理论高度,用于指导明军作战。早在两汉时期,中原军队已有“良骑野合,交锋接矢,决战当时,戎狄之所长,而中国之所短也;强弩乘城,坚营固守,以待其衰,中国之所长,而戎狄之所短也”的思想认识[3]2961。

据考古发现,中国最早的“弩机为楚民族的创造,战国中期已有比较进步的铜弩机”[4]41。秦始皇兵马俑二号坑的左前方步兵方阵,“是由弩手和弓箭手共同组成的射兵小阵”[5]20,并于战国和秦代已被广泛应用于军事领域。汉匈战争期间,李广在一次战斗中,“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6]4759。天汉二年(前99),将军李陵与匈奴大战,“千弩俱发,应弦而倒”,多次挫败其进攻行动[7]2452-2453。两晋南北朝出现了车载弩。东晋义熙十二年(416),晋将朱超石为防备北魏骑兵袭扰,以“车百乘”搭载“大弩百张”“断矟为矢”“百弩俱发”“一矟辄贯三四虏,虏众不能当,一时奔溃”[8]1425-1426。南朝梁天监五年(506)钟离之战,梁将韦叡“结车为阵”,并“以强弩二千一时俱发,洞甲穿中,杀伤者众”,击退北魏大军[9]1428。唐末五代,沙陀军队以弓弩成功抵御了南侵的契丹精骑。后梁贞明三年(917)幽州之战,晋军大将李存审“发万弩射之,流矢蔽日”,大败契丹南征大军[10]8818。后晋开运元年(944)澶州之战,后晋军“万弩齐彀,飞矢蔽空”,再次击退辽军[11]1088。宋人评曰:“晋军犄戎,不曾奔散。三四年间,虽德光为戎首,多计桀黠,而无胜晋军之处,盖并力御之。”[12]607可以说,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弓弩一直是中原军队克敌制胜的利器。当然,宋人倚仗弓弩对抗骑兵,存在无法回避的现实原因。

一方面,宋军骑兵十分落后。众所周知,宋军与汉、唐军队不同,没有一支数量和质量上都不逊于游牧民族的骑兵。王曾瑜认为,宋军骑兵落后的原因有三:其一,宋代的马源不足,仅靠贸易获得的马匹并不能满足军队作战的需要。其二,主流士大夫战略目光短浅,以经济利益衡量国防建设,除狄青、岳飞重视并善于骑战,其余军事将领皆恪守“以步制骑”的陈旧观念,导致了有宋一代不重视骑兵建设。其三,宋军长期沿用以步兵防御的传统思路,未能意识到组建快速机动大兵团的重要性,而是将骑兵分散于各个战场,作为步兵的附庸[13]370-380。因此,客观条件让宋朝诸将不得不思考“以步御骑”的现实途径。

另一方面,对抗辽军的现实需要。辽军主力是机动力强的骑兵集群,擅长突袭,尤其能集中优势兵力歼敌一部。宋朝大臣宋琪评曰:“其用军之术,成列而不战,俟退而乘之。多伏兵,断粮道,……退败无耻,散而复聚。”[12]606这与“夷狄用兵,……捍御不及,则有奔突之患”相互印证[14]314。就是说,步兵为主的宋军尚在行军或未展开之时,契丹骑兵已经发起突袭。在战斗打响后的一段时间内,辽军因未遭到有力反击,取得了有效作战时间优势,军事学称“机动战术”。宋军在“战具未暇施设”就遭沉重打击,随即发生“丁夫以溃乱,相践蹂而死”的惨剧[12]833。譬如,雍熙三年(986)岐沟关之战,辽军“夜以轻骑出两军间,杀其单弱以胁余众;昼则以精锐张其势,使彼劳于防御,以疲其力”,迅速击溃宋军主力[15]1300。咸平二年(999)裴村之战,辽军通过围困宋军一部,诱击其主力,霎时间“围之数重”,继而全歼[12]985。因而,宋军在作战时间要素不利的前提下,有必要利用射程远的弓弩,夺取作战空间上的优势。

两宋给后世留下“文盛武衰”的深刻印象,其文教昌盛被海内外学者高度赞誉,然而其长期的边防困境,尤其是两次亡于边患的结局,同样为后世所诟病[16]5。有学者指出,宋军主要恪守防御战略,在对外战争中长期面对剽悍善战的游牧骑兵,所幸因为大量使用弓弩而不时取得了局部战术优势,从而确立了其在宋军武库中的首要地位(1)参见周燕来、刘缙:《十至十三世纪宋代中国的军事之困——以军事技术与军事训练为中心》,载《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第105-108页;宫超:《论弓弩在宋代军事中的首要地位》,载《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第112-137页;陈乐保:《弩在唐宋间的军事地位变化》,载《史学月刊》2013年第9期,第32-47页。。10世纪的中国已进入冷兵器和火器并用阶段,宋军虽未大规模地在战斗中应用火器,但频发的战争必催生新的战术。可惜前人都未从战术层面深度探究宋军是如何利用弓弩来创造“以远制近”战法。

二、宋军“以远制近”战术的内容及战斗推演

宋军的“以远制近”战术,即“蕃兵惟劲马奔冲,汉兵惟强弩犄角”[1]4720,主张在防御游牧骑兵的作战中,倚仗弓弩的作用,时人称:“若虏骑来突,驻足山立不动于阵前,丛射之中则无不弊踣。骑虽劲,不能骋,是以戎人畏之。”[14]103-104譬如宋太宗雍熙北伐前,宋琪献上破敌之计:“近边州府,只用步兵,多屯弩手,大则万卒,小则千人,坚壁固守,勿令出战。”[12]606宋仁宗朝的宰执王尧臣同样认为:“(辽军)既入汉地,分行钞略,驱虏人畜,劫掠财货,士马疲困,奔趋归路,无复斗志。若以精兵扼险,强弩注射,旁设奇伏,断其首尾,且追且击,不败何待。”[1]9773神宗朝的沈括指出:“契丹马所生,而民习骑战,此天地之产也。中国利强弩,犹契丹上骑也。舍我之长技,勉强所不能,以敌其天产,未闻可以胜人也。”[12]6543除了高居朝堂的士大夫强调宋军应趋利避害,发挥自身弓弩优势,仁宗朝活跃于御夏前线的武将张亢也称:“官军所恃者,步军与强弩尔。”[1]10484“制骑以弩”之所以能成为当时文武大臣的共同主张,源于宋军在御辽作战中已形成了以弓弩打击为核心的战术。当时,宋军武器与辽军骑兵相比,确实存在打击距离上的相对优势,并能够把它转化为战术优势。

契丹人植根于自身“马逐水草,人仰湩酪,挽强射生,以给日用”的游牧习性[15]923,精于骑射,号称“儿童能走马,妇女亦腰弓”[17]202。遗憾的是,目前未见到直接描述契丹人军事行动具体过程的史料。明将戚继光曾有过描述:

夫今胡虏之技,远惟弓矢,近惟腰刀,别有铁钩枪,乃乘吾阵乱而用之者。弓矢射不能及远,仅可五十步。使我兵敢于驱前拥斗,虏矢不过三发,则短兵相接。……腰刀用于马上,前有马头,马头已长于刀,我兵步下列拥向前,举刃击马,岂马上之刀可及吾身者?[2]240-241

蒙古骑兵在己方射程范围内,先以射箭方式攻击明军。如果明军不主动上前搏斗,蒙古骑兵会先射光箭矢,方才拔出马刀发起冲击。直到明军溃散,蒙军才以长枪追歼残敌。宋辽时期辽军武器是“弓四,箭四百,长短枪、骨朵、斧钺、小旗、锤锥、火刀石、马盂、粆一斗、粆袋、搭钝伞各一,縻马绳两百尺,皆自备”[15]397。对比两军的武器系统,两者无太大差别,可以推断辽军的军事行动与蒙军大致趋同。

关于辽军弓箭的有效杀伤距离,史籍记载甚少。但同一时期内,宋辽之间同种兵器不可能存在较大差距,有必要借助宋代文献加以考证。对于弓弩一类抛射型兵器来说,其杀伤距离存在着极限射程和有效杀伤射程两个数据。按照常理,羽箭的飞行轨迹是一条抛物线,杀伤力也会随着飞行距离的增加而衰减,能打击到的极限距离并不一定能保证准确度和杀伤力。所以,宋军开展弓弩手准确度(又称“射亲”)训练时,并不会用弓弩的极限射程作为考核目标。庆历年间,韩琦提出了一个训练设想:“今定凡步射弓弩于四十步内,各射箭十弓一石五斗以上七中为第一,一石二斗以上五中为第二,九斗以上三中为第三。弩三石五斗以上八中为第一,三石以上七中为第二,两石五斗以上五中为第三。”[12]3152熙宁年间,宋军正式采用了如下的训练方法:“子垛方一丈射帖方二尺五寸,距所射五十步。”[12]5646准确度要求:“步射,六发而三中为一等,二中为二等,一中为三等。马射,……中数、等如步射法。”[1]4857契丹骑兵弓马娴熟,假设全部达到宋军的一等水平,保证在50步之内60%的命中率,基本可算作有效杀伤距离。按照宋代“五尺为步”换算,1尺约为0.317米,1步约为1.585米,故50步则约为80米(2)50步约为79.25米,但考虑到战斗的实际情况不可能做到如此精确,故计为约80米。参见郭正忠:《三到十四世纪中国的权衡度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98-300页。。由此基本可以推测宋辽两军的弓箭有效打击距离约为80米。

冷兵器时代的近身武器,基本以其自身长度作为有效打击范围。根据前人对辽代墓葬出土文物的研究情况,辽军战刀主要有0.7米、0.413米和0.47米三种型制。长矛大致亦有刃长0.255米、0.21米和0.32米三种制式。由于出土的木制矛杆腐坏,只能参照宋军骑枪杆长约6宋尺(约1.902米)。因辽军战矛的三种制式长度区别不大,总长则取三者的平均数大致约2.16米。而骨朵的球体部分根据出土的材质不同,直径分为铜制0.055米、石质0.041—0.061米、瓷制0.034米、铁制0.035—0.058米四类[18]50-51,而在道尔其格辽墓中出土的一把铁质骨朵的木柄保存完好,长约1.02米[19]9,所以辽制骨朵的有效杀伤范围不超过1.1米。

相对而言,宋军所使用的武器做工精良、品种繁多,号称“击刺驰射,皆尽夷夏之术;器仗铠胄,极今古之工巧。武备之盛,前世未有其比”[20]107。宋军虽然已经使用火器,但似乎并未在宋辽战争中发挥作用。现根据相关史料和考古材料,主要以有效杀伤距离为依据将宋军主要野战兵器分列(见表1—表4)。

表1 宋军主要格斗兵器分类表

表2 宋军主要中距离兵器(百步以下)分类表

表3 宋军主要单兵远距离兵器(百步以上)分类表

表4 宋军主要床子弩分类表

由表1—表4可知,宋军在格斗兵器、弓和一般单兵弩的有效打击距离上与辽军相比并无优势,但宋军的武器系统有两大优势:

其一,以神臂弓为代表的宋军单兵强弩让游牧民族闻风丧胆。金军名将完颜宗弼曾说:“见宋军器,大妙者不过神臂弓,次者重斧,外无所畏。”[21]1551它虽在射程上略逊于床子弩,却能作为单兵武器大规模地装备,进一步提升了宋军的战斗力。宋军重视单兵强弩的研发和改进,从神臂弓到克敌弓,再到神劲弓,射程和穿透力都在不断提升。克敌弓“每射铁马,一发应弦而倒”[21]1569。神劲弓更甚,但发射间隔时间长,“每神臂三矢而神劲方能一发”[1]4923。由于单兵强弩广泛应用于战场,让宋军的战术体系更加完善。单兵强弩诞生于宋神宗朝,并未出现在宋辽战争中。

其二, 宋军拥有使用和制造大型器械的能力。 宋军投掷巨石的大砲有效打击距离与弓箭无太大差别, 且野战中适用性不大, 亦无讨论的必要。 相对来说, 远射程的大型床子弩成为了能够实现“以远制近”的关键。 “以步军枪刀手在前, 杂以旁牌标枪, 当阵面联不(布)拒马, 或间以大车谓之阵脚兵, 良弓劲弩居其后, 以双弓床子弩参之。”[14]311-312其中, 某些重型床子弩体积巨大, 操作繁杂, 如手射弩需20人操作, 二弓弩则需70人操作,野战中缺乏轻便灵活性, 仅适用于城池攻防[14]679-680。“六人掌豆斗床子弩二”[14]279, 说明宋军在野战中追求轻便, 多使用仅三人可操作有效射程为120步(约190米)的手射子弩(3)史料所载的几种宋军床子弩根据射程和杀伤力的差别,张发人数在四至百许人不等。双弓床子弩中“惟手射□子弩最小,数人就床张讫,一人手发之,射并及一百二十大步”的记载符合野战轻便的需要,且三人使用的条件。参见曾公亮、丁度等:《武经总要》前集卷一三《器用》,载《中国兵书集成》(第3册),北京·沈阳:解放军出版社·辽沈书社,1988年版,第668-681页。。 这样一来, 宋军的床子弩(120步)相比辽军弓箭(50步), 存在70步(约110米)的有效射程优势。

基于上述分析,假设宋军未受到辽军突袭前,正常列阵的情况,笔者将两军的战斗推演分解为三个阶段,如图1所示。

图1 宋辽对抗图

首先,宋军“以远制近”的单方面打击阶段,亦是战术的核心阶段。辽军在距离宋军约190米至80米的范围内实施战场机动,此时宋军的床子弩对敌实施单向打击。床子弩威力巨大,“子中著常箭数十支,凡一发可中数十人,世谓之子箭,亦云寒鸦箭,言矢之纷散如鸦飞也”[14]669。宋军着眼于提升其作战性能,一直做两方面的改进:一方面,杀伤距离的改进。宋太祖曾令魏丕造“千步弩”,其求教于陈从信,“信令悬弩于架,以重坠其两端,……则自可千步矣”[22]83。魏丕造出的千步弩,“矢及三里,戎具精劲,近古未有”[23]4826。另一方面,是车弩集合,使其更加轻便适用。宋仁宗时期的郭固为加强宋军在野战中的机动和防护能力,设计了能同时搭载床弩、弓手和弩手的战车,“箱置床子弩一,车上容五人,弓二弩二,其一人击金鼓,以为一车进止”[12]4307。南宋时又出现了一种划车弩,同样是车载床子弩,史称:“六人挽之,而箭之所及止二百六十步。”[1]12612由此可见,为了重创敌军,宋军立足于发挥武器射程优势,以争取战争主动权。在北宋初年的战争中较为明显,如开宝三年(970),宋军破南汉战象,“集劲弩射之,象奔踶,乘者皆坠,反践承渥军,军遂大败”[12]254。太平兴国三年(978),宋将翟守素大战梅山洞蛮,令士兵“削木为弩”“贼奄至,交射之,贼遂败。乘胜逐北,尽平其巢穴”[1]9362。至道二年(996)宋军讨李继迁,“万弩齐发,贼无所施其技,矢才一发,贼皆散走”[12]852。

其次,宋、辽军队在相互杀伤区域内的对射阶段。辽军进入距宋军约80米的有效射程,开始用弓箭对宋军实施打击。而宋军除床子弩继续实施打击外,中距离的步弩和弓箭亦开始还击,双方形成对射的局面。本阶段会在下文详析。

再次,宋、辽军队在相互杀伤区域内的肉搏阶段。本阶段的主动权在辽军,可随时持马刀、骨朵发起冲击,而宋军的刀牌、长枪和战车等配合弓弩防御辽军骑兵。依据前两个阶段的战斗结果,本阶段的战斗会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情况,辽军通过第二阶段的打击重创了宋军,造成宋军阵型解体或濒临解体,致使其已无法继续抵御辽军的冲击。另一种情况,宋军在第二阶段未受较大损伤,双方通过肉搏战决定战斗的胜负。辽军虽能借助马匹奔驰带来的动能,却“便于弓矢,拙于剑戟”,不擅肉搏[24]4445。严密的阵型使得宋军的作战单位在肉搏战中充分保护侧翼和背后,但因其弓弩手(占军队总数的70%)缺乏格斗训练,“既不会短兵,束手受害,遂多倾覆”[25]457。此外,辽军也可选择回避肉搏,“更退迭进”地换下一队再重复一、二阶段的战术动作。由此可见,两军皆不寻求在第三阶段的肉搏战中奠定胜局,故战斗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前两个阶段。

结合论证与史实,宋军的“以远制近”战术看似完备,却难以战胜辽军,必然存在不足之处,需要在实战的环境下深入剖析。

三、宋军“以远制近”战术的不足与改良

以步兵为主的宋军总是被部署于阵法中参与战斗,要分析其战术便绕不开排兵布阵。在北宋官修的《武经总要》中有“平戎万全阵”“常阵制”与“本朝八阵法”为代表的系列记载。“平戎万全阵”和“常阵制”是宋军御辽作战主要运用的阵法。两者形式上大同小异,时间上存在发展和承袭关系,不同之处仅是前、后阵骑兵数量较以往增多,以避免辽骑兵的冲击和抄袭后方粮道[26]123。譬如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979)的满城之战和雍熙三年的君子馆之战,宋军运用了“平戎万全阵”或与之类似的阵法[27]181-182。宋真宗咸平二年的裴村之战,宋军康保裔部列“常阵制”[1]4987。咸平四年(1001)的威虏之战,宋军再次按“常阵制”部署,“前阵之后,排先锋、策先锋,乃布大阵,犄角而进”[12]1084。总的来说,宋军阵法仅体现出防御性,虽有前锋,但不能主动出战;虽设大阵,却只能被动地等待敌军发起进攻。宋军防御作战的失败,与其阵法部署不无关系。

(一)宋军“以远制近”战术的不足

第一,自身的打击力量相对不足。宋军以“地分”为基本的作战单位,每“地分”具体的部署是“三人在车上,四人掌拒马四、小牌四、枪四、剑四,六人掌床子弩二,四人掌步弩二,四人掌掉刀二、小牌二,三人掌(弓)三、圆牌三”,也就是三名战车兵,四名枪牌手,四名刀牌手,三名弓手,十名弩手(其中六人用床子弩、四人用步弩)(4)按上述记载,每“地分”兵士24人,与前文中每五百步为一地分,每一地分用战车一乘,兵士二十二人不符,此处待考。(参见《武经总要》前集卷七《本朝平戎万全阵法》,载《中国兵书集成》(第3册),北京·沈阳:解放军出版社·辽沈书社,1988年版,第279页)此外,原文“三人掌三、圆牌三”似缺字,而文渊阁本四库本的记载:“三人掌弓三、圆牌三。”案:宋军常用兵器刀、剑、牌、床子弩、步弩等皆已出现在前文中,独缺弓。(参见《武经总要》前集卷七《本朝平戎万全阵法》,景印文渊阁本四库全书第72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321页)故笔者认同四库阁本之说,下文亦按“弓”字作进一步分析。。这样部署的不足显而易见:

一方面,“地分”之间各自为战,相邻“地分”很难相互支援。一个“地分”的防守区域为边长“五十步”(约80米)的正方形(5)原文记为“五百步”,据考证宋军一“地分”的边长应是“五十步”,参见陈峰、王路平:《宋军御制阵法、阵图与消极国防战略的影响》,载《历史研究》2006年第6期,第180-184页。,两个作战单位之间存在巨大空隙,使得敌骑穿插渗透,给宋军第三阶段的肉搏战制造困难。在满城之战中,宋将赵延进指出“阵相去百步,士众疑惧,略无斗志”,主将崔翰在众将劝说下,最终改变阵型,集中兵力而取得了胜利[12]462-463。

另一方面,宋军各“地分”内的打击力量有限,尤其在战斗第二阶段的对射中处于劣势。“地分”内的小规模战斗,宋军拥有两架床子弩、两张步弩与三张弓,共七个有效打击力量与数量占优的辽军对射,而刀牌、 枪牌和战车在本阶段仅参与防护, “以步军枪刀手在前, 杂以旁牌标枪, 当阵面联不(布)拒马, 或间以大车谓之阵脚兵, 良弓劲弩居其后”[14]311-312。 战车曾是先秦军队的冲击力量, 与刀牌、 枪牌一道组成宋军弓弩手的防护屏障, “此数者皆谓以车为卫, 则非三代驰车击战之法, 然自足以御敌制胜也”[14]140。

相对而言,辽军作为进攻方,占据战场主动,“于(宋军)阵四面,列骑为队,每队五、七百人,十队为一道,十道当一面,各有主帅。最先一队,走马大噪,冲突敌阵”[15]399。他们每次以500—700人为一个批次投入战斗,既可以选择列一字横排同时攻击宋军多个“地分”,也可以选择列密集的梯次队形,集中力量进攻一个或者两个“地分”。辽军“弓骑暴集”,密集队型居多,虽会在战斗的第一阶段承受床子弩大量杀伤,但能在第二阶段迅速扭转劣势。由于80米的攻击正面至少可投入50名以上的辽军骑兵并排作战,加之后排的骑兵只要进入有效射程也能支援前排的战斗,就会形成对敌至少50∶7的巨大优势(6)由于骑兵随时可能卷入近战,列队时不宜过于密集,必须留足使用马刀的空间,约为自己半个臂展加上自身武器总长度的距离。据GB10000-88《中国成年人人体尺寸》可知,我国成年男子的平均身高约1.67米(约1.7米)。据研究,秦汉时期黄河流域和以北地区的身高大约在1.66—1.68米之间。由此可知,中国人从秦汉时期至现代,身高并无显著变化,参见彭卫:《秦汉人身高考察》,载《文史哲》2015年第6期,第20-44页。人的身高约等于人的臂展,人体半个臂展约为0.85米,再加上契丹马刀长度0.7米,共计约1.55米。总共约80米的战术地幅宽度除以单个骑兵的近战空间1.55米约等于53人。。所以就“地分”为单位的小规模战斗而言,若宋军持续与辽军对射,那么辽军会急速地发射所有的箭矢,给予对方极大的杀伤,造成阵型豁口。

第二,打击频率相对不足。与辽军使用弓箭相比,宋军的弩有其固有的特点,就是射击频率较低,打击不足,“然张迟,难以应卒,临敌不过三发、四发,而短兵已接”[14]103。也就是说,从战斗第二阶段转换到第三阶段,宋军的弩只有三至四发的打击机会。所以宋军军法规定:“临阵闻鼓声,合发弓弩而不发,或虽发而箭不尽,谓若众射三箭,己独射二箭之类,及抛弃余箭者,斩。”[14]738而宋军的阵法训练是“阵横列,三鼓而出之,并三发箭复位;又鼓之,逐队枪刀齐出,以步鼓节之为击刺状,十步而复”[12]5667。换言之,宋军射击三次以后,立刻要进行肉搏战的准备。之所以如此,与辽军卓越的机动能力有关。辽军“未遇大敌,不乘战马;俟近敌师,乘新羁马,蹄有余力”[15]399-400,是因其作战场机动之时,宋军已发起“以远制近”的打击。所以,辽军为减少伤亡,要最大限度地使用战马进行冲刺。具体来讲,辽军战马距离宋军190米左右即开始首轮冲刺,于80米左右开始放慢脚步,并同时开始与宋军对射;对射结束,又从约80米的距离发起第二轮冲刺,随后与宋军展开搏斗。一般马匹以最快速度冲刺的步法被称为“袭步”,步幅为5.5—8米,时速可达60千米[28]48。如此,辽军骑兵以最快速度(每秒16.67米)进行首轮冲刺仅需6.7秒就能完成,第二轮冲刺仅用约4.2秒。若辽军不进行射击而直接发起冲击,两军能在不到11秒的时间内进入短兵相接。

第三,过度倚仗弓弩打击,轻视肉搏战和冲击。现代军事学者对冷兵器时代的战斗做出总结:“突(冲)击过程中虽然有时也进行射击,但它毕竟还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因为最后解决战斗还得靠冷兵器的突(冲)击。”[29]163这个观点有其可取之处,宋军的弓弩虽然精利,却无法在肉搏战中发挥作用。究其原因,宋军强调弓弩打击,并不重视肉搏和冲击,导致弓弩手作为战斗主力,却“不会短兵,束手受害”,成为它与游牧民族作战失利的重要因素之一。所幸宋军在对辽作战中,前线诸将不乏因各种原因未执行既定战术,出奇制胜,因而取得了辉煌战果。譬如,端拱元年(988)唐河之战,宋将李继隆和袁继忠集中精骑突击辽军,“摧锋先入,契丹兵大溃”[1]9005,取得“斩首万五千级,获马万匹”[12]658的大胜。咸平四年威虏之战,宋军“大阵犹在中山,前阵先锋已在威虏”,参战的仅是由骑兵组成的先锋部队。先由宋将杨延昭、杨嗣所部诱敌,“自北掩击,且战且退”[1]9307;随后,主力与进入伏击圈的辽军“合势大战”,歼之于羊山[1]10146,“戮两万余人,获其伪属大王、铁林相公等十五人首级”[12]1082-1083。以上可知,想要战胜强大的契丹骑兵,宋军不仅需要仰仗弓弩毙敌于百步之外,还需提高对敌的肉搏和冲击能力,尤其急需强大的骑兵力量。

第四,机动性不足。步兵、骑兵、战车合力防御的宋军战术,必须结阵才能发挥效能。宋军行军途中为防备辽军骑兵的突袭,有“令四角相接,结成方阵,缓急遇贼即战,贼远则成阵而行”的规定,称为“行为方阵法”[14]191。一旦遇袭,骑兵出击,“两翼以蔽于前”,待用于接战的“平戎万全阵”或“常阵制”完备后,“阵成而骑退”[1]11416。因此,宋军只要倚仗阵法作战,就无法克服机动缓慢的弱点,针对现有战术的改良尚需从前三个方面着手。

(二)宋军的改良与发展

宋辽战争,让宋军“以远制近”战术初具雏形。澶渊之盟后,宋军又面对西夏军队的挑战,不得不直面宋辽战争中战术的不足之处,加以改进。

第一,为克服打击力量相对不足,宋军需要加大射击密度。这是宋军发展单兵强弩的根本动因。一般来说,床子弩需要操作人数多,“大者张时用十许人,次者五七人,一工准所射高下,一人以槌发其牙箭”,如此多人仅能形成一个有效的打击点,且不易运输和携带[14]668。相对而言,以神臂弓为代表的单兵强弩,虽有效射程和杀伤力略逊于床子弩,但便于单兵携带、使用,符合轻便灵活的野战需求。一旦大量装备,可以较大幅度提升宋军弓弩手在短时间内的射击密度。依宋军的战术,单兵强弩于作战第一、二阶段皆可全程参与作战,这极大地克服了宋军在与游牧骑兵对射时打击力量的不足。

第二,宋军为加速弓弩打击频率,运用了“分番迭射”的方式。吴玠“劲弓强弩,分番迭射,……连发不绝,繁如雨注”,前人已研究颇多,无需赘述。宋军因打击频率提升,克服了“临敌三发”即需肉搏的尴尬境地,使得弩兵真正成为近乎贯穿战斗全程的战斗主力。弓弩也成为宋军一定程度上扭转宋金战局的重要武器之一,对抗骑兵的战斗随之变成了“吾常以长技洞重甲于数百步之外,则其冲突固不能相及”的局面[1]11410-11413。

第三,宋军在不断强化弓弩训练的同时,在南宋初年亦开始着手解决肉搏和冲击能力较弱的积弊。根据前文中记载,宋军的大斧长度在1.046—1.236米,长于金代目前出土最长的0.975米战刀[30]70。如此情况下,宋军也能更加从容地应对肉搏战。绍兴四年(1134),吴玠在仙人关防御金军,“遣统领田晟以长刀大斧左右(冲)击”,打退金军的进攻[1]11412。绍兴十年(1140)郾城之战,岳家军的步兵与金军骑兵勇猛搏杀,“各持麻扎刀、提刀、大斧,与贼手拽厮劈”,最终大败金军主力[31]934。与此同时,韩世忠、岳飞等有远见的宋军将帅较重视骑兵建设,譬如宋高宗“因阅韩世忠背嵬军马,极骁健,事艺比往日益更精强”[32]2050。岳飞“朱仙镇之对垒,以五百骑破兀术十万者,亦先臣也。况背嵬之士,先臣之亲军也,颖昌、朱仙,皆以是军取胜,而八千余骑亦不可谓寡矣”[31]1048-1049。骑兵力量的增强,宋军的冲击能力有了明显的提高。因为宋军的肉搏战和冲击能力均有长足的进步,“以远制近”的战术才能如虎添翼。

四、结 语

综上所述,军事战术由武器装备决定,其形成受历史原因和现实因素的双重影响。宋军不仅继承了自古御骑以弩的传统,而且结合自身的现实情况,主要依托强弓硬弩的射程优势,对敌实施“以远制近”战术。在宋辽战争中,它在打击力量、射击频率上存在欠缺,并不成熟;直到神臂弓与分番迭射法的应用,加之肉搏和冲击能力提高,最终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战术,对抵御金军进攻发挥了较大作用。但其缺乏攻击性的突出特点,体现了宋军战略上致力于全面防御。正如王曾瑜所说:“宋廷不是设法聚歼进攻的辽军,而只是开挖塘泊,兴置稻田,以阻碍辽军骑兵的奔冲,‘不以城池小大,咸浚隍筑垒,分师而守’。”[13]527可贵的是,宋军的“以远制近”战术为明军所继承,大抵如明人所言:“我既用弓矢,又用火枪,而又复用古人之弩,……虏骑欲来冲突,不待短兵接,而我之三技已毙之于百步之外也。”[33]5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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