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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白居易寓直诗中的非朝事情感及其成因

2022-12-06傅绍良

关键词:学士白居易政治

傅绍良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寓直,即晚上在官衙值班,是唐代朝官重要的朝事职责,朝官们大都有寓直的经历。由于寓直是夜间活动,空间感觉明显不同于白天,所以,官员们在这种特殊空间中会生发出不同于白天的朝事情感,这种情感也带有明显的非朝事的特征。这种特征似乎体现了朝官作为一个生存个体的非政治角色,能更立体地展现唐人的精神风貌与唐代的政治生态。

本文即以白居易的寓直和寓直诗为例,探讨这种非朝事情感的特征及其成因,还原白居易在中唐政治环境中的角色特征。依据白居易的生平,其在宫中的寓直主要有两个时期:一是元和二年至六年(807—811),二是元和十五年至长庆二年(820—822)。这两个阶段是中唐政治复杂而微妙的时期,白居易在这两个时期的寓直及其寓直诗,不仅数量较多,而且还较真实地抒写了他寂夜中的情感体验,从而折射出中唐政治对文人心理的影响。

白居易于元和三年(808)以左拾遗充翰林学士。作为一个仕宦中人,白居易任左拾遗充翰林学士是令人艳羡的,所以,他本人在谈及这种经历时,也会充满一种政治殊遇感。元和四年,白居易在《醉后走笔酬刘五主簿长句之赠,兼简张大、贾二十四先辈昆季》一诗中,畅叙了他与刘、张、贾诸人的交游及从政经历,言及自己时,他写道:

元和运启千年圣,同遇明时余最幸。始辞秘阁吏王畿,遽列谏垣升禁闱。

蹇步何堪鸣珮玉,衰容不称著朝衣。阊阖晨开朝百辟,冕旒不动香烟碧。

步登龙尾上虚空,立去天颜无咫尺。宫花似雪从乘舆,禁月如霜坐直庐。

身贱每惊随内宴,才微常愧草天书。[1]636

他之所以觉得自己“最幸”,就是因为自己可以“列谏垣”,近“天颜”,“草天书”,这是拾遗和翰林学士的职守,也是身为朝官的荣耀,也正是这种责守和荣耀,使白居易获得了一种政治存在感,让他产生了较强的职场内驱力,展现出一种强烈的履职行为。

然而,与“束带参朝议”(《初授拾遗》)的庄重和神圣相比,夜晚寓直宫禁中的白居易则表现了另一种精神境界。在作者自编的《白氏长庆集》中,为翰林学士所作之寓直诗有《冬夜与钱员外同直禁中》《和钱员外禁中夙兴见示》《夏日独直寄萧侍御》《禁中》《赠吴丹》《禁中晓卧因怀王起居》《禁中寓直梦游仙游寺》等。这些诗歌所表现的内容既有与他人同直,也有独直;既有自抒怀抱,又有与人唱和。无论哪一种情形,都有一种共同的情感特征:闲寂体验。如《禁中》:

门严九重静,窗幽一室闲。好是修心处,何必在深山。[1]285

把神圣的宫中值守当作一种静虑养心的修行,于是幽寂的直庐也就无异于深山。白居易的这种闲寂体验不仅把幽静感受到了极致,而且还开出了摆脱幽寂的心法。这种心法不同于不为外境所摇,心不起念的净法,而是一种色空无异的无差别法。而这种无差别法,从政治心态的特质上来说,显然迥异于常人。因为常人所呈现的是朝事情感,而白居易则是一种非朝事情感。

所谓朝事情感,是指与寓直的职守相对应的一种责任感和荣誉感。以白居易而言,他此时有二重身份,一为左拾遗,二为翰林学士。拾遗是谏官,掌供奉讽谏,责任重大,寓直时亦时以为念。如杜甫以左拾遗的身份寓直时写下的《春宿左省》:“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左省,即门下省,封事,即上奏讽谏文书。可以看出,杜甫寓直时,谏官的身份感极强,所以,其寓直诗中所表现的是一个忠于职守的朝官强烈的朝事情感。

细读白居易的拾遗时期的寓直诗,我们没有体会到他所肩负的谏职,而且还有一种明显的求闲养拙的情调,这种情调,我们可以称之为非朝事情感。其《赠吴丹》:

顾我愚且昧,劳生殊未休。一入金门直,星霜三四周。

主恩信难报,近地徒久留。终当乞闲官,退与夫子游。[1]286

且不道白居易任拾遗期间的政治作为,仅就此诗来看,以拾遗的身份寓直金门对他来说并非乐事,他反而期待得一份“闲官”,能够与友人共享林丘之乐。这种情感不仅没有体现出谏官的职守,而且连寓直的朝事情怀也没有了。所以,他在整理诗歌时,才将他的这些寓直诗归于“行在独善”的闲适诗类。

此外,白居易这一时期翰林学士的身份和情怀,在其寓直诗中也基本看不到。对充翰林学士,白居易还是很用心的。其《奉敕试制书诏批答诗等五首》序云:“元和二年十一月四日,自集贤院召赴银台候进旨。五日,召入翰林,奉敕试制诏等五首。翰林院使梁守谦奉宣,宜授翰林学士。”[1]2868他是以严格的考试程序充翰林学士的,以翰林学士制诏,是中唐政治最突出的特色。唐德宗时“其任益重,时人谓之内相”,唐宪宗时翰林学士虽然没有那么重要地位,但翰林院的职使同样非常为人所重,“元和已后,院长一人,别敕承旨,或密受顾问,独召对。”[2]卷一5

翰林学士寓直的主要任务就是草诏。而白居易这一时期的寓直诗中,仅《冬夜与钱员外同直禁中》写到了草诏之事,且一笔带过:

夜深草诏罢,霜月凄凛凛。欲卧暖残杯,灯前相对饮。

连铺青缣被,对置通中枕。仿佛百余宵,与君同此寝。[1]282

作为唱和之作,白居易尽情地抒写他与钱徽同直禁的情谊,是作诗之本色,不可多议。但在《夏日独直寄萧侍御》诗中,作者则一如既往地表达了静寂中的闲淡之怀:

夏日独上直,日长何所为。澹然无他念,虚静是吾师。

形委有事牵,心与无事期。中臆一以旷,外累都若遗。

地贵身不觉,意闲境来随。但对松与竹,如在山中时。[1]284

诗中所展现的是白居易在“日长无所为”时的心理活动,他忘记了寓直的职守,不看草诏的纸笔,“但对松与竹”,以淡然和虚静的心态追求宫禁中的闲在。因此,虽然身在宫禁而不觉“地贵”,身在直庐而如在“山中”。

白居易寓直中的这种非朝事情怀在其与友人的八月十五夜的唱和诗中也体现得很明显。如《八月十五夜闻崔大员外翰林独直对酒玩月,因怀禁中清景偶题是诗》:

秋月高悬空碧外,仙郎静玩禁闱间。岁中唯有今宵好,海内无如此地闲。

皓色分明双阙榜,清光深到九门关。遥闻独醉还惆怅,不见金波照玉山。[1]815

崔大,即崔群,时为库部员外郎充翰林学士。这是白居易对他人宫中独直的想象,而他自己在这样的夜晚也会思念友人,于是他写下了《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

银台金阙夕沉沉,独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

渚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钟漏深。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1]806

不同寻常的是,禁中的银台金阙,宫殿钟漏,没有唤起白居易的寓直职守,倒成了他抒写思念的背景和道具,反倒是元稹的唱和诗中对有翰林学士职守与地位的表述,其《酬乐天八月十五夜禁中独直玩月见寄》云:

一年秋半月偏深,况就烟霄极赏心。金凤台前波漾漾,玉钩帘下影沉沉。

宴移明处清兰路,歌待新词促翰林。何意枚皋正承诏,瞥然尘念到江阴。[3]202

也许元稹的诗有调侃的意思,但他与白居易诗歌最明显的不同点是,他抒写的中心是翰林院和翰林学士,“歌待新词”“枚皋承旨”,借李白承诏进《清平乐》、枚皋飞书传檄的宫廷经历,赞美白居易的才气和前途。与白居易“独宿相思”的情怀相比,朝事情感要浓郁得多。

由此可见,白居易以左拾遗充翰林学士期间的寓直诗中,非朝事情感占有很大比重。拾遗和翰林学士的朝政职守在其寓直诗中基本没有体现,他以一种强烈的闲寂体验替代了朝官的朝事情感,他在意的、感触最深的不是朝官身份的责任,而是幽静中的闲情及闲情中的遐思。

翰林学士在唐代文史研究中颇受重视,而白居易任翰林亦是学界关注的对象。而对白居易任翰林学士时的心态,多以翰林学士的政治殊遇为认知基础,因为翰林学士被誉为“清要之极选”[4]475,白居易亦有“荣降天上,宠惊人间”(《三月三日谢恩赐曲江宴会状》)之感叹,所以,白居易充翰林学士也多从积极热血诸方面去表述。然而从其寓直诗中的非朝事情感中,我们似乎看到了另一个白居易,一个没有惊宠感、没有政治热情的闲寂之士。如何认识这种现象呢?这要从唐代学士式文人政治殊遇感的形成与淡化谈起。

这里所说的学士式文人,特指翰林学士出现之前以“学士”之名称获得特殊政治身份的文人。唐代学士文人始于唐太宗时期,有秦王府文学馆十八学士、贞观时期的弘文馆学士、玄宗时期的丽正殿学士、集贤殿学士,这是学士式文人最荣耀的时期。李肇《翰林志》载:“唐兴,太宗始于秦王府,开文学馆,擢房玄龄、杜如晦一十八人,皆以本官兼学士,给五品珍膳,分为三番更直,宿于阁下,讨论坟典。时人谓之登瀛洲。贞观初,置弘文馆学士,听朝之隙,引入大内殿讲论文义,商较时政,或夜分而罢。”[2]卷1,l这类学士式文人的特殊性在于以勋臣近臣的身份与皇帝议政论事,且多在退朝之后,夜直之时,以显示出与皇帝关系之亲近和私密。

武后时期,学士式文人是被称为“北门学士”的士人,这是特殊时期的一个特殊人群,不是专门的机构,但却有特殊的职权,“天后多引文学之士著作郎元万顷、左史刘祎之等,使之撰《列女传》《臣轨》《百僚新戒》《乐书》,凡千余卷。朝廷奏议及百司表疏,时密令参决,以分宰相之权。时人谓之北门学士”[5]卷202,6376。北门学士的是非功过在此不便多议,但从北门学士的责权可以看出文人学士的政治地位,“分宰相之权”,这是文人学士直接参与政事的途径。其手段除了参决朝政外,越过宰相,为皇帝起草诏书更是最有效的手段,而这正是翰林学士产生的前提。所以《翰林志》云:“至玄宗,置丽正殿,学士,名儒大臣,皆在其中,后改为集贤殿,亦草书诏。至翰林置学士,集贤书诏乃罢。”[2]卷1虽然唐玄宗时期,待诏、供奉、学士还有一个发展过程,但在这过程中,文人学士的政治地位还是比较高的。如《旧唐书·张九龄传》:“初,张说知集贤院事,常荐九龄堪为学士,以备顾问。说卒后,上思其言,召拜九龄为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再迁中书侍郎,常密有陈奏,多见纳用。”[6]3099这种殊遇感,张九龄在其寓直诗中也有体现,其《和许给事中直夜简诸公》云:

未央钟漏晚,仙宇蔼沉沉。武卫千庐合,严扃万户深。

左掖知天近,南窗见月临。树摇金掌露,庭徙玉楼阴。

他日闻更直,中宵属所钦。声华大国宝,夙夜近臣心。

逸兴乘高阁,雄飞在禁林。宁思窃抃者,情发为知音。[7]72

虽然在张九龄诗中的“国宝”“近臣”是唱和诗中的客套,有虚夸的成分,但也体现了那个时期文人寓直的共同心态。

经历肃、代,至德宗时期,翰林学士成了学士式文人重要的政治符号。但随着翰林院的制度化,翰林学士的政治身份也有所变化,最明显的是由殊职变为普职,出现了“荣滞相半”的现象。据《翰林志》载,或“其任甚重,时人谓之内相”;或“有守官十三考而不迁”(1)据岑仲勉《补注》考,十三年不迁者乃卫次公。。享有殊职待遇的是“承旨学士”,据元稹《承旨学士院记》:“旧制学士得以承旨为名者,应对顾问、参会旅次、班第以官为上下。宪宗章武孝皇帝以永贞元年即大位,始命郑公为承旨学士,位在诸学士上。”[3]559而普通的翰林院学士,则为普通的常设性的职官,即普职,这种职官只负责起草由翰林院草拟的诏书,无“顾问”“密议”之殊遇,且依循普通官员的迁转规则升转,较少超拔。据岑仲勉《翰林学士题壁记注补》,宪宗元和年间所充任诸翰林学士,多循次而迁,较少超拔[8]240-274。元和二年的李绛自监察御史充,转主客员外郎,四年,加司勋员外郎,由正八品二年后迁六品。崔群元和二年自左补阙充,三年加库部员外郎,一年后由七品迁转六品。白居易自正八品拾遗充,二年后改七品京兆府户曹参军,依前充。可见一斑。

更重要的是,学士俸禄以所任本官为准,亦无特殊待遇。清钱大昕《廿二史考异》云:翰林学士“亦系差遣,无品秩,故常假以他官,有官则有品”[9]卷58,683。于是便出现了姜公辅、白居易式的官俸尴尬。《旧唐书·白居易传》载:“五年,当改官。上谓崔群曰:‘居易官卑俸薄,拘于资地,不能超等,其官可听自便奏来。’白居易奏曰:‘臣闻姜公辅为内职,求为京府判司,为奉亲也。臣有老母,家贫养薄,乞如公辅例。’于是除京兆府户曹参军。”[6]卷166,4344姜公辅于德宗建中元年自左拾遗充翰林学士。低品级官员充翰林学士俸禄的问题,在元和末年因为有了专项的“加给”,才有所改观。《唐会要》卷五七:“元和十五年闰正月,翰林院奏,学士及中书待诏共九人,每日各给杂买钱一百文,以户部见钱充。每月供米四石,面五石,令司农供。勅旨从之。(原注:翰林院加给自此始。)”[10]980于此,也就不难理解白居易的困窘和奏请了。

综此,从唐代初期到中期,随着翰林院机构的定型,学士式文人的政治身份也近似于普通职官,不再是政治殊遇的标志。孙国栋先生把由翰林学士至宰相作为文人仕途迁转的重要途径,但也注意到了其中的差别,他说:“(翰林学士)是德宗以后的一新途径,自德宗以后,翰林学士地位日重,文雅有声望的人才,多加翰林学士职衔,出入内廷,亲接天子。进一步加翰林承旨学士,成为翰林学士之首。凡加翰林承旨学土的,进一步多加平章事拜相。这是士人上进最捷足的一条途径。它迁转的程序是由员外郎或郎中加翰林学士,升中书舍人翰林学士,迁工侍或户侍翰林承旨学士,再进则中郎平章事。这途径在此阶段只开其端,至文宗以后渐盛。”[11]211这段话中有两个焦点,其一是翰林学士必进为承旨学士,方可平章事拜相;其二,这一重要途径,在文宗后方盛。而这正是德宗和宪宗时期翰林学士的特殊性。

翰林学士的普职化,也直接影响到了他们的寓直活动和心态。从寓直的安排上来说,翰林学士不仅都有寓直职责,而且依所担实职的不同,寓直的轮次也有所不同。虽然唐代其他衙署的寓直制度不甚具体,《唐会要》卷八二“当直”条云:“故事,尚书省每官一日一人宿直。”[10]1516未言及一人之轮次,德宗时,权德舆任中书舍人,“独直禁垣,数旬一归家”[10]卷55,945可能也是极端个案。但据李肇《翰林志》,翰林学士的寓直时间较长,而且轮次较频繁,“凡当直之次,自给、舍、丞郎入者,三直无儤;自起居、御史、郎官入,五直一儤;其余杂入者,十直三儤。新迁官一直,报儤名于次之中减半。”(2)应为郎官,《翰学三书》原文有错。[2]卷1,5“儤”,即连直。从其规定可看出,给事中,中书舍人、起居舍人、御史及丞郎等高层次的官,寓直和儤直时间各不一,而“其余杂入者”,寓直时间最长,儤直频次也最高。这些官员中,应该指校书郎、拾遗、补阙之类的低品级官员。另据晚唐杨钜的《翰林学士院旧规》“初入儤直例”载:“诸行员外、起居、侍御史六十,殿中、补阙六十五,监察、拾遗、太常博士七十五,四赤令杂人入一百。”[2]卷5,20虽然不是白居易所在的元和时期,但也可资参考。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翰林院学士不仅儤直时间具体,而且品级越低的官员,儤直的天数越多,足见寓直对普通翰林学士而言,亦没有多大的荣耀感了。

由于普通翰林学士寓直的时间长,频次多,且没有承旨学士的“顾问”“密奏”之殊遇,寓直宫禁褪去了初盛唐时期学士式文人的政治光环,所以,漫漫长夜中的寓直者所感受的便是静寂和无聊。为应对这种静寂和无聊,寓直的翰林学士们学会了排遣。《翰林志》载:“有不时而集,并夜而宿者,或内务不至,外喧已寂,可以探穷理性,养浩然之气。故前辈传《楞伽经》一本,函在屋壁。每下直,出门相谑,谓之‘小三昧’,出银台乘马,谓之‘大三昧’,如释氏之去缠缚而自在也。”[2]5这种嘲弄式的谑语,已经没有了宫禁中庄严与神圣,是一种摆脱束缚走向自在的轻松和快慰。了解此,白居易诗中的“好是修心处,何必在深山”似乎就有了更准确的注脚了。而在白居易的诗歌中,这一时期表达对寓直苦扰之感的诗句还有不少,有时感叹假日少,如《和钱员外答庐员外早春独游曲江见寄长句》:“醉思诗侣有同年,春叹翰林无假日。”有时羡慕离开翰林院的同僚,如《翰林中送独孤二十七起居罢职出院》:“银台向南路,从此到人间。”而当他自己被贬江州之时,庆幸的也是不再寓直,其《初下汉江舟中作寄两省给舍》:“晨无朝谒劳,夜无直宿勤。”

要之,对白居易而言,他似乎很清醒地调整了自己作为朝官在上朝与寓直时的角色。上朝时,他是尽职的谏官,称职的学士,那是朝事情感下的作为。而寓直时,他是一个幽静的悠心者,一个多情的友人,那是非朝事情感下的作为。白居易不仅真实地将自己在不同生存场境中的情感体验表现出来,而且还用自己所分的“讽谕”“闲适”“感伤”,将朝事情感与非朝事情感中所创作的诗歌归区别开来。表现其朝事情感的指陈时弊的诗歌,他归为讽谕诗;而表现其非朝事情感的诗歌,他归为闲适诗和感伤诗。从这个角度来说,白居易诗歌的分类既是诗学的,也是精神的。这种精神生动体现了中唐时期的翰林学士制度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中的学士式文人的政治心态。

白居易的第二次寓直经历在元和十五年至长庆二年(820—822),这是他结束忠州刺史任期入朝为官之时。白居易始为尚书司门员外郎,改主客郎中、知制诰,再转中书舍人。在这不足两年的时间里,白居易也创作了不少寓直诗,如《中书连直,寒食不归,因怀元九》《中书夜直,梦忠州》《中书寓直》《夏夜宿直》《西掖早秋直夜书怀》等。

这是白居易人生由复杂走向简单的时期。所谓复杂,是指他以前一直在兼济和独善中挣扎、痛苦,而所谓简单,则正是他明确了选择,摆脱了矛盾,以通脱的心态对待政事和自我。白居易的诗思很丰沛,也很生活,俗而真实。

像杜甫一样,白居易也有着极强的曲江情结,那个凝结着政治与自然双重价值的园林,让他读透了人生,在那里他留下了许多诗作和思考。他在长庆二年(822)所写的《曲江感秋二首并序》,清晰地表达了经历政治坎坷和人生盛衰之后的生命体验。其序云:“元和二年、三年、四年,予每岁有《曲江感秋》诗,凡三篇,编在第七集卷。是时予为左拾遗、翰林学士。无何,贬江州司马、忠州刺史。前年,迁主客郎中、知制诰。未周岁,授中书舍人。今游曲江,又值秋日,风物不改,人事屡变。况予中否后遇,昔壮今衰,慨然感怀,复有此作。噫!人生多故,不知明年秋又何许也?”从这种生命意识出发,白居易对自己回朝后的政治角色已不太在意,荣辱穷通也不再牵挂于心,向往的是一种平淡和恒久:

近辞巴郡印,又秉纶闱笔。晚遇何足言,白发映朱绂。

销沉昔意气,改换旧容质。独有曲江秋,风烟如往日。[1]623

巧合的是,白居易升迁回朝时,其弟白行简亦授拾遗,一同入阁早朝。面对此荣光之事,白居易感叹道:“近职诚为美,微才岂合当。纶言难下笔,谏纸易盈箱。老去何侥幸,时来不料量。唯求杀身地,相誓报恩光。”(《行简初授拾遗,同早朝入阁,因示十二韵》)不过可以明显感受到的是,杀身报恩只是对身为拾遗的弟弟的勉励,而他自己,则是在“微才”和“老去”的自谦和自伤中寻求一种新的生存方式。他自己初为拾遗时的锐利锋芒不会再有,而顺时委运的虚淡情怀越来越浓。诚如他《偶题阁下厅》云:“静爱青苔院,深宜白发翁。貌将松共瘦,心与竹俱空。”所以,他这一时期的诗歌基本不涉政事,多写政事之外的自然情怀和生命体验。而这一时期,具有叙事功能的长诗题和序也增多了,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他诗中之意表达得更明白。除上引之《曲江感秋》序外,还有如《草词毕,遇芍药初开,因咏小谢“红药当阶翻”诗,以为一句未尽其状,偶成十六韵》《七言十二句,赠驾部吴郎中七兄,时早夏朝归,闲斋独处,偶题此什》等,从诗题中亦不难看出诗人的情趣和心态。这种情趣和心态也体现在白居易的寓直诗中,使得他此时的寓直诗也具有鲜明的非朝事心态。其《中书寓直》云:

缭绕宫墙围禁林,半开阊阖晓沉沉。天晴更觉南山近,月出方知西掖深。

病对词头惭彩笔,老看镜面愧华簪。自嫌野物将何用,土木形骸麋鹿心。[1]1266

又《夏夜宿直》:

人少庭宇旷,夜凉风露清。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声。

寂寞挑灯坐,沉吟蹋月行。年衰自无趣,不是厌承明。[1]1292

白居易此次回朝,已失去了关注朝政、结交官员的热情,“退朝下直少徒侣,归舍闭门无送迎”。(《七言十二句,赠驾部吴郎中七兄》)这两首诗中也延续了他回朝之后一贯心态,以老病之感替代了往日的锐进之姿。寓直禁中的政事职使也不能让他再有身为朝官的荣耀感,他所体验到的是宫夜的寂静和自我的“庸且鄙”(3)《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蓝溪作》:“太原一男子,自顾庸且鄙。”。他觉得自己已不合时宜,老病衰朽,难当彩笔华簪之荣;“承明”盛世,却怀土木麋鹿之心。所以诗思的焦点是“寂寞”以及寂寞中的思考,而思考的中心则是自我生命的价值与形态。

寂寞体验,对白居易来说并不缺少,尤其是他在江州和忠州时,这种体验尤其强烈。如《庐山草堂夜雨独宿,寄牛二李七庾三十二员外》:“兰省花时锦帐下,庐山夜雨草菴中。”忠州还朝后,专作《独眠吟二首》云:“十五年来明月夜,何曾一夜不孤眠。”这种强烈的寂寞体验在白居易还朝后还久久不能消失,有意无意间都会回想起那里的生活和风物,如《西省对花,忆忠州东坡新花树,因寄东坡楼》《春意二林旧游,因寄朗、满、晦三上人》,寓直时也会梦见。如《中书夜直,梦忠州》:

阁下灯前梦,巴南城里游。觅花来渡口,寻寺到山头。

江色分明绿,猿声依旧愁。禁钟惊睡觉,唯不上东楼。[1]1236

东楼是白居易在忠州主要的宴饮场所,他在那里的醉饮,看似疏狂,其实有苦涩。如《东楼醉》:“天涯深峡无人地,岁暮穷阴欲夜天。不向东楼时一醉,如何拟过二三年?”又《东楼招客夜饮》:“莫辞数岁醉东楼,除醉无因破得愁。唯有绿樽红烛下,暂时不似在忠州。”所以白居易的东楼记忆并不甜美,他的梦被禁钟惊醒,“唯不上东楼”,实则暗寓他“头白喜抛黄草峡”(《初除尚书郎,脱刺史绯》)后的人生命运,忠州是白居易抹不去的回忆,苦辣酸甜,一言难道。

可知,白居易寓直中的寂寞体验,其实并不寂寞。静夜中的思考的焦点问题是如何去荣辱,得闲在。这其实是白居易政治人生中一直都存在的认知矛盾,有时特别清醒,如《闲意》:“不争荣耀任沉沦,日与时疏共道亲。”但还是未能放下,如《自题》云:“一时失恩先左降,三年随例未量移。”而当送人量移之时,他也为“予官独未出”而忧叹:“留滞多时如我少。”(《送韦侍御量移金州司马》) 但经历十余年的政治坎坷之后, 白居易还是放下了, 回朝后升职加绯, 他也淡然待之: “晚遇缘才拙, 先衰被病牵。 那知垂白日, 始是著绯年。 身外名徒尔, 人间事偶然。”(《初著绯,戏赠元九》)这里的淡, 就是超脱,而他超脱的手段就是以病老才拙为托词, 尽朝职而少朝扰, 超脱于功名和是非之外。 这是他在这一时期与元稹等人唱诗的主要基调。 他们一起寓直时是如此, 《初除主客郎中知制诰, 与王十一、 李七、 元九三舍人中书同宿, 话旧感怀》云: “紫垣曹署荣华地, 白发郎官老丑时。”而他独直时更是如此。 如《西掖早秋直夜书意》:

遇圣惜年衰,报恩愁力小。素餐无补益,朱绶虚缠绕。

冠盖栖野云,稻粱养山鸟。量力私自省,所得已非少。

五品不为贱,五十不为夭。若无知足心,贪求何日了。[1]617

据诗题自注,此诗作于其任中书舍人时。可以看出,从入朝为郎中知制诰到中书舍人,白居易都是以文士的才华承担视草的重任,可在他的寓直诗歌中所表达的则是一种与这种职守极不相称的情感。这种情感既是他知足保和心理的表露,也是对中唐时期日趋尖锐的朝廷矛盾的回避。在白居易的政治情感中,进取与知止是在其不同的人生阶段都起了极好的平衡剂作用。白居易人生态度中的世俗性可能就在于他的这种平衡力超乎常人。在此前十多年,他身为翰林学士时所写了一首《自题写真》:

我貌不自识,李放写我真。静观神与骨,合是山中人。

蒲柳质易朽,麋鹿心难驯。何事赤墀上,五年为侍臣?

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

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1]311

这是他被贬谪之前的心态,他没有身为“侍臣”荣耀,而是通过写真来自我剖析,表达自己的淡泊意趣。但作为初入仕途的低层级官员,白居易对自己的政治前途还是充满了憧憬的,所以,“宜当早罢去”,只是心愿,而非选择。白居易前半生的犹豫在他的后半生转化为一种政治生存艺术,他一方面自称“应是世间缘未尽,欲抛官去尚迟疑。”(《萧相公宅遇自远禅师,有感而赠》)另一方面又没有真正抛官归隐,而是奉行中隐的人生态度,对待政事和成绩。他没有走向山中归隐云泉,也不再刚直狷介,他和光同尘,知足自保,不计较“穷通与丰约”(《中隐》),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追求生命的吉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白居易的《西掖早秋直夜书意》无异于他静夜中的人生反思和升华。他没有朝事情感的崇高,而是以凡庸示人,是他俗世俗情的突出表现。

白居易的政治人生丰富多彩,寓直宫禁虽是他朝事活动的极少部分,却真实地展示了他在不同人生阶段的从政心态,体现了中唐政治制度对文人朝事心态的影响。白居易翰林寓直和中书寓直,官阶品级不同,朝廷政治氛围不同,作者的人生经历不同,但其寓直中都有明显的非朝事心态。这从另一个层面体现了白居易诗歌创作情感特质,他的非朝事情感,其实不是超越朝事,而是在静夜中寻求另一个精神层面的自我,那个关注生活和生命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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