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观灯与“走百病”
2022-02-15林硕
林硕
元宵节又称上元节,是我国民间四大传统节日之一。每逢正月十五之期,百姓们赏花灯、吃元宵、打灯谜,火树银花不夜天,分外热闹。长久以来,关于元宵节的起源众说纷纭,尤以东方朔襄助宫娥之事流传最广。
东方朔,字曼倩,西汉平原郡厌次人士。汉武帝初即位,征辟天下方正贤良与文学材力之士。东方朔效仿毛遂自荐,凭借“已诵四十四万言”,“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得以待诏金马门。这位太中大夫博览群书且滑稽多智,留下了许多典故、趣谈,而元宵节的由来亦与他有关。相传东方朔曾在冬日前往御花园折梅,准备作为“岁朝清供”敬献天子,却在园中偶遇一名宫娥在井旁掩面哭泣,惊问其故。原来此女名唤元宵,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无缘与亲人团聚。眼见佳节临近,念亲情切,潸然泪下。足智多谋的东方先生对宫娥元宵的境遇颇为同情,决定出手襄助。
不久之后,东方朔出现在长安闹市,摆起了卦摊。吊诡之处在于:前来算卦的百姓都占得“元月十六火焚身”的签语,不解其意。东方大夫道破玄机:“今年元月十五日夜间,火德真君将遣赤衣神女下凡,火烧长安。我且将偈语写下,天机不可泄露。”说着,他在红帖之上写下十六个字:“长安在劫,火焚帝阙,十五天火,焰红宵夜。”此言一出,惹得京城百姓一片哗然,很快惊动了汉武帝。
刘彻问策于东方朔,后者故作神秘地说道:“臣闻火德真君喜食元宵。陛下不妨在元月十五之日,传谕京城百姓家家户户皆煮元宵,焚香上供,敬奉真君,以宽其心。臣闻宫娥元宵擅长烹制此物,可使其在市中精心制作,以为表率。同时,令长安内外百姓在是夜入城燃放爆竹、烟火,高悬花灯,让赤衣神女误以为大火已燃放完毕,无须再降天火。”武帝深以为然,传旨按此法行事。洎正月十五日之期,京城彩灯高悬,元宵飘香,车如流水马如龙。宫娥元宵的亲人在东方朔的安排下亦随人群入城观灯,终于在闹市之中远远望见了阔别已久的宫娥元宵。尽管未能归家团圆,但亲人们在东方朔的帮助下,总算采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实现了团聚。
东方朔襄助宫娥之事流传甚广,很可能与元宵节在汉代取得了官方合法地位有关。在此之前,闹元宵、看花灯仅仅是民间风俗,尚未得到官方认可。洎西汉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以刘彻颁布《太初历》为标志,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地位得以确立,而民间庆祝元宵的各项活动也逐渐与官办活动渗透融合,后人更是将汉武帝举行的“太一祭祀”视为灯会的起源(唐代欧阳询等:《艺文类聚》)。
经过两汉、魏晋南北朝的逐步发展,元宵花灯在隋唐时期达到一个新高潮。大业六年(610年)正月丁丑(十五),隋炀帝在洛阳举行了盛大庆典,“大列炬火,光烛天地,百戏之盛,振古无比”。此外,杨广还留下了一首关于赏花灯的诗作——《正月十五日于通衢建灯夜升南楼》:“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唐代以降,元宵花灯的款式愈加繁复,层出不穷,相继出现了“灯轮”“灯楼”与“灯树”。女皇武则天的两个儿子——中宗李显、睿宗李旦都对观灯活动格外热衷,后者曾先天二年(713年)命人在宫城安福门上悬挂起高达二十丈的“灯轮”,上有五万余盏花灯,“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瑞彩千条、霞光万道(唐代张鷟:《朝野佥载》);一时间,长安城中“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未身临其境者,尝引以为憾事。
時至开元盛世,李隆基继承了其父李旦的赏灯之好,每逢元宵佳节,不分士庶皆有三日假期,全城“弛禁放夜”,正所谓:“金吾不禁元宵,漏声更莫催晓。”(宋代陈元靓:《岁时广记》)彼时宫内“大陈影灯”,架设庭燎、蜡炬,其中以“毛顺灯楼”最为惹眼。此楼“高一百五十尺,悬以珠玉”,结创缯彩为灯楼三十余间,上有“龙凤虎豹腾跃之状”。除了灯楼,玄宗朝还出现了百枝灯树。另据《开元天宝遗事》所载:天宝初年,杨贵妃的长姐杨氏,被玄宗封为韩国夫人,“出入宫掖,恩宠声焰震天下。”(宋代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后妃列传》)这位宠冠戚里的韩国夫人,尝在上元之夜“置百枝灯树,高八十尺,竖之高山上”,“百里皆光,光明夺月色也。”(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虽不及毛顺灯楼,亦不远矣。
至宋、明两代,灯轮、灯楼和灯树已经不足以满足帝王们的观灯需求,于是以宣和彩山、鳌山灯山为代表的巨型花灯占据了主流。“鳌山”之名起源于民间传说:上古时代,在渤海以东亿万里处有一深不可测的沟壑,其上漂浮着五座仙山。山中生长着各类花果,食之可长生不老。然而,仙山漂荡海上,下无根基。为除隐患,玉帝命大禹前往加固。大禹以十五只巨鳌分三班,每班五只,分别把五座山负在背上,六万年更换一班。于是,能工巧匠便以这则典故为原型,创造出了元宵“灯山”(东周列御寇:《列子·汤问》)。
欲了解“鳌山灯山”的具体形制,我们尚需借助庋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明宪宗元宵行乐图》。该图卷由宫廷画师所绘,长约6.3米,由燃放爆竹、宫廷集市、花车巡游、鳌山观灯等几个片段共同构成,款署是“成化二十一年仲冬吉日”,完整再现了成弘时期盛大的宫廷元宵庆典。在最后一处场景中绘有“鳌山灯山”,骨架系松柏搭建而成,正面共有上下四层,分别挂有不同形制、图案的三十四盏彩灯,加上悬于灯山左右两侧及门洞处的七盏彩灯,凡四十一盏。在第一、二排之间,穿插挂有“上洞八仙”;而第二、三排之间,则悬着“淮南八公”;十六位仙人翩翩而至,向宪宗恭祝如意。
具体到“鳌山灯山”的制作费用,按《明史·朱衡传》的记载大概需要“三万余两”。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让我们来看一下彼时的社会购买力。以正三品官员的俸禄为例,在洪武时期的月俸为三十五石,则年俸刚好为四百二十石左右;根据《明史·食货》所载:户部的标准是“钞一锭,折米一石;金一两,十石;银一两,二石”。有明一代,官员的俸禄基本以洪武朝薪俸为准则。那么,一位三品官员的年俸大致是二百一十两白银左右。据此我们可以推算出,仅仅是搭建“鳌山灯山”一项开支,就相当于一百四十多位三品官员的年俸总和。尽管灯山之事颇耗公帑,却难以满足成化皇帝对元宵的热爱与追求,尚需杂耍演出、列队巡游从旁烘托气氛,方能尽兴。
在《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画师们描绘出盛大的花车巡游场景,包括“三英战吕布”“外邦贡狮”“钟馗捉鬼”,等等。值得注意的是走在巡游队伍最前方的几人:在以往的研究中,许多学者将目光锁定在一僧一道的身上,忽视了他们中间还有一位肩扛巨型毛笔之人;其实,此人正是代表儒家的“魁星(奎星)”。儒、释、道三者出现在巡游队伍的最前列,寓意“虎溪三笑”,折射出明政府在宗教上基本延续着朱元璋制定的“三教合一”政策。
所谓“三笑”者,分别是指“儒门之秀”陶渊明、“学道之良”陆修静、“释氏翘楚”慧远。东晋太元十一年(386年),慧遠率众在庐山创建东林寺;其最著名者,即后世所称“十八高贤”。这位净土宗的开山祖师居山三十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澄心系想,不惹凡尘。每送客以虎溪为界,不过此水(南梁慧皎:《高僧传》)。某日,“采菊东篱下”的名士陶渊明与南天师道的开创人陆修静造访宝刹,分处儒、释、道的三人相谈甚欢,不觉天色已晚。慧远出门相送,不觉间走过一程又一程。忽听得山崖密林之中,“虎辄号鸣”,法师才悚然发现早已越过了虎溪。三人相视大笑,执礼作别。
千百年来,这则故事的真伪众说纷纭,但“虎溪三笑”的典故却流传下来。除了《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外,成化皇帝御笔所绘《一团和气图》亦以此为题。该图为纸本设色,纵48.7厘米,横36厘米,庋藏在故宫博物院。诗堂(画心上端)有朱见深亲笔宸翰“御制一团和气图赞”,款署:“成化元年六月初一日”,钤有“广运之宝”。图名典出宋代谢良佐的《上蔡语录》卷二,其中记载了“伯淳终日坐如泥塑人,然接人则浑是一团和气”。伯淳是“二程”之中“明道先生”程颢的表字,讲的是怹平素端坐俨然,但接人待物之际和蔼可亲。以南宋理学宗师的掌故命名图轴,足见儒家在明宪宗心中的地位。远观此图,似乎是一尊弥勒佛盘腿而坐,体态浑圆,笑容可掬。然而,当您仔细端详此画,却发现内藏玄机。原来,成化皇帝为了贯彻“三教合一”的治国理念,巧妙地将儒、释、道融于一图:画中的大肚弥勒实际上是由三人共同构成。居于左侧者是一位头戴道冠的道士,右侧之人是一名头扎方巾的儒生,中间位置则是一位僧侣,双手刚好搭在道士和儒生肩头。朱见深的画工虽不及宋徽宗赵佶,但在创意构图方面可谓匠心独运,将儒、释、道三者合而为一,将主题完美升华。“虎溪三笑”的题材在《一团和气图》《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等宫廷画作中频频出现,实际上反映出明代君主希冀盛世团圆美满,天下一团和气的愿景与期许。
上元佳节,大家赏花灯、吃元宵、打灯谜,东风夜放花千树。然而,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一项原本属于元宵节的风俗,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被人淡忘。这就是正月十六的“走百病”。这项祛病逐疫的习俗由来已久,最早可上溯至南北朝时期的“耗磨日”(宋代章渊:《槁简赘笔》),至唐代逐渐与元宵节相联系,即民谚中的“正月十五看花灯,正月十六游百病,游了百病不生病”,被视为元宵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明清两代,包括北京在内的广大北方地区都盛行“走百病”,主要由出游、走桥、摸钉儿三部分组成。
“走百病”的参与者均为成年女性,在正月十六的夜晚相约出游,结伴而行,或过桥,或走郊外,相传可以去除“腰腿诸疾”,驱病除灾。清人萧智汉所辑《月日纪古》卷一《正月十六日》中,比较详细地记述了“走百病”的过程:“燕城正月十六夜,妇女群游,其前一人持香辟人,名‘辟人香’。凡有桥处,相率以过,名‘走百病’。又暗摸前门钉,中者兆吉宜子。”简而言之:在元月既望,妇女们成群结队地夜游。巡游队伍的引领者是“持香人”,其作用既可以使路人避让,又能以香烟的飘动轨迹提示路线,不至于有人掉队。凡遇到有桥之处,队伍须从桥上走,谓之“走桥”,实际上相当于一种远足健身运动。
不过,关于摸门钉之事,明人刘侗在《帝京景物略》卷二《春场》中记作“至各城门,手暗触门钉”,寓意有生男子之祥,俗称“摸钉儿”;“钉”谐音为“丁”,取“添丁进口”之意。此处的记载为“各城门”,而《月日纪古》却写明“前门”。由是可知,“走百病”摸门钉的习俗,在明代涵盖了城中各门,至清代妇女们仅前往前门而已,体现出了风俗的流转、嬗变过程。尽管“走百病”在今天的元宵文化中已然销声匿迹,但前门门钉的“神奇效果”至今仍在北京市民之中口耳相传,算是正月十六之夜硕果仅存的历史记忆。倘若能将“走百病”的风俗再现,一方面可以让搬入楼房的广大市民,利用走桥的机会沾沾地气儿,感受古老北京的变迁;另一方面,也能为传统的元宵活动再增色添彩,彰显新时期的文化自信。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透过一幅幅历代画师的匠心之作,我们可以窥探历史,映照现实,远观未来,为当下的生活提供参考,让我们一同领略“锦绣京华”的悠悠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