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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的遗书

2022-02-14江清明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2期
关键词:畜牧场后娘三爷

江清明

你见过最短的遗书吗?只有三个字。我见过,那是我三爷的杰作。

三爷是我父亲,因排行老三,儿女们都叫他三爷。我们鄂东地处吴头楚尾,好多尊称和风俗习惯不知承袭了哪路的规矩,怪得不得了。打个比方,细叶垂柳和阔叶大杨在我们这里是反着叫的,也就是把杨树说成了柳树,柳树说成了杨树。因此,我把父亲叫“爷”,而把“爷”说成“爹”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不光我这么叫,好多家庭也都这么叫。现如今的孩子早就把父母亲叫爸爸妈妈了。

三爷是1930年出生的,兄弟姐妹六人,从哥兄老弟这头算是老三。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凡属是老三的人大都很刁猾,也很世故圆滑,会来事,也成事。三爷不是这样,老实本分,勤劳善良,从不算计别人。他一句书未读,就凭着扫盲和厚道勤快,从生产队长干到大队长,再干到公社畜牧场党支部书记。

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在熊家大湾里是出了名的孝顺和贤德,就凭三爷的人品和口碑,不顾任何阻挡无怨无悔地嫁给了江凉垸的父亲。三爷带领村民战天斗地,不是抓革命就是促生产,很少落屋,家里的里里外外全由母亲承担,生下一大堆儿女后积劳成疾,在我十岁那年就鹤赴瑶池了。母亲去天国什么也没留下,照片也没一张,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对她老人家没有任何印象,连音容笑貌都十分模糊。后来的岁月是在三爷的陪伴下度过的,所以我们兄弟姐妹对三爷有很深的情感和依恋。

我是上世纪“四清”运动时出生的。在那个荒诞的年代,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发生的,三爷被抓进了“牛棚”,莫须有成了一名“四不清”干部,经过两个多月的审查才“出水”。所谓“出水”,就是问题搞清楚了才放人回家。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到现在还记得三爷“出水”时的一曲闹剧。三爷是晚上“出水”的,“出水”前在村礼堂要开一个批斗大会,“四清”工作队动员大家揭发批斗,帮助三爷改过自新。事前工作队就动员我婶娘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三爷的过错和罪行,哪知婶娘糊里糊涂跳到台上,结结巴巴好半天只来一句“我三、三、三哥,是个大坏蛋”,惹得台下一阵哄笑。这晚我出生了,起名清明,意思是三爷的问题清楚明白了。好多不明就里的人常问我是不是清明节出生的,其实不是。大度豁达的三爷从不避讳他的问题,“出水”第二天就一头扎进工作里,带领群众挖沟开渠,筑塘造堰,修路架桥,植树造林,硬是把一大片沙丘变成了肥沃的稻田。

母亲走后,我们兄弟姐妹6人像梯档一样一个挨着一个,老大是大姐,22岁,尚未成家;老细是弟弟,只有8岁,三爷里里外外,既是老子又是娘,不仅要带人挑水利,还要照顾儿女们的起居。因三爷耿直,人缘好,媒婆跨断了门槛,纷纷给三爷牵线搭桥。三爷只是笑笑,从未答应,总是推托说这事他做不了主,需儿女们答应才行。大姐一脑子封建,领着一众弟妹唱贬损后娘的山歌《黄花菜》,至今还记得《黄花菜》的词儿:黄花菜,菜花黄,儿女不能有后娘。前娘死了哪儿埋,金山抬到银山埋;后娘死了哪儿埋,猪窝抬到狗窝埋。山歌的作用很大,幼小的儿女们都认为后娘是缺乏人性的,一致高票通过,反对三爷续弦。就这样,三爷依了儿女却苦了自己,儿女们成家立业后,一直自食其力,独居到老。现在每每想起这些都十分自责。

人常说死得做官的老子,死不得叫化子娘,这话我体会感触最深。我离开家乡到镇里的中学上学,吃住都在学校,每个星期天回家洗一次澡,再带柴带米带菜到学校。家大口阔,这些生活必需品都是紧缺物资,常常为此犯愁。别的同学衣服有人洗,被子有人缝,菜米有人办好,三爷在公社畜牧场忙于工作,哪顾得上这些,都是自己想着法子解决。所以说缺乏母爱的孩子承受忍耐能力很强。三爷偶尔有空到镇上的学校看我,顺便给几块零钱,很少说话,有次我见到他红着眼睛转过身去,然后迅速走开。我知道坚强的三爷这会儿是感情来了控制不住,他心里太清楚不过,在对子女的关心和教育上他是亏欠的。其实不是这样,是儿女们亏欠三爷太多太多。

大哥叫鸣放,先在小队当记工员,后报名参军,因在部队抢险受到刺激,精神狀况很差,复员后每年油菜花开的时候就旧病复发。每次发病都送到地区民政局开办的精神病院治疗,1983年5月,院方突然通知家属,大哥在医院里撞墙而亡,请派人去协商善后事宜。三爷是一个人去的,不到一天就回来了,只是手里多了一只骨灰盒。亲房本族和亲戚朋友都不理解,说三爷对这事的处理太随意,说什么也要“协调”一笔钱回。三爷说,么好意思开口要医院的钱,本来大哥就有病,再说也不是医疗责任事故,扯那些皮做什么。说得满屋的人无言以对。这就是我深明大义的三爷呀!

三爷从公社畜牧场退休后,就回乡下生活,所谓回乡就是务农,耕种属于他的三亩八分责任田。畜牧场属乡镇企业,是没有退休金的。他住在老家的老屋里,自称是垸里的老寿星,嘬几口小酒后就嘚瑟得不得了,吹牛皮说请算命先生算过,他的寿命是92岁,他说要听算命先生的话,不能让先生失算,无论如何要跨过92岁这道关。可老天偏偏跟他作对,89岁这年的国庆节倒床了。我把他送到县医院住院检查,从抽血化验到B超CT,最终诊断出的结论是器官功能性退化,已无药可治。回到老家,好多人去看他,他还在生气,说现在的医院好坏,嫌他老了不给治。

回家后不久,三爷的饮食开始困难起来,接着说不出话来。儿女们明白,三爷的大限到了。趁三爷头脑还清醒的当儿,我凑拢去问他,有没有什么事要交代的。三爷先是摆了摆手,随后像是记起什么似的,突然一个激灵,右手握拳,并举过头顶。没有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都百思不得其解。我试图着拿出纸笔递给他,三爷的嘴角漾起了一丝笑意,随即歪歪斜斜地写下了三个字:追悼会。

三爷故去有好几年了,可他的遗书到现在还保存着,虽然很短,只有三个字。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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