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托邦”到“修罗场”
——“饭圈文化”的解读与反思
2022-02-13安浩
安 浩
2021年劳动节期间,一则“选秀节目粉丝为‘打投’偶像而倒奶”的视频迅速刷屏网络。视频中几个中年人围坐在池塘边倾倒整箱的牛奶饮品,而在他们身后还有堆积成山的一箱箱牛奶等待被倾倒。整个“倒奶事件”缘起于某热播养成类综艺选秀节目的粉丝为给自家“爱豆”投票而大量购买节目冠名商的指定轻乳饮品,以此获取瓶盖的投票码。随后该节目被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勒令停播整顿,由此国家层面开始介入对不良“饭圈文化”的清理与整顿。从“倒奶事件”到此后频繁出现的粉丝为失德艺人“洗白”的现象,“饭圈”价值观失控的背后是国内粉丝社群“去污名化”形象的再一次崩塌与倾覆。这也不由得引发各界对相关问题进行思考:国内“饭圈文化”和粉丝社群在流行文化大潮下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和演化?“饭圈”如何成为过度组织化和价值观歪曲的代名词?国内“饭圈文化”和粉丝社群的未来将如何发展?本文试图通过分析国内“饭圈”社群的发展和社群行为现状来阐释以上问题,并对未来“饭圈”的价值构建提出一定的思考。
一、“乌托邦”的“饭圈”:国内粉丝追星和“饭圈文化”的发展
粉丝或“饭圈”在长久以来的中国社会文化语境中,一直被人们认为是狂热的,甚至是无脑和过激的。“饭圈”时常被人冠以“反文化”者和抵触文化的代表,同时却又具有如詹金斯等人所言的略带浪漫主义色彩的遥远的“乌托邦”想象,即“另类文化的创造者”①。
发轫于20世纪90年代末至21世纪初的国内娱乐粉丝文化常与“网络”“信息时代”“大众文化消费”以及“娱乐时代”“网娱时代”等词汇一同出现。这些词所蕴含的意义是边缘的,更带有些许“圈地自萌”的意味。而2004年前后随电视选秀热播而出现的诸如“玉米”(李宇春粉丝)、“盒饭”(何洁粉丝)等电视选秀粉丝的歌迷会,才被认为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众娱乐文化的体现,成为中国此后十余年粉丝文化的最初样态。在此之后,以EXO、f(x)、少女时代为代表的“韩圈”团体和以AKB48为首的日本养成系女团在2012年前后陆续进入中国,其粉丝群体开始与中国早期的电视选秀粉丝群产生融合。最早接触日韩偶像文化的一批国内粉丝成为中国“饭圈文化”的早期参与者,并在日后成为“饭圈”发展的中坚力量。
早期的国内日韩偶像“饭圈”已然带有极为明显的互联网时代特性,以及区别于电视选秀时代松散的、弱联系的群体特性。国内研究者胡岑岑形象地将这种“脱钩”归纳为“饭圈”的“不变”与“变”,认为从“追星族”到“饭圈”的转化过程之中,“不变”的是粉丝对某一情感对象的仰慕,“变”的是粉丝社群的组织形态的由松到紧②。新媒体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粉丝赋权”以及粉丝自我表达个人观点的平等。作为“网生时代”和“数字原住民”的中国日韩偶像“饭圈”在这一基础上开创性地借助微博超话、QQ空间等个人互联网社区宣扬和传播自身社群文化。
之后,吸收日韩偶像粉丝圈运作模式的国内日韩偶像“饭圈”进行了一次自我内化,进而分化拓展成为如今的中国“饭圈”,并将粉丝造星实践成功应用于2015年出道的TFboys身上。“饭圈”由此逐渐从“想象共同体”变身为“能在参与的过程中感知到某种程度的社会联系”③的“情感共同体”。由情感支撑起的“饭圈”以高效的IP内容生产和强大的“粉丝票力”(即粉丝打投),让中国的造星工业看到“饭圈”内部“强关联”的粉丝共情力所带来的无限情感资本。这一时期的“饭圈”已经形成并呈现出一定的组织化和规模化特征,且拥有强大的“集资打投”和内容生产的娱乐造星能力。“粉丝打投+造星选秀”的“饭圈”一手造就了杨超越、毛不易等人的成功出道。
二、成为价值和内容生产机器的“饭圈”
“饭圈”在越发组织化和行为高度统一的同时,也带来诸如“粉丝私生”“饭圈互撕”“流量至上”等不良行为和价值观,似乎勒庞笔下传统媒介时代的“乌合之众”正伴随着日渐疯涨的粉丝网络“互撕”事件而被用以批判“饭圈”粉丝是“群体行为的盲从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饭圈”粉丝一直受困于自身的“污名化”标签,国内“饭圈”文化经历了长期的动荡与黑暗。
总结而言,“饭圈”群体间的对抗性关系在本质上表现为社会认同理论之下不同文化间的群际威胁(Intergroup Threat)。Stephan等人提出的群际威胁(Intergroup Threat)是指社会群体形成后,一个群体和其知觉的另一个外群体在社会群体情境中所具有的资源、价值观和信仰等特征对其自身内群体的发展、存在以及目标实现所产生的威胁④。群际威胁理论认为,人类社会是两极分化的世界,身份和生活的塑造有赖于宗教、国籍、种族、性别、社会阶级以及更多分歧等诸多因素,并由此在社会实践中产生一种对抗的而非互补的群体间关系。“饭圈”社群的边缘化形象使其更容易遭受来自强大主流文化的抨击和不对等的价值观打压,因而身处弱小地位的“饭圈”社群更容易在群体情绪和行动上展现出对主流文化这一强大外群体的厌恶、报复和抗议行为。
在“饭圈”社群粉丝中,多数“饭圈”粉丝会将外群体(不理解追星行为的人)视作对内群体稳定的威胁和破坏。他们认为对于粉丝个体在社群中行为的约束并非“歧视”与打压,群际威胁理论认为其是一种保护社群内成员和群体组织免受外部文化攻击的保护伞。同时,对外群体的反抗被其视为提升社群在社会认同中的身份和地位,获得社会尊重的迫不得已的手段。
(一)“饭圈”组织化的形成
经历过早期电视选秀时代的“饭圈粉丝”依靠着互联网对媒介时空隔阂的打破,借助虚拟社交,在长期的粉丝活动中自觉形成一套“金字塔式”的社群身份排布,并由此形成分工明确的“饭圈粉丝”组织,其目的是便于管理和区分个人贡献。通常而言,“饭圈”粉丝群体构成分为三大类,即核心粉丝(或称头部粉丝)、普通粉丝以及“路人粉”。
“饭圈”社群内部的冲突大多来自处于“饭圈”群体最底层且人数最多的普通粉丝群体。这一层群体通常以15至17岁的未成年人居多,缺乏一定的自主经济能力和成熟的行为观念,最易被“饭圈”价值同化或在互联网发表不当言论。普通粉丝在粉丝群体内部更多承担一种“数字劳工”的形象,这一类人身份位置最低,通常处于粉丝群体的边缘,相对向上层爬的机会也更少,长期处于一种“话语权缺失”的状态。
出于消解与“我家哥哥是正能量idol”的社群价值相异化的声音、避免社群处于消极的群际威胁地位,一部分粉丝的相反意见或与核心粉丝意识形态不和的返图贴、粉丝微博言论在“饭圈”中会遭到撤回、删除和封禁,但这些话题有时又是“饭圈”核心粉丝议论的话题。底层粉丝的长期“失语”所导致的是核心粉丝和“秀粉”对粉丝组织的绝对掌控,因而更容易对尚未完善价值观和世界观的未成年粉丝产生不良影响。诸如某家粉丝血洗某网站平台和清理一些对其爱豆不同看法的微博、视频评论,这样的现象正是底层粉丝的“集体无意识”和“高度的饭圈意识形态”建构出的“排异性”所致,也被全网所排斥。
(二)粉丝应援会的社群架构
“饭圈”应援会通常由应援会官博、网宣组、数据站、反黑组和前线粉丝站组成,每个部分各自负责不同职责任务上的粉丝聚会和应援活动。就其目的而言,“饭圈”粉丝应援会设立的目的一方面在于建立不同组别,便于管理粉丝和负责维护粉丝社群的日常运营,如应援会微博负责社群日常消息发布,网宣组负责偶像各方面舞台表演、粉丝宣传,数据组主要负责日常的帖子打投和控评统计,反黑组则是举报不良评论和恶意攻击;另一方面则为全方位建构偶像个人在粉丝中的形象服务。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不少“饭圈”粉丝应援组织的领导者都曾有过负责管理和运行粉丝数据站或反黑站的经历,而这样的经历在某种程度上让他们更加知晓“饭圈”粉丝社群的运作模式,能具备更好的能力去调动社群气氛和掌握社群话语权。另外,“饭圈”粉丝应援会在整体上除设置了粉丝群管理以外,其他对外宣传的微博、B站账号等都没有设置层级明晰的上下级关系。“弱化层级关系”的处理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做到粉丝和应援会工作人员的直接交流和信息传递,借此提高粉丝应援会的内部效率。
三、粉丝购买力和“流量至上”价值下的“饭圈”
“饭圈”粉丝疯狂行径的背后似乎与新媒体平台所建构的“流量至上”的价值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某档选秀节目(以下称为节目A)为例,笔者通过亲身参与和数据抓取整理后发现,粉丝购买力与“唯数据论”的“流量至上”价值观,是促使“饭圈”粉丝不断为其爱豆出道“用爱发电”和甘愿被“割韭菜”的情感动因。
(一)粉丝购买力决定一切
“粉丝购买力决定一切”的一大直观体现便是粉丝应援的集资数据。笔者对A节目2021年5月30日成团夜当天的粉丝集资数据进行了统计,由此发现了集资金额与成团结果的高度关联,如下表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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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丝集资数据作为购买力的直接体现,是各家粉丝彰显自身竞争力的“门面”。如上表所示,选手J和W在互联网论坛中的各类出道预测讨论中均有上榜,最终却无缘正式出道。有些巧合的是,位居粉丝集资榜前九的选手最终无一例外地出现在九人成团名单之中。如此带有“戏剧性”的现象不免引人深思,粉丝购买力似乎成了影响各家选手能否出道的一个“硬性指标”。
(二)唱跳能力是基础,流量才是敲门砖
在粉丝极强的购买力支持下,影响偶像出道的另一大因素便是偶像自身的影响力,即吸引流量关注的能力。这样的能力一方面依托偶像自身的个人唱跳实力,越有实力的选手自然越受到大众的喜爱。但就另一方面而言,即使再有实力,缺乏流量加持的艺人训练生由于难以获得更多的“注意力经济”青睐,也只能是“圈地自萌”,更加不可能成为资本的“心头肉”。因此,粉丝自觉地充当起爱豆们的个人能力推介官,承担起为爱豆“造势”和向大众“安利”的任务。然而,这种基于情感的“数字劳工”活动是自愿的、强目的性的,需要依托粉丝内部设置各式各样的奖惩机制加以实现。以参加A节目的某家粉丝会为例,为了刺激自家粉丝的打榜投票,相应开出一定条件的金主粉丝集资奖惩,即如果当日完成规定人头的打榜组数,金主群会奖励1000元加入当日集资,如果每多一个人头则相应增加20元,少一个则减少50元。
粉丝应援会刺激粉丝“引流”,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自己爱豆的受众关注度,给自家爱豆带来影响力。“唯数据论”和“流量至上”诱惑着粉丝积极参与对正面数据的追逐,从而加深对部分负面数据的厌恶和诋毁。“粉丝购买力决定一切”和“唱跳能力是基础,流量才是敲门砖”两种新媒体时代下的“饭圈”价值成为粉丝疯狂集资的“始作俑者”。“饭圈粉丝”为社群利益的实现而产生诸如“不愿付出一杯奶茶钱还谈什么喜欢”的歪曲价值,而鼓励为自己艺人打投集资积极的粉丝成为社群管理者。
被粉丝管理者支配的“饭圈”粉丝不自觉地成为艺人利益和价值实现的工具,成为“饭圈”价值服务的“数字劳工”和情感的持续输出者。长期浸泡于此的“饭圈”逐渐失去其作为趣缘群体本来的“乌托邦”乐园的想象,而成为一种群体利益竞逐的“修罗场”。
四、总结与反思:“饭圈”未来何去何从
(一)净化网络大环境成当务之急
“饭圈”群体在长期资本文化引导下所形成的“流量至上”观点不容小觑。净化“饭圈”,不单要净化社群文化,更要关注整个“饭圈生态”。依托互联网平台经济的“饭圈”带有天生的互联网属性,创造风清气朗的“饭圈生态”环境需要从净化网络大环境入手。
(二)粉丝圈存在积极实践“饭圈”娱乐教育功能的可能
诚然,“饭圈”群体对于群体利益的价值追求和大规模机械复制的内容生产是其作为大众文化一员所难以割断的“脐带”,但“饭圈”并非毫无价值引领可言。近年来,诸如《声入人心》《乘风破浪的姐姐》等综艺选秀节目的粉丝通过“饭圈”应援等方式积极宣传正能量的精神文化。因此,未来“饭圈”的良性发展在离不开粉丝管理者自身树立正确价值导向的同时,也存在“饭圈”粉丝通过适度娱乐和自我学习实现思想教育和价值观梳理的丰富可能性。
(三)多学科研究视角和价值引领的加入
“饭圈文化”作为一种涉及多学科的媒介文化存在形式,应集百家所长展开研究与讨论,为“饭圈”粉丝群体形象进行多维度立像。诸如社会心理学从社会和群体行为归因“饭圈”行为模式建构,而教育学从教书育人和价值引导等角度探讨如何规范社会、家庭和学校教育,引导未成年人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总的来说,对于“饭圈”粉丝行为的理解也应当放置在其自身所处的“生态美学”视域下展开阐释和解读。诚然,国内“饭圈”存在着一定的价值偏航的问题,但并不代表其文化丝毫没有“刮骨疗伤”的价值。“饭圈”社群的价值引领是一个长期而持续的过程,需要社会、粉丝文化参与者和学术界的共同努力,力争形成“美美与共”、和谐共生的中国社会多元媒介文化的传播谱系。
注释:
①[美]亨利·詹金斯.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M].郑熙青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②胡岑岑.从“追星族”到“饭圈”——我国粉丝组织的“变”与“不变”[J].中国青年研究,2020(02):112-118+57.
③Participatory culture in a networked era:a conversation on youth,learning,commerce,and politics[J].Choice Reviews Online,2016,53(10):4.
④Todd D.Nelson.Handbook of Prejudice,Stereotyping,and Discrimination[M].Taylor and Francis:2009-0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