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动员视角下真人秀网络直播的互动机制研究
2022-02-13裘志鹏
裘志鹏
当前,真人秀直播一方面发展繁荣,另一方面饱受诟病。真人秀直播形成了独特的直播景象,已成为网络直播产业的重要一环。据第4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1年6月,秀场直播的用户规模为1.77亿,占网民整体的17.6%。
真人秀直播为何如此受人喜爱?很多研究者都指出了情感因素的重要影响。学者于铁山从直播打赏现象入手,探讨情感卷入和情感控制的强弱程度对打赏高低的影响①。学者王艳玲等人从情感共鸣效应出发,研究直播中的群体孤独和情感寄托②。学者董晨宇等人从主播与受众关系出发,认为主播与观众是一种商品化的暧昧情感关系③。学者付业勤等人调查了网民观看直播的动机从高到低依次是排遣寂寞、欣赏颜值、满足好奇、窥探隐私、炫富逞强等④。其中,最核心的动机依然是情感寄托和娱乐需求。
真人秀直播模式主要以真人出镜表演才艺(唱歌、跳舞等)以及聊天等方式与观众进行情感互动,本质上是詹金斯所提出的“情感经济”模式。“情感是一种能够回馈劳动本身的力量”,观众获得了情感认同和狂欢体验,主播从中获取了经济和情感上的回报。真人秀直播的本质逻辑是贩卖情感,交换价值。
目前的研究更多的是从宏观和微观层面分析情感的影响作用,在中观层面对情感作用过程的研究较少。本文从情感动员的视角入手,着重分析直播中主播和观众如何形成情感动员的闭环,分析情感在这闭环中所发挥的作用。
一、情感动员:理论回顾
从国内最早的研究中,可以看出情感动员是一个组合概念,即以动员情感的方式来组织和参与⑤。所谓情感动员,是指在互动中,个体或群体通过情感运作,以唤起、激发或者改变人们对事物的认知、态度和评价的过程⑥,主要借鉴了霍赫希尔德的“情感整饬”理论,将情感视为一种形象塑造,一种社会交往和服务于某种目的的符号工具和手段⑦。情感在社会学家的研究中并不追求严格的意义,一般来说,情感包含以下几个成分:(1)身体和生理感觉的变化;(2)姿势和表情的展现;(3)对背景或情境刺激的评价;(4)文化与社会标签⑧。传统心理学研究中,情感是大脑中的情感回路受到刺激导致的一组变化,是非理性的行为,而大多数社会学家主张情感是社会建构的,人们的感受是文化社会化以及参与社会结构所导致的条件化的结果⑨。除了生理反应外,社会文化以及所处的社会结构等都会影响情感的感知和传播,因此,情感在社会运动研究中被广泛地论述,情感的社会学研究逐渐被重视,发展成为一个重要学科。
最早注意到情感在社会运动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是勒庞,他主张“情感主义抗争”路线,强调情感的非理性作用,将群体视为“群氓”或“挣脱了锁链的民众”,推动了情感在社会运动的研究。而到了20世纪60年代后,由奥尔森提出的“理性人”假设被广泛接受,直接影响了西方社会运动研究视角的转变,取而代之的是资源动员理论、政治过程理论等理性视角,围绕着动员机制、成因以及动员的社会结构等阐述社会运动专业化的组织形式。20世纪90年代后,关于情感与社会运动的研究又开始热络起来,情感不再作为理性的对立面而出现。杰斯帕指出,受到情感社会学等影响,推动了情感研究的发展⑩,情感成为一种道德能量和社会资源,它既反映了特定历史条件下的道德和价值冲突,又是特定政治机会结构权衡下理性选择的结果。
情感社会学中的互动论重视情感对互动过程的影响。柯林斯认为仪式是情感起源的主要力量,具有生成情感的作用,并且仪式创造了共同的情感与符号。他认为情感作为一种能量可以变为交换中的一种资源,并提出了互动仪式链理论由四要素组成: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的身体共同在场、对局外人设定了界限、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共同的活动或者对象上、人们分享共同的情绪与情感体验⑪。其中,分享情绪而形成的“情感能量”是其核心,而不是短暂的情绪表现,在互动中群体对共同事件的关注和不断地互动共享的情感被群体成员普遍接受,而形成稳定连续的情感力量。
因此,情感动员的切入点也是以情感为核心,从动员的过程、机制、组织形式等入手,分析情感在唤起、激发和改变人对事物态度、认知和评价的过程。
二、情感动员视角下的真人秀直播互动机制
(一)真人秀直播情感动员的诱因:情感的社会建构
为什么说情感是直播的核心呢?直播背后的情感动力除了情绪的表达外还有什么呢?
学者李泽厚认为,在现代科学、技术、工业基础上,人类改造世界的“工艺—社会结构”已极为突出,但社会、科技对个人的控制、奴役则成为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现代人正面临生存意义匮乏的严重问题⑫。城市化建设,人口的流动,脱离了原生的环境和社会关系。“脱域”是现代性的重要动力之一,对信任关系和亲密关系产生了巨大影响,旧的情感纽带和地缘血缘关系被割裂,而新的社会关系普遍建立在理性的制度下,造成了现代人巨大的不信任感和空虚感。李泽厚认为,人活着,尤以“感情”最重要,人与世界的各种“情感关系”构成了人之“活着”(心理存活)的主要内容⑬。而失去情感链条的现代人只能寻找新的情感寄托,直播成了一种情感陪伴的重要方式。
另外,移动互联网带来了碎片化的生活方式,碎片化信息逐渐填满日常生活,网络成为我们社交和生活的主要方式。但网络的交往是不确定的、不稳定的、缺少温度的。随着生活和行为的数字化,蜗居于网络世界的“我”,不得不寻找更多更广的情感关系来弥补随时会失联的风险。直播替代了虚拟在场的交往,实时的互动带来了“真实”的交流,成为一种新的情感交往的方式。因此,直播成为一种新的准社会交往方式,也在群体孤独消弭、情感寄托等方面产生重要的社会价值。在当下社会快速转型的不稳定阶段中,个体或群体受到社会结构、文化等的影响,带着复杂的情感投入直播中。
(二)真人秀直播情感动员的机制:平台、主播与观众的情感动员闭环
主播是如何情感动员观众的?主播自身的身体和姿态,通过直播间借助于平台所提供的功能呈现给观众,观众通过直播间将自身的态度反馈给主播。因此,主播、观众和平台三者之间构成的是一种混合的复杂状态,离开了任何一方,直播都很难持续进行。
主播是情感动员的触发点,没有主播也就没有动员一说。主播的身体、姿态、语言和情绪的表演,是引起观众关注的焦点。主播常用的策略包括舞动的肢体动作、高涨的情绪、一套属于主播粉丝之间的黑话“老铁们”“家人们”等,主播借此烘托出氛围感。其他部分的“大哥”会受到主播的亲密对待,也让观众感受到其和主播的亲密可能性,激发了观众互动的热情和遐想。部分观众逐渐发展成粉丝,投入更多的情感和时间。
与此同时,平台则是动员了关注焦点。在平台功能的助力下,主播的动员方式变得更丰富。平台推出口令红包、排行榜、荣誉勋章、用户等级、粉丝团、礼物等功能,制造差异,提升荣誉感和参与度。主播使用部分功能来动员观众,观众因使用某些功能就可满足虚荣心、获得成就感和奖励等而参与其中。口令红包,需要观众发一条对应的弹幕参加抢红包,一键参与功能可减少操作,瞬间口令刷满屏幕,往往是“主播666”“送主播上热榜”等。主播与弹幕融为一体勾起观众的关注焦点和热情,并转化成平台的人气值和热度。系统会判定其影响力而分配更多流量,新的流量又被满屏的弹幕所吸引,参与到直播焦点事件中。从物质动员到情感催化,观众逐渐沉浸在情感能量之中。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公域—私域”联动的流量分配机制,是对直播用户的关系连接和社交模式的全新构建⑭。
观众积聚的情感能量形成了动员的闭环。观众以虚拟身份聚集在直播间中,直播互动更倾向于准社会交往,实时展现的直播间人气值和屏幕上的弹幕给互动带来了群聚力量,被动员的观众成了动员力量中的一部分。随着更多观众的互动参与,主播也从中获得认同支持而以更饱满的情绪投入表演中,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正如柯林斯提出的“情感能量”,通过仪式和符号,在共同关注的事件中形成稳定持续的情感⑮。聚集的人气和弹幕并不仅仅是一种文本符号,而是以一种“情感能量”的情绪状态聚集起来的符号象征,激发了观众的从众效应和自发参与。弹幕是一种玩乐的传播,允许人们沉浸于主动的游戏之中⑯,营造出“共同观看”的在场感以及情感的共鸣,使得观众之间的情感共同反作用于直播,情感能量得以稳定地积聚。
从情感动员的主体主播、平台、观众切入,我们可以发现,在平台规则和功能的基础上,情感动员的机制是三方互相作用的结果,如图1所示。
图1 直播中情感动员的机制过程
(三)真人秀直播情感动员的策略:礼物的仪式感和游戏化参与
1.礼物的仪式感
直播间是人与人连接的场所。从观众的角度,可以简单地将其划分为粉丝和偶尔观看的非粉丝两类;从主播的角度看,可以把观众分为打赏观众和非打赏观众。平台为了区分有价值的用户以及提高收益,设置了一系列打赏规则和成就等级,使得打赏送礼成为身份的象征和直播间中的特殊标识。1元粉丝团降低打赏门槛,高价格的礼物区分用户等级,打赏越多,等级越高。越是价格高的礼物在直播间中呈现的效果就越丰富,短暂成为直播间中的“特殊场景”,特效霸屏直播间。同时,主播会对打赏的“大哥”青睐有加,亲切地称呼“×××大哥”,甚至按照其喜好进行表演,那一刻直播间成为一种专属的特权和仪式场景。
主播对打赏用户会投入更多的情感,有学者称之为“亲密关系的商品化”。男性观众可以通过向女主播赠送“豪车”“马车”“城堡”等礼物间接表达爱意,也可以通过“娶你回家”获得更为直接的快感⑰。礼物是主播和观众的价值交换的特殊仪式。正如涂尔干所说,从现象上看,仪式是被一个群体内的人们普遍接受的按照某种既定程序进行的身体的活动与行为。直播间送礼推动了主播和观众的双向情感反馈,伴随着礼物特效的霸屏、爆发的互动弹幕以及主播亲切的招呼,直播间的气氛瞬间达到顶点。参与的观众数直线上升,平台根据直播热度导入新的流量,情感能量又会刺激新一轮观众的送礼物狂潮。
2.游戏化的参与
直播是在场与不在场的实时互动,主播实时在场被观看,获取弹幕的反馈,而观众不在场参与,受到主播的动员,因此,观众既是互动参与者又是旁观者。为了增加观众的参与感,主播和平台动用了各种手段。心理学中有一个概念叫“心流”,指的是一种将个体注意力完全投注在某活动上的感觉。在游戏领域中被广泛应用,也被直播平台所借鉴。
直播为了增加这种游戏化的体验,充分调动观众的情感,设计了游戏剧目“PK游戏”,通过让两个主播之间PK竞争,吸引观众打赏、互动。在规定时间内,打赏金额多的主播获得胜利,失败者要接受事先制定的惩罚。PK玩法,是让观众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自家主播战胜其他主播的方式,激发观众的胜负欲,竞争让参与互动具有极强的代入感。伴随着胜负的深层渴望和情感的调动,包括对主播的喜欢、主播情绪的感染和观众间情绪的传染,在主播的动员下,短时间内观众会深陷其中。PK是直播节目中的高潮,主播通常会展示自己的拿手绝活,并结合各种话术,如“家人们再努力一把,就能看到××扮丑了”“家人们冲冲”“让对方见识我们的厉害”等,制造各种噱头,进行浮夸表演,刺激着观众情绪的爆发,甚至也会卖惨博同情,最终都为了能够动员观众打赏和参与,而输赢只是其中的彩头。
同样,我们会发现并不是每次PK都能获得成功,很多主播可能一到PK就没人气了。PK是对主播与观众的情感连接强弱的检验,也是主播对情感动员节奏的把握。另外,主播往往会通过与不同人气主播之间的PK制造噱头,建立起一种特殊的PK关系,一般有CP主播PK、对头主播PK等。噱头制造了惊喜和意外,为PK中的情感动员注入新的力量。
三、真人秀直播存在的问题和反思
真人秀直播成也情感,败也情感。为了激发观众的情感,主播很多时候会铤而走险,通过各种“擦边球”的方式吸引观众,甚至有主播煽动观众情绪做出出格之事,给平台主播和观众都带来了巨大的风险,也会对社会产生严重的不良后果。另外,黑粉在别人直播带节奏,粉丝之间冲突爆发等事件也频频发生。
以往的管理手段多为对直播内容、言论上的管制,但仍然存在大量打擦边球的现象,而且也无法应对突发情况。因此,应该从情感动员的角度,从情感能量的聚集切入来限制直播中可能出现的不稳定状况,针对直播间突然爆发的人气值和弹幕内容进行管控。一是识别弹幕情绪,并对其进行监控;二是从形式上对弹幕数量加以控制;三是加强对人气值爆发式增长的直播间的监控;四是管控弹幕的内容,对敏感词等进行封锁;五是开放举报功能,增加人工审核。
情感动员对于主播、平台和观众都有十分重要的影响。主播要善用情感动员,平台要警惕情感动员,观众要识别情感动员。直播虽然是情感的互动,但要理性地进行,规避失控的风险情绪爆发。
注释:
①于铁山.剧场表演与情感卷入:网络直播礼物打赏现象研究——基于30余起典型案例的分析[J].中国青年研究,2020(02):92-99.
②王艳玲,刘可.网络直播的共鸣效应:群体孤独·虚拟情感·消费认同[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9(10):26-29.
③⑰董晨宇,丁依然,叶蓁.制造亲密:中国网络秀场直播中的商品化关系及其不稳定性[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03):137-151.
④付业勤,罗艳菊,张仙锋.我国网络直播的内涵特征、类型模式与规范发展[J].重庆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04):71-81.
⑤李宇.中国革命中的情感动员[D].上海:复旦大学,2008.
⑥白淑英,肖本立.新浪微博中网民的情感动员[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05):60-68.
⑦Heise,D.R.1979.UnderstandingEvents:Affect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 Ac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⑧王鹏,侯钧生.情感社会学:研究的现状与趋势[J].社会,2005(04):70-87.
⑨[美]乔纳森·特纳,简·斯戴兹.情感社会学[M].孙俊才,文军 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9.
⑩James M.Jasper.Emotions and Social Movements:Twenty Years of Theory and Research.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2011,37:1,285-303.
⑪[美]兰德尔·柯林斯.互动仪式链[M].林聚任,王鹏,宋丽君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79.
⑫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第二版)[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419.
⑬牟方磊.生存困境与情感救赎——李泽厚“情本体论”探析[J].中国文学研究,2015(01):20-25.
⑭梁爽,喻国明.移动直播“新景观”:样态演进、情感价值与关系连接[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04):162-171.
⑮黄莹,王茂林.符号资本与情感能量:互动仪式链视角下网络直播互动分析[J].传媒,2017(08):80-83.
⑯谢梅,何炬,冯宇乐.大众传播游戏理论视角下的弹幕视频研究[J].新闻界,2014(02):37-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