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在乡愁中沉默 (外一章)
2022-02-12刘山
刘山
那山,高出地平面,高出村庄,高出我的视线。但,它高不出苍翠与荒芜。
风沙呼啸,它沉默。它把一粒粒沙石尽揽怀中,任那些尖锐的、有棱角的石子,在脊梁上恣意切割。
它不语。它把这些肆虐当作养分,揉进四季,揉进骨缝,揉进游子的背影里,用来素描晚霞中的最后一抹余晖。
暴雨倾盆,它沉默。它收集掉落的云朵,也收集思乡的眼泪。雨水从山顶流到山脚,从山脚渗入大地,再沿着一座山的魂魄,升腾,向上,于阳光普照的地方,开出绚丽的花朵。
山上,鸟儿在飞,衔着游子的思乡之情在飞。
它们围绕着这座山在飞,围绕着山上的朝霞和晚霞在飞,围绕着村庄的日月星辰在飞。
它们不知疲惫。它们把那山当作故乡,当作驿站,也当作家,当作有翅膀的梦。梦里,少小离家老大回。梦里,那山开口说话。
山如岁月般厚重。
春天,翠绿如盖,远远望去,那山像少年,有着勃发的生机。是祖辈的锄禾日当午,是父辈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村庄在第一缕春风中苏醒过来,缓慢打开一座山的沉默。
夏天,鲜花漫野,那山像母亲一样,挎着一竹篮的鸟鸣和花香,等候一阵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但是,我从不在鲜花盛开的时候上山。我只是站在山脚下,站在斜阳里,看落日一点点融入山峰,融入树梢,也融入母亲手中的针线。针线密密麻麻的,一个针脚就是一颗种子,一个补丁就是一段岁月,岁月中,父亲的目光如山,山如父亲般沉默。
秋天的村庄沉甸甸的,稻谷黄,高粱红,那山披着苍茫和辽阔,在沉默中,叨念自己的独白。
把荒芜铺成背景,把大雁看成捎信的信使,把锄头和镰刀都挂起来,把粮食堆成山,山山相连,每一座山峰上都飞扬着灵魂之沙。那沙,是山的脊梁,是父老乡亲的筋骨,是我无数次回望时,胸口中的隐隐作痛。
直到一场雪落下来,直到大雪封山,直到进山无路,那山便俨然一尊洁白的雕像,把所有乡愁都装进月光里,把所有沉默都装进灵魂的故乡。
我们要在第一千次攀登之后,才能贴紧一座山的脊梁,轻轻说出心底的秘密和渴望。
才能说出,一座山在浓密的乡愁里,所有沉默的理由。
一棵行走的树
怀揣乡愁之人,是一棵行走的树。
背负青葱与苍凉,也背负荣耀与孤寂。
风,只从一个方向吹过来,柔婉而薄凉。我移步檐下,摊开掌心月色,缓缓打开最后一朵格桑花的心中之美。
被点燃的,不仅仅是神圣,还有那些命定的渊薮。
粗糙,潮湿,风吹过的地方,更利于一棵树的成长。它们在河岸留下子嗣,在荒山留下眺望,在一块石头上留下万亩良田。
我开始不停地奔跑。
跑过麦苗的拔节之声,跑过一只乌鸦和一只喜鹊的争吵之声,跑过暴风和骤雨的厮杀之声,油菜花就开了,到处都是飘零的云朵。
向晚的风里,一棵树,闪耀着神祇一样的光芒。
那棵树高举着我。我高高举起一棵树。
我们紧密相连的部分,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我们互不接触的部分,根须蔓延。疼,是千千万万行脚印踩下的深谷,谷里,鲜花丛生,枝繁叶茂,我们流着泪,在废墟里盛开寂寥和荒诞。
慢慢倾斜,一棵棵树以死亡的方式重新开始。它们绕过江河湖海,把一尾鱼种在沙滩上,至此,我看到标本,看到生命的尾音部分,圣洁而永恒。
很多动词有时候也是名词。行走与停留之间,互斥,互补,也相互扶持。我握紧一片叶子,在铁匠铺的火光里,风沙漫天,泪流满面。还能说些什么呢?
无家可归的人们开始奔走相告,告知春天的信息,告知秋天的信息,告知一棵树如何在第一场雪未到来之前,褪下墨绿色的披挂,着装荒芜,继续行走。直到对岸绿叶如盖,山泉流响。
是人生的交响曲。
是命運的断章。
是无数只萤火虫织就的灯盏,挂在荒野,挂在苍穹,挂在一棵树默默无语的灵魂里,逆光飞翔。
愈来愈浓厚,愈来愈淡薄。身后是故乡巨大的落日,也是李白窗前无垠的月色。是波光潋滟,也是怀念和沦陷。
有如,永夜的墙上裂出一道美丽的缝隙。
有如,万家灯火的巷子里,族人们沉浸在秦腔中醉也不归。
有如,那些失而复得的露珠,正在一朵牵牛花的蕊芯里,耳鬓厮磨。
有如,西山梁于无数棵大树的庇护下,缓慢地移动着步履,愈来愈接近一坛酒的温度与醇度。
我怀揣半块石头,一次次潜入田野,又一次次浮出水面,接受阳光的抚慰,也接受月光的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