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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最后的身份标识 (一)

2022-02-12草树

散文诗 2022年2期
关键词:客人词语诗人

草树

一 听闻有客从远方来,主人赶忙迎至门口。树枝上传来喜鹊喳喳的叫声。猫在瓦楞上悄行,忽然安静了。大黄狗先前狂吠,此刻停下来,甩着尾巴,在主人的脚边来回打转。

招呼。握手。递烟。将客人延请进屋。

这是遥远的乡村记忆亲切的一幕。它其实可以替换,比如将喜鹊的喳喳换成门铃的音乐;握手递烟一类动作,可以换成女主人躬身打开鞋柜,拿出拖鞋;至于狗,换成孩子吧,他总是第一时间冲出去,急切地打开门锁。

如果孩子接受父母反复的教导,站在门口大声地问:“谁?”那也不过是一种身份核实。现代城市生活的复杂和封闭,使身份的辨识艰难起来,要稍稍多费一点口舌。

一首诗的到来,和那门外来客,很有几分神似。

主人和客人之间,总是有熟识的基础,或亲戚,或朋友,其关联是有人生的一段经历作为针脚的。不过,诗人对前来拜访的客人,是有相当感觉的。这位客人或许很久不露面了,或者新近才来过,又一次到来,是那种不见不能释怀的亲密使然。偶尔会有不速之客,陌生,突然,但它对于诗,与其说是一次唐突的来访,不如说是一种神秘的馈赠。诗人只有诚恳,热情,以家常之道款待客人,才是正道。家是人类的归宿地,是灵魂的庇护所。常是常规,长久,常态,秩序,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常(《荀子·天论》),是天命。诗人为天地立心,为世界守常,在一个语言之家,以家常之道,为心灵持存那瞬间到来的晦暗不明的事物,以形象呈现,以文明之,文明便不断升高它的大厦。

词语当然需要申明身份,身份明了才不会导致疑虑。那声音是亲切的、熟悉的,就不需要孩子反复核实,甚至立即激起一种愉悦的情感。因此,一首诗首先是一种默契的交流,包含一颗坦诚的心。来就茶杯向天,不来就茶杯铺起,那不是待客之道,不是诗人的态度。

只要真诚,毋需炫耀。告诉客人你如何如何把碗盏清洗了一番,说明碗盏上的污垢会如何如何对客人造成不恭,即便不是矫情做作,至少也缺少一种坦诚实在的精神。

客人作何感想?一直尴尬站立,还是进门入座?

客人落座。事物有了存在的形式。这一把椅子,有它的此时此刻绝对的位置,但它又并非是绝对的——在客人离去之后,你可能在随后的打扫活动中挪动了它。因此存在是一个“being”,是“是”的进行时,并且需要一个时空的坐标系方能清晰地标注。它之所在,是在这所房子里有一个确定位置,而这所房子,又是以海平面为起点测定的海拔,即纵坐标和从我们的历史、传统的某个点引来的横轴坐标所确定。此时,是过去、未来和现在的此时,是共时性的此时。诗有了时空交叉的现场,就有了存在的基本前提。同时它是对话性的,建立在主客坦诚亲切的交流之上。词语承担了某种明晰性的使命,好比椅子,既支撑了客人的各种坐姿,又以自身的力量和客人的体重达成平衡。

此平衡是测量,是称重。

如何按照人体力学原理制作一把更为人性化的椅子,是一个木匠的技艺所在。诗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木匠。过多谈论木匠的技艺是一种撒娇的行为。椅子的制造工艺是常识。在这个层面上言说,把诗歌作为一种方法,以谈论诗学本身的形式去编织语言的织锦,并不是以关乎存在为主的。阿什贝利是诗歌史上所谓关于诗歌的诗歌的写作者,作为一个语言的主人多少有些饶舌。

当代诗人有相当一部分采用这种模型来建构自己的诗歌大厦,不论是写作主体高调出场,还是将观念小心翼翼潜藏于意象背后,都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一种腔调。这种腔调带有某种排他性,也显示出艺术上一种潜意识的显摆姿态。

不是关于制作椅子的技艺如何精湛留住了客人,而是清晰的身份和亲切的情感使相聚成为愉快的经历。

词语召唤。形象涌现。时空位移。这一切都发生在热情和专注之中。在存在的门厅附近逡巡,从词语绕道词语,诗最终会消隐于现象的宏阔芜杂或知识的陈词滥调。

二 中国大部分农民一辈子的理想就是建一栋气派的、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房子,何以安居?随着时代的进步,现代农民建造房子,广泛地采用了城市那种套间式结构。这无疑是一种文明的标志。不管它們的外形仿欧还是仿古,无一例外在房屋正中保留了一间堂屋,在堂屋正中设置了神龛。

中国乡村的建筑没有忘记给神——如果说逝去的先辈也是神的话,或至少是家神——留一个位置,给祷告、纸钱和香案留一个位置。这样,从爷爷到父亲,从父亲到我,一代又一代站在神龛下,躬身作揖,敬奉先祖的语调和形式,得以保留。一些词语最初的声音在这里得以延续。

诗歌的建筑当以词语的铁锹去挖掘,为基础的建立做好准备。挖掘,通常会碰到石头、沙子等干枯坚硬的事物,也可能遇到蚯蚓、泥蛙等灵动的东西,但是,最为动人的时刻,是到了一定深度,泥土开始湿润,空气变得清新,泥土气息越来越浓烈。水,汩汩而来。

它是深藏于大地的,那伟大的传统的汩汩涌出。在那里,当挖掘的行动停止片刻,一个最新的平面形成了。你俯身,可以看见自己的脸;你用舌尖尝一点,它没有半点腐朽之气,味道甘洌清新。

没有哪一个诗人能够和传统割裂,传统蕴藏着语言的血脉。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诗人们站在语言的最前沿,不断地创新和发展着传统。

当然,这汩汩的水,也可以隐喻时代。在“我”的深处,时代和“我”交汇了。唯有经过身体之井过滤的时代,从现象的芜杂中剥离了,就像剥开的煮鸡蛋一样富有质感。

当贵州高原的一座大型水库将淹没一个古老的县城之时,那里的决策者在新址规划了一个典型的带有苗侗文化色彩的新城,每一条街道都以吊脚楼和青石板等元素构成。居住在新城的人们,迷失在自己的家乡——因为,他们每次回家都要站在街口仔细辨认,外乡人更是进入了一个八卦城堡,因为,在那里除了门牌号的不同,再也找不出可以区分的特征。在这样一个地方是不可能演绎奥德修斯的神话了,记号和神秘,都被一种功利性的专制力量抹掉了。

建筑风格最终决定于个人的喜好,但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它更可能是意志和欲望的产物。整齐划一,或对民俗文化的粗暴图解,留存了符号却抽离了基因,制造了共性而抹杀了个性,已经不能形成风格,而是沦为了某种意识形态的空洞形式。

风格的多样化是一种民主精神的内在彰显,一方面最大可能地接近自然,像春天,百花齐放,色彩纷繁;一方面它具备了足够的辨识度,允许个性的共存。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一块分路碑是善和救赎之渴念的标记,而一条条面目趋同的街道是一种简单的专制和暴力。

对于栖居在大地上的人类,建筑是挡风遮雨的庇护所,也是精神的、灵魂的庇护所。家以建筑为主要形式,无论乡村民居,还是城市按照一定规划要求建设的小区住宅。但是,现代建筑要成为真正的庇护所,仍需要在双层真空玻璃窗上开启另一扇窗,在带有指纹锁的门上打开另一道门。一个诗人扶窗远眺,是另一种看。他(她)将观看人之不看。诗人在诗的意义上的回家,是一种构建,在那晦暗不明的林中路,栽上一块块指引灵魂的分路碑。

每逢佳节,父亲在堂屋神龛下祷告。他的声音与其说接近宗教,不如说更接近诗。以祷告和问卦,实现和祖先的交流。他的语调也许可以追溯到《诗经》时代。除了一代代延续,还有什么能存留庄严虔诚的语调?

词语。词语以一种适当的形式,可以存留传统的声音和语调。语言是绵绵不绝的。语言的割裂就是传统的断裂、血脉的断裂。人最终在诗中,辨认自己的身份和认领生命的来路。

传统是一个死去的庞然大物,但它有活着的词语。任何一个诗人不能和传统割裂。反传统不过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叛逆姿态。优秀的诗人一定会为传统自觉保留一个像堂屋里的神龛那样的位置,传承语言的血脉。

古典主义永远不会过时。

三 当代诗人大部分居住在城市,或许有一部分来自乡村,依然保留着乡村生活的记忆,但是,其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随着城市化的不断发展,大部分人口还将不断向城市集聚。如果说城市生活已经成为现代文明的沃土,那么农耕文明,不过是村口树梢上空巢里空洞的風声。

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善和大量树木的“移民”,小鸟也飞来了,它带给我们鸟鸣的早晨,就像当初住在乡下一样。但是,夜晚的狗吠,远山磷火的闪烁,以及萤火虫的飞舞等等,已不复存在了,也不可能存在,密集的建筑物和喧嚣的汽车,挡住了它们的路径。也许因为天赋,小鸟比人类更容易寻找栖身之所,而人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必须首先在现代性的土壤上种植属于我们自己的作物。现代性不是洪水猛兽,不是高楼大厦,不是地铁和BRT,也不是霓虹和KTV,而是摩天大楼之间那蓬勃生长的、我们时代的最新自然。

人类的聚居使得秩序的维护空前增加难度。交通标识,绿地上的警示牌,密密麻麻红白相间的铁桩,三角形的铁制车位锁,公共空间的绞尽脑汁的温馨提示,凡此种种,都试图规范人的行为,但是,现实仍然令人忧虑。我们总能看见车站的不锈钢围栏上翻越的人影一闪,或者草地上一朵花骤然迎来一只大脚。

更多的混乱来自于资源的争夺。

人脉资源,自然资源,土地资源,信息资源,等等,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成了资源——连知识青年最初下乡的地方也成了旅游资源。

耶稣临世,布道于世上。他是上帝之子,没有生存之虞。生存固然会强化爱,但更极大程度会异化爱。上帝赐食物于飞鸟,却要求人类以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创造,源自人性最基本的欲望和最高级的冲动,带来了世界的万千奇观,但是,也使人在精神上沦为了秩序的践踏者和混乱的制造者。耶稣受难召唤人类的正义、良知,但是,人却在自己的局限中流放自己,不能进入神的殿堂。

在一个没有真正信仰的国家,诗,是要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宗教的使命的。对事物进行重新命名,建立事物最新的秩序,为灵魂构筑真正的庇护所,让亡灵有一个另一种形式的神龛。

城市没有家神的位置。死去的城里人以一种千篇一律的形式和一大群陌生的灵魂群居在公墓。形式划一,松柏整齐,同样尺寸的墓穴,祭奠者寻找被祭奠者,被无形地设置了记忆上的难度。它们或许比乡村坟山上的野草和树木更具遮蔽性。但是,诗将以更丰富的标记引领记忆,开辟通向灵魂的道路。

套间或别墅是另一种家宅,更符合人性的、现代性的栖居空间。现代诗同样不可能因循古老的韵律形式——韵律是历史性的,但作为语言家宅的本质不变。对于现代人,物质上的家宅也许只是人生一个短暂的驿站,语言的家宅是永恒的。生活的急剧变动,人生的飘忽不止,是现代人的普遍生存特征。在存在的意义上,不只是那些受到体制驱逐的人是流亡者,事实上,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的流亡者,流放他们的,或许是生活,也可能是他们自身,就像人们意识不到自己终有一死,是必死者,因而总是远远眺望别人的死,把死亡看成风景。诗人或许是所有流亡者中最能体察人的流亡境遇的。一个真正的流亡者,去国的经历和生活,会加强他对语言的亲近感。他没有家,母语是他的家;没有朋友,母语就是他交谈的对象。没有离开自己的祖国的人,不会对“祖国”这样的词有太深的感受,正如诗人多多所说,他一回国,这个词就从他身边消失了,或者这种感触没有了。但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迟早会感受到自己的“流亡”处境,越是深思,越是强烈。在这个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的时代,诗人是不合时宜者,即便在诗人本身的“小社会”里,也互不认可,尔虞我诈。名或许是比利更大的魔鬼。在世俗的层面,它或许会激发人的活力和能量,但是在诗的层面,它是十足的破坏者。一个真正的诗人,在本质上是一个流亡者,孤独者。而对于诗来说,不进入孤独的境地,是不能真正和语言达成交谈的。现实总是一股巨大的洪水,可以轻易地把一个诗人推到不能自控的、随波浮泛的境地。

“大海是最后的医院。”(于坚《在布里斯本》)

语言的大海。诗人是潜水者,深深潜入大海,倾听那黑暗里的声音。或与那黑暗的声音展开持续的对话。不是因为孤独,而是要消弭更多的孤独,让那孤独的声音,化为言语、文字。为流亡的灵魂造一个语言的家宅。

诗的本质是对话性的。显性或潜在的对话。基于此,它有了抵抗孤独的力量,也生成了不和流俗迎合的独立精神,甚至它还有某种纠正的力量和疗救的功效,正如谢默思·希尼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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