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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中的历史与人事
——以《雪晴》系列小说为中心解读1940年代的沈从文

2022-02-11温雅红

关键词:游记沈从文风景

温雅红

[提要]《雪晴》系列小说是沈从文在1945-1947年间创作的小说,贯穿沈从文从昆明到北平,从抗战到内战的时空变动。小说文本在叙述方式和文学风格上呈现前后断裂,作者将其作为战争语境下综合性的文学实验,不仅将小说内置于游记框架中,同时通过风景和人事的描摹呈现地方社会结构。《雪晴》系列小说的未完成性使其成为40年代沈从文研究中颇具典范意义的小说,值得从文学和历史的角度讨论重新解读。

1940年代后期,沈从文创作的小说屈指可数,他大多以知识者的身份发表政论,讨论文化建国、教育复兴、北平城市建设等问题。作为沈从文在转折时代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雪晴》贯穿了他从昆明到北平,从抗战到内战的时空变动。小说在文学风格和叙述方式上呈现前后断裂,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沈从文1945年前后的历史心境和文学观念,有着丰富的解读空间。在目前的研究中,有关《雪晴》的研究成果并不多,尚未充分打开小说的多重空间。这一方面与小说文本的未完成性有关,另一方面与40年代沈从文研究不足相关。抗战爆发后,沈从文从审美性的文学世界转向现实世界,关注现实政治,并就抗战大局、地方现实和湘西父老乡亲的出路发表政论。文学研究中,“40年代”通常指1937年至1949年的时间阶段,学界对40年代沈从文的关注大多集中于抗战时期,从文学社会学角度讨论文学与历史的互动,开拓出新的研究视角和解读空间。而对于40年代后期的沈从文关注甚少,此时沈从文从文学者转向知识者,发表了大量政论文章讨论如何以“文运重造”实现“民主建国”。作为后期京派的重要成员,沈从文的文化政治诉求颇值得关注。沈从文在《雪晴》系列小说中有甚为宏阔的设想,他试图拓展小说的社会、历史内涵,并进行小说文体的实验,概而言之是1940年代战争语境下综合性文学实验的成果。若非时局打断,顺利完成的《雪晴》系列小说应有丰富的文学和历史价值。因此,本文尝试重新解读《雪晴》系列小说,从文学和历史的角度讨论小说文本的断裂性和未完成性,呈现转折年代中沈从文的文学观念和历史心境。

一、游记与风景画

《雪晴》系列小说写于1945至1947年间,由《赤魇》《雪晴》《巧秀与冬生》与《传奇不奇》四篇小说构成。小说的主题和内容前后连贯,构成一个短篇小说系列。沈从文在写作这四篇小说时经历从昆明到北平,从抗战到内战的时空变动,小说文本在叙事视角和文学风格上呈现出差异性。正如有研究者指出:这四篇小说在叙述方式和文体风格上并不一致,开头的《赤魇》《雪晴》与其后的《巧秀与冬生》《传奇不奇》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与断裂。[1]

《赤魇》延续“七色魇”系列题材,在虚幻的梦境体验中讲述立志当画家的“我”随四名伙伴前往高枧村的旅途见闻。小说主体内置于游记框架中,“我”前往陌生的乡村,路上观览奇妙的自然景物,并在伙伴间的谈笑中连带出旅行的目的和经过。在奇异的自然环境中“我”生发了奇妙的情感体验,沉浸在一种梦幻的情境中,直至前方传来满家娶亲的唢呐声方才将我从沉溺的思绪中拉出,故事由此进入正题。这种情感体验巧妙契合了小说篇名所指称的“梦魇”的含义。随后“我”到达目的地高枧村,并以尊贵的客人身份参加了这场隆重的仪式,其间经历了巧秀的私奔和巧秀、冬生被劫持的事件,目睹了发生在高枧村的一场乡村械斗。《雪晴》则描画了一幅乡村风情画,“我”随青年们在雪地上打猎,目睹了西南边地种种奇异的景象和生物。在雪后新晴的大地上,各种小兽奔跑追逐,猎人闯入画面展开围堵,一场雪上猎射的游戏由此开幕。光滑的雪地反射着太阳光,整个画面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衬托出场面的干净和纯洁,淳朴健壮的乡村青年以雄健刚强的身影填充画面,透射出一种奇异的美感。在蓝天白雪间,小动物灵活奔窜的姿态和猎人健朗的身姿相互映衬,构成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的乡村风景画。后两篇小说《巧秀与冬生》和《传奇不奇》则从“风景”转向“人事”,讲述了发生在高枧村的乡村械斗,故事中插叙巧秀和外乡人私奔的情节以及巧秀母亲沉潭的往事,演出一曲现代传奇。

从小说的情节设置和语言风格可以看出,沈从文在构思时有明显的戏剧意图。《赤魇》充当引子,《雪晴》负责开场,《巧秀与冬生》描摹地方人事结构,《传奇不奇》上演现代传奇,将故事推衍至高潮。这四篇小说分工明确,从渲染气氛、搭设布景到上演传奇,演出了一幕古典浪漫的传奇故事。沈从文在小说中综合运用多种感官体验,在视觉、听觉、触觉的通感体验中导演出一幕如梦似幻、神奇浪漫的悲剧传奇故事,并且在虚构的小说中抒发某种压抑的情欲。

“风景”是沈从文40年代小说的重要元素。沈从文早年在陈渠珍的部队中负责整理中国山水字画,有颇为深厚的美术修养。1934年,沈从文在《湘行书简》中便手绘了十几幅山水速写。沈从文笔下的风景并非随意为之,而是经某种意识形态加工后呈现给读者的“风景画”,有明确的构图和绘画理论作依托。按照米切尔的理论,“风景”的发现与现代意识的发生有关。正是有了现代自我意识,自然景物才从不被人觉察的自然事物变成了观者眼中的风景。“风景”的再发现与抗日战争以来知识者南北迁徙的行旅经验有关,北平的知识者在南下途中目睹中国内地多样化的自然景物,生发奇异的观感。寄居昆明时,感受西南大地丰富的物产和多样的生物。特别是在动荡的时局中,个体更容易生发怅惘之感,在存在主义哲学下发现宇宙与自然的奥秘,冯至《十四行诗》便善于从小昆虫的生死寂灭中抒发人生哲理。讨论沈从文的“风景画”不必从“风景”的发现说起,“五四”时代文人已经有了风景观念,并在游记中有意描摹风景。我们需要关注的是沈从文如何有意识地“画风景”,其中包含了他自己揣摩或有意学习的绘画理论。

图一 沈从文在《湘行书简》手绘的风景画

《赤魇》开篇中写道:“我们一行五个人,脚上用棕衣缠裹,在雪地里长途步行已到第六天。算算路程,今天傍晚应当到达目的地了。大约下午一点左右,翻过了小山头,到得坳上一个青石板砌就的灵官庙前,照例要歇一会儿脚。”[2]作者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讲述移步换景的游览经历,限定了时间和地点。根据相关定义,“游记散文主要是指山水游记,即以山水作为散文艺术表现的对象,以审美的眼光观察、反映自然景物。作者必须用散文的形式,艺术地记述亲身游览山水的见闻、感受。一般是以游踪为线索,展现自然之美;不得虚构,不得借用别人考察、游历的现成资料。”[3](P.323)简言之,游记需具有游踪、风景和观感三重要素。从游记文体的元素看,《赤魇》开篇采用了游记模式。

随后,沈从文精心描画了一幅高枧村风景画:“地当两山转折点,一道干涸的小溪涧被浮雪填了大半,上面有些野雉狐兔的纵横脚迹。溪涧侧是一丛丛细叶竹簧,顶戴着一朵朵浮松白雪,时时无风自落。当积雪卸下时,枝条抖一抖,即忽然弹起一阵雪粉,动中越见得安静。远望照耀在阳光下的罗列群山,有些像是顶戴着白雪帽子,静静地在那里向阳取暖。有些却又只稀疏疏的横斜挂几条白痕,其余崖石便显得格外深靓。近望坳下山谷,可看见一个小小田坝,田地大小不一,如雪片糕一般散乱重叠在那里。四个村落分散在田坪四周山凹间,一簇簇落叶科乔木,白杨,银杏,枫木树,和不落叶成行列的松杉,成团聚在竹林,孤立挺起的棕榈,以及橘柚果木,错杂其间……村中应有的碾坊、油坊、庙宇、祠堂,从房屋形制和应占位置上,都可一一估计得出。在雪晴阳光下,远近所见一种清寂景象,实在异常动人。”[2]

图二 笔者根据沈从文的文字描述手绘还原

可以看出,画面的近景是一丛细叶竹簧,半遮挡了观者的视线,在树叶的疏密间隙中是纵深的乡村图景,观者俯瞰村庄全景,可以根据房屋的形制一一判断出碾房、油坊、庙宇和祠堂的位置,村庄的布局和人事情态尽收眼底。远景是白雪覆盖下的罗列群山,构成一幅写意的中国山水画。从整体画面看,图画构图完整,有近、中、远景,近处的竹簧和远处的群山映衬着山坳间的村落,俯瞰视角下流经村落的溪流呈现出一种导引的视线,观者因为占据高位,无形中对画面产生掌控感,暗示作者将以全知叙事的方式讲述发生在这个村落中的人事故事。开篇中《赤魇》的游记式探险经历很可能是作者有意为之,故意增加这样一个盖帽来吸引读者。小说中精彩的风景描摹是沈从文将云南的风景体验移置其中,使小说真实可感,具有了游记的实录色彩。

从文本的延续性看,《赤魇》的展开方式与《断虹》和《虹桥》非常相似,都采用了游记式写法,以青年们前往陌生的村落,在类似探险的情节结构中描摹自然风景。青年要么是美术学院毕业的学生,要么立志当画家,其旅行目的大多包含了用笔描绘陌生风景的意图。画家身份设置无疑与游记结构和画风景意图相关,沈从文试图借用小说人物阐发其风景经验和绘画理论。

沈从文显然没有时间和精力亲自考察,他采取的办法是指导身边的青年去探险,等他们归来后讲述旅行体验,沈从文便可依托转述的风景在室内完成写作。比如,沈从文指导李霖灿、王逊前往玉龙雪山探险,计划根据他们的经历写成小说《断虹》。通过《〈断虹〉引言》可以大概获知小说内容。故事是四个美术学院青年从云南经康藏公路前往川西,在途中与驮马帮相遇,借此还原藏区人民特有的生活习惯、风俗人情、经济结构和历史地理。小说偏向调研报告,实录性内容较多。但由于沈从文没有实地考察,只是根据李霖灿、王逊的“二手经验”写故事,很难还原旅途细节,更毋宁风景描画和感想抒发。沈从文不可避免地遭遇失败,《断虹》只留有《〈断虹〉引言》便再无下文。一年后,沈从文决定重写《断虹》,成文后故事定名为《虹桥》。《虹桥》虽然延续《断虹》的主体结构,仍为三个美术学校出身的青年自康藏公路入藏,但并未延续原定思路,故事聚焦于青年画虹,并围绕画法展开理论探讨。因此,这篇小说仍然没有完成既定目标,缺乏实地考察体验的沈从文不得不用抽象化的议论勉强结构小说,因此若以“故事”的标准来衡量,这篇小说并不完整。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沈从文画论的间接阐发,在小说的框架内讨论绘画理论以及人与自然关系。前文提到的康藏地区的历史地理、地方人事、风土民情并未涉及。因此,《断虹》和《虹桥》虽然分享着共同的主题,但在内容和写法上有不小差异。设想中的《断虹》有新闻通讯色彩,侧重藏区人事风俗的描摹;《虹桥》则纯粹成绘画理论的探讨,借小说表达作者自然观,他希望用这么一个故事“作为一家人寓居云南乡间八年,所得于阳光空气和水泉的答谢。”[4]在沈从文40年代小说中,有不少类似于此的无疾而终的故事,故事在某种抽象观念的讨论后结束,并没有注意故事情节的完整性。

从《断虹》到《虹桥》,沈从文经历了游记写作的尝试和失败,改写后的“断虹”(即《虹桥》)可看出沈从文在不断调适中改造游记文体。如何在旅行记风景和人事勾勒的基础上增强文本的文学性和永久性?沈从文开拓出传奇化、神秘化、悲剧化的路径,通过画境的营造和情绪氛围的渲染将小说导向神秘化情境,揭示人与自然的哲理。人在与自然的对抗和博弈中成为牺牲品,自然仍以其强大的主宰力量左右着大地上的生命,悲剧仍然是命运的常态。《断虹》中驮马帮的青壮年过着野性的生活,以大地为床、蓝穹作盖,在梦中与结恩情的小妇人相遇,发泄情欲和劳累。这是一种混杂着自然生命力和鄙陋委琐的原始生活方式。四个青年希望用现代社会的文化理想改造他们,用“爱”与“美”的理想建立一种健康的生活。然而,这种尝试不可避免地失败了,青年永远将生命留在了川西,故事最后以悲剧结尾。相比《断虹》和《虹桥》,《赤魇》写景的成功源于沈从文所描绘的风景特性,他描摹的是乡村风景,而非异域风景,可以将他在昆明——蒙自间的旅途观景体验巧妙移置到小说中,而产生了真实生动的效果。这是《赤魇》小说中游记模式和风景画恰切结合的关键。

二、“地方”与“人事”

《雪晴》系列小说的游记模式反映出沈从文在1940年代对游记文体的关注和偏好。1935年《大公报》记者范长江只身前往中国西北内地,揭露西北的真相,为中国抗战大局做准备。他的新闻通讯多方面呈现了西北内地的历史、地理、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等情况,以及回藏蒙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惯和民俗风情,是一份颇具研究价值的社会档案。通讯结集为《中国的西北角》和《塞上行》出版后引发民众巨大反响。1947年7月沈从文在写给李震《湖南的西北角》的序言中写道:

近二十年这类游记作品,大多配合社会发展而产生。就个人记忆所及,民二十以后强邻迫境,范长江先生的《塞上行》,便得到特别成功……据我私见,这类作品虽有点时间性,依然值得由记者公会或所属报社为印行单行本,作全国性推销。因为这些作品,实在都比一些杂凑文学作品有骨血、有生命,而又对社会现实富于批评性。即以文章言,也大多明朗而健康,可为习作叙事范本。写故事由此入手,一支笔即较容易贴住土地人事,得到传递效果。[5]

沈从文很欣赏范长江的西北旅行记,认为其发挥了文学的真实性、社会性和实用性。范长江重视对地方人事结构的描摹,“一支笔即较容易贴住土地人事”,可作为读者学习叙事的范本。从某种程度而言,范长江的西北游记满足了沈从文对综合性文体的构想,在散文中集叙事、议论、描写、抒情于一体,揉合小说、散文、游记、新闻通讯的特色,发挥文学的实用价值,服务于全国抗战的大局。这种文字读来生动形象,真实可信,且能够使读者在有限的篇幅内获取大量信息,同时获得广大的乡村社会并不受国家权力的有效控制。因此,范长江的西北旅行记成为民国出版史上的一个奇迹,出版数月内连印七版。沈从文40年代小说很多都借鉴了游记的写法,热衷于地方人事描摹,如《湘西》和《长河》都有大篇幅人事结构的书写。

对比沈从文在1945年描绘的高枧村风景图和1934年在《湘行书简》中手绘的山水速写,可以发现两者的不同。沈从文从散点透视转向焦点透视,在中国山水画的写意风格中加入西方风景画客观写实的风格,仔细描摹了山坳间的村落,运用了西方风景画的照相机功能,用焦点透视的方式呈现一定视域中的景物。这种实录功能往往同考察报告的风格相似,便于聚焦地方人事结构。这也暗示出在即将展开的故事中作者将从浪漫化的自然风景转向现实性的人事风景。

如果说《湘西》和《长河》中沈从文还只是在小说中增加地方人事,拓展小说历史容量,那么《断虹》和《虹桥》乃至《赤魇》中沈从文则直接借用游记结构,将小说内置于游记中。有研究者指出:相比于《长河》第一章“人与地”致力于描绘地方乡村风土人情,《赤魇》与《雪晴》的写法显得颇为奇怪。“乡村风景的展开,不再是一种全知视角下风景与人事浑融一体的反复叙事,而是通过一个十八岁想做画家的叙事者‘我’的限知视角和审美眼光来把握的。文中时刻不忘用一种‘入画’的思维来观察沿途雪后新晴的景色”[1],其中缘由即在于此。

《巧秀与冬生》和《传奇不奇》中,沈从文的视角从“自然”风景转向“人事”风景,相应地风格从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巧秀与冬生》写高枧村地方人事。高枧村是有着两百户人家的村落,村中有两个世家大族——满家和田家,田家由于子弟沦落,逐渐走向没落,直至田家兄弟一代已经落草为寇,以劫掠为生。而满家则仍保持着乡绅家族的门风,经济实力雄厚,不仅有村子近旁的大片田产,而且还经营着商业贸易,如油坊、碾坊、五里外场集上的官盐杂货铺、猴子坪的朱砂矿,雄厚的经济实力使其在乡村社会生活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村民和县政府的沟通中担任上传下达的“官民中介”。

从社会角色来说,满家是乡绅家族,在乡村基层社会治理中发挥重要的调节功能。民国行政结构下渗到县级为止,获得广大的乡村社会并不受国家权力的有效控制。于是,乡土社会的乡绅便担任了重要的调节功能。乡绅多由致仕居家的官员或未能取得官位的读书人担任,他们有良好的文化修养和社会洞察力,对上协助县官开展各项政务和公共事务,如修桥、修路、助学、救贫济困等地方公益事业。对下扶助乡邻、教化族中子弟。因此,乡绅家族凭借其雄厚的经济实力和强大的人格魅力担负乡村伦理教化的功能,以良好的品德引导族人、教化子弟。若村民发生矛盾,乡绅扮演仲裁人的角色,秉持公理道义判定对错,责令双方协调解决。因此,乡绅是古老的乡土社会中自行发展出的角色,以伦理教化的方式维持乡土社会的稳定,配合基层政权治理。

小说中,满家是高枧村的世家大族,当家人满老太太年过六十还精神矍铄,“老太太为人正直而忠厚,素朴而勤俭,恰恰如一般南中国旧式地主富农神情。家产系累代勤俭而来,所以门庭充分保留传统的好规矩。”[6]她为人宽厚,乐善好施,有强大人格魅力和社会的声望。“老太太对日常家事是个现实主义者,对精神生活是个象征主义者,对儿女却又是个理想主义者。”[6]满大队长是满老太太的儿子,担任地方保长和保安团团长,是高枧村地方武装团体的领袖,既是“家边人”又是“公家人”。这种双重身份一方面使他担任乡绅家族子弟,服务乡村社会,负责扶助和教化的村民;另一方面又使其有官方身份,需对上级机关负责,维护国家权力和社会稳定。“家边人”和“公家人”的双重身份虽然有助于他更好地维护乡村秩序,但是当双方利益发生冲突时则很难协调。沈从文有意通过满家及其周边人来描摹高枧村的地方人事结构和经济网络。

故事主体内容是田家兄弟和满大队长为首的保安团之间的械斗。田家原本是与满家势力相当的大家族,但由于经营不善和子弟堕落而渐趋没落,田家兄弟落草为寇,成为游离在乡村中的边缘分子,威胁着乡村社会的稳定。在既往的乡村伦理秩序中,地方社会在处理这部分边缘人时有默认的潜规则,习惯以内部调解的方式解决纷争。作为调解者的乡绅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尽可能协商解决,以损失些金钱的代价维持和谐。田家兄弟正是谙熟这一法则,劫持了两挑烟土,并用冬生和巧秀作人质。按照规矩,满家派人去接洽,商量个数目,出钱方能把人货赎出。

从小说情节看,这不过是乡土社会中司空见惯的械斗,表达暴力轮回和血腥残杀的主题,在沈从文早期湘西故事中就有不少类似的文本。据沈从文回忆,《雪晴》故事确有其“本事”:1920年12月底,18岁的沈从文随“靖国联军”第二军第一游击队开往川东的部队在鄂西遭受当地“神兵”袭击全军覆没,辰州留守处也随之解散。沈从文在回乡途中曾随同学满叔远到其高枧乡家中过年,目睹了他所做客的满家与另一大族田家之间“为了一件小事,彼此负起不相上下”,“前后因之死亡了二三十个人”以致“仇怨延续了两代”的悲剧。[7](P.393)《传奇不奇》改写了高枧村往事,将故事放置在1930年代的民国社会中。当时政府重新推行保甲制,以加强对地方基层社会的控制,赋予乡绅官方身份而衍生出“官绅”的社会角色。相较以往乡绅单纯凭借社会身份参与基层政务,保甲制赋予了乡绅政治权力,将其纳入基层行政体制中,因此满大队长兼具“家边人”和“公家人”的双重身份。这一制度将国家政治权力下渗到乡土社会,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带来问题,具有官方身份的乡绅可以名正言顺地行使地方权力,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以往所担负的社会责任,造成民怨累积,不能很好维护地方自治。田家与满家的械斗即发生于此背景中,满大队长的行政职务以及周旋于县政府和乡村网络的情形使事件复杂化。双方武装对峙升级,乃至超出双方的心理预期:发生在“家边人”间的械斗由于县长爱面子心理作祟,导致一场本可以在乡村内部解决的冲突发展为官民冲突,乡土伦理秩序受到破坏。田家兄弟在绝望中互相残杀,埋下仇恨的种子。这样的结果是满老太太所不愿意看到的,在“剿匪”之前满老太太曾反复叮嘱儿子顾及乡土情谊,不要贸然行动,然而当外界力量介入时,事情的走向便不由个人控制了。国家力量的介入打破了乡土社会暴力循环,同时也破坏了乡土伦理秩序,“家边人”的冲突演变成血腥残杀的悲剧。

旧事重提,沈从文不可避免地在往事中倾注当时的所思所感。小说写作时内战正酣,时局每天都有新的变动,知识分子密切关注政局的动向,以做好准备因应各种变动。沈从文很可能将对社会现实的关注渗透到小说中,讨论中国的道路和现实政治的可能性。沈从文一贯秉持反战立场,反对暴力。当外界力量渗入古老的乡土社会时该如何应对?田家兄弟的悲剧结局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不熟悉地方民情的县长贸然介入导致的结局。从根本上而言,乡土社会的冲突更适合内部解决。如何有效协调“国家性”和“地方性”是值得深思的问题,沈从文借小说来探讨湘西地方社会的发展问题。不了解民情的县长的贸然指令破坏了乡村固有的伦理秩序,从根本上而言,乡土社会的矛盾更适宜内部解决。“国家性”与“地方性”如何协调,是值得深思的问题,沈从文借小说来讨论湖南地方社会的发展问题。在小说中拓展社会容量是1940年代小说的共同特征,沈从文从范长江的旅行通讯中得到启发,试图在小说中尽可能呈现更丰富复杂的社会历史现实。

三、“故事想是无法完成”

《雪晴》小说原本计划写六个短篇系列,但却只完成了四篇便戛然而止。作为沈从文从文学创作向文物研究转型的小说,《雪晴》系列小说原本寄托了沈从文更为宏大的文学和历史构想,一方面试图在小说中容纳更多的历史内容,另一方面尝试在写作中融汇多种文体。1946年8月,沈从文从昆明回到北平,随后接受了《大公报》记者彭子冈的采访,他意兴勃发,表示要写一部“十城记”,即有关湖南十个城市的小说。当时以杨振声为首的京派文人提出“打开一条生路”的主张,试图以“文运重造”实现“民主建国”,作为后期京派的重要成员,沈从文同样提供了自己的思考,尝试用文学改造国家。写于1946年重回北平后的《巧秀与冬生》和《传奇不奇》自然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沈从文的文化政治理想,他将对社会现实的思考投射到文本中,反思民国政治体制,思考国家性和地方性问题,所以作为社会文本的《雪晴》系列小说有了非常复杂的历史内涵。

因将对社会和历史的思考大量投射到小说中,文本中出现大量的议论,与先前浪漫的风景画形成鲜明对照。如果说《雪晴》前两篇为自然风景画,那么后两篇则是人事风景图,沈从文从政治、经济、文化、地理等多角度复现高枧村的地方结构。正如沈从文所指出范长江西北旅行记缺乏文学性和永久性的问题,沈从文显然不想将其写成调研报告式的旅行游记,于是加以文学化改造,使故事充满传奇化、浪漫化、悲剧化色彩。具体分析而言,巧秀私奔的事件发生后,“我”便从满老太太家迁移到了村外的药王庙。药王庙位于村外山坡上,离高枧村不近不远,是村中政治权力的中心,提供了从高处俯瞰村落的视角。“我”搬至此处一方面因巧秀私奔后,作为外来的单身青年男子不适宜在满家继续居住;另一方面为了从高枧村抽离,以便从俯瞰视角观察事情发展。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也使画家成为这场独幕剧的观众,村中上演传奇故事,远处的观者悠然观之。他不再内在于这一场事件中,而作为旁观者记录这场械斗,小说从第一人称视角转换为第三人称,从限知视角转变为全知视角。作者借用古代说书人的角色讲述械斗过程,描绘了一场绚烂的传奇,渲染出英雄主义的悲壮氛围。

沈从文刻意增加了许多神秘元素以营造神秘气氛,比如斑鸠的鸣叫像是巧秀和冬生互唤的声音,调子越来越复杂,营造一种离奇的境况。“我”的身份在画家和书生之间游移,自比为《聊斋志异》中的穷书生,幻想青凤和黄英出现。他甚至将这种奇异的情感投射在巧秀身上,于是文中便出现了许多虚幻的情节。他对巧秀生发莫名的爱恋,甚至有某种性幻想。近旁的师爷发现“我”的异常,告诉了我巧秀母亲因私奔而被沉潭的往事。“我”开始幻想:“巧秀已经逃走半个月,巧秀的妈沉在溪口长潭中已十六年。一切事情还没有完结,只是一个起始”,“我仿佛看到那只向长潭中桨去的小船”。[8]巧秀延续了其母亲的宿命,像一种不可知的命运轮回,故事也就在一出英雄传奇的独幕剧中上演了各色情景。

如果将巧秀和冬生的情节抽离会发现故事依旧完整,那么是否可以推断:巧秀和冬生很大程度上是作者有意设置的功能性人物,通过他们连带出高枧村的人事、权力网络,其本身并不能推动故事的发展。甚至巧秀的真实性也值得怀疑,她很可能是“我”在幻想中构造出的虚拟人物,寄托“我”的某种情欲幻想。但从总体而言,《雪晴》的写作方式体现了沈从文在40年代所关注的综合性文学实验,借鉴旅行通讯而在小说中容纳丰富的社会历史含量,同时增强文学性和永久性,在文学和现实之间构筑一种抽象的现实。

小说文本所呈现出的前后断裂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沈从文在1945年前后的思想变动,内战爆发和国民党政府在军事上的颓败导致沈从文所思考的问题丧失现实基础,小说自然也就难以为继。如果小说继续写下去,故事将会如何发展?沈从文很可能会续写满家和巧秀冬生的命运以及满大队长如何处理残局,在小说中探讨乡村自治的有效方式,如何在地方性的基础上实现国家性?然而,在即将走向新时代的历史时刻,沈从文的思考已经丧失了现实价值。在抗战中,知识分子更关注地方性问题,思考如何有效将地方社会纳入国家政局,动员力量团结一致抗战。而在内战中,知识分子更密切关注中国的时局和政局的走向,思考中国的道路走向问题。作为转折年代的特殊文本,《雪晴》系列小说贯穿沈从文从昆明到北平的时空转移,同时也呈现他在抗战和内战中的不同心境和感受。

1948年12月31日,沈从文在《传奇不奇》小说旁写下题识:“卅七年重看这一故事,想是无法完成。”小说的未完成性除了上文所讨论的历史情势,同时与文体特性相关。沈从文执着于文学实验,致使小说中随处可见大量议论,大大削弱了小说的叙事性,作为“议政文人”的沈从文时常跳脱出“讲故事”的沈从文,致使文本失衡,历史内容的过多介入破坏了小说故事结构。正如吴晓东所指出:“《长河》与《雪晴》显然更涵容了沈从文关于现代长篇小说的宏阔的理念图景,支持他的长篇小说内景的其实是外在的现代性远景。而历史远景的匮乏,意义世界与未来价值形态的难以捕捉构成了沈从文的小说无法结尾的真正原因。”[9]《雪晴》小说的未完成性当与沈从文在小说中难以完成的文学和历史的双重探索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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