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儒者性理诗的家国情怀
2022-02-10黄敦兵
关键词:文本经典化 宋明儒者 性理诗 家国情怀 王阳明
中国哲学家,尤其是古代的哲学家,大都是兼具诗人与哲学家气质的诗人哲学家。对中国古代哲学的解读,常常需要结合哲学家的诗文创作。同样,对诗作的解读,也宜置放于作者的哲学思想之维、儒家家国情怀的德政关切中,进行合理定位。
作为中国哲学的重镇,宋明儒学的经典文本的建构,是在辞章、义理、文本诠释等多重互动的立体化进程中推进的。值得注意的是,宋明儒者在创通经义、推进儒学文本经典化的过程中,不断突显了义理、辞章与训诂相结合的特点。这一特点,体现了诗人哲学家在语言哲学上的某种“自觉”。在我们解读宋明儒者诗文创作旨趣时,更应该建立起对这一“自觉”的自觉。
性理诗:宋明儒者哲思的诗意言说
那么,今天我们该如何窥破这一“自觉”的自觉呢?首先,宜从语言自觉谈起。
从表面上看,二程确曾主张“唯知道者乃儒学”,从而斥逐了“文章之学”与“训诂之学”。然则实际上,他们所诋斥的不是作为表达方式的文章与训诂本身,而是质疑其表达效果。从道与艺的关系上看,理学家关心的是如何发明“道”层面的义理与道心,担心的是沉沦于“艺”层面的字义而“玩物丧志”,或消沉于人欲而不能超入天理之域。后世多有将“记诵之学”“词章之学”与“儒者之学”并称而赞后者,实际上也是同一思路。
理学家的诗作,可以笼统地称为性理诗。如何通过宋明儒者所津津乐道的“体贴”、体认、体会等工夫,真正进入他们创作的哲理诗的文心与诗境?这就需要对宋明儒者的别寓怀抱的性理诗,投注以更多的目光。
宋明理学家的不少诗作,因为是诗化哲学的表达,故亦可以称为哲理诗。宋明儒者深知,哲理也可以用诗化语言来表达。古人云:文以载道。文字是思想的载体,诗文是思想的诗化表达。
作为哲学家型的文人,宋明儒者创作的哲理诗,有的也被称作性理诗。这类诗作长于说“理”,似乎拙于抒“情”。这似乎已成为评论宋明文学的一个固定格套。实际上,理学家的诗作中亦不乏寓山水玄旷之趣,寄清脱超逸之情的上乘文学作品。尤其是那些触景生情,偶发咏史之叹、抒怀之志的寄兴感怀之作,字里行间常有感奋慷慨的悲壮,甚或渗透着低婉吟哦的幽忧,实为不可多得的佳构良制。
著诗言志,传统知识人心底都有个“文人梦”。不少宋明理学家,年少时均沉溺于“辞章”之好,而争竞于诗名。他们的诗心文梦,多半也是他们观察社会、人生的“初心”。
作为明代心学一派具有原创性的一代哲学宗师,王阳明以“学凡三变”“教亦三变”出名。“学凡三变”指的是从“驰骋于辞章”到“出入二氏”,再于“居夷处困”之际转悟得圣贤之旨;“教亦三变”指的是从贵阳首倡“知行合一”说,到自滁归而多教人静坐,再到江右以来单提“致良知”三字为教。因他曾讲学阳明洞,故被学界尊为阳明先生,这是他究问性理、学做圣人的理學家的尊号。而在第一“变”时,却是他驰骋诗名的阶段。
王阳明早年曾结诗社,游心辞章之学。他的诗作中,亦不乏诗境开阔、理致清远的名篇。阳明先生的《登阅江楼》,就是一篇说理清通、文采飞扬而可雄居诗坛高位的佳作。所以清人沈德潜、周准汇编《明诗别裁集》时,便将该诗收录于首卷。该篇亦见于今本(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出版、2015年重印本)《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外集》二。
下面,我们以这首诗为中心,略述一下阳明先生诗化哲学中所饱含的家国情怀。
《登阅江楼》:饱含王阳明家国情怀的诗化哲学
作为历史上“江南四大名楼”之一,坐落于南京的阅江楼,同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一样,饱经沧桑,恰如一位长年屹立江边的历史老人,见证着社会人事的浮沉兴衰。
金陵一梦,唯余残楼。登楼怀古,感慨系之。
千百年来,阅江楼已站成了等待的风景,令文人骚客登楼高歌,遥想沉吟。
明代正德九年(1514),这座经历百年风雨的名楼,迎来了当时的心学大师阳明先生。
当年4月,王阳明擢升南京鸿胪寺卿,5月赴任。
在将“变秋声”的夏末秋初之际,诗人哲学家王阳明登临阅江楼,写下了饱含家国情怀的诗化哲学篇章──《登阅江楼》:
绝顶楼荒旧有名,高皇曾此驻龙旌。
险存道德虚天堑,守在蛮夷岂石城?
山色古今余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
登临授简谁能赋?千古新亭一怆情!
这位哲学宗师所想到的,首先是元末乱局中英雄的崛起,以及这一历史盛况背后的偶然与必然——
在元末义军的混战中,朱元璋以少胜多,在卢龙山用8万人打败了劲敌陈友谅的40万大军,终于奠定了数年后朱明江山的根基。多年以后,当做了7年皇帝的朱元璋再次登临卢龙山时,这位开创朱明王朝基业的高祖皇帝仍念之不已,乃赐新名“狮子山”,又欲建楼铭记,并亲赐“阅江楼”。据传,朱元璋不但要求手下各写记叙胜,还亲自撰写了《阅江楼记》:“有山蜿蜒如龙,连络如接翅飞鸿,号曰卢龙,趋江而饮水,末伏于平沙。一峰突兀,凌烟霞而侵汉表,远观近视,实体狻猊之状,故赐名曰‘狮子山’。”
而今,在风雨的剥蚀下,此处虽“绝顶楼荒”,但却因“高皇曾此驻龙旌”而造就了它的“旧有盛名”。可以想象的是,在这座不算太高的经御赐“狮子山”的山巅,高祖皇帝似乎曾以“阅江”般的气势,回想并夸大当年他在血雨腥风中横戈跃马、搏击拼杀的身影。蔽空的旌旗,震天的杀声,血流漂杵,将士们的血洇透了大地,最终也染红了皇权和宝座。而今的历史,从他开始;而文人的诗情,也由这一指定江山的基调出发,进行敷演……
尽管,合意的“阅江楼”,由于种种原因,在高皇帝在位之年却始终没能建起来,但是,翰林学士宋濂为此起意撰写的《阅江楼记》,却已被收入《古文观止》。是《记》本以铭楼,后亦因楼而成名篇,其开篇即欲扬先抑道:“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文中提及的“王气”论,正应和了当朝圣主朱元璋“朕本寒微,当天地循环之初气,创基于此”一说。
当年君臣共撰登临之文的盛举,随着朱棣迁都、南京成为“留都”“陪都”,也都渐渐化为帝王文治的昨日风流,楼阁也渐成了文坛旧迹。
阅江楼,驻守江边,在等待着新的发现。
中华文化所孕育的家国之思,将再次严峻地直面这样的问题:何以域民、固国、威天下?是道德,还是天堑?
一百年后,作为军事长官的王阳明,登临阅江楼,凭栏吊古,抚今追昔。然而,诗人所登临高歌的那座阅江楼,也许只是一座军事预警楼,但他发出的德治理想却在诗坛别开生面。在作为军事工事的险楼上,王阳明考虑到的首先不是穷兵黩武,以军事立国;在冷劲的秋风中,猎猎的战旗下,充盈于这位军事长官胸怀的,是修明德治、安抚四夷的理想:
险存道德虚天堑,守在蛮夷岂石城?
此时的阳明先生,肯定是在对孟子“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之意萦怀不已罢!
遥想明初,朱元璋在一统天下、畅抒胜者豪情之余,并发“谋以安民”的以德治国宏愿,确可谓“王气”勃发!而今,这种“王气”哪里去了?江天一色中,诗人感受到的是:
山色古今余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
到了明代中叶,经过一百多年的创制运作,大明江山显固,若能普施与民同乐的德政,则山水同心,必能再次感受到四夷宾服、万邦咸宁的王者气象!
江流湍急,涛声不息,一任历史的尘埃卷扬,并且在遒劲的秋风中怒吼……
在秋风萧瑟中,一位同是军事家和哲学家的诗人拾级而上,登临狂吟,质问历史,追寻真正的“王气”所在。诗人在此抒发的江山之固在德政修明,而不在山溪之险的感想,不仅回溯追问,而且寄望来哲。诗人还想象,后来的登临者所应面临的困境的当是:“登临授简”盛举既已不再,这样的新章“谁能赋”出?
道、艺、政合一:从辞章之好转向治世关切
一度与王阳明齐名的湛若水,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指出少年阳明即“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阳明的高第弟子王畿,在《滁阳会语》中也高赞乃师“英毅凌迈,超侠不羁,于学无所不窥。尝泛滥于词章,驰骋于孙、吴,其志在经世,亦才有所纵也”。黄绾《阳明先生行状》亦盛誉阳明“性豪迈不羁,喜任侠”。似乎都在说明:王阳明性格中天生就有一种任侠超旷的“狂者胸次”。而他确曾“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究”(《阳明先生年谱》26岁条),“每遇宾宴,尝聚果核列阵势为戏”。
正是由于有诸如此类的经历,当他由任侠、骑射之习转溺辞章之习时,他的辞章即无处不透露出英武之气,激扬着冲天豪情。凭借此类诗作,新中进士的王阳明既已颇邀盛名,甚至被许为与当时诗宗盛唐的“前七子”如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等人“以才名争驰骋”。
《登阅江楼》中,透显了王阳明的诗才与抱负,他所营造的“古今山色”与“天地”间的“江流”,雄浑大气,意象博厚。清人朱彝尊称赞他“诗律清婉,书亦通神”,还说“阳明子功烈、气节、文章,皆居第一”,足见阳明先生诗作的力度与魅力。
文人诗酒之兴,多载为文坛雅事。往昔的朋聚畅游,既有曲觞流水之乐,又得賦诗问对之愉。诗人
还想到:南朝谢灵运的祖弟谢惠连,对雪而吟《雪赋》;兔园之游,梁王“授简”于司马相如,相如遂发“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的感兴,又引起邹阳、枚叔二人酬唱连绵。魏晋风度,诗酒流连之盛,亦可见也。
但纵情诗酒,消磨了岁月,也极有可能消殆了修明德治的勇气与信心,背离“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的初衷,不能更为“第一等德业”,则必然造成“知”“行”离弃,“良知”荒芜,人心不古,进而至于世道沦落,政风颓靡。所以,必须回归治理正途。
“归正”与救世:圣贤之学与“德政”理想
诗人终究还是回到了圣贤之学上来,就像正德丙寅年后,在经过数“溺”后,他的人生旨趣最终“归正于圣贤之学”一样。
诗人进而想到了偏离圣学、偏安一隅的历史境遇,以及那不堪回首的历史苦果……唯余——
千古新亭一怆情!
新亭,在江苏省江宁县,它曾是晋人南渡后的游宴之所,也是后世一个无奈偏安的文学符号。
东晋时,那些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宴乐之余,举目却深觉“自有山河之异”而“相视流泪”,乃至“愀然变色”,发誓“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不再耻为楚囚!这是平常所说的“新亭泪”“新亭泣”或“新亭对泣”典故的来源。
唐人独孤及劝人“莫作新亭泣”,宋朝陆游亦发出“新亭对泣亦无人”的浩叹,元代王逢也曾再唱“江山不尽新亭泪”,明人夏完淳亦感喟于“楚囚无新亭之泪”,都从不同侧面强化了“新亭”这个符号的悲情意象与警示效果。
那么,如何才能走出“新亭”符号的幼弱阴影呢?历史在文化期待中推出了豪杰式人物。
明代这位集立德、立功、立言于一身的心学大师王阳明,以诗人的敏感与政治家的清醒,彻底扯破了“新亭”这个符号偏执、幼弱的意义。
阳明早年即志于学圣贤,11岁时即怀疑“登第未为第一等事”,而坚信“读书学圣贤”才是应该追求的境界。当诗人凭楼远眺,发思古之幽情时,他便力主:当赋王者之诗,不赋阴柔细词;当思德治教化,不凭勇武争霸。豪杰人格,狂者胸次,从诗境中腾展而出。
明代自中叶以后,草创之际的雄迈、开基之初的包举,都开始一去不复返地滑落了!
直到清政权取代明王朝,阳明“新亭”之叹,竟成了明清鼎革、“天崩地解”之际异调新声式的诗谶!历史永远都还不乏那些不可承受之重……
当政者果真能实施内刚外柔、阳儒阴法、王霸并用、礼法合治的德政,历史还会再演绎新亭一泣的故事吗?
历史不能假设,因此历史永远存在不可承受之轻。
临诗嗟悼,不免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然而,一切愁绪都被秋风卷去,一切感悼都消散在滚滚东逝的长江水中……而吊古的诗人,永远怀着经世理想,在文化古道上负重前行。他们从古代走到现代,并一直走进今人的心底,掀起深沉的波澜。
作者:黄敦兵,中国哲学博士,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后,湖北经济学院学术骨干,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曾出版《经典化的追寻:中国古典学研究的语言哲学视域》《黄宗羲伦理思想的主题及其展开》《贾儒之间:明清之际小说中士商互动主题研究》《士商互动与明清社会转型研究:以文学生态的主题叙事为视角》等专著,完成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等多项省部级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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