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里
2022-02-10雷定茂
雷定茂
在我的生命中,有一段河流叫灞里。老家的每一个人都有在灞里边上生活的经历。在哪里?在灞里。去哪里?去灞里。灞里曾是我们族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
从家到灞里,还有一段路。可以从碓马房走下去,踩过石板桥,顺着弯弯曲曲的田塍,在若干株棕树的注视下,越过一座小丘陵,便到了河边。当然,也可以沿着公路,往散屯走,再从王屋人的田塍直直往河边去,只是那里的田塍通常有一段修得窄小,夏季还种上黄豆,枝叶中保不准会藏一条竹叶青蛇。河边一丛一丛的灌木丛,大多是褐色枝干的水杨树,洪水冲刷后披丝挂带,底部沙子粉白,围成一个个独立的堡垒,颇似迷宫。芦苇成群结队,密密连成墙。低洼处积水,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镜子,清澈透亮,里面是水草、青卵石和蓝天白云,幼小的鱼虾在镜面上游行。
灞里有岔河,岔口水流分散,不互相影响,是最佳的洗刷处。每天,天蒙蒙亮,灞里是女人们的世界。河面上白色水汽蒸腾,女人们手执衣槌,各自附着一块大石头洗衣服。从牙牙学语开始,孩子便被背带束缚在母亲的背上,一起来到灞里。母亲俯身洗涮,水声哗哗,随着一颠一颠的搓洗,孩子在起起落落中悄然入睡。没等太阳升起,灞里便恢复了安静,大石头团团盘踞水中,未干的湿痕显示刚刚有过的热闹。每当遇上喜事,灞里又成了男人们的世界,他们坐在原本搓衣的石头上,分开双腿,低头淘洗鸡鸭内脏。一群群小鱼闻讯而来,结伙偷嘴,在人们的脚踝间冲撞。在夜间,甚至有更大的鱼也壮胆前来,孩子们打着手电,用刀背追砍。
灞里上游有一座古老的拱桥,桥下一段浇筑了却被遗弃的水泥块,形同古代战舰残骸,凸露水面。水流两边走,形成一道道波纹,战舰像是始终在逆流而上。这里是人们临时避雨的最佳地点,孩子们喜欢在桥下尖叫,扭曲的声音带有金属质感。桥下面一段平阔的水面,水底是均匀的白沙,挽高裤腿奔跑,沙子随着一簇簇的浪花翻滚起来,很快又恢复透明的清澈。河岸许多树,藤蔓牵连,像是看热闹的人们。树的后面大片水田,田塍隔出无数方块,中间站着几个穿戴烂蓑破笠的稻草人。平缓河段之后出现急滩,河床倾斜,全是圆滑的黑石头,满满当当,过河的脚能读懂它们。岔河边上一株苍老的乌桕树,爬满薜荔藤,薜荔成熟时炸裂,露出甜蜜的瓢,和树上无处不在的毛毛虫,一起考验孩子们面对诱惑的定力。
我喜欢急滩之后的水湾,翠绿的细竹,半浮的水草,还有根部被水淘空的水杨树,成为鱼的藏身之所——接下来的另一个急滩后,侧旁是险峻的崩岗。水流哗哗冲泻,芦苇贴水,深潭无声回旋,漂浮的泡沫和残枝充满神秘气息。河流无人管理的年代,每到夏季,有大胆的青年弄了雷管炸药,来到河边——深潭是他们屡试不爽的战场。扔炸弹之前,他们先在上游和下游投掷石块,驱赶鱼群返回深潭。就在此起彼伏的落水声之后,最后“咚”的一声炸弹入水,水中“呼噜呼噜”一阵,突然爆破,伴着巨大爆炸,河面蹿起冲天水柱,仿佛鱼的灵魂全部脱离了水面。剩下的,便是渔网和人群的捕猎。
岔河和深潭之间,有一个巨大的鱼窝,藏在一颗卵形巨石侧边。我曾不止一次地潜水观察,成群的石斑、鲤鱼、鲫鱼、草鱼、白条、红丝鲌……它们在水中翩翩起舞,天真无邪地观看我这突然出现的人类,毫不戒备。我猜想,这或许是附近深潭经历无数次轰炸,却从来不缺鱼的原因所在。这是河流的智慧,我从不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别人。偶然一次,一位冒失鬼把炸药扔错了地点,丢在大石头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那真是河流的惨痛损失,满河床白花花的鱼尸,半沉半浮,随着水流漂动。后来,遇上大旱年,河床水位急剧下降,大石头暴露出来,鱼窝成了黑槽,像是眼珠被剜去后的空洞。
灞里的每段河岸都是独一无二的,树木高矮、水草疏密、岸边的深浅、岸沿的弧度、草甸形状,细节绝不重复。河水波光粼粼,平缓处静流无声,急滩后的深潭是水中动物的自由世界,也是人们总想介入的地方。在我5 岁的某一天,村主任敲着铜锣,挨家挨户通知,第二天一早“闹溪”。所谓的“闹溪”,就是往河里投放鱼藤精药鱼。几个村联合行动,药力绵延几公里。河是公共的,任何人都有权捕捞,借此改善生活。面对罕见的药鱼盛事,所有人都很兴奋,纷纷讨论,分配有限的捞鱼工具。我家只有一个抄网,竖立起来比我人还高,我当仁不让地先抢到手。奶奶看上了煎粄用的铁篓爪、木短柄,顺手又轻便。母亲则准备使用捞饭的竹篓爪,又长又大,大鱼一定跑不掉。姐姐们使用畚箕,相对笨重一些,不过总好过徒手捕捉。父亲不说话,看着我笑。第二天,没人喊我起床,我睡过头了。我找了一个破筲箕,准备去灞里赶个“晚集”时,发现自己被反锁在家里,出不了门。等了不知多久,家人们喜滋滋地抱着脸盆、抬着水桶,满载而归。无数从未见过的鱼挤在一起,红青乌白,圆扁宽长,琳琅满目,放在我面前,让我瞬间忘记了不愉快。因为没能参与那次行动,和全家人一起在灞里捞鱼,成为我永远想念却无法实现的梦。
童年时光,在别人的牵引下,我无数次走过石板桥,趔趔趄趄地走在田塍上,跨过圳沟,来到灞里,喊人回家吃饭,顺便往水里扔几个小石头,或者干脆溜下河戽水,玩得一身湿透。学会奔跑后,挽起裤腿走过岔河,帮母亲拎洗衣桶,也开始坐在大石头上,拎着大人刚杀好的鸭子,认真拔净鸭头上的细毛。到圳沟或河边筻鱼子是我们最热衷的活动。将畚箕紧靠水岸一侧,用脚连续踩前方的水草,驱赶里面藏着的鱼,迅速提起畚箕,水漏光,鱼儿在畚箕里蹦跳。具有高度落差的水圳,流水冲击形成小水潭,面积宽,水更深,更养鱼,意外捞到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或红鲤鱼,或黄鲶,或塘虱,可以让我们兴奋一整天。当时年幼无知,往往残忍折磨我们讨厌的塘魔腊(斗鱼),传说它们是鬼变的,肉质粗糙,不好吃,故意扔在马路上。塘魔腊弹跳翻滚,沙粒黏裹,糊成一个小蛋卷,任由太阳曝晒。它们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几个小时后,看它的腮还在微微歙动,丢回水圳,浸泡良久后,仍能活过来,翻转了身体,缓缓游走。水圳尽头是河,入口处经常看见黄鳍的小鲃子,三五成群,悬停在水中,一旦被惊动,急速穿梭,箭一样逃走。小鲃子是水中的麻雀,性子刚烈,如果不幸被逮住,困在容器中,必定拼死挣扎,持续弹跳冲撞,很快死去。灞里发洪水时,鱼会游进圳沟避难,有的盘桓小水潭,便忘了离开。岸边的水田过洪后,倘若田塍完好,往往也会截住鱼。挖开田塍,把水放光,大鱼无处藏身,惊慌失措,在泥水中乱窜,噼里啪啦,徒手不易捕捉,要脱下衣服,罩上去,蒙住眼睛,鱼就老实了。
石板桥右拐下行去灞里,直行则是去崩岗。那里有一大片菜地,还有残墙断垣。我逐渐成长,慢慢知道了那些残墙断垣的历史。老人说,东留镇原本叫火坑洞,我们先祖到火坑洞时,这里还是原始森林,到处是大象、老虎、豺子等猛兽,毒蛇横行,除了山都木客,我们是最早来开基的。许多许多年后,下游才有其他人拓荒居住,他们在河边洗菜,偶然捡到上游漂下去的衣服,大为惊讶,沿着河搜寻上来,才知道我们族人早已在这里开基立业。崩岗原本有一座我们的宗族祠堂,雕龙画凤,富丽堂皇,相当威风气派。“站在崩岗上,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地盘。”“从厦屋路口走到上寨,几公里路,房屋重叠,屋檐相连,下雨不用打伞也不会淋湿。”老人们说起宗族昔日的荣光,满脸自豪。只是问起更详细的过去,每个人都语焉不详。曾有一份古老的族谱,保管老人去世后,被孙儿撕作火引,最后仅剩区区残页,保存在县博物馆。另外的资料,是康乾年间迁徙到江西、四川等分支族人带回来的部分族谱。和宁化县等本族族谱横向对照,中间缺失了两百多年记录,少了十多代人的谱系。没有文字记载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居住了多少年?先祖从哪里搬迁而来?是瑞金市还是宁化县中转?除了尚在祭祀的可辨认的墓地和老人们的口口相传,已经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了。
凭借有限的资料,我整理出了本族历史的大致情况。我们属于畲族后裔,因为战乱或者其他什么重大变故,举族来到火坑洞。《临汀汇考》描述闽西“天远地荒,又多妖怪,獉狉如是,几疑非人所居”,武夷山脉、玳瑁山脉、彩眉山脉、博平山脉以及松毛岭山脉,多条大山脉形成崇山峻岭,又偏又险。火坑洞位于闽西西南之南,闽赣交界处,石径岭、劈岭、遥云岽等多个险要岭隘,庇护此地远离战火和赋役之苦,天然屏障正适合避祸保族。“八山一水一分田”,密林中的飞禽走兽可供狩猎,山峦间的盆地,全是黑色的腐殖土,富饶肥沃,“饭勺插下去都能生根发芽”。这样的世外桃源,适宜繁养生息,物阜民丰,族群便不断壮大,一度繁华昌盛,势力强大,有“三先生九师傅”之说,独享灯题“大夫第”之荣耀。后续他姓宗族不断迁入,我们先入为主,抢得先机,在山林狩猎、田地耕作的矛盾纠纷中,人多势众,雄霸一方,导致了与其他宗族积怨深重,埋下隐患。
祠堂落成,各姓族长前来庆贺,人人赞颂,说不尽的排场。旁边立着一块牌子,“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威震八方。本族气焰益骄。祠堂旁边开设赌场,设立路卡,凡是有人经过,必须进场子赌上一把,否则不得通过。两年后,上寨发生一场族内血战。上寨南北两坡,居住着本族大部分人口。木寮建在山坡,重重叠叠,居高临下,防人也防兽。族人彪悍好斗,不同房族形成各自势力。南北两坡势力最强,青壮后生逾百人,时有争斗。某个中午,两坡后生们在屋檐下纳凉,隔溪相望。一人向对面喊话:“倒(砍)一根竹来吗?”本意是想砍一根黄竹制作器具。对方却听成“打一下来吗”,自然不甘示弱“来就来!打死你!”来不及解释,后生们纷纷冲下溪谷,大打出手,旧恨新仇一起爆发,从拳脚相加升级到使用器械生死相搏。百余名后生死的死、伤的伤,整条溪谷横尸遍野,溪水染成了红色。宗族从此元气大伤,再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其他族。现存族谱记载着一页页契书,多为转让、出卖山塘和田地,签字的祖先已经没有人记得,连他们的坟墓都找不到。黑纸白字,证明本族资产在不断丢失。族群之间明争暗斗,自古以来,从未停歇。大到争夺田地、山林、道路、坟场、池塘的所有权,小至一只鸡笼、一条竹竿等是谁家的。人丁凋落,导致本族生活、生产空间被不断压缩,连祠堂下方、灞里的水田也更换了主人。散屯有本族最早开垦的数百亩良田,上游的陂头处于他姓宗族地域,被截断水源,稻田面临绝收。打不过,蛮不得,只能与几姓家族协商,结果是几百亩良田换成了高岭陡壁上的梯田,窄小、细长、陡峭,日照时间短,只能种一季。有一年,一支房族因为某种原因,遭遇灭门之祸,几十口人全部被斩杀。语焉不详的族谱记录中,满纸惊魂未定和对子孙后代欲言又止的告诫。
更加诡异的事情在发生:河流改道了。最初,河的主干道在对面山脚下,那里住着王屋兄弟三户人家,他们最迟从县城挑担背锅搬迁而来。从建了本族祠堂的山陵到对面的山,大片荒滩野地,荆棘丛生,年年过洪,一到夏天便是汪洋泽国,只能看见树梢在水面荡漾。突发大洪水时,视力好的人可以搬一张小板凳,坐在祠堂边,看王屋人扶老携幼,被洪水追得慌忙逃窜,往后山上爬。本族没落,王屋联合几姓宗族打醮,每打醮一天,便在河的关键处埋下一道巨大的犁形生铁,三道巨犁悄悄改变了河的方向,滔滔流水不断拓展新的河道,与另一条河汇合,直冲建本族祠堂的高岗。起初族人不以为然,河变宽变大,方便漂洗大件织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河水冲击,土方一层层剥离,高岗底部被掏空,丘陵不断坍塌,终于危及祠堂。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天崩地裂,山崖大面积垮塌,大祠堂檩断梁堕,如纸莺坠落,金奔银散,坠入滚滚洪流。
王屋不断发展壮大,整个山脚的民居密密联结。那些荒滩野地,变成了千亩良田,沟渠横平竖直,一马平川,稻菽千重浪,年年丰产。他们以县城人的精明和耐心,实现了由弱到强的蟺变。城头岗也成为他们的地盘,后来成为我们的村部。王屋和本族为了一座坟墓,不知争斗了多少年,其间多有剧烈斗殴,造成人员伤亡。后来,王屋人从县城老家搬来县衙增援,利用现代武器的威力,逼迫本族低头,画押立据,拱让出祭祀权,那座坟墓便永远姓王了。小时候,我在菜园拔喂兔子的草,经常看见那座大理石砌成的坟墓,反弓形的墓顶,宽阔的地门堂,精致的烛龛,半圆状的墓沿,唯独墓碑不着一字。多少年过去了,菜园主人换了又换,墓旁的棕树幼苗长成高树,又老化砍去,坟墓始终保持原样。没人记得当年为之献身的族人,仇恨早已遗忘。每年春分时节,坟墓方向总会传来急促的鞭炮声,上空飘过一阵淡淡青烟。
20 世纪70 年代,王屋的灞里建了一座引水式小电站。电站引水渠大约2 公里长,水泥混凝土浇筑,渠宽约1.5 米,平均深度近2 米。电站装机容量仅5 千瓦,主要的功能是带动碾米机,也供给村部和王屋十几户人家照明。每天清晨,挑担的人们从不同方向的田塍出现,悠悠走过田原,压弯的扁担和谷箩一颤一颤,刮着禾苗。电站门口,谷箩双双挨着排队。人们坐着扁担,在巨大的噪声中说长话短,喊得青筋毕露。父亲是农村放映员,培训过发电机理论与操作,成为电站义务维护员。村部礼堂放电影需要人帮忙卖票、检票,王屋几个后生乐于帮忙,便和父亲混在一块。仲夏之夜,放映结束,人们各自回家,消散在黑暗中,父亲他们的夜生活才开始。自然有人自告奋勇,到灞里去“掘陂头”,潜下水,抽掉陂头上的挡水板,坝上的水便迅速下泄。水位快速降低,有些鱼困在沙滩上,不停地翻滚跳跃,任人捡拾,以尖嘴沙鳅和号称“肉棍”的沙坝勾(长蛇)居多。水渠末端的拦水闸早就绞起来了,渠道排空,卵石、水草围成一个个浅浅的水洼,藏着鲫鱼、鲤鱼、马口、土鲮、塘虱、河鳗、鳅、鳝等各类鱼,人们咬着手电,俯身张手围捕。鱼惊慌逃窜,背鳍画出一道道水波纹,引发阵阵叫喊。捉到鱼了,一条条扔进水桶。电站水车室容易困住大鱼,有时还有转晕了的蛇,盘在转轴上。窄小的圆柱形空间,人影闪动,声音闷响,让人忘记已经是凌晨两三点。我曾胆怯地设想,人在水车室里,倘若满渠的水冲进来,那该怎么办哪!鱼抓好了,顺手拔两把溪黄草,一起拎回去。大伙分工,杀鱼的杀鱼,烧火的烧火,叮叮当当。顷刻间,一大盆鱼汤端上了桌,乳白色的汤,漂浮一层黄,热气袅袅,满室飘香。啤酒也开启了,白色的气泡不断鼓起,溢到碗外……
在这片土地上劳碌一生的人们,只知道这条河叫溪灞。我外出求学后,才知道河其实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荥阳水”。水来自山林的树根、青苔、石缝,一点点渗出来,经过蜿蜒曲折的爬行,便有涓涓细流。几条山脊的溪流汇合,难免互相冲撞,撕打碎裂,最终达成共识,揽肩挽手,簇拥着奔向远方,汇入大江大河。
我们无法拥有整条河,只能生活在其中的某一段。人与河的交集,一如人与人,相伴终身,也只是光影片段。一个人独自走在灞里的时候,静默的河水,无声流淌,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温情。偶尔出现一只渡河的狗,在河中间呜咽,望着你,仿佛有话。有时,河中突然出现一群鸭子,你可以看见水面下一双双红蹼,整齐划动,像是水中芭蕾。而对岸的水柳树林中,也总会出现一个手执长竿的人,长竿尾梢上的布条迎风拂动。
在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曾经有一位美丽的女生来到我的家乡。那天中午,我带她到河边洗衣服,灞里安静得像是在海洋深处。我清楚地记得,她穿着碎花长裙,轻柔地盘在膝间,微微卷曲的长发,侧披在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