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雨里的烟火
2022-02-10刘云
刘 云
1
小城巷子多。一位挂职的县领导届满临别之际,投书小城报纸,说小城的巷子像毛细血管一样密布,像家乡槐树根系一样错综延展,漫步其间,如处迷宫,却无迷路之虞,因巷子相连相通,只管随性走,总走得到大街。又感叹,走着走着,身披的浮华便消弭于巷子的人间烟火,心就静了,静得如屋檐下一汪滴落的积雨。
林平弟就住在这林林总总小巷中的一条,名官渡巷。自呱呱坠地就没挪过窝,或因熟地无风景之故吧,他没那位挂职县领导的雅致,对迎面过来一辆手板车就得侧身避让的逼仄小巷,说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像对旧秋衣旧秋裤,总体感觉还适宜。
他是一个骑电动小三轮改装的摊车沿街贩卖的卖饼郎。手艺来自家传,当时还是一个圆满的家,逢年过节母亲总会端出一盘焦黄喷香形如小碟的油饼,好吃得令人咋舌。手艺没啥独门秘籍,打小耳濡目染不知啥时就学会。面粉加入肉丁、葱花、香料、精盐等搅成糊状,长柄勺盛了在平底锅沸油里炸,当饼面由乳白渐呈鹅黄之际,手头再稍候一下便可出锅,味道与母亲炸的一样“美好”。长柄勺在锅沿轻磕几下沥去油滴,在大号铁线拗成的漏篮上立围一圈,有人买时,按量搛入纸袋,一手递出一手收钱。一块饼一块钱,简捷明了。
与巷尾李咏珍恋爱时,他还没干这行,当时在某单位做临时工,工资微薄,但制服笔挺,再加身材颀长,面庞白净,帅得没边。在化妆品店站柜台的咏珍夸奖道:林志颖真人版,酷!端详他的目光波光潋滟,欣赏中透着娇媚。街坊见他们出双入对便调侃:巷头娶巷尾,肥水不流外人田,又说:将来接新娘不用婚车,走来就行。后来的事情应验了街坊的话语,咏珍手拎洁白的拖地长裙从巷尾步行到巷头做了他的新娘,只是多年后,她话里话外多出一份难掩的怨艾:哎,嫁了一个泥头!“泥头”为俗语,木讷钝憨之意。如他在一旁,还要斜睨他一眼:自甘堕落,没得救!
说他“泥头”,他不反驳,想想婚后诸事,他觉得这话多少有些准头。临时工收入低,女儿蓓蓓降生后,他辞职创业,父亲去世母亲改嫁,无依无靠无积蓄。咏珍拿出体己钱,又跟娘家和闺蜜借,支持他在建材城开办一家卫浴用品店,但商场的波诡云谲让他摔得鼻青脸肿,一个叫小马哥的老客户向他赊欠五十套卫浴用品装修宾馆,完工后人间蒸发,货款打了水漂,门店关张。借款得还,日子得过。他强撑着到收入高的电网基塔工地扛活,可一次遇险又让他夤夜逃离。傍晚,劳作一天已脚步虚浮的他肩扛一根空心圆杆上山,杆头与山壁剐蹭一下,他一个趔趄往沟壑晃倒,电闪石光间,抱住圆杆,圆杆一头恰好夹在一个大树杈上,好险,拣回一条命。爬回山径,他手脚哆嗦,浑身冷汗,直想大解,连夜下山返家。天大地大没命大!做出如此糗事,被封赐“泥头”好像并不冤。
但说其“自甘堕落”,他却憋气。工钱加货底处理偿清咏珍闺蜜债务,只欠岳父家后,他不知接下来做什么,直至一天杨长安让他炸几个油饼下酒,才猛然开窍:就卖饼!长安系他发小,两家住斜对面,跨三步就到,当时正跟师傅学修家电,小时候没少吃他家的葱花油饼,舌尖留存着美味记忆。上街试水几天,他就铁下心干这行。前头做的事,如手捧泥鳅,无时无刻不担心从指缝溜走,恓惶如影相随,心忒累!可卖饼,一颠一炸之间尽是笃定从容,身心自在。这鞋合脚呀!咏珍却目光鄙夷地说:年纪轻轻就吃这饭?他没争辩。官渡巷不乏达官显贵,但更多属引车卖浆之辈,收废品的,做寿衣的,卖膏药的,做缝纫的,贩菜的,补鞋的,还有一洗池工,专替人家掏疏堵塞了的化粪池,相比而言,卖饼并不“低贱”,堕落从何说起?何况岳父大人原来就是剃头匠,咏珍就是听着发推子和剃刀在荡刀布上的嚓嚓声长大,怎么卖饼就入不了她的杏眼?做表面光鲜内里卑微、收入不足以养家糊口的临时工就高人一等?相反,他对母亲赏饭心存感激,庆幸在茫茫大海中能寻到一块安身立命的礁石,便只顾一路埋头做,这一做就十多年,女儿蓓蓓升了初中,他这“真人版林志颖”也与油腻的摊车融成固定一景,街坊听到青石板上摊车颠簸出的磕碰声,就知道林平弟出摊或返家了。
这晚,他与咏珍从巷尾岳父家出来。昏暗巷灯下,他不时与宅前巷脚或坐或躺着纳凉的街坊点头问好,快到宅前,坐在轮椅上的长安在自家门口对咏珍调侃:你老公借我用一下,舍得不?咏珍转身对身后的他挑一下眉梢道:早点回家,池子里衣裳还没洗。吱呀一声,推开宅门,闪身消失了。
在屋子坐定,长安变魔术般掏出一个鼓囊囊食品袋,手一挥,噗的一声,扔在小方桌上,解开,露出色泽鲜亮的油焖大虾、酱肘子、卤鸭肝,还有几只盐水鸭掌。
我妈中午吃满月酒,桌上剩的。长安说,往嘴里迫不及待塞了一只油焖大虾,嚼得咔嚓有声。
林平弟眼一亮,抓个鸭掌就啃。听岳父他们说了半宿话,此时肚子有点饿。
去拎几瓶冰啤来。长安命令般道,推了推他,这或许是发小的特权吧。
他不好酒,可此时也想整一口。刚才在岳父家,岳母告知:咏梅又有了!尽管老生常谈,但仍一肚子愁云密布。
咏梅是咏珍的妹妹,小时候一场高烧烧傻了脑瓜子,站一个地方发愣,半天不动,喃喃自语。吃饭没人把控,不知停歇,一直吃到水鸭吞田螺那样撑直脖子还去装饭。无论如何言传身教,卫生巾永远不会用,每次例假,岳母收拾得叫苦不迭。最让家人头疼的是,常往外跑,给她递一粒糖、一块饼,就跟人走。公园凉亭、街边长椅、路边花圃、屋檐下台阶都可躺下过夜。许多莹莹绿眼便在她身上游动,逮着机会就饿狼般扑上“咬一口”,后果便是“又有了”。
岳父家苦不堪言,找过派出所,可事情棘手,报警是咏梅几个月不见红、肚子隐约可见隆起到医院确诊后才去的派出所,此时案发已几个月,你让人家到何处抓流氓?流氓没逮着,丑事却传千里,一家人进出都低头而行羞于见人。再遇丑事,便不声张,自行悄悄上医院“扒掉”。然后人盯人,寸步不离,可这办法只可一时,无法一世,老虎还有打盹时,何况两位老人!稍微懈怠便出事。岳父岳母绝望道:有谁要,赔钱都嫁掉,放家里害大害小!好在随年岁渐长,咏梅身材肥胖走样,身上污秽之物收拾不及,走哪都一阵臭味,模样邋遢,情形才有所好转,日子才稍微安生。
他曾像堂吉诃德挑战大风车一样帮咏梅抗争过,潜读药书,关注医讯,打听偏方,渴望寻找到一个妙手回春的方子。无果后,又像教导女儿蓓蓓那般对咏梅循循善诱:不一人外出,不在外睡觉,不吃别人东西,不跟别人走。但所有的付出换来的,总是咏梅的一脸茫然和我行我素。他意识到,将理性给一个“烧傻”的人,他脑瓜子也一定出了问题!
此后他不再试图改变,转与岳父岳母四处托人为咏梅找婆家。他了解过,也确信,嫁人几乎是咏梅这类傻女人的唯一出路,也是家庭减轻负担的最佳路径。听说有些傻女人结婚尤其生子后会“清醒”过来,与常人无异,他更卖力、更执着地为咏梅寻找“另一半”,也为不蒸馒头争口气,想在岳父最棘手的事情上有所斩获,好让咏珍“刮目相看”。走街串巷时便不厌其烦地央求大妈大婶帮助“看一看”,还掏钱去水北中路“爱巢”婚介为咏梅征婚,但所有努力均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渐渐地,他随老人心冷了,持听天由命心态,期待老天开眼突降一个乘龙快婿来。可现实中虽无人愿娶,但并非无人感兴趣,这不,“又有了”!这能不让人气愤?
又被搞大啦?长安接过他拎来的冰啤,“砰”地开了就倒。灯光下的瓷碗,浮着一圈雪白泡沫,呈现诱人的琥珀色。长安一副谗相,端起就喝,喉咙发出海啸般的巨响,转眼见底,抹一下嘴角泡沫问。
唉!他叹口气。巷子里的家长里短都长着隐形翅膀,几无秘密可言,所谓“捂住”也只针对社会层面“沸反盈天”而言。低头小抿一口,一股冰冷从喉至胃一路延展下去。
又傻又脏,还有人看上?长安搛一块酱肘子咀嚼,困惑地问。因少日照而苍白的胖脸在酒精作用下红润起来。多吃少动,肥胖的他,总让人担心单薄的轮椅承受不住他的体重。
鬼知道!那些流氓长得五大三粗还是獐眉鼠目,他从未见过,只有咏梅“又有”之时,他才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还藏匿这么一小撮龌龊的灵魂。
叫我说,就把她困在家里,哪都不让去。长安建议,低头吐出一小块骨头。
试过,两个老人心疼得不得了,说困起来太苦。他又抿一口酒说。被困着过日子,想想都悲伤,他体谅老人的心软。有人建议,送外地智障托养中心去(当地没有),老人也不情愿,每个月要缴一大笔钱不说,单单想到远隔百里,女儿整日与一群傻笑发痴之人相处一起,他们便无法接受。
哎,那就熬吧。长安又开一瓶,给自己咕噜咕噜满上,再给林平弟倒满后说:你小子可别只顾小姨子,忘了我的事。
他卖饼第二年,新婚不久的长安骑摩托车撞到路边沙堆,摔断腰椎,在家闲得慌,想找份工做,跟他念叨多次。这工难找,但他不忍拒绝,毕竟自己天天在大街跑,信息灵通些,没准遇上呢?他清楚自己人微言轻,能力有限,但面对咏梅和长安,却总情不自禁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戳戳胸口,示意一直记在心里,没忘。
却听黑黢黢的窗外墙角哗哗有声,他仗着酒劲冲到窗棂前对着黑影吼一句:公猪呵,随地大小便,明天太阳一晒,熏死人啦!
2
咏梅要上医院,咏珍却要与“美手指”姐妹去城郊帮一位生病瓜农摘西瓜,她让林平弟陪母亲送咏梅去。
他不愿去,妇产科的事,女人去更适合。再说,“美手指”的姐妹有百多号人,换个人去也行,干吗非得她去不可?咏珍却不听他磨牙,拎上暖水杯,戴上工艺草帽自顾自就走。
摘瓜比妹妹手术重要?他摇头叹息,内心憋气,却不敢直说。
咏珍啥时变得如此魔性?似没有明确的时间界限,只记得他上街卖饼不久,她将蓓蓓送到娘家重回老店上班后,便像出笼鸟雀,振翅扑腾,叽叽喳喳,结亲认友,加群留号,微信群如夏季河畔的蒿草疯狂生长:广场舞群,瑜伽群,歌咏群,“美手指”群,美颜群,某届毕业生群……她畅游其中,乐此不疲,群有所呼,必有所应,或结伴乡下看荷花观银杏赏桃花,或吃大餐喝大酒摆出各款姿势拍照配乐发朋友圈,或身穿色泽艳丽绸缎衣裤在群众广场展现曼妙舞姿,或面对宽大落地镜练瑜伽舒筋软骨。若还有闲,就逛衣店,做美容,跷着兰花指喝茶品茗谈人生论成功,嘴里不时蹦出一两句“人生苦短”“女人对自己要狠点”等“心灵鸡汤”,给人高深莫测、悟透人生之感。他劝她:别整天往外跑。她回怼:有钱人家老婆,今天新马泰,明天深港澳,我在家门口跳跳舞、喝喝茶,过几天想过的日子,有啥不行?他说:一巷子女人哪个像你?她一脸轻蔑地说:拿镜子照照自己,一个好端端店铺,败在手上,还好意思说我!我也想给自己打工,有这个命吗?欠老爸的钱,我上个月才还清,知道不!他像被点中穴位,呆若木鸡,能怎么办呢?只能忍,只能逆来顺受。当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意识到事不可逆后,已忍习惯了的他车行原轨,匆匆往巷尾去。
按手术预约时间,岳母已提前给咏梅沐浴更衣,身飘淡淡香胰子味。到妇产科门前,咏梅手攥门框,脚蹬地面,死活不肯进去,嘟囔要回家,向他们投来求援目光。凭经验,咏梅应无记忆,但进这扇门意味什么,似又能记住些什么,她大脑装着怎样一个世界?他困惑不解。他与岳母一起用力,掰开门框上的手指才将她半拖半抱进去。在手术室外走廊的排椅坐下,一阵悲戚袭来,如墨汁滴入水杯,丝丝缕缕在心中晕洇开来。
儿时他就听说过巷尾有个傻女孩,都在一条巷子住,很快就认识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咏梅,可她究竟傻在哪里,年幼的他并无清晰的认知,只知傻让人瞧不起。他和长安欺负过她,当时她蹲在一洼积水旁观看游弋的纸船,他们同时将一只脚猛跺到积水里,溅得她一脸一身水渍,按常理,她得哭闹,可她却一脸懵懂,不哭不叫,连揩擦也没有,只蹲着不动。异常表现让他们惊吓不小。与咏珍恋爱后,对咏梅有进一步了解,她对周遭的反应永远慢半拍或无感,能简单对话。送咏珍回家,她站在大门口晃手说:欢迎再来!给咏珍买衣裳,也给她买件湖蓝色连衣裙,她眸子的光亮有过瞬间的生动。那时的她,没今天的臃肿肥胖,与咏珍一样身材苗条,穿上咏珍淘汰下来的衣裳,一样漂亮。正因不忍卒睹美好遭遇蹂躏,他才心有不甘帮助咏梅抗争,但个人力量在病魔前不屑一提,只能眼睁睁看着滚动着晶莹露珠的花朵,渐渐变成一根苔痕斑驳的木桩。他痛惜不已,但只能接受。当她消失于手术室布帘子后,他内心祈盼,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烫小卷发的岳母坐在他对面排椅一动不动,头枕后墙,双眼微闭,似闭目养神,但不时跳动的睫毛暴露出内心的焦灼和不安。
李咏梅家属。门开了,护士喊。
两人慌忙起身。咏梅出来了,脸色苍白,短发凌乱,笨重的脚步虚弱无力,似踩在棉花团上,裤子不齐溜,扭歪绊脚,显然由别人帮助穿上。他忙迎上前一把攥紧咏梅的胳膊,刚出空调间的肌肤一片冰凉。
炙火攻心,岳父岳母病倒,咏梅歇床上,咏珍妆容精致去上班,他只好停摊“抢险救灾”。
岳父高血压,岳母颈动脉硬化,此次症状都一样,晕眩,均需输液。咏梅只打针,快。他决定先送咏梅,再送老人。卸掉摊车上液化气灶等一应家私,冲洗后,摆上小木凳,在青石板巷路上磕磕碰碰一路去巷尾。用摊车载人,不为节省的士费,只图方便。的士进不了狭窄的巷子,而摊车却可直停家门口,大热天,病人少走一步路都是好的。
咏梅打的针用于保护子宫,术后医生叮嘱,咏梅多次“扒掉”得打针,否则今后容易不孕。他觉得不孕才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这针还用打?他征求岳父意见,不想岳父态度却截然相反:打!岳父半躺在厅堂因经年累月抚摩而油光发亮的竹椅上,挣扎着坐直身子,一手捂头一手攥扶手,口吻却斩钉截铁,不容反驳。他不敢作声,女儿是人家的,遵命就是。
等老人都挂上点滴,他才猛然想到,咏梅一人在家!门虽锁上,可从里头打开易如反掌,跑出来怎么办?分身无术的他脑袋霎时飞入一群蜜蜂嗡嗡作响,情急之下想给咏珍打电话,可想到指定换来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便转打长安。长安淡定地说:你在医院只管稳稳的,我这就过去。这段时间,长安在替农贸市场一个螺蛳摊绞螺尾,绞一斤两块五角钱,他妈妈揽的活。电波清晰传递过来的镇定自若,让他绷紧的神经舒缓下来。
长安的父亲走得早,但长安阳光、率真、热情、坚韧,即便后来摔了,也没颓废消沉,相反还劝慰痛不欲生的妈妈:人家这一摔九成走人,你儿子还活着,等于赚了一条命,哭啥!妻子魏秋月因看不到他康复希望提出离婚,他妈妈心如刀绞,号啕大哭。他没说一句秋月坏话,只淡然道:脚长在人家身上,要走要留,由她自己决定。他也哭过,但只一次,撕心裂肺那种。当时秋月怀有身孕,离婚前,私自上医院“扒掉”,最后希冀湮灭,他这才恸哭。他思忖过,这些事若摊到自己身上,扛得住吗?他想,不能。长安能扛事,他佩服。
接近晌午才出医院,两位老人坐小木凳上,他骑得小心翼翼,尽量避免颠簸。进巷尾,远远看见李宅门前的长安,轮椅两旁各摆一只米黄色搪瓷盆,长安一手握老虎钳,一手握一把螺蛳,老虎钳一夹,另一只手上去尾的螺蛳就被准确地丢到右侧的搪瓷盆里。看情形,左盆的螺蛳等绞,右盆螺蛳则为已绞后。咏梅蹲在左侧的搪瓷盆旁,捏一根小木棒逗螺蛳玩。一只攀附在盆壁上的螺蛳举着两只笨重的触角,被小木棒一戳,慌慌张张缩回去,螺盖紧紧盖上。咏梅玩得兴趣盎然。
你估得蛮准,打完电话没一会儿,咏梅就蒙头蒙脑出来,让我留下来逗螺。长安对停车门前的林平弟说。他注意到长安手指因长时间握螺浸水已变白起褶。眼前一幕,让他心安,哥们做事靠谱。他说先扶老人进屋再送他回家。长安说自己可以走,一手攥扶手,吃力地弯下腰,因憋劲涨红了脸,将左右两个搪瓷盆叠搁在一起抱在胸前,然后转动轮椅。咏梅呜呜呀呀喊着起身跟过去。长安抓一把螺蛳塞她手里,她才停下脚。
他马不停蹄着手做午饭。
咏珍高跟鞋踩着饭点到家,“抢险救灾”期间,无暇回家,他一家三口都在岳父家蹭饭。快来看!咏珍举着手机春风满面地嚷嚷,将手机伸给爸妈看,摘西瓜视频和公众号都已转发到她手机里。见爸妈蹙眉耷脸毫无兴趣,又给女儿看,蓓蓓看了生脆道:妈妈真漂亮!她笑得花枝乱颤。
他清楚她渴望他加入观赏之列,可又似不屑邀他共赏,便主动站到女儿身后观看。视频中,她画面三帧,两帧远景,一帧特写,但极短,约一秒钟,她半蹲瓜田回眸一笑。公众号照片两张,一张为摘瓜全体人员在瓜堆前的合影,她站后排角落,只露一张脸;一张为蓝天白云下,戴工艺宽边草帽的她怀抱一只翠绿西瓜行走在田埂上,山风吹过,妙曼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十分养眼!难怪丢下妹妹跟店里请假也执意要参加!他想说:就为露个脸?可面对她热切目光,话到嘴边又改口:挺好!
3
太阳还没出山,只在东边天际涂出一片澈亮的淡蓝,林平弟已在赶早市路上。多天闷在家,终于等来岳父诸人恢复如常,再迎风而去,清晨的清凉就不仅扑面而来,更往心里去。
在城关赶完早点高峰,他转去工业园区。惦记长安的委托,对广告栏、手机、电视台上的招工信息都多留份心,但无一则关乎坐轮椅残疾人。劝过长安试试直播带货,他毫无兴趣,他找工作的目的,是渴望通过工作加入一个热气腾腾的群体。咨询过残联,回复当地无福利企业,要就业,只能等,等多久没准头。因此去工业园区碰运气,那里有三百多家工厂,为长安找到工作的概率大一些。
像当年为咏梅找婆家,他靠的仍是嘴勤,对每个来买饼的人都不忘顺嘴打探哪家工厂要人,还跟途经的工厂门卫套近乎,门卫掌握着工厂内部消息。门卫听后一律摇头,还调侃:坐轮椅,能做什么?出个幺蛾子,没准赖上老板!或说:现在政策好,待家吃低保,还出来凑什么热闹!
若非与瘫痪发小朝夕相处,他也一样见识,可现在却多一层理解。在政府兜底政策扶持下,长安吃穿不愁,可除掉吃穿,脑瓜子正常的长安们还有融入社会等其他愿景。在手机上看过,深圳有的拆迁户手握几套房产还去当保洁员。一位九旬老太太,儿子富甲一方,可她仍守着巷口菜摊,都一样道理吧!
长期与人群阻隔是怎样一种痛楚?本来亲历者才最有发言权,可门卫们却说得头头是道,煞有介事,其实都属于想当然。一个男人绘声绘色说生孩子有多痛,靠谱吗?然而现实中这种越俎代庖和自以为是的言语却屡见不鲜,大行其道,渐成洪钟大吕之势,长安他们的呼声便被掩盖得愈加微弱,几近无声。如此背景下,要想为长安找到工作,越加不易。可他不敢放弃,他放手不管,长安仅剩的那扇窗谁来替他撑开?上次去残联,听说小城坐轮椅的残疾人竟达三百六十多人,他惊愕:这么多人,平时走街串巷没见着呀!个中缘由显而易见。
又转到一家工厂大门。门卫正与一女性交谈。女的背朝外,撑黑伞,宽大睡袍的袍摆下一双粗壮小腿,趿拉着褪色塑料拖鞋,脚后跟粗糙,好似从未搓洗过,有一种入骨的乌暗。
女的说完话转过身,他愣住——腆着大肚子的魏秋月!秋月也认出他,眸子一亮,惊喜道:你怎么在这里?他指指车斗,示意到此卖饼,真实目的没说。秋月将伞柄往后捯饬一下说:我来要钱。她说在这家工厂做工,本来工资一月一结,可近期工厂资金出了问题,差两千多块拖欠着,今天来看看情况,不想厂子竟停产了。门卫说老板去催货款,催回就开工。
还生呀!他调侃道。她小咏珍一岁,蓓蓓都上初中了,她还在生!她原本胖,加上孕后浮肿,脸庞泛洇着一层苍白的虚光,五官挤堆一起,与长安倒有一比。换作以前,他顶多跟她点个头就擦肩而过,她当年的决绝不仅只伤害过长安一家,但岁月浸染,尤其咏珍判若两人的嬗变,他对生活的复杂和不可预测多出一份理解,对她当年的选择也就多了一份体谅。
前两胎都是女的,他家死活要个男的,没法子。她羞赧一笑,笑容让他忆起当年去接新娘时她的娇羞。她接着说:再来园区,帮我留个神,工厂重新生产了,给我个电话。
你不会打给门卫,或厂里什么人?这样的事,咨询的最佳对象应是工厂人员,他觉得。
门卫什么的,都是老板的人,知道来讨钱,没几个人说真话,我再有一个多月就要生,好长时间不能出门。她用掌心揉搓着的一团纸巾揩了一下汗涔涔的额头。或许是蚊虫叮咬,左脚挠到右侧腿肚子蹭了蹭。
让你老公来呗!他好生奇怪,开发区离城六公里,顶着这么毒太阳,挺个大肚子来回奔波,只为区区两千多块钱,她是不是太缺钱?
他呀,只要钱一落到手里,就往麻将馆钻。她撇了撇嘴角,眼睛眺望到一侧,似有一肚子委屈。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来,她离婚再婚并不等于一头扎入蜜罐子,与他一样,都有许多无奈和辛酸,都在为生活努力、挣扎却又憧憬着。他对她就有了以前的亲切和相通,便点头答应下。
咏珍还好吧?见他答应,她开心起来,眉眼生动,走近来,将黑伞高举起来,替他遮阳。
还那样,在卖化妆品。他说。
咏梅呢?
唉。他叹口气,将这些天的忙碌一股脑儿说了。好像看悲情电视剧,秋月表情随剧情变化,一会儿锁眉,一会儿嗟叹,一会儿泪光闪动,十分共情。
为什么不替她找个婆家?她悲戚地问。对咏梅的出路,不约而同,出奇一致,都想到嫁人。
想呀,可得有人要。他说,又把这些年为咏梅找婆家的经过,三言两语做了补充。
我家前面的下马巷,听说有个男的,脑袋也有点问题,他家正为他四处张罗对象,回头我给他家带个话试试。她说。
太好了,成了,给你送个大猪头。他拍一下车把说。按习俗,做媒成功,得给媒婆送只系着大红花的猪头。
先说好,我可做不了媒婆,只带个消息,成不成,看缘分。她挥掌当扇子往脸上扇风,显然热得难受。
此处非久谈之地。两人之间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但都刻意回避着。她掏出手机加他微信,留了手机号码,匆匆上路,黑伞下宽大的袍摆一甩一摆,蹒跚而行,渐渐远去。
您是林平弟先生吗?一个中年女性的嗓音。
你是?吃了三十多年饭,第一次听到“先生”尊称,他忙停下手上的活,专注地接听手机。
我姓卢,你喊我卢姐就行,听秋月说您小姨子待字闺中,我外甥周小勇也单着,什么时候我们两家吃个饭,认识一下,您看好吗?中年女性态度不亢不卑,却不失尊重。
好的,我把你意思带给我岳父。他连连点头,好似点给打电话那头女人看。夜晚纳凉,与长安说过邂逅秋月,但未将秋月所言跟岳父提及。这些年,类似的承诺不下百次,但仅是嘴上说说而已,再无下文,他想等有回音再跟岳父说。不想这次这么快就有人愿意“认识一下”咏梅,他忙给岳父打电话。
岳父高兴得声音颤抖:婚姻最讲门当户对,瘸的找拐的,瞎的找聋的,男方脑瓜子也有点毛病,正好半斤对八两。叮嘱他赶紧“摸个底”,急切的情绪在电波里都能清晰感受到。
他给秋月打电话,秋月也不甚了了,只知男的宅门前有棵百年香樟,当时她和带路熟人站在樟树下,只向卢姐简单介绍了咏梅和他的基本情况,未做更多沟通。他想明天到那家宅前卖饼,找街坊闲聊套话,该有所斩获。但咏珍下班后在二楼阳台上打完一圈电话,省去他麻烦:卢姐是一家企业高管,老公是房地产开发商,小城多家夜总会、宾馆、酒楼和KTV 都是她老公族亲的。周小勇年近四十,疾病偶尔发作时会胡言乱语,手舞足蹈,但基本正常。
病情不严重,就有“吃个饭”的基础,一家人松口气,注意力迅速集中到男方显赫背景上:若成,咏梅有条出路,他们一家人在小城的路子也宽敞许多。人人心中都涌动莫名的期待。咏珍迸发出罕见热情,推掉应酬,下班就往巷尾跑。她买只“吹泡泡”,咏梅爱不释手,坐在宅门旁的小板凳上,手捏前端圆形的塑料管,鼓起腮帮子吹,一吹一大串五颜六色的肥皂泡争先恐后朝天飞去,逗引得咯咯大笑,一吹就一天,直到肥皂液干涸。她向咏珍摇摇瓶子,示意吹不出泡泡。咏珍便让她跟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不念不加皂液,还作势要夺走瓶子。咏梅便乖乖地一天天一遍遍跟诵,一边吹一边背,一边背一边吹,直背得滚瓜烂熟,张口就来。咏珍这才让林平弟与卢姐商定吃饭时间。
筵席安排在城郊农家山庄,既不张扬又不失档次,显示卢姐的良苦用心。林平弟对周小勇挺合意,无袖T 恤绷得胸脯厚实鼓凸,鼻梁架个黑框眼镜,谈吐文雅,像个程序员。候席时,有意找他闲聊,打车来的酒店?读几年书?一家几口人?爸妈退休了吗?小勇对答清晰。咏珍给咏梅换上淡绿色宽大直筒连衣裙,腰束金色饰带,肥胖身材竟现出些微曲线,俨然像个流水线上女工。卢姐夸奖漂亮。筵席的高潮,是在咏梅颂诗上,咏珍提示一个“鹅”字,咏梅站起,对着光影变幻的水晶吊灯,吐字清晰,一口气将剩下的“鹅”及诗句背诵个一清二楚,霎时掌声雷动。能背诗,说明智商并非低得不可救药,意思完整表达到位。面对一桌美味佳肴,咏梅一如既往吃得狼吞虎咽,咏珍担心出丑,多次一旁劝阻,卢姐一家人却一脸欢喜,连说会吃身体才好嘛!
席罢,双方在依依不舍中告辞。林平弟窃喜,好的开端意味成功一半。咏珍沉浸在喜悦中,觉得所有付出都值。岳母喜上眉梢:嫁这样人家,咏梅一辈子有靠,将来生个胖小子,一个家就完整了。想到打针保子宫之事岳父的斩钉截铁,林平弟愈发钦佩老人的深谋远虑。但为赴宴专门换上簇新老北京布鞋的岳父却一路沉默,到官渡巷口才说:你们说,小勇像个脑瓜子有问题的人吗?
大家愣住,从筵席一路延展过来的美妙憧憬,如断电的电视屏幕霎时漆黑一片。明明说小勇脑瓜子有点问题,可今天的表现却完美无瑕,正常得不正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呀!林平弟感觉自己像街头艺人牵绳下的猴子,被戏弄一把,吃下的食物顶撑着腹部,有呕吐感。机会对咏梅而言,千年等一回,错过可能就不再来,可岳父的质疑并非无中生有,不合常理之处明摆着,其中一定掩藏着什么!咏梅人生本已千疮百孔,如雪上加霜,将更不可收拾。他心下哀叹:明明好事一桩,怎么变成心机重重?也意识到此事诡异的咏珍一脸落寞地说:只吃一顿饭,又没答应嫁给他,怕什么,等弄清楚再说。
一家人走进巷子,如刚参加完一场葬礼,表情凝重,沉默而行,巷灯下的身影杂驳零乱。
岳父没等小字辈“弄清楚”,便亲自出马,他有个徒弟在下马巷理发多年。专程去聊天,一聊就解开疑惑:周小勇发病时会打人,他妈妈有一次被他敲了一棒,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还有一次被打折了手臂,扎三个月夹板才痊愈。
不敢嫁!全家人意见一致。不论多显赫多富裕,都没有咏梅的生命安全重要,一家人一样心思。
被骗了!林平弟气恼道。他懊恼没把底进一步摸清楚,而将注意力放在人家所谓的鲜亮表象上,被当猴耍一把,本想露次脸,不想露出的却是腚,害臊死人!让全家人跟着瞎忙一场,又遗憾咏梅与难得的机会擦肩而过。他拎只板凳在咏梅身边坐下,似乎想通过坐近的肢体言语表达歉意。咏梅木木地坐在灶台阴影中,手握已滴水不存的“吹泡泡”发愣。
不能这么说,第一次见面,都想给对方一个好印象,我们家也一样。岳父平静地说。他已换上拖鞋,露出的趾甲,因患癣发厚发黄。
怎么拒绝人家呢?听罢岳父一席话,他心下稍安。
往实里说。岳父拿起木梳一下一下梳着稀疏白发。
咏珍倚墙而立,双臂抱胸,板着脸,一会儿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会儿说差点儿掉悬崖下,一会儿说怎么这么倒霉呀!父亲话音才落,她一撅蹄子就走,高跟鞋踩得咔咔响。
林平弟把事情前后捋了一遍,简而言之就一句话,“傻子”遇上“武疯子”!周小勇那天稳定如常,一定事先吃药暂控病情或在发病间歇期,否则不会如此完美。只可惜空欢喜一场。
他给秋月发微信:没成。
秋月回了一个继续努力的图标。
4
亲没攀成,两位女人却玩到一起。女人的心思,林平弟摸不透。卢姐在短时间里给咏珍两次帮助。
第一次是提携。她把咏珍摘瓜视频和公众号推送给一位亲戚,这位亲戚新近在城南开办一家大型化妆品店,正网罗人才。她还写一段推荐文字:深耕化妆零售业十多年,业务精,客源广,年轻漂亮,沟通能力强。最后画红线五个字:社会形象佳!这位亲戚当即拍板,欢迎加盟,任店长。咏珍欢天喜地地说:还好上次没去医院,不然做不成活动,也就没今天的好事!林平弟一脸尴尬,只觉得又被现实戏弄一次,对卢姐不计前嫌的垂青倒真心感激。
第二次帮助,是卢姐鼓励咏珍参评“最亮萤火虫”。门店老板也动员她:选上了,照片做成广告板,摆店门口,再奖三千块钱!咏珍请“美手指”一位语文老师撰写事迹,微信转给卢姐。卢姐阅后说没特色。她失落地说:就做这么多事,都写进去了。卢姐在手机里说:你妹妹这么多年你没少费心,写这个才出彩!一语点醒梦中人,她又找语文老师,将自己做的老公做的爸妈做的,一锅烩了端出来。语文老师听后感叹说:爱亲如斯,一片冰心在玉壶呀!事迹感人,卢姐又从旁运作,咏珍顺利入围初选名单,事迹在公众号上公示投票,五十晋前十者即为“最亮萤火虫”。
林平弟出摊时看了朋友圈的公示,才知咏珍参评一事,越看越蹙眉:为咏梅看医书寻偏方,咏梅牙疼陪护上医院,替咏梅奔波申请补助,为寻找咏梅深更半夜在大街疾走等,都是他做的,怎么成了她的事迹?给咏梅洗澡洗发,为咏梅一天更换几次血污衣裤等,明明岳母累得很,怎么成了她的付出?内心不禁嗤笑:如果她成最亮萤火虫,我就是绽放夜空的璀璨烟花!
吃饭时他忍不住说她抢功劳。她乜斜他一眼说:哪件事不是我安排的?你多做一点罢了,一家人,你做的不都代表我做的吗?硬分分得清吗?亏你还是一个男人,小肚鸡肠!见他饭碗空了,起身装上,夹了一块厚实的排骨盖在碗上,说:军功章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真评上了,你和蓓蓓都有光,总归我们家有光,较什么真!
一番狡辩,却不无道理。咏珍叮嘱:每天记得投票,让你朋友,还有长安,他最有空,都一起投哦!他迟疑一下,竟点了头。
残疾人证要换证,岳父让林平弟带咏梅重新评定残疾等级,等级提升,意味着补助增加。他想,这机会一样得给长安,一早便带咏梅推着长安一起去医院。
评定结果与原先一样,本就不抱希望,林平弟和长安情绪未受影响。路经一家小吃店,想到三人同行出门一趟实属难得,林平弟安排吃点心。候餐时,长安掏出手机投票,问他投了没。他说早上一起床就投了。长安说:咏珍事迹越多人看越好。他想说存在移花接木,但长安说得似乎在理,让更多人关注弱势群体,总归是积德之事,就收住嘴,看长安投完票。
馄饨上桌,咏梅吃得风卷残云,滴水不剩,还将他和长安吃剩的碗抢过去,将残羹剩汁喝掉,碗底如猫舔过一般干净,胸襟滴湿一片。长安震撼于小吃店的雅致,玻璃墙清洁透亮,仿古木桌凳古色古香,瓷砖地面一尘不染,外头热浪滚滚,里面却凉爽宜人,与印象中油腻杂乱的小吃店天壤之别。社会发展真快呀!他自言自语,目光透过玻璃墙,贪婪地瞅着大街熙来攘往的人流车流。林平弟却被玻璃墙上一张粉色小广告吸引,小广告粘贴于外侧,但路面阳光耀眼,衬映得小广告字迹清晰:捻经柱。联系电话:1386××××××69。心里惦记长安的工作,他对招工广告特别敏感。
这活儿他熟。为佛事用具,黄纸裁成烟盒大小,通过掌底推捻成一根根大小如筷尾、长短如香烟的纸柱子,俗称经柱。坐着用手即可完成,适合长安。他用指节磕磕小广告,问愿不愿做。绞螺尾已告一段落,长安正闲着。长安打个饱嗝,双手抚摩凸起的小腹说:总比在家傻坐好,做呗。他拨通手机,一谈就成。青元山福主庙的活,要捻一万根,工钱一千块钱,即捻一根一角钱。工钱低了点,但总比无所事事强,他想。
到巷口,一路推轮椅推得大汗淋淋的咏梅,仍埋头把轮椅往巷尾自家推,长安刹住,仰头对林平弟说:你得去开发区转一转,估算时间,秋月该生了。
他默算一下,哎呀一声,猛拍一下脑门:真是!事他记着,可这些日子被咏梅相亲、咏珍当店长等事冲撞,时间节点模糊了。
去福主庙领了黄纸,转去工业园区。远远就见那家工厂烟囱白烟升腾。他给秋月电话。她睡意正浓,喂一声,听是林平弟,立马来精神:开工啦?他嗯一声,问,生啦?她说生了,女的。他笑起:生女孩也有瘾呀!她说:莫笑我!快帮我去问一下财务。他迟疑一下,上次她只委托开工告诉她,现在又让他找财务,一个陌生人上门,人家会乐意吗?内心发怵,可想到她帮他的真心实意,便撑大胆往里走,果然被门卫拦下。只好又打电话,秋月说算了,她来联系。
返程路上,接到秋月语音和红包。
有人去催,效果就不一样,工资转到了。
两百块钱,帮我买个礼物送给他,吃的穿的都行。
跟他实说吗?这个“他”,两人都心照不宣,他发微信问。这问题敏感,得事先问清楚,不然就可能帮倒忙。
当然。她回答,一样用语音。
总得说一个所以然吧?他征询道。
没有所以然,这么多年,夜深人静时,有时会想起官渡巷,还有巷子里许多人,包括他和你,只想表达一个祝福,希望他一天比一天好。这次是文字,好一会儿才发来。
他抬头望向黛青色的远山。喷了一天火焰的太阳累了,依偎在山巅,火烧云红得似醉汉瘫软不动。披着金灿灿夕阳的稻田,沿弯曲河湾如绒毯一路蜿蜒延展。一样盛夏,他和长安去捡田螺,咏珍和秋月结伴来接老公,田埂上,八只欢快的脚印子清晰宛如在目,可十多年光阴已一去不复返,四人的生活均已面目全非。
唉。他轻叹一声。
5
下午两点多,在火车站出摊的林平弟刚翻看完咏珍的票数,就接到岳父电话:咏梅人不见啦!他出去买豆腐,她妈上阳台收衣服,人就没了。两位老人此时正一东一西顶着烈日在大街找。他连忙收摊匆匆往城里赶。
正是一天中最酷热难当之时,大街空旷寂寥,袒露着一种繁华的寂然,人车稀少,只留一地毒辣辣的阳光。远远看见人行道上咏梅孑然一人彳亍而行。嘿,这次巧了,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边掏手机准备报信边往咏梅骑靠过去。可就在这时,咏梅前头,冒出一位瘦猴样的矮个男人,橙色安全帽,一身皱巴巴迷彩服,模样鬼鬼祟祟,正给咏梅塞一包东西,咏梅掏了边吃边走。
宛若触电,他黏糊糊的汗毛霎时根根直立,太阳消失了,眼里只有矮个男人,周遭声响消失了,耳膜只听见自己心脏怦怦在跳。
流氓现身!依他性子,应赶过去,大声斥责,带咏梅离开,可此时,渴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完全占据他大脑,矮个男人究竟是不是他们无数次咬牙切齿诅咒的流氓?等这一幕等得太久太心切了!心切得绝不允许三言两语就打发掉!于是,他扳直车把,不紧不慢跟上去,浑身肌肉却绷硬如石,车把被攥得仿佛要塌陷进去。
目标消失在一个巷口,他紧攥从摊车上抽出的用来壮胆的菜刀,徒步跟转过几条巷子,跟到半山腰一处操坪。放眼望去,一操坪荒草葳蕤,阒无人迹,阳光炫目,草树油亮,似乎一点火星落下就可呼呼燃烧。人呢?他沿操坪边缘小径蹑手蹑脚摸索而行,蒿草不时牵拉撕扯着衣裤,树草遮掩间,隐约可见一座孤零零的小瓦房,此时,他与小瓦房侧面正处于一条直线,拨开树枝,就见房后屋檐下,那男人的裤子已褪到了小腿处。果真是千刀万剐的流氓!他举起手机就拍——谁都知道此时证据的重要。一块干燥泥块被他踩裂,发出轻微声响,视频中矮个男人闻声回望。
啊嗬嗬!矮个男人惊恐叫唤,赤裸着下身跃起,面色惨白,眼珠子猩红如血。做贼心虚的他显然被从天而降的林平弟吓破了胆。橙色安全帽滚落草丛。咏梅半裸身子,手握那包食品,正一下一下掏了往嘴里塞,喳吱咀嚼。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这事!他比画着菜刀,声色俱厉地呵斥,怒火在胸膛噼里啪啦燃烧,声音微颤。
我错了!矮个男人轰然跪地。
第几次?他想知道最近一次“杰作”是否为他所为,新账旧账得一起算,这么多年一家人的折腾,这么多年咏梅饱受的苦难,都得做一个了结。
就这一次,我发誓!矮个男人瞪大眼,手指戳天,指尖颤抖,似不在撒谎。
去派出所!对方的恐慌让他勇气倍增。究竟几次,他想民警会讯问清楚并给他们一个交代,不急于此时。
饶了我,给你钱。矮个男人慌乱提扯跪在膝下的裤头,掏出一小沓人民币跪呈过来。受裤头牵绊,跪行左支右绌。
谁稀罕!他一巴掌拍掉,五六张人民币像蝴蝶纷飞,落在草丛中,他觉得他在污辱他人格。敢玩就要不怕坐牢!他用菜刀点着他鼻尖,尽可能让自己目光凶光,面目狰狞,以震住场面。如此无耻之徒就该送去吃“四两米”(据说早年一人在看守所一天顶多只能吃四两米饭,当地俗语以此代指扭送公安机关),就该将牢底坐穿,就该为胆大妄为付出代价。
要不,我娶她!矮个男人磕头如捣蒜,噗噗有声,坚硬的泥层凹入一个额头形。
“我娶她”三个字,如箭镞霎时击中他命穴,被怒气吹胀得发亮的气球撞上针尖,一下子瘪塌下来。一家人心心念念,不就在等待一个愿娶咏梅的人降临?现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咏梅敞亮的出路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怎能错过呢?太戏剧化了!一种虚脱的无力感袭来,他攥刀和握手机的双手垂下。结果不可思议,可并非天方夜谭,生活有时便如此令人啼笑皆非。
他问他姓名。似为表示诚恳,他用行动代替回答,七手八脚掏出身份证和手机。他拍下,存了他的手机号码。矮个男人名颜有金,西南人,大咏梅二十一岁。现在松下岭公园做粗工。
岳父打来手机,问他,人找到了吗?
他回答找到了。
这次立功啦,爸妈高兴得直嚷嚷老天有眼。咏珍下班进家门,边换拖鞋边笑意盈盈对坐在厅堂歇息的他说,眉宇间难掩兴奋之情。显然岳父已告诉过她事情经过。
八字才一撇呢。他说。极度紧张后的疲乏仍在骨隙间弥漫,内心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这么短时间,他还一时无法清晰判明自己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一个历练过大场面的人,当年在电塔基地摔跤,对同龄人而言,那点惊吓或许只是事后一场轻松的谈资,可他不仅吓得大解,还落荒而逃回家卖饼。十多年守个摊车,守的其实是一种简单、一种不慌不忙、一种只在巷子里才守护得住的从容自信,也就是一种“泥头”的生存状态吧。操坪经历,对他而言,惊心动魄,石破天惊,当时勇气从何而来,他没答案。现在“天大的事”压在肩上,内心不仅忐忑,还惶恐,但咏珍的开心感染了他,心情不由得轻快起来。
要么做新郎,要么蹲大牢,他有得选吗?她系上围裙,到灶前忙碌——铁树开花,多少年灶前没见女主人身影了。
不是傻瓜,谁都会选当新郎。他意识到咏梅还有岳父岳母高兴的理由。这个理由过硬,硬得足以改变咏梅包括一家人的命运,的确奇功一件!
你想呵,爸妈迟早会走,到时咏梅谁管?还不是我们!可我们管得过来吗?现在好了,终于有人接手。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她把炒好的绿油油的菠菜端上桌,轻哼欢快的《好日子》,脚步如舞步般轻盈。
话刺耳,可理是这理。尽管当时并非为此一路跟踪,一路神勇,但种豆得瓜,谁不乐意?咏珍脑子就是比我好用!他背倚墙上,朝外长长伸出双腿,姿势舒服又解乏。
岳父请巷子里能说会道又深谙风俗的金叔当“说事人”,其实就是媒人,因无女方请媒人之俗,换个叫法而已。
金叔去趟松下岭公园,带回消息。颜有金村子穷,五个兄弟,三个五十多岁尚未成家;等工钱结算下来,他就来提亲。对颜有金身体也依岳父叮嘱重点了解:年纪大点,人也老相,但身体精壮,一餐两大海碗饭,每天从早忙到黑,没喊过累。岳父吃了定心丸。年龄大点就大点吧,能找个不傻不疯不瘸不瞎不哑不聋的女婿,已是我老李家祖坟冒青烟了,还不满足?总比嫁给那个打人不要命的周小勇强吧!诸事皆宜,岳父喜滋滋着手筹备婚事。
岳父接手,事情走向脉络清晰,林平弟内心安定。鼓锣铙钗喧闹半天,主角儿啥态度却两眼摸黑。想到门卫对长安找工作自以为是的戏谑和越俎代庖的调侃,他想听听咏梅的想法。征求一个傻女人对婚事的意见,似黑色幽默,可他认为咏梅并未完全失智,要不她怎会挣扎着不进妇产科手术室?要不她怎会将骆宾王一首《咏鹅》背诵得如此流畅?我们认为天合之作,可她偏偏不愿意呢?现实中乱点鸳鸯谱的事还少吗?收摊后,他买只“吹泡泡”送去巷尾,扯一下裤腿,蹲下问坐小板凳的咏梅:要嫁人了,知道吗?她只顾吹,吹得满天五光十色。又问:操坪那人,喜欢吗?愿意嫁给他吗?她挥手捞泡泡,充耳不闻,残存的智力似已完全丧失。正在一旁择菜的岳母看得心急道:去卖你的饼,对牛弹什么琴!他悻悻而出,会发声的没人听,有人听的不会发声,这事拧巴。他转道去找长安。
福主庙来过电话,让捻好多少送多少上山。进屋时,长安正凝望窗外,似追忆遥远,又像劳后小憩。小方桌上金黄色的经柱堆积如山。
过半没?他在桌旁坐下,随手推捻一根,却一头大一头小,松松垮垮,没桌上扎实工整的品相。看来,长安为把一根一角钱的活做漂亮,没少下功夫。
一半多些吧。他说,舒展一下双臂,把轮椅扶手上一件黑底暗格T 恤扯落地上。
合身吧?他问,弯身拣起搁床上。
长安点点头,脸现羞涩。
T 恤是他用秋月红包买的。送上门时,他打“预防针”:人家只是一份好心,不可多想,更不可胡思乱想。长安一脸不屑地说:我是拎不清的人吗?神态轻描淡写。但从眼下情形看,漫不经心只是当时的故作姿态,内心应有过狂风暴雨或细雨缠绵。今天,或许捻累了,或许倍感孤寂,拎出T 恤端详,睹物思人,沉湎于过往的幸福时光,却被意外撞见。其实,无须羞涩,这等思绪并非胡思乱想,更非自作多情。长年足不出户,追忆曾经的温暖,有何可指摘?长安给他的印象,总是热情、阳光、豁达和坚忍,可眼前一幕让他不禁心弦一动:他并非那般能扛事,掩上宅门后,或许也有过暗自啜泣之时?心中倒更生出一份尊重。
默默地,两人点数,装完袋。他注意到屋子今儿特别透亮,便站到窗前瞅,几位衣着鲜亮的年轻人正疾步而过。对面本是一长排灰扑扑围墙,拆了,现出一长溜门店,门楣挂着“渔钓世界”“胶带王国”“花卉公园”等五颜六色的牌匾,路面拓宽至少一倍,铺设黑亮柏油路,边沟整齐。这还是原来的马桩巷?这么工整清洁的巷子,今后不愁再有人趁夜黑撒尿做公猪了。
单位大楼建好,围墙就拆了,一楼门面房用不完,统统拿来出租。长安转动轮椅跟过来解释说。
两人情绪已从刚才的沉闷、压抑中走出。
他灵光一闪:巷子开了这么多商店,要不,把这窗拆了,改成大门,你也办一家!拍拍窗框,又说:做家电维修,干老本行!
长安一脸蒙圈,缓过神后,眼眸一亮:那点技术早忘了,但卖糖烟酒准行!大门通马桩巷,屋子通官渡巷,两巷在此交会,位置一流!
就是!他兴奋地继续拓展想象空间:大门口摆台球桌,墙角搁张麻将桌,人气一定旺,还愁找不到人说话?不怕不热闹?待腻了,还可以坐轮椅到马桩巷透透气、散散心,和其他店铺的老板聊聊天,日子就有奔头了。
承蒙咏珍封赐“泥头”,他也嫌弃自己脑瓜子不够灵光,但正应验了念念不忘必有反响的老话,这不,一朵璀璨的烟花就在“念念不忘”中升空绽放!在家做买卖,长安不用承担外出风险和不便,又可与马桩巷的现代与繁荣交融,最是适合!找这么久、求过这么多人,不想工作就在眼前呀!
他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激动得双眼发亮,内心深处,对纠缠多年的棘手之事在谈笑间就轻松迎刃而解,又觉不可思议和“不过瘾”。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回一定能成!长安兴奋得双手拍打着萎缩的瘫腿说,好似立时就想迈步去做。
他高举右手,本想拍打一下长安肩膀,以示祝贺,不想长安也举手,两只手掌便在空中相遇,对击一下,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他拎起装满经柱的编织袋就走。
6
林平弟不时在巷子遇见频繁进出的长安,长安脸泛光泽,嘴角紧抿,瞳孔闪亮一束光,轮椅转得带风,呈鸡爪蜷缩状的两个脚板搁在踏板上,被颠得无意识抖动,好像要去赶火车,又像准备征服悬崖峭壁,整个人散发一种看不见但却能清晰感受到的精气神,身着背心,裸露在外的每一块肌腱都迸发着力量。
长安正释放困囿多年的激情,在为“事业”拼一把!林平弟想。这些天,他心情舒朗,咏梅和长安出路都有着落。咏珍破天荒替他洗过几次衣裳,给他买过一件衬衣,夜晚纳凉时还给他和长安送过一次西瓜,几次围坐一起闲聊,而不像以往急不可待外出“潇洒”。一次经过化妆品店,她还主动替他吆喝,员工集体一次买了五十块葱花油饼。颜有金出现,竟让夫妻关系转暖,也算又一次种豆得豆吧。
长安上大街找设计室,画“窗改门”施工图纸。坐电梯到建设大厦八层申办下来“窗改门”改建手续。还转轮椅在巷子找手艺人,从木工到电工到泥瓦工师傅。师傅们一个共同心愿,长安开店不容易,说啥也挤空来做,工钱就免了。
接下来是备料。长安到城北家具厂,按尺寸定制四块木砖,用于安装大门装订合页。这是多年里他的第一次“长征”。早晨出门,午饭时分到家,晒得微红的脸庞胸膛布满汗珠子,累乏得手臂举不起来,车把上挂着的茶杯喝得滴水不剩,但木砖如数带回。
购砖沙,遇上拦路虎,砖厂沙场都远在城郊,而“窗改门”只需两百多块砖、五六担河沙,量少,没老板愿意送货上门。长安束手无策,只知站灶台和在超市做保洁的妈妈也不知如何解决。他找林平弟帮忙。林平弟的白天值钱,他不知如何开口,嗫嚅好一会儿才说。林平弟掐一把他的裸肩说:自家兄弟,别不好意思。当即停摊半天,借来一辆大车斗的电动三轮车,将砖、沙还有水泥一次性运来。长安抓一把沙子在手上反复揉搓说:这下全了,开业了,门口搁个铁篮子,你炸一些油饼来,我帮你卖,让我好歹也帮你一次。
屋子一天天变白变亮,地面变工整,电线变齐整;窗户变双开大门,刷成赭红色,远远闻得到漆味;屋面到马桩巷的台坎变成一条柔和坡道。长安沉浸在兴奋和憧憬之中。快竣工时,却发现问题:洗手间与门店隔着一堵墙,如厕时看不到门店。居家时,不是个事,可现在一人一店就得视线不离店。身子瘫痪,便秘,一次大解没半个小时结束不了,如此之久怎么行?客人好似到了河边找不着渡船。他不禁着急起来。师傅却淡定,让他坐马桶上,伸手摸墙,画上记号后,拎上电锤开凿,一阵咚咚巨响,凿出一扇小窗,又让他坐马桶上试看,高度刚好,不用抻身子,就可透过小窗对门店一览无余。长安心头一暖,这事做得没得说,把我的难处都考虑进去了。过几天给师傅们送工钱,大家一口回绝,坚辞不要,说算是为发小做一次义工。他再次被感动到:平时与这些师傅碰面顶多点个头,平淡得很,不想人家心都热着!他说与林平弟分享,林平弟说:好心人总占多数,都为你找到出路高兴呢。
这天,林平弟端碗稀饭哗哗喝着,又去长安门店,听见长安与他妈妈在争执什么。
旧货市场什么都有,为什么买新的?穿着浅灰色保洁工装的长安妈妈生气地问。
货架货柜买旧的,我没意见,冰柜、彩电、台球桌、麻将桌,得买新的。长安“没商量”的口吻。这些日子在烈日下来回奔走,长安黑了,但肌肤紧实许多,看去比原来健康。
钱呢?长安妈妈嗔怨道,见林平弟进来,转脸对他央求:你快劝劝他。
钱我有,不用你操心。长安说得底气十足。
新店新气象,钱安排得过来,买新的也不妨。他反过来替长安说话。这么多年活得暮霭沉沉,孤寂枯燥,现在想来一次脱胎换骨,新面貌迎接新生活,长安的心情可以理解。长安不是好高骛远、虚荣浮夸之人,这些年,给人做些绞螺尾、捻经柱短工,加上平时节俭,还有决定开店后向残联申请的创业补助,以及副食品批发可赊欠第一批货款等措施的多管齐下,他相信长安如其所言,手上的钱安排得过来。筹办商店之际,长安将经柱赶捻出,已银货两讫。
有钱也不能糟践,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你表妹中秋过后就会把惠惠抱过来。长安妈妈说。
这事他听长安聊过,长安一位乡下表妹,有多个孩子,长安妈妈上门多番哀求,表妹同意过继一个女孩给她家抚养,长大后负责伺候长安,给长安养老送终。小巷里几户无子嗣人家多走相同或类似路径以解后顾之忧。想到宅子不久将出现一个生机勃勃、可爱萌呆的小生命,他眼前一派春意盎然,好像空旷的门店已变成一块稻田,转眼要插上嫩绿秧苗,心下为长安高兴。
店铺办起来,还养不起一个小孩?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长安语气笃定地说,自信溢于言表。
你要相信长安。他帮腔道。他相信长安,只要有一个平台,他会做得超乎想象的好,就像捻一角钱一根的经柱,根根做得像工艺品一样完美。
你们年轻人就会跟钱过不去。长安妈妈说,口气软下去,不再坚持自己意见。
左等右等仍没等来颜有金。心下忐忑的岳父催金叔再跑一趟。金叔带上彩礼红单,告知这个数额在当地已属“非常好说话”。颜有金未置可否,只说等工钱结了就上门。几天后,给金叔打来电话:工钱结了,几千块钱。他想请几桌客,将人接走。未提彩礼之事。岳父正在给脚丫子上癣药水,听了,一时勃然大怒,把半瓶癣药水倒在脚趾上,刺痛得龇牙咧嘴,等剧痛缓下后,才脸色苍白地说:是娶亲还是抢亲?我李家在官渡巷也有名有姓,请几桌客就接人,这不是欺负人吗!老人一直有个心愿,咏梅患脑疾,婚礼更要体面热闹才不落人舌根子,才对得起多灾多难的小女儿。
当日轮休正与闺蜜在家包肉包的咏珍——准备到福利中心给残疾人送温暖,为评选加温拉票——听了,柳叶眉一挑:笼子里的老鼠还作妖?妹妹婚事这块蛋糕岂容损边缺角?
食杂店如期开业,长安穿上那件黑底暗格子T 恤,轮椅清洁一新,在爆竹声中迎来送往,与每一位来宾双手相握,用力摇晃,声音洪亮说:家里缺什么,别忘了这里!笑得满脸是白牙,脸庞黑里透红,清瘦稍许,却更精神。林平弟放完鞭炮,做第一位顾客,买一食品袋家庭和摊车所需调味品出来。
“最美萤火虫”结果揭晓,咏珍名列第四十二名,换言之,倒数第八名。咏珍如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叽。他却觉得输得心服口服,输得理所当然,输得名副其实,与火海救人的快递小哥、十年送教上门的老师、勇救落水儿童的养路工人、背着瘫痪妈妈上学的大学生等感人事迹相比,移花接木的咏珍仍差距巨大,落选并不意外,也没有遗憾。卢姐微信鼓励她:重在参与,不气馁,还有下次。老板没发给奖金,但请她吃夜宵,感谢她提升了化妆品店知名度,虽败犹荣!林平弟也劝慰:照顾咏梅,都是分内事,评没评上,还不是一样做?这么多人知道我们爱咏梅就够了。咏珍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岳父岳母眼里,什么萤火虫也没咏梅婚事重要,对咏珍评没评上不搭腔,见颜有金一去多天杳无音信,又催金叔打电话去问问。颜有金一会儿说钱借得差不多,过几天就回来;一会儿又说托朋友了解过,咏珍以前多次“扒掉”,也不知还会不会怀孕。最后申明“丑话说在先”:不会生,得退人!
匪夷所思!闻所未闻!鲜廉寡耻!岳父血压飙升,进出蹙眉耷脸扶墙走,日常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抓得零乱成绺,翘着,似在向老天申诉什么。岳母晕眩躺在厅堂竹椅上呻吟。
吃过晚饭,他想去巷尾问一下该怎么办。作为始作俑者,对招惹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进来颇感愧怍,又觉得无脸面对岳父,走到半途转去金叔家。
话说得难听些,好在没变卦,事还是那事。一方水土一方人,那边人讲话没准就这么直,莫往心里去。穿宽大罗汉衫的金叔坐在家门口乘凉,慢悠悠摇晃着蒲扇,像尊弥勒佛。
答应他?那不等于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他错愕道。
他一个挑沙搬砖的粗人,你和他计较这么多干吗!真要退人,拦得住吗?他把人领了往你岳父家门口一搁,还能把咏梅往外赶?他说没说其实都一样,只是这么一说,难听了。蒲扇停下在半空,话说完才缓缓落下,与膝盖一磕,又慢悠悠摇起,说:再通话时,我把话说圆过来就是,你放心。
山大压力被金叔三言两语卸下,他一时神清气爽,精神一振。
7
盼星星盼月亮,颜有金带三位亲戚一辆小轿车终于到了。千里走单骑只一个目的:接新娘!小轿车是亲戚的私家车。
皆大欢喜!可没等岳父眉头完全舒展开,金叔又转述颜有金一个困难:本来说好的一家,临时变卦,彩礼还差六千块。本想等,怕这边着急,就先赶过来了。言下之意,彩礼得少这个数。
岳父将正喝的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搁,松垮的眼皮往上吊起,瞪眼厉声道:我不靠嫁女儿挣钱,可也不是没规矩人家,让他怎么来怎么回去!趿拉拖鞋,气鼓鼓在厅堂踱步。这时敢硬气,与颜有金已回小城有一定关联:人都回来了,心就有底,就不能一味迁就。
真不是省油的灯!林平弟失望透顶。咏珍催他去问一下,“耍我们要耍到什么时候?”他不愿去,去了无非催他借钱,可在人疏地生的小城他到哪借?当年他被骗,曾求人借钱还债,次次空手而归,借钱之难,他有切肤之感。对如刺猬一样的颜有金,除愤懑、失望,他真没想出更好的对付办法。更担心逼急了,颜有金索性破罐子破摔,拍屁股走人,到时如何收场?难道真拿视频去报官?他想再等等,反正有岳父和金叔掌舵,大树底下好乘凉嘛!咏珍却气呼呼一扭身,骑上摩托车自个儿去。
一个多小时后,咏珍骑摩托车眼眶泛红停在他的摊车前。她在松下岭公园找到颜有金,扬言“少一个子儿也甭想把人接走”。颜有金边忙活边硬邦邦说,一定要原数,只能让新娘车先走,他在工地做足六千块,婚再结。她尝到气晕的滋味,平时伶牙俐齿,此时竟佶屈聱牙,待理顺一口郁气,过去一把扯住他要去派出所,不想他身子用力一甩摆,将她带得踉跄几步差点摔倒,脚手架上工人看了凌空哈哈大笑,笑声响亮得传出几里远。她站稳脚跟,恼羞成怒又扑过去,他竟横握了铁锹,摆出拼命的架势。她惊吓得收住脚,这一铁锹劈在脑壳上,成第二个咏梅,都算幸运。她喊:我去报警!他说:不想你妹妹没老公,尽管去!真是冲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穷得乱碰的。她满大街找林平弟,就想问到底能不能去派出所。她说她现在激动,无比愤怒,脑瓜子乱,怕事情没想清楚,等做出来又后悔。
如果老爸愿意少六千呢?他说。从恋爱至今,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无助、落寞、委屈、慌乱,怜爱之情霎时像泉水一样咕咕冒涌上来,当即将她曾给他的伤痛掩盖掉。他将摩托车推移到屋檐阴影下,架稳,让她倚坐上去,从摊车扯下毛巾,用凉水浇湿,拧干,等她擦过脸后,才说出另一种可能,这也是他不愿去公园质问的原因之一。
她听了,静静地,没吱一声,杏眼木木地望着一街闪亮的阳光,有些茫然、有些疲乏、有些困惑。她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是否领悟到生活的复杂?他不知道。今后是否接纳与包容他的平庸和钝憨?他一样不知道。
午饭时分,长安打来电话,让他到食杂店一趟。
谈妥没?剃一个板寸头特有精神的长安等林平弟在柜前坐下,边揩拭卖完散装酱油沾了酱液的手边关切地问。咏梅婚事卡在彩礼上,巷子人人皆知。
疑难杂症,得华佗转世才行。他忧心忡忡地说。
猪脑呀!长安拉开抽屉,掏出一沓钞票,声响很大地拍在柜面说:这几天卖的四千块钱,先拿着。
做什么?他困惑,人家嫁女儿轮不到他赞助呀。
不够你凑,拿给那个什么金,但得跟他说定,陪嫁一到手,上车前一定得一个子儿不少还给我。手指竖于唇前,示意保密,然后挥手让他赶快走,抓紧办。正是门店清冷时段,没别人。
真不失为一个救急的好办法!不论岳父和金叔有什么应对之策,包括少收聘礼,都没这个办法好,都没这个办法更易于修复和融洽已现裂隙的准翁婿关系。林平弟摸一下衣兜,银行卡硬硬的还在,兴冲冲往松下岭公园赶去。
李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人声喧哗,狗欢鸡鸣,筵席宅子摆不下,一直延伸到左邻右舍,热烈氛围不比当年咏珍出嫁逊色。
咏珍请假几天专伺婚礼,忙得脚不沾地。
秋月给林平弟微信转了份子礼。他本想调侃她“鼻子很灵”,想到她在微信说过,不时会想到官渡巷,便觉得不宜说笑,回了一个感谢表情。
长安手机转来贺礼,跟一条语音:生意蛮好,抓紧做个铁篮子来,给你代卖。他回条语音:等忙过这阵子再说。
不时有人抱拳向岳父祝贺。岳父腰身笔挺,足蹬那双给他平添气质的老北京布鞋,嗓音清亮地说:像唐僧取经,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才走到今天咧。语调里尽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循俗,午宴后,新娘子就得上车接走。一身松垮西装、系猩红领带、专门染过黑发的颜有金一早领着三位亲戚,在厅堂角落坐成一排等候,一支烟接一支烟吸得白雾缭绕,一杯接一杯喝茶,不时往脚边地下吐痰。送钱那天,林平弟强压恼怒,与颜有金沟通。手握视频兜揣人民币,他谈吐风轻云淡,和颜悦色,成竹在胸,气场如卢姐在酒楼的表现一样强大得控得住。一番深谈,火气烟消云散。他发觉颜有金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脑回路缺少一些皱褶,想到什么或周边工友、亲戚撺掇什么,便鹦鹉学舌什么,导致李家这边无法理解,无法接受,怒气冲天,其实他是一个朴实、耿直、吃苦耐劳之人。与咏珍针尖对麦芒,主要气恼咏珍的咄咄逼人、目中无人和以众欺寡,“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迎娶咏梅也真心实意,尤其后来了解到咏梅脑疾为后天所患更是欢喜,不用担心会遗传。“一把年纪还能娶上老婆,有福气咧”,因此在西南老家,他不仅四处求告借钱,还卖了一片林子。而彩礼缺口,确实存在,并非找碴或讨价还价,对林平弟的雪中送炭,他感动得连说恩重如山。辞别之后,林平弟像一位千里跋涉之人看到路边亭子,有一种赶紧歇脚的迫不及待,好长日子悬着的心放下,感觉八字那一捺可以捺下了。
巷子大妈大婶来送“女儿出门”,送的冰糖、红枣、蜜枣、米糕、榛子、鸡蛋、鸳鸯枕巾等意寓深远的伴手礼,在厅堂蒙盖了红布的桌案上堆成山。唱腔调的几位老婆婆斜襟短衫,发髻油亮,站成一排开唱,低吟婉转,如哭如泣,唱养儿育女的万般辛苦,唱对远嫁女儿的不舍和牵挂,唱对女儿婚后生活美好的祝愿,欢乐气氛中渗溢出丝丝缕缕的忧伤和凄怆,倒也契合了生活本来的蕴意。
岳母拎起衣摆边抹泪边呜咽:嫁这么远,到死看不上一面,在那边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都不知道,想问也没地方问,我身上丢下的肉团团,怎么舍得呀!一身簇新酱色绸衣的岳父劝慰道:现在动车跑得快,一天一夜就到,年底陪你去看女儿,等咏梅生了小宝宝抱回来,你笑都来不及呢。众人一齐来劝,岳母才转涕为笑。
闺房门开了,咏梅在影楼化妆师(咏珍专门请来)的牵扶下走出,似换一个人。赭红女款唐装衣裙,鲜红皮鞋;利落短发,上喷闪粉发胶;厚实的嘴唇润泽水亮,贝牙微露;微胖脸庞光洁红润,洋溢出一抹莫名的雍容华贵;晕洇开的黛青眼影,微翘的长排睫毛,衬得原本木讷的眼眸竟灵光泛动。
这是咏梅?!
宾客霎时震住,嘈杂厅堂一时鸦雀无声。他们看着咏梅长大,悲悯过她的不幸,感叹过她的命运多舛,但绝对想不到,那个邋遢、木讷、身带异味的咏梅竟然可以如此美丽、端庄、高贵!唱腔调的婆婆们也一脸惊愕,走神停下唱腔,经旁人提醒,才嘤嘤嗡嗡接续上。
今天做新娘!或记住化妆师的提醒,或受氛围传染,咏梅嘟囔一句,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林平弟内心咯噔一下,眼眶一热,这一天,期待了多久!眼前竟幻变出一帧美妙景致:咏梅脑瓜子已清醒过来,笑容甜美,手牵蹒跚学步的萌宝,正从宅门走进,与大家轻声软语打招呼。清新晨光中,母子都笼罩着一层光晕,像油画,凝重、唯美、鲜亮。
手端茶杯的颜有金从墙角长条凳站起,眼光落在咏梅身上后便没再移动,显然也被新娘的美丽震撼住。
咏珍迎过来,抚摩咏梅双臂,似不认识,后退一步上下打量,渐渐地,鼻翼翕动,泪光闪闪,猛一下上前,紧搂咏梅,脸贴咏梅的面颊,久久不动,似有万般不舍。岳父岳母上前拉扯劝慰,她闪摆一下身子拒绝,埋头于咏梅颈窝,呜呜嘤嘤起来,肩背一下一下抽动。女宾泫然欲泪,岳父岳母抹起眼角。忽然,咏珍压抑、控制的哭声,突如洪水决堤般爆发,变成号啕大哭,哭声一路恣意妄为,无羁无绊,任性不羁。
她为何如此动情?不舍?惋惜?同情?难过?悲伤?为老天对妹妹的不公?为妹妹前程未卜的担忧?或许都有吧!但她娇小躯体里竟蕴藏着如此深沉、浓烈、丰沛的情感,林平弟从不知晓,从未见识过。号啕恸哭中,是否也包含她自己的痛楚、辛酸、无奈和委屈?或许也有吧!在光怪陆离的生活中,谁没有来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的冲动?
他悄然踱出宅子。正是午饭时间,官渡巷其他巷段空寂无人,炊烟袅袅,饭香阵阵。他一路缓行,想去长安门店坐坐。过几天就中秋节了,不知惠惠具体什么日期来家?无数脚印车辙打磨过的青石板泛洇着温柔的青光,隆起的凿纹轻硌脚底。身后,猛然炸响开席爆竹,一大团青烟争先恐后腾空而起,被阳光照映得五彩缤纷,整条巷子弥漫着浓浓的芒硝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