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地栖居
——从生态美学视角重读王维的山水田园诗
2022-02-10李天娇重庆大学重庆400044
⊙李天娇[重庆大学,重庆 400044]
生态美学从审美角度观照生态与环境,其核心问题是自然本身以及人与自然生态的关系。由是观之,中国古代诗人早已具备这种美学思索,从先秦到魏晋,山水自然从审美的客观对象走向了与诗歌主体审美的融合,到了唐代,王维诗以其静逸明秀的美学风格与物我契合的美学意境,赋予山水自然独有的禅意与生命之美,找寻到作为山水中的人与自然山水最和谐稳定的平衡点,形成了有别于后世山水田园诗的独特而鲜明的生态审美意蕴。
一、自然美:彩画工笔与匠心独运
自然美是生态美的核心组成部分,它不仅要求人作为一个主体去欣赏,更注重人与自然在环境当中能否混融的意蕴。王维的山水体现某种独立的旨趣,既有作为自然山水的直观审美形象,又有诗歌独有的含蓄蕴藉之美,这种美又体现在色彩、音乐与意象的契合中。
(一)色彩之独具匠心
自然的色彩本就纷繁复杂,王维在欣赏自然山水的同时,首先抓住的就是色彩的差异,以此来表现花鸟虫鱼、山林风月等不同的景致与风貌。他惯用冷色、淡色、雅色来表现山水空蒙的清丽雅致,“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①、“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苍、翠、绿、青,这些颜色都冷淡而又雅致,既是山水清丽之美,也是从心灵出发观照自然的结果,心灵雅致,山水亦雅致。色彩中王维使用最多的莫过于青与白:“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青是冷峻,白是纯净,青与白在光与影的明暗、墨与水的浓淡、景与物的远近之中交汇融合,仿佛生动的写意画。除了惯用冷色、淡色,他还喜欢用精致的色彩搭配,来表现出自然万物的形象美与层次美,如“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绿草红花相得益彰,红与绿的色彩冲击下,水与陆的层次因此而变得分明;又如“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嫩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等,精致而讲究的色彩搭配,既是清丽丰润的山水美感,也表现出山水在诗人心中的一种自然的生命与活力。这种匠心独运的着墨与设色,是王维心中的自然山水,也是他以画家的眼光与诗人的心灵去观照的审美对象,故而雕琢过后尽显本色,而无牵强附会之感。色彩的混融,造就了最自然和谐的山水。
(二)音乐之优美灵动
王维对于自然之声有着极强的敏感度和感受力。他善用声音来表现自然的澄澈与寂静,“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看的是雨夜诗人独坐听窗外瓜熟蒂落,草虫声声,这是暗夜的寂静之美;“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鹂”看的是黄鹂歌声婉转,白鹭展翅而飞,这是田野的自由之美;“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看的是花开百态,这是山谷的幽静之美……在王维的诗中,花开叶落、虫飞鸟鸣之声,无一不表现出了一种灵动的音韵和谐之美。同时,王维也善从细微之处的声响中发现画意与诗情: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
只有在万籁俱静的时候,诗人才能开启心灵的探索,忘却一切世俗的羁绊和名利的枷锁,在空山深院之中,感受自然的细微动静,“以虚静之心照物,则心与物冥为一体,此时之某一物即系一切,而此外之物皆忘:此即成为美的观照”②。这细小的声响中,是诗人与环境的无比和谐,诗人能在审美的寂静中感受自己鲜活而灵动的生命,万物也在澄明的心境中展现自己本有的自由活泼。王维素来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说,就其审美而言,还应“诗中有乐”才是。王维诗中自然之妙趣,在这种音乐的灵动中宛若天成。
(三)形象之优雅传神
王维的自然之所以独特丰富,除了色彩与音乐,还在于独特的形象美。“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③,环境意象与文学创作之间本不可分割。王维诗精工秀雅,不染纤尘,也在于意象的精致与混融。王维很少写鸡鸣狗吠与俗世的日常烟火,取而代之以寒钟古寺,落日秋山,一派寂静凄清之态。总体来看,王维笔下的典型意象是山与云,一静一动,体现出自然的和谐。山意象表现出了整体和谐的生态审美观,无论是春山秀丽,“柳色春山映”“夜静春山空”;还是秋山荒景,“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落日满秋山”;甚至是山峰的变化,“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他笔下的山都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与周围的桃花、柳色、山鸟、荒城等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在其中表现四季交替、阴晴圆缺。与肃穆整饬的山相比,云更自由灵动,加之漂浮于高空的特点,更有高洁自由之态。“西岳出浮云,积翠在太清。连天凝黛色,百里遥青冥。”山之高立根于尘世,云之远则犹在山之上,表现出与尘世脱离的意味。《韦侍郎山居》中有“啼鸟忽临涧,归云时抱峰”,飞鸟、归云都是遨游在天、不受束缚的自由形象,诗人观云、鸟,实与其为一。
王维对山水的审美不是机械的,而是以游人、画家、诗人三种姿态对山水进行观照,声色光影的变化与自身的情感体验交织在一起,让山水自然能以一种昳丽的姿态与人融为一体,既不失去本真的自由生命,又充满诗情画意,形成自然美的和谐统一。
二、生命美:众生平等与物我契合
“生态美”和“生命”密不可分,无生命则无生态,但是这种生命的形态不同于“万物有灵”,物的生命不应是人类精神的折射,而应该由自己来掌握生命的律动和变化,万物本来的生命是何种模样,呈现的也该如此。故王维写山、水、景、物,不将情感加注于景物之上,而是写最真切的自然,透过花开花谢写山水内在的生命,这是王维山水田园诗中独有的生态美学。如:“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有人说芙蓉孤芳自赏是诗人内心的愁苦和郁闷,细读之下未必如此。诗人只是描绘了一个世界——山涧旁的芙蓉花默默地开放又凋零,无人欣赏又如何,我有自己生命的轨迹和规律,花开花落是顺应天性。芙蓉花在王维眼中是和他平等的生命,有自己的出生和死亡,只是比起人的生命来说,更加的短暂罢了。“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也是基于众生平等基础上的平实叙述,未曾夹杂诗人内心的情感波动。桂花该落则落,月出则惊鸟,鸟惊则鸣,这是万物的本能在促使着万物运动。众生皆有本性,无所谓高低,“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万物都体现了佛性与自然的本真,用物我平等的眼光去看待自然的万物,才能够体现出自然的灵动来,因为有了自然的灵动,故有生命之所以存在的美。
王维还在物我契合中体会到了自己和万物生命的和谐交融,这种契合不是情与景的融合,而是诗人作为独立的个体,与自然中其他独立的个体和谐共存。王维在《戏赠张五弟三首》中云:“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诗人心中纯净无欲,故居于南山下,可与鸟兽相亲相近,也可与云霞相伴相栖,这首诗最大限度地展现了诗人融于自然、物我契合的境界。“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初看平淡如水,细看才知真味,兴至则独游,行到山穷水尽之处静看云卷云舒,偶遇老叟,谈笑间便尽兴而归,如此情境,诗人与南山、水色、行人处于一种无比契合的状态当中,和谐共通,可谓妙极。王维大量的山水诗,在审美上都表现出和万物平等共生的宁静和谐的气氛,“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审美过程完全超越功利,因此当其面对山水外物时,感觉到的不是差异,而是一种共鸣,共鸣让诗人更容易进入当下诗意的生存之中。王维诗中因人与物、人与人的平等和契合产生的曼妙而鲜活的生命美,正是盛唐诗透彻玲珑之境的最好诠释。
三、禅境美:空灵寂静与自由旷达
佛与儒、道二家并称,讲求顿悟超脱以及整体的和谐相生,其思想基石为“缘起”,这是佛法的宇宙现象论,谓宇宙中一切事物皆因种种条件相合而产生,主要条件称为“因”,次要条件称为“缘”,世间万物便是因与果互相交叉形成的整体世界,人只有与自然的整体相和谐,才符合缘起的正道,才能领悟所谓佛性。佛性顺从缘起的规律而存在于万物,佛前众生平等,无谓优劣高低,已经蕴含了人与万物共生共处、和谐共存的生态内涵。
(一)禅心、禅趣与禅悦
王维晚年终日参悟佛理,对禅宗理趣知之尤深,缘起之思,让诗人也渐用澄明之心去观照万物,感受自然的色彩、音律、形象与生命,山水田园诗由此形成了独具韵味的禅境美,其核心在于禅心、禅趣与禅悦。禅心是空寂之心,空是缘起背后所蕴含的真理。要感受缘起,就要以“空寂”的禅心来观照世界,只有在空寂之中,人才能消磨世俗的欲念,进入与万物同等共生的心态当中,感知到自然的真实。禅趣是生命之趣,诗人处空寂之境中,并非是抛弃五感,放纵沉溺,而是要在虚静中把握生命的律动,观照万物时融入心之所念而成的禅趣,更具美之妙处。禅悦是经由禅心感受到禅趣时产生的审美愉悦。这种愉悦是诗人的艺术心灵与自然万物的完美契合,而这种契合让王维在审美中如入无人之境,没有朦胧的隔阂和阻碍,所想、所听、所见、所感,皆为常人所不能得,而皆为我所能自得。周裕锴认为,“受禅宗的影响而形成的超脱现实、观照自然的‘纯审美’诗歌与表现群体意识、干预现实社会的‘言志诗’,表现个体意识、抒写喜怒哀乐的‘缘情诗’鼎足而立”④。王维的诗歌被视为“纯审美”的诗歌,正是这种禅悦下自然生发的结果。
(二)空旷幽静与闲适疏旷
禅境美的具体境界,表现为空旷幽静的空寂美以及闲适自在的疏旷美。“所谓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⑤王维以空为美,如“空山不见人”“空林独与白云期”“夜静春山空”。王维长于用动静结合来写空,空山空林总是隐藏在人语人烟之后,隐藏于人与自然瞬间的契合之中。“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正是这种契合外化的表现,斜阳照青苔这种刹那的光景映照的是更重的深邃幽峭。从空中见有,从有中悟空,正是禅意之所在。“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古与无,极言山林小径之幽静,钟声又打破了寂静的氛围,一静一动之下,完全凸显出山林的空寂幽深之美。王维在山水诗中表现出来的思想更接近于南禅宗,认为人性本自清净,主张明心见性,通过澄净自我来认识一个澄净的自然。他的山水诗中惯用的动静结合的手法,实际上是明心见性的体现,“动”是基于众生皆有佛性,追求任运自然,表现为主观情志的表露与发扬;“静”是基于自性清净,追求清净无念,表现为清净心性的发现与复归。空、寂、幻、静,皆为发现禅趣之手段,亦皆为自然山水中生态之美的体现。
所谓疏旷美更趋向悠闲自得状态下的舒朗美感,黑格尔说:“人必须在周围世界里自由自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的个性必须能与自然和一切外在关系相安,才显得是自由的。”⑥疏旷美正是这种自由美感的体现,《辋川集》中尤为明显。辋川是王维一手打造出来的栖居地,仿佛独立于盛唐社会之外,一切生态都平静安宁,在这里,他可以和友人、花鸟自由徜徉。“轻舟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诗人与友人湖上泛舟对酒当歌时,芙蓉花仿佛也感受到这种闲适的愉悦,适时而开。《莲花坞》则表现日常闲适:“日日采莲去,洲长多暮归。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这种闲适更多是心灵上的愉悦,因心中无挂碍,故万物皆有其趣。王维诗意地栖居于辋川这片人间净土,他的内心与外物协调和谐,从内而外都感到自得自适,实已渐入佳境,故其禅境中所表现出来的美感已从空寂转向自得的疏旷。“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在辋川世界中,王维对佛禅的参悟已有归属,不用在万籁俱静之中去感悟,自立便自有万物之趣,这也正是生态审美浑然统一之旨。
四、结语
王维诗所体现的整体和谐而又浑然一体的生态审美意蕴,是古代生态美学思想的集中体现,这种审美以禅心、禅趣、禅悦为基本,通过空寂来观照万物,建立了一种万物和谐相生的生态观,并通过山水田园诗的形式,将这种万物和谐统一的生态观念表现出来,形成了自然美、生命美与禅境美合一的审美架构形式。自然美是生态审美的客观与表象,在这种审美表象之下,空寂美与疏旷美又造就了独一无二的禅境;而自然美与禅境美的核心又归结为王维诗中灵动的生命活力,正是有了生命的灵动,自然美与禅境美才有了活力与生机,三者统一于王维“诗意地栖居”,也阐发了他在自然生态、精神生态与文化生态的多重审美的统一,成就了王维山水田园诗中独有的美学特色。其诗中表现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境界,人是否可以通过心灵的沉静在尘世当中诗意地生活,也正是我们要去思考的方向。
① 〔唐〕王维撰、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29页。(文中引王维诗皆出自本书,不逐一标注)
②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9页。
③ 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45页。
④ 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01页。
⑤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30 页。
⑥ 〔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