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红楼梦》中拈香祭祀的文化心理
2022-02-10杨峰
杨 峰
作为世情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不仅展现出日常社会生活内容的广度,更是传达了蕴含其间深刻的思想内涵,其百科全书式的特点也正是体现于此,其中“拈香”祭祀情节的描写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从五六千年前的燎祭到明清时期多样化的祭祀活动,拈香祭祀的文化心理,在本土信仰与外来宗教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有一个不断丰富和固定化的过程。到《红楼梦》问世时,已形成鲜明的拈香祭祀文化心理特征,深刻影响和支配着百姓的日常生活。以描摹世态人情、百姓日常生活为主的世情小说往往对此多有反映,如报本反始思想、心诚则灵理念、多神崇拜观等,经常出现在小说中,丰富了古代小说的创作。本文拟从文化心理分析的视角,来探讨《红楼梦》拈香祭祀反映出的祭祀文化心理特征及其书写特点。在论述过程中,为了更好地说明研究对象的动态化、仪式化特点,本文把“烧香”“上香”“拈香”“焚香”统称为“拈香”。
一、除夕祭祖与报本反始思想
《红楼梦》中多次写到拈香祭祀,第五十三回除夕祭祖是小说祭祀描写的重头戏。从《吉林通志》所记载的“祭祀典礼,满族最重,一祭星,二祭祖”资料来看[1]475,无论是满族汉族,祭祖都是重要的祭祀典礼。学界关于除夕祭祖是满族,还是汉族礼俗,看法不一,没有定论。鉴于汉民族文化对《红楼梦》小说创作的影响更大,下文主要以华夏民族的烧香祭祀为主展开讨论。
从祭祀文化心理角度看,《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主要反映了报本反始的祭祀理念。报本反始的意思是受恩思报,不忘本源[2]1154-B。“报”指回报、报答;“本”指本根、本源;“反”,同“返”,指返回、返归;“始”指起始、初始。“报本反始”是说因为受到祖宗的恩泽和庇佑,祭拜者用隆重庄严的祭祀仪式,表达自己不忘福祉何来的感恩之情。祖先崇拜是各民族普遍存在的现象,崇拜的心理动机是出于报恩思想。“祖有功”而“宗有德”[3],祭祀的先祖都是为民族和家族做过伟大贡献的杰出人物。家族的祭祖仪式,也是“致其敬”“报其亲”的行为表现。从文本描述可知,《红楼梦》荣宁二府今日的荣华富贵主要得益于先祖创立的功绩。而当今的荣耀、地位和体面,主要还是依赖于先祖的荫功和贵妃元春。所以,除夕夜祭祖和元妃省亲是小说的关键性情节。
祭祖的意义不仅关乎礼仪本身,更关系着家族形态。书中第五十三回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4]718可见,贾家对皇帝的春祭恩赏极其重视。贾珍说起按照常例赏给受封荫的官僚祭祖所用的银两时,强调的是“皇上天恩”“托祖宗的福”所带来的“体面”。后文作者详细描述了装银子的布袋。贾珍“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4]718此处如此细致的描写,进一步强化了荣宁二府对皇权的依赖和对先祖的感念,也为贾府的衰败埋下了伏笔。作者对五十三回除夕夜祭祖的过程一一详细叙述,一切准备到年二十九才“各色备齐”。次日,贾氏一族进行正式的祭拜仪式。通过开祠堂、换门神、油桃符的前期准备,到开正门、捧菜供奉、拈香跪拜等祭祀仪式程序地一一展开,整个祭祖过程中融入了贾府上下对祖先的崇敬、感恩和怀念等多种复杂的情感诉求。
在祭祖的正式祭祀场所贾府宗祠里,宝琴看到两幅长联:“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这几幅对联和匾额题字的精神内涵集中体现在“慎终追远”上。慎终:谨慎对待父母亡故后的丧礼;追远:感念祖宗恩德,按时诚敬地祭祀祖先。在如此庄重的地方,连着悬挂了三幅这样的对联,一方面说明贾府非常重视保持祖德,谨慎从事,不辱门风的愿望;另一方面说明贾府对先人的感念之情,感恩先人对儿孙的保育。到了除夕之日,贾母带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一众族人庄严肃穆,按礼祭拜彰显了祭祖仪式在家族生活中的特殊地位。唯长者尊的思想也渗透在祭祀礼仪中。“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4]725。贾母拈香祭拜后,众人才一起跪拜,长幼有序,长者为尊,严格遵循家族等级秩序跪拜祭祀。小说中其他地方也写到贾母拈香,众人跟随祭拜的情节,但是,都是在内围举行的祭拜活动。
祭祖是一个家族最神圣、庄严的礼仪活动。每一个事项、每一道程序都必须审慎对待。这也充分表现了儿孙虔诚的祭拜心意。“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4]725。贾母进宫朝贺,不仅要按品级穿朝服,还要摆全副执事。回来后祭过祖宗,方才能歇息。“至次日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4]726。
报本反始的祭祀理念还反映在祖坟祭祀上。第一百十一回贾母去世以后,回应秦可卿托梦给王熙凤置办祭田一事:
老太太是在南边的坟地虽有,阴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这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4]1478
王熙凤说祭扫祖坟是正经主意,并且要按时按节上香祭拜,祈求祖先保佑。
从上文分析可以看出,贾府除夕祭祖隆重肃穆,始终贯穿着“报本反始”的祭祀理念。祖坟祭祀也是贾府非常重视的大事儿。这都是报本反始祭祀文化心理绵延几千年、对百姓的精神世界和民间信仰等产生深远影响的结果。
二、敬天法祖与报本反始
先民认为,敬天法祖与报本反始从思想本质上是一致的。人类始祖是感应天神而降生的,所以天也是人类之祖,祭天要以祭祖来配祭。
报本反始的祭祀理念由来已久。最早记录这种想法的是甲骨文中有关祖先祭祀的文字,如“报”“侑”“岁”“告”等。周王朝建立成熟的礼乐文明制度后,这种思想趋于成熟。先民祭祀的目的,从早期出于对未知世界的无知而产生的恐惧心理,发展到后期成熟时期的“报”“报恩”的理念,而这个“报”的对象是天神。
东汉佛教传入之前,古人认为人死之后是“人鬼”,还没有生死轮回的理念。祭祀的对象还没有神仙菩萨,只有天神、地祇和人鬼。《大戴礼记·礼三本》归纳祭祀的诸神为天地、祖先和君师三类。这三类神灵有一个总的领导者就是“天神”,即昊天上帝。无论是祭祀地神还是人鬼,都要同时祭祀天神。
首先,社祭要祭天,报答土地的恩情时也要报答上天。《礼记·郊特牲》说:“地载万物,天垂象,取财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故教民美报焉。……唯社,丘乘共粢盛。所以报本反始也。”[5]1449淳朴的先民认为人要依赖地才能生存。孔颖达疏解:地有其物,天上皆垂其象。所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也。人们掌握了四季的更迭,物候的规律,才能保证农作物的生长,获得丰收,被人取用。这些都是效法了日月星辰,才总结出来的规律。所以说人们要亲地、美报,好好地报答大地,尊敬上天。
其次,祭祖时,也要祭天。“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孔颖达疏曰:“天为物本,祖为王本,祭天以祖配,此所以报谢其本。”[5]1453祭天是最隆重盛大地回报上天和祖先的恩惠,同时反思自己生命根源的礼仪,所以祭祖时要配祭上帝。因为昊天上帝是万物之主,天子祭天是祭祀降生了始祖的天神,因此要以始祖庙祭祀相配。《礼记·丧服小记》说:“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6]1506汉郑玄解释曰:“禘,大祭也。始祖感天神灵而生,祭天则以祖配之。”[7]1495也就说天子举行禘祭,是祭祀降生了始祖的天神。而种族的始祖又是感受到天神之灵气而降生的,所以祭天要以始祖庙祭祀相配。比如周天子祭天,就要以后稷神主配祭。这其实也就是报本反始思想。
最后,祭祀圣哲也要感念上天。天垂象,圣人则之,郊所以明天道也。祭祀圣人也要感念上天之德。因为上天昭示了大道,圣人就取法这些征兆,举行郊祭就是为了显明天道。人们感念圣人的教导,祭祀圣人时,不能忘记圣人的智慧也是来自于天道的启发。
因此,“报本反始”和“敬天法祖”的思想是一致的,其中最应该报答的就是昊天上帝。天在上古三代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因此,祭天之礼也就成为最重要的感恩报答仪式,级别也最高,只有天子才能祭天。
最初祭天的祭祀仪式叫燎祭。它与后世烧香祭祀有相通之处,可以说是后世烧香祭祀的源头。燎祭就是把牺牲、玉器等放在柴堆上,焚烧祭天。原始先民面对未知的世界,尤其是自然灾害等无所适从,由恐惧到敬畏,他们的心理是复杂的。火的发明带给他们启迪和思考。自然界柴草燃烧过程中产生的青烟,让他们想到了一种与天对话的方式,这大概就是燎祭的最初来源。“人工用火是一种联结自然与文化的中介活动”[8]304。《礼记·祭法》曰:“燔柴于泰坛,祭天也。”孔颖达疏解:“燔柴于泰坛者,谓积薪于坛上,而取玉及牲置柴上燔之,使气达于天也。”[9]1588天神高高在上,非燔柴不足以达之。在万物有灵观念的支配下,远古先民希冀借助升腾的烟、气、味与天神沟通。他们通过“燔木升烟、祭祀天神”的形式,寻找到早期祭祀沟通天人的重要渠道。
祭祀是来自心灵的祈愿。商周时的燎祭继承了远古的祭祀理念。周王朝设立了禋祀祭天的典制,为后世烧香祭祀的普及奠定了基础。烧香祭祀始于汉。东汉末期佛教传入后,受其影响,烧香祭祀日渐普及。唐代的佛教寺院中出现了线香,与现在“上香”时用的香一样,有粗有细,又称“香炷”。到了明代,线香祭祀得以大面积普及。从燎祭演变为烧香,再普及到寻常百姓的各种祭拜活动,也就是“烧香”逐步生活化的过程。虽然拈香祭祀的焚烧用料不断变化,从燔烧柴草演化为线香,但是祭祀形式基本没变,都是把“烟”当信使,沟通人与神灵,通天的手段、性质没有变。敬天法祖、报本反始等祭祀理念也一直延续至《红楼梦》问世之时。
当然,就报本反始而言,它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契合了中华民族的天人合一思想,并发展成为民族性格中重要的一个理念,所以绵延至今。因为它所表现的是一种诚敬精神,是天与人的上下感通和相互呼应。与报本反始相契合的“天人合一”,指的是人对天的无上敬畏和感恩,是一种信仰。人主动积极效法天道,学习天的品格,是人向天的无限靠拢。
三、虔诚至上,心诚则灵与“真性情”
上文论及祭祖礼仪时,已经说到,祭祀时祭拜者秉持虔诚的态度,是对祭祀对象的尊重。除此之外,从拈香祭祀文化心理来说,祭拜时诚心敬意才能更好地与神灵沟通,才能达成心愿。《礼记·祭统》说:“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9]1602
祭祀的主要目的是实现人与神灵的相互沟通,其具体表现就是通过一定的仪式向神灵致以敬意,进贡上香,叩拜行礼,庄重肃穆。“拈香”是祭祀礼仪不可或缺的一环。《诗经·商颂》祭祀先祖的颂歌《那》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顾予烝尝,汤孙之将。”[10]620说明在远古时期,先民对祭礼已有一定的规定。拈香祭拜当持虔诚的心态,要严格按照一定的仪式进行。《红楼梦》叙述“拈香”祭祀时,多处写到拈香祭祀要净手焚香的习俗。拈香祭拜时要先净手、静心,再焚香祭拜,以示庄重肃穆,内心虔诚。《红楼梦》中塑造尊贵的人物之一贵妃元春见到佛寺也会肃然起敬,净手后才去焚香祭拜。书中第十八回写道:
(贾妃)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与一般幽尼女道[4]248。
第七十五回写八月十五日中秋赏月时,家里各处都点上了香。贾母上香祭拜前也是先盥手再上香。
……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4]1051。
第一百零一回写到凤姐去散花寺祭拜时也是“献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4]1387。
净手后再去焚香祭拜的习俗,和民众对祭祀活动的认知有关。从远古时期,先人就重视仪式的作用。拈香祭祀在祭拜者的心里是修行的过程。他们认为在完成拈香仪式的过程中,可以帮助人们除污去秽、修心养性。拈香可以去除心灵污秽。洪刍《香谱》引北宋丁谓《天香传》(已佚)道:“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所以奉神明,可以达蠲洁。”[11]35也就是说从上古以来,烧香虽然是为了祭拜神明,但是通过这个仪式,祭拜者可以清净自我内心,以至明洁。事实上,民间信仰和宗教祭祀在焚香仪式上具有相通之处。在焚香过程中,祭拜者都要心无杂念,保持内心虔诚完成上香仪式。道家的解释是“香者,以通感为用,隔氛去秽”[12]。通感就是指人能通过香的燃烧通感天地神灵,以达到去除污秽的目的。《礼记·郊特牲》云:“至敬不飨味,而贵气臭也。”[5]1444祭祀时最诚挚的敬意重在气味,而不是祭品。袅袅香烟的馨香之气灵动飘逸,上可以通昊天上帝,天地鬼神;下可以怡养性情,净化心灵。
《红楼梦》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一个个个性鲜明,立体丰满。这是因为作者把他们都塑造成了一个人,一个有着鲜活生命力的真性情的人。在《红楼梦》描述的拈香祭祀情节里,小说人物也是以诚心为本,遵从内心的本真情感来拈香祭拜。《礼记·大学》说:“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13]1673也就是说,意念真诚才能端正自己的内心。所谓意念真诚,就是不要自己欺骗自己。“诚”的关键是来自内在的意念,“毋自欺”。书中描写宝玉烧香祭祀的片段有好几处。第五十八回宝玉详细讲解了祭拜应以诚虔为主,不拘于拈香形式的祭祀理念。
芳官问何事。宝玉道:“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4]807
宝玉劝说芳官的话,就是他个人的精神宣言。他说不必拘泥于形式,一心诚虔就能感动天地神灵。不仅自己祭祀的人鬼,就连不知名的神鬼也能感应到祭拜者诚挚的心意,而来享用你的供奉。只要心怀祭拜之人,保持自我思想意志的洁净清明,就是最高的祭拜仪式了。只要是心诚意洁,就是神通的佛主也会来享用祭品。宝玉认为拈香祭祀重在内心的诚敬,而不是外在的虚名。这是宝玉的“祭祀观”,也是他追求真性情的体现。
四、多神崇拜与现实功利目的
《红楼梦》中拈香祭祀的对象有天地、先祖、人鬼、痘疹娘娘、散花菩萨、火神、阎王、如来佛、花神等。这些祭祀对象既有天神、地祇,也有人鬼;有宗教祭祀的神仙菩萨,也有民间信仰的神灵;还有编造出来的鬼神。
书中第二十五回描写宝钗调侃黛玉道:
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4]347-348
第三十九回是刘姥姥编造的故事里提到:
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4]527
第五十四回写大家欢度元宵节击鼓传梅讲笑话的时候,贾母说到一个笑话时,说:
大媳妇有主意,便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人,为什么单单的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4]743。
上文提到的祭祀对象有如来佛、茗玉小姐和阎王爷。小说中祭拜的神灵,既有宗教神仙,也有人间鬼魂,而且这个人间鬼魂可能还成了“精”;还有地狱阎王。通过上文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出,到了清朝,烧香祭祀已经深入日常生活。大家认可祭拜对象的多元化,或为宗教人物,或为人鬼,或为民间信仰的神灵,都可以祭拜。
民众的多神信仰和拈香祭祀的普及有密切关系。明清时期,随着拈香祭祀的生活化、民间化,其普及的广度令人惊叹。首先是祭祀活动范围广,遍布宗教和民俗生活领域;其次是祭祀自由,天地神灵、先祖亲朋、妖魔鬼怪都是祭祀对象;再次就是场所灵活。宫廷庙宇、祠堂家庙、荒郊野岭都可以焚香祭祀。祭祀不仅成为百姓生活的一部分,而且也是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汉代王充所说:“世信祭祀,以为祭祀者必有福,不祭祀者必有祸。是以病作卜祟,祟得修祀。”[14]1047因为民众普遍相信祭祀的作用,认为祭祀的人一定有福,不祭祀的人一定有祸,因此遇到麻烦就要占卜。连生病都要占算是什么鬼神在作怪,知道了是哪种鬼神在作怪就举行祭祀解厄。百姓从心理上对祭祀的肯定,促进了祭祀的普及。祭祀普及的结果就是祭祀方式变得更灵活,祭祀对象也变得多样化。《红楼梦》第七十二回写司琪为了报答鸳鸯为她保守秘密的恩情时说:“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4]994鸳鸯是司琪的小姐妹,司琪为了感谢她,居然采用的是天天祭拜的方式。一个活人,也可以成为祭拜的对象。第五十三回写除夕夜贾家在家中各处焚香上供,祭拜天地神灵佛祖神明:“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4]726
多神信仰也有其历史渊源。在中国古代鬼神的观念中,鬼和神并没有严格的区分,这也是早期民间信仰的一个显著特征。《礼记·祭义》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悽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15]1595人死之后,肉体腐烂于地下,化为野土;而灵魂则发扬于上,成为看得见的神灵光明,闻得到的升腾的气味,感受得到的凄楚悲伤,这就是所有生物都具有的精、气,也是神的显示。根据万物的这种精、气,我们给了他至高无上最尊贵的名字,明确的命名为鬼、神。所以,从一开始在人们的心里“鬼”“神”没有明确的差别。在民众的心里,人鬼不分,人神不分,而且彼此之间还可以转换身份。
多神信仰也和民众的祭祀目的有关。民众多神崇拜的目标是追求现实需要的满足。《礼记·祭统》说:“贤者之祭也,必受其福,非世所谓福也。”[9]1602先秦时期的人们就认为,祭祀就是要得到神明的赐福。比如小说中祭拜的痘疹娘娘、散花菩萨、甚至鸳鸯,都是为了解决生活中的现实问题。所以多数民众为解决现世的问题,根据自己遇到的境况,随意祭拜。祭拜对象是谁不是最重要的,是否能解决现实困难才是民众最关心的问题。所以求神还是拜佛对民众来说都差不多。甚至于中国本土的宗教——道教也有鲜明的现实功利性特点,道教徒烧香祭拜的最终目的是得道成仙。
书中第七十一回写到贾母生日庆典活动时,为了能够积福长寿,无论是不是佛教徒,都可以参与拈香祭拜拣佛豆。
贾母道:“……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洗了手,点上香,捧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4]988。
把一个一个小小的豆子拣在簸箩内,每拣一个,就要念一声佛。如此勤谨严肃的祭拜活动,其现实目的很明确:是为了能得到佛的保佑,结寿缘。如文中贾母所说,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
拈香祭拜的现实功利性特征与中华民族重实际的精神品格有关。这也是中国人重视现世人生的思想,向烧香祭祀延伸活动的结果。费孝通从中美对比角度解读中华民族的这种祭祀文化心理特点说:“我时常觉得我们中国太注重实利,……人和人之间似乎充满着利害的考虑……。我们对鬼神也很实际,供奉他们为的是风调雨顺,为的是免灾逃祸。我们的祭祀很有点像请客、疏通、贿赂。我们的祈祷是许愿、哀乞。鬼神在我们是权力,不是理想;是财源,不是公道。”[16]499
拈香祭祀的现实功利性思想,源远流长。先秦时期,《礼记·郊特牲》就将祭拜目的归纳为:“祭有祈焉,有报焉,有由辟焉。”[5]1457也就是说,祭拜的目的明确,都是为人的现实功利服务的。或为了祈福,或为了报答恩典,报答神灵的赐予;或为了消除兵灾祸疾,或兼而有之。国家祭祀的功利目的尚且如此明确。民间祭拜的功利性更强。大小诸事儿都可以烧香祭拜,沟通神灵赐福免灾。
书中第二十一回写巧姐出痘,王夫人等一干人都天天祭拜痘疹娘娘,痊愈后,为了感谢神灵的保佑,合家都去烧香还愿。“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4]285。第一百零六回写到宁国府被查抄,贾家遇难之时,更是详细描写了拜佛祈福的场景。贾母叫鸳鸯等把各处佛堂都上香,还拖着病体跪拜,为儿孙祈福免灾:
(贾母)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短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4]1435
五、余论
透过对《红楼梦》拈香祭祀文化心理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小说艺术创作的几个特点:其一,对真性情的热爱;其二,写实性;其三,对小说教化功能的疏离。第一点上文在第三部分结合拈香祭祀心诚为上的文化心理已进行了论述。这里简单说说后两点。
《红楼梦》的写实性特点是多数学者已经讨论过的问题,此处仅从祭祀文化心理角度加以说明。“拈香”在祭祀活动中代表着一种礼仪。礼仪能够表现出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特征,并成为与其他族群相区别的标志。祭礼亦如此。祭拜者在完成一次次烧香仪式的过程中完善和巩固着自己复杂的祭祀心理。烧香祭祀文化内涵厚重,还涵盖了民众的信仰问题。《红楼梦》对于彼时烧香祭祀的生活有丰富的呈现。祭祀文化心理影响甚至支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心灵世界,造就出一个包含着人们复杂情感的精神世界。《红楼梦》中的拈香祭祀客观反映了这一精神世界的不同面貌,也折射出小说创作者的祭祀理念和信仰。《红楼梦》中仿佛是随手而写的“拈香”祭祀情节,既客观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现实状况以及烧香祭祀的祭祀心理特点;同时也体现了《红楼梦》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的高超的写实艺术创作特点。
“整个说来,《红楼梦》是长于写实的。《红楼梦》中的写实描写像铁一样沉重,金一样珍贵。写实的作品易于厚重,这是真小说家的境界,这是人生真味的体验”[17]。《红楼梦》依照社会生活的现状,遵循民族思想文化发展的规律而创作,实际上这也是《红楼梦》写实艺术的来源。而正是在写实手法的基础上,曹雪芹不自觉地创作出具有象征性寓意与思想内涵的生活故事,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百科全书式的社会生活风貌。所以说,这部小说是作者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描摹。它是作者创作的,也是时代创作的。
再就是,总结《红楼梦》的拈香祭祀情节可以看出,其祭祀文化心理的教化色彩淡薄。比如拈香祭祀的因果报应论是古代小说拈香祭祀文化心理的一个重要内容。世情小说是以记录百姓日常生活、人情故事为主要内容的作品。大部分世情小说会讲到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因果报应故事。这当然与因果报应思想本身传播的广度和深度有关。但是,作家的创作主旨是决定一部作品思想指向的关键。《红楼梦》拈香祭祀中因果报应说的缺失,正是作者刻意疏离的结果。
因果报应思想从先秦时期就出现了。《周易·坤文言》说:“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孔颖达正义:“先明其所行善恶事,由久而积渐,故致后之吉凶。”[18]19积德的人家,子孙必然会得到福泽;积恶的人家,必然引来祸患。吉凶祸福都是此前自己所作所为的结果,都是之前善恶行为引来的报应。后来受佛教及道教影响,以及儒家教化思想的长期浸染,因果报应思想沉淀为一种道德文化心理,渗透在日常生活中。清代的小说创作者和小说人物多受到这种心理的影响。如《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聊斋志异》中就有不少这类作品。因为创作的因果报应故事太多,甚至有些研究者批评《子不语》小说太多处写到因果报应说,这是思想上迷信“果报论”的结果。因果报应思想一则是深入人心,影响面广;二则是从心理学上来说具有恐吓效果,所以其教化功能是显而易见的。尤其上文提到的志怪类小说,诡谲的鬼怪故事离不开因果报应论的渲染。但是在《红楼梦》拈香祭祀情节中,这样的情节几乎没有,作者甚至还公开发表反对意见。书中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写道:“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4]199所以说,作者是有意摈弃了祭祀描写中的果报思想,刻意淡化和疏离了小说的教化功能。
综上可知,在历史演变过程中“拈香”祭祀形成了固定的习俗和理念。虽然为了方便论述,文中分别论述了几个代表性的祭祀文化心理特征,但是,在每一次的祭祀活动中,这些思想理念是交织在一起的。每一次的祭拜活动,祭拜者既有虔诚的祭祀心态,又有明确的祭祀需求,还有祈福免灾的心理诉求。人的心理是复杂的。论及拈香祭祀文化心理也是如此。根据祭拜对象和祭祀目的的不同,每次祭祀时,祭拜者的内心世界或是融汇了这几种心理,或是融汇了那几种心理,都不是单一的。随着烧香祭祀的广泛普及,这些复杂的精神依托逐步深入人心,形成稳固的、坚定的祭祀思想观念。它支配者民众的内心世界和行为,也安抚了广大民众的心理,帮助民众摆脱精神困苦,缓解焦虑。民众借由各类拈香祭祀活动,获取一定的心理满足。这些祭祀文化心理丰富了民众的心理世界,也丰富了小说的艺术创作。正如文末总结的那样,《红楼梦》中拈香祭祀的文化心理成就了《红楼梦》的艺术风貌,同时,也如实记录了民众和小说作者的祭祀文化心理特征。《红楼梦》所蕴含的深刻思想内涵及其百科全书式的特点也正是体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