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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智慧与现代管理

2022-02-09赖永海

阅江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契约精神

摘 要 历史上的管理思想紧紧盯住第一生产力的变化而不断变化,近现代的管理理论从工业革命之后注重“机器”和“流程”等,逐步向强调“人”的方向发展。儒家之“人学”和佛家的思维方法在实现这一转向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从“三个约定”入手,在道德、伦理、契约精神、敬畏之心等层面,传统智慧在社会管理方面可以和能够成为重要的思想资源。

关键词 现代管理 传统智慧 儒家人学 契约精神 敬畏之心

作者简介:赖永海,博士,南京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

传统智慧与现代管理的关系问题非常值得探讨,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管理理论是传统的管理思想在现当代条件下的延续与发展。而传统管理理论之所以必须并且能够向现代管理理论转变,既有生产力、生产方式乃至整个社会条件变化的原因,也常常借助某种传统思想资源而实现这一转变。

比较成熟的管理理论出现时间比较晚,距今只有一百多年。就人类的管理思想而言,有人类社会就有管理活动,有生产经营活动就有生产经营理念和管理思想。现当代很多管理思想是古代的、历史的、传统的管理思想在现当代的发展和表现形式。比如农耕时代,在小作坊、手工工场阶段,当时的第一生产力是劳动者,那时相应的管理思想都集中到人。到了工业革命时代,情况发生了变化,大机器的使用带来了人力几十倍的效益,机器的作用突显出来,管理理论的落脚点是效率的最大化,机器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这时的管理理论很自然从原来注重对人的管理,逐渐转向对机器、对物、对制度、对流程的管理。

到了近现代,经营和管理方式发生了一个比较大的转变,即逐渐由注重制度和合同转向注重“人”,逐渐由对“物”的管理转向对“人”的管理——从某种角度说,这也可视为人类管理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圆圈”。

一、儒家“人学”曾经助力近现代管理思想的转型

在东方,日本的企业家率先提出一种“以人为中心的经营文化”,日本松下电器公司的创始人松下幸之助有一句至理名言,曰:“事业在人”。他公开提出,松下公司“既生产人,也生产机器”,他认为,“就事业经营而言,最重要的首先是寻求人才,培养人才。”松下幸之助的这一番话,反映了一种被称作日本的经营文化的基本精神。所谓“日本的经营文化”,是由日本的乡田浩平提出的。他在对日本经营方式与欧美经营方式进行比较后指出:“日本的经营文化以人为中心,而欧美的经营是以机器和合同为核心。”从日本把美国的科学经营作为学习对象,到后来日本的经营管理模式成为欧美经营管理者的学习目标,他认为促成这一转变的最主要原因,是日本的以人为中心的经营管理方式优于当时注重机器和合同的歐美的传统经营管理模式。

由于日本经济的迅速崛起和奇迹般的发展,人们开始注意并研究日本的经营方式。有些研究者探讨了以人为中心的日本经营文化与儒家思想的相互关系,认为这种经营文化在相当程度上受到了儒家伦理哲学的影响。

有一种现象十分耐人寻味,在当时的日本,有许多企业或单位的成员常常以“我家”来表示自己的工作单位或公司,用“你家”表示对方的工作单位或公司。这种称呼往往不仅具有比喻的意义,而且常常具有实际的意义。如果所有成员都能把自己所属的单位视为“自己的家”,大家都能够做到“亲如一家”“患难与共”,对于企业或公司在各种条件下的生存和发展都将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日本企业的这种颇具家族主义的特点,与中国儒家思想注重家庭、家族的观念不无关系。实际上,这种家族主义的组织形式,在相当程度上是改造儒家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管理制度的结果。正如日本著名社会学家中根千叶所指出的:“在日本,通常被看作重要和基本的人类情感的血亲关系,似乎已经被工作集团里的人伦关系所取代。这种人伦关系包含了社会生活与经济生活的各重大方面。”

隋唐之后,日本的社会和民众受到儒家思想和汉传佛教文化的很大影响。儒家伦理哲学之核心是“仁学”。所谓“仁”,照《说文解字》的解释:“仁,亲也,从人、二”,也就是说,“仁学”主要关注如何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论语·里仁》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论语·卫灵公》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离娄下》强调:“仁者爱人”。也就是说,要像爱护自己一样去爱护别人,要像希望别人尊重自己那样去尊重别人。从管理哲学的角度说,一切经营者都应该注意协调好人与人之间(包括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的关系,学会爱护别人、尊重别人,不能把工人视同机器,不能把部属、雇员看作纯粹的雇佣劳动者,应该注意调动生产者的劳动热情,注意发挥各方面的积极性,使公司、企业成为一个和谐、团结的集体,上下一心,团结进取。在这样的群体中,工作效率当然会成倍地增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日本出现的新的经营管理模式之所以受到包括欧美等发达国家在内的世界各国的瞩目和重视,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出现了当时在西方国家所不曾有过的生产者的劳动热情和企业内部的团结协作精神,以及由此而产生并迅速增长的劳动生产率。这一切,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儒家注重人的相关思想和伦理哲学。

值得一提的是,继日本之后,有“亚洲四小龙”之称的韩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和新加坡,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实现了经济高速发展,在较短的时间内发展成经济发达的国家或地区。对于这一现象,很多研究者也曾经从儒家思想(特别是儒家“人学”)方面去寻找其文化背景。

在西方,19世纪后半叶,“人”在企业管理中的地位和作用日渐受到学者和企业家的重视。从泰罗的“科学管理理论”、韦伯的“行政组织体系理论”,到梅奥的“人际关系理论”、马斯洛的“人类需要层次理论”,乃至后来涌现的“企业文化和组织文化理论”,都是从注重对“物”的管理转向注重对“人”的管理,沿着这样的道路向前发展。

二、东方传统智慧曾经提升了现代企业的经营管理水平

就对“人”的管理而言,有一个不断变化发展(或者说“深化”)的过程。如果说,松下幸之助的具有人本主义倾向的管理理论和梅奥的“人际关系理论”等,主要从调剂人际关系乃至人与企业的关系方面去提升员工的工作热情和积极性、主动性,进而提升生产效率,那么具有佛家思想倾向的稻盛和夫,则更为强调心智和思维方式在管理中的重要作用,进而打开了一扇从传统的心法智慧中寻找思想资源的大门。

稻盛和夫在现当代可以说是最具影响力的实业家和管理大师之一。他选拔人才的标准,道德是最重要的,也就是人格第一,勇气第二,能力第三。在经营理念上,则强调利他之心。他认为,利他之心表面上看是为对方着想,似乎伤害了自己的利益,但往往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成果。实际上利他主义是长远的利己行为,这是经济学的铁律之一。

稻盛和夫的管理哲学还有一点非常值得深入关注,就是他十分強调心智在企业管理中的作用。他在实践中摸索出了一个创造力方程式:工作的结果=能力×热情×思维方式。所谓能力,是指才能或智能等先天的资质。所谓热情,是指努力的意愿或热心等后天的情绪。所谓思维方式,是指哲学、思想、价值观等生活的姿态和人格因素。

在三者之中,稻盛和夫特别注重思维方式的作用,认为能力和热情的作用表现为0分到100分的区别,但是思维方式的作用则有负100分到正100分的区别。

稻盛和夫认为,改变思维方式即改变一个人的心智,之后,人生和事业就会有180度的大转弯;有能力,有热情,但一个人的思维方式犯了方向性错误,仅此一点就会得到相反的结果。人们喜欢称稻盛和夫为“佛商”,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所强调的利他之心和他所注重的思维方法,这两点正是佛法的“优长”。佛法区别于其他宗教或学说的最重要的地方,就是既讲信仰,更注重智慧!所谓“般若是为诸佛母”,把“般若智慧”视为佛教、佛理、佛法的“母亲”“基石”或曰“细胞”。般若智慧就是一种能给人以启迪、让人非常受用的思维方法——多元、立体、动态的思维方法。

佛法的般若智慧是一种多元、立体、动态的思维方法,作者关于“空即是色新解”的文章对此有详细的阐释,此不赘述。

在中国佛教中,这种般若智慧逐渐发展成为一种心法智慧。实际上,这种心法智慧也体现为一种多元、立体的思维方式。例如,《布袋和尚插秧歌》所说的“退步原来是向前”,就是一种教人学会换位思考,懂得前进与后退之间辩证关系的二元思维。这种二元思维实际上就是一种体现“中观思维”方法的般若智慧。正如深谙这种思维方法的星云大师所说:“改变外在的环境,不如改变内在的心境。就如一池落花,两样心情。有人怜惜好花飘零,有人却喜花果将熟。”再如富有禅意之苏东坡的《题西林壁》。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就是说,要认识庐山的真面目,不能只躲在庐山里面,也不能只从一个角度、一个侧面去看,而应该从东西南北等各个不同角度去看,最好是跳到高处去俯瞰,那才能真正认识庐山的真面目。这可以说是东坡居士对于般若智慧之多元、立体思维方法的“活学活用”!

这种多元、立体的思维方法对于提升心境、精进智慧人生,乃至提高企业的经营管理水平等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稻盛和夫认为,思维方法的作用有负100分到正100分的不同,实不为过。当企业的经营规划、发展模式出现方向性的错误,其负作用何止负100分!甚至可能是灾难性、毁灭性的!

三、优秀的传统智慧可以成为现当代社会管理理论的重要思想资源

对于管理理论,人们通常把它局限于企业的经营管理。实际上,广义的管理理论应当包括对人类社会活动的管理,其中就涵盖社会治理。

社会活动的主体是人,因此在相当程度上可把社会治理归结为对人的管理。就人类社会发展过程而言,我曾经把对人的管理归结为“三种关系”或“三种约定”,即“人与自我的约定”“人与人的约定”和“人与神的约定”。其中“人与自我的约定”主要表现为道德,“人与人的约定”主要表现为伦理(或契约),“人与神的约定”主要表现为宗教。以下从这三个角度来看中国传统文化、中国传统智慧在哪些方面能够为现代管理提供思想资源。

儒家思想在道德与伦理两个方面最具优长,其中有不少思想是值得传承和发扬的,如“为仁由己”“涵养德性”“自强不息”等道德思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伦理思想等,在现当代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这些思想确实应该充分发掘、深入研究,认真继承、大力弘扬!

关于儒家的伦理思想,我曾经有一个看法,它有“得”有“失”:得在于人情伦理,失在于契约精神。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传统儒家思想植根于小农经济。小农经济的特点是自给自足,社会结构是“士农工商”的等级划分,“商人”和“戏子”的地位都很低。今天可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了!原因在于,市场经济中到处都是“商品”,流通如果不算“引擎”,至少也是“纽带”。而商品的流通不可能完全靠“关系”来解决,这时候,合同、契约的地位随之上升,与之相对应,增强和提高全民、全社会的契约精神刻不容缓。因此,因应时代需要,对儒家思想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和创新性的发展,自然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课题。

至于作为“人与自我的约定”的道德,运用到社会治理层面,对应的儒家思想就是“为政以德”。但是,在现当代以市场经济为背景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仅靠“德治”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如何根据现当代的社会历史条件,在人际关系乃至整个社会关系中加强与市场经济相因应的契约精神,以及基于契约精神的法治,使得道德教化在法律治理的大框架中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就是对儒家“为政以德”思想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再进一步说,对于儒家思想,也要具体分析、具体对待。如自宋儒以后,所谓的儒家思想,基本上是指“主流儒家”(即思孟学派),而作为先秦儒家的另一大流派——荀子学派,几乎被淡忘了。思孟学派与荀子学派的最大区别,前者主张“性善”,后者坚持“性恶”。这个差别导致主流儒家的道德学说注重“为仁由己”“扩充善端”,走的是一条内向性的道路。与此不同,荀子学派以“性恶”为依据,强调礼仪教化、“化性起伪”,比较倾向于制度,把人性的“恶”关到制度的“笼子”里,用礼仪教化来改造人,改变人,提升人。如何实现儒家两大流派思想的创造性融合发展,把内向性的“扩充善端”与外向性的制度约束、“化性起伪”结合起来,这是推动传统儒家思想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又一个重大课题。

至于“人与神的约定”,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宗教。对于宗教在社会管理方面的作用,应该放到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去考察。就当今社会而言,我比较倾向于把宗教归结为敬畏心。而敬畏心对每一个人、每一个企业家都十分重要。“人在做,天在看”,“头上三尺有神明”,这是人们经常讲的两句话。说实在话,有敬畏心,总比那种“无法无天”要好得多!笃信因果,多种善因,守住底线,对于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企业,都是至关重要的。

总之,传统文化、传统智慧对于现代管理理论来说,无疑是十分重要的思想资源,如何发掘、吸收和融汇传统文化中优秀的、至今仍然具有重要价值的思想和智慧,对于构建科学的现代管理理论,确实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责任编辑:沈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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