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的全景战争小说*
——试论恰科夫斯基的《围困》
2022-02-09曾思艺
曾思艺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300387,天津)
1960—70年代,苏联文坛出现了著名的“全景小说”(也叫“全景—史诗式作品”“卫国战争史诗”“多层次、多事件的长篇小说”),其特点是:描写卫国战争规模宏大的重大战役和战争过程,既写普通士兵浴血奋战的战壕真实,又写军事统帅运筹帷幄的司令部真实,从而构成战争的“全景图”,卷帙浩繁,画面广阔,人物众多,情节复杂,时间较长,具有史诗规模,同时让真实的历史人物与虚构的艺术形象相互结合,既有文献性、纪实性,更有艺术虚构性,代表了苏联战争文学的新成就,在苏联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最优秀也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有:邦达列夫《热的雪》(1969)、西蒙诺夫的《生者与死者》三部曲(1959—1971)、斯塔德纽克的《战争》(1970—1980),以及恰科夫斯基的《围困》。
《围困》(Блокада,1968—1975)是亚历山大·鲍里索维奇·恰科夫斯基(Александр Борисович Чаковский,1913—1994)最有名的战争小说,是作家创作的代表作,也是苏联战争文学中一部著名的代表作品。它是作家“花了七年紧张劳动”(该作品1968年在《旗》杂志发表第一部,1970年第二部,1971年第三部,1973年第四部,1974年底至1975年初第五部)[1]完成的长篇小说,描写的是苏联军民在德军围困列宁格勒时期困苦至极而又英勇卓绝的斗争。这是全景战争小说的代表作之一,而且同其他全景战争小说相比,堪称一部典型的全景战争小说。具体地看,这部小说在战争叙事方面有以下几个特点。
1 场面宏大,视角变换,多层次展现全景
《围困》共五部六卷,是长达近200万字的巨著,主要描写列宁格勒从1941年6月苏德战争开始到1943年1月突围战役胜利这900多天围困的一长段史实,展示了列宁格勒被围时苏联军民的斗争生活。恰科夫斯基以宏大的场面、变换的视角,多层次地展现了这段史实的全景。
其场面宏大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敌我双方均从最高统帅写到普通士兵。苏联方面,从大本营最高统帅部斯大林、朱可夫等人,写到苏联司令员、师长、营长,更写到普通士兵以及平民百姓;德国方面,也从最高统帅部的希特勒及其左膀右臂,写到围攻列宁格勒的冯·莱布元帅及其部队,更写到其年轻的下级军官、希特勒欣赏的丹微茨中校等下层官兵。二是小说虽然是以列宁格勒的“围困”为中心,但却以描写重大战役和苏德双方最高统帅部的活动为主,作品中着重描写了普尔科沃高地争夺战、卢加防线的战斗、涅瓦河“小地”争夺战、拉多加湖运输线的开通、沃尔霍夫守御战等关键性的战争场面,而且往往是一个方面军与敌作战甚至多个方面军的协同作战,战争场面颇为宏大。三是描写了当时苏联为了争取战争的胜利,和英国与美国之间相互进行的一些重大外交活动,更是把场面扩大到具有世界性。由此可见,《围困》“把战场上的军事斗争和国际政治舞台上的外交斗争交错起来写,从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写到列宁格勒的斯莫尔尼宫,写到波罗的海、白俄罗斯、拉多加湖,又从列宁格勒写到莫斯科,写到希特勒设在东普鲁士拉斯滕堡的元首大本营——‘狼穴’”,[2]还写到英国与美国。可以说这部战争小说从苏联最高统帅部写到平民百姓,又从苏联到写德国,而且也往往是从德国最高统帅部写到高级军官和中层军官,更展示了斯大林与英美的三次斗智斗勇式的外交努力,是一部真正的战争全景小说。小说故事情节曲折动人,善于把列宁格勒的围困与莫斯科、斯大林格勒乃至当时苏联整个战争局势甚至世界形势联系起来,展示宏大的背景宏大的场面。正因为如此,苏联学者西涅利尼科夫认为:“《围困》在类型上属于通常称之为全景性的战争文学作品”,在描写人民的功勋时有一种“规模宏大的史诗般的广阔。”[3]
与其他全景战争小说相比,《围困》堪称典型的全景战争小说。如前所述,全景战争小说的代表作品主要有邦达列夫的《热的雪》、西蒙诺夫的《生者与死者》三部曲、斯塔德纽克的《战争》和恰科夫斯基的《围困》。前面几部作品尽管既写了战壕的真实又写了司令部的真实,构成了战争的全景,但往往以本国高层为主,从师、集团军到最高统帅部,直至最高统帅斯大林。《围困》则不仅如此,它还描写了下层官兵的战争生活,甚至描写了列宁格勒百姓在围困期间的日常生活,更大量描写了希特勒阵营高层的活动,从将军、元帅们的讨论、会议到希特勒“狼穴”的种种活动,此外还描写了苏联与德国之间的外交活动,以及苏联与英国、美国的外交活动,从而构成了真正的世界性的或者说国际性的大场面,凸显了苏联对德国的战争,不仅是这两个国家之间的一场战争,而且是关乎世界关乎人类的世界大战。正因为如此,诺维科夫指出,恰科夫斯基在全景小说大规模描写战争的基础上,“还力求表现国际局势,不仅表现前线的,而且表现两个敌对阵营的力量对比。因此,他常常采用政论的叙事手法,然而这完全无损于规模宏伟的描写。相反,倒使画面更宽广了”。[4]西涅利尼科夫更简要地指出,这部小说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宏大广阔,分析有力,结论分明”。[5]
其视角变换表现为,整部作品总的来说大体采用的是第三人称上帝式的叙述视角,由叙述者讲述苏联与德国从最高层到士兵的战争故事以及苏联的外交活动,但在某些章节又适当地采用了第一人称有限视角,主要表现在写到女主人公之一的薇拉时,多次运用第一人称“我”的有限视角。例如:第一卷第五章写薇拉离开列宁格勒到小城市别洛卡明斯克的姨妈家去度暑假,而他的恋人阿纳托利也紧随而去;第四卷第六章写薇拉经常去看望阿纳托利的父亲瓦利茨基,并从这个老建筑学家身上发现了对胜利的强烈信心;第四卷第八章写薇拉与负伤住院的苏罗甫采夫大尉交往;第四卷第十四章写薇拉终于认清阿纳托利自私、胆小、逃避作战的本来面目并与之分手;第五卷第二部第十章写薇拉在老院长奥西米宁的要求下,坚持记医学日记,保留宝贵的历史材料,第十一章写薇拉和兹维亚金采夫重逢并相恋,第十三章写薇拉和兹维亚金采夫遇到苏罗甫采夫大尉,他们一起埋葬了饿死的瓦利茨基。这几章都是薇拉以“我”的方式叙述一切,既力破全用第三人称叙事的单调,同时也与第三人称叙事形成某种对照:第三人称多叙述战争、外交等大事,薇拉的第一人称则更多叙述小儿女的情感、思绪,和人民在战争中的苦难,以及人民对战争胜利的信心等。或运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如小说一开篇即写兹维亚金采夫少校和科洛霍夫上校在“莫斯科”旅馆里,兹维亚金采夫突然被安排到新的条件很好的房间去住,这使他们大惑不解。后来才知道,这是他在斯大林组织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只有人民委员、元帅们、将军们才能参加的对刚结束的芬兰战争进行总结的会议上大胆发言说了真话,赢得斯大林的好感而产生的结果。这种第三人称有限视角一方面让本来不可能的事情显得真实可信(苏联有读者指出,一个少校军官在这种级别的会议上发言根本就不可能。恰科夫斯基本人却宣称:“我需要让能够讲出我们备战中缺点之人在会上发言。”[6]另一方面也让叙事人称有所变化。第二卷第十一章写丹维茨去见希特勒也采用的是第三人称有限视角。
由此可见,上述宏大的场面、变换的视角,的确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现了苏德战争的全景,更真实生动地展示了围困期间列宁格勒百姓的生活与心理。
2 人物众多,虚实结合,多角度反映历史
白照芹指出,《围困》的篇幅庞大,结构复杂,人物众多。据统计,小说中出场的有姓名的人物达130余人。其中着重描写、清晰地展现了人物思想面貌的约38人(苏方29人,德方9人)。在这些人物中,既有真名实姓的历史人物,又有作家依据生活实际虚构出来的典型人物。作家严格遵循历史真实性的原则,按照实际曾经发生过的事件的本来面貌描写历史人物,而把虚构人物穿插于其间,做到虚实结合,不仅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情节更加富于戏剧性,而且也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7]黄仕荣更具体地谈到,恰科夫斯基的《围困》,刻划了近300个人物,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有百人之多。其中有苏联党政军领导人和著名的将领:斯大林、莫洛托夫、日丹诺夫、伏罗希洛夫、朱可夫等等;还有法西斯营垒中的头目和将领:希特勒、戈林、希姆莱、戈培尔、里宾特洛甫等等,丘吉尔的特使比威尔布鲁克以及罗斯福的特使霍普金斯、哈里曼、英国外交大臣艾登等等。对这么一大批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恰科夫斯基都作了生动具体而详尽的描写。几乎对每个人的出身、来历、外貌特征、性格特点、他们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他们的相互关系,他们细微的心理活动等都写到了,使他们达到典型的高度。[8]陈敬咏更是宣称,《围困》中出现的苏联反法西斯战争中众多历史人物是苏联文学前所未有的,特别是法西斯营垒中的代表人物,更是如此。[9]
仔细考察,《围困》中出现的近三百个人物,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如苏方的斯大林、朱可夫、伏罗希洛夫、莫洛托夫、日丹诺夫、华西列夫斯基、霍津、费久宁斯基、库兹涅佐夫、沃罗诺夫、杜哈诺夫、沙波什尼科夫、贝利亚、米高扬、柯西金等等,德方的希特勒、戈培尔、戈林、里宾特洛甫、希姆莱、凯特尔、布劳希奇、哈尔德、约德尔、冯·柏克、冯·莱布、曼施泰因、古德里安等等,以及英国的外交大臣艾登、丘吉尔特使比威尔布鲁克和美国的罗斯福的特使霍普金斯、哈里曼等等。苏联学者奥夫恰连科指出:“《围困》中使我们一直感兴趣的是真实历史的那部分描写……交战双方都是通过真实人物来表现的(主要关注杰出历史人物)——这使人对小说的兴趣更加浓厚。”[10]一类是虚构的人物,如工程兵少校兹维亚金采夫,老工人老布尔什维克科罗廖夫及其女儿薇拉,老建筑学家瓦利茨基,红军基层干部帕斯图霍夫、苏罗甫采夫,还有德国党卫军少校丹维茨等。
《围困》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有两个特点。一是塑造敌方形象不够成功,主要在于作家意识形态性太强,过于贬低和丑化德军元首、将领和下层官兵,因而其形象都是模式化的坏人,过于单一;但塑造苏方形象却比较成功。二是虚构人物不够成功,而历史人物却塑造得颇为成功。因此,诺维科夫宣称:“《围困》中真实的历史人物比许多虚构人物刻画得更具艺术技巧。”[11]一般来说,历史人物不好描写,因为受制于历史真实,而虚构人物往往可以放开写,所以最能出彩。而《围困》恰恰相反,虚构人物绝大多数塑造得颇为单薄,缺少变化(哪怕是自私自利的阿纳托利,经历了被女友薇拉赶走和父亲瓦利茨基的教育,却依然毫无变化)。限于篇幅,此处仅以最重要的主人公兹维亚金采夫为例,稍加论述。
兹维亚金采夫形象在小说中塑造得不那么成功,关键在于作家把他观念化(正面人物、红军优秀军官的化身)和工具化(串联众多场景,沟通上下人物)了。苏联学者西涅利尼科夫指出:“兹维亚金采夫是一位在长篇小说中赋有特别功能的主人公”,[12]陈敬咏更是对此有比较具体的分析。他指出,作家试图通过兹维亚金采夫这个形象表现红军军官的某些优秀品质:高度的思想觉悟、忠于职责、精于业务、善于在任何艰难条件下完成任务……总之,兹维亚金采夫是作者刻意塑造的正面人物。但是,总的看这个人物缺乏完整的艺术性。兹维亚金采夫的活动贯穿于五大卷小说的始终,这个青年军官经历了将近两年的战斗历程。可是,我们只看到他在官阶上的陡升,却看不到他在思想上的成长。正是由于作者的主观“需要”,使兹维亚金采夫形象的艺术完整性受到了损害。[13]
《围困》塑造历史人物却颇为成功,如伏罗希洛夫、戈沃罗夫、日丹诺夫、费久宁斯基、华斯涅佐夫等。朱可夫虽然出场不多,着笔也不多,但作家却能用不多的笔墨写活这位人物。如伏罗希洛夫被任命为列宁格勒方面军司令员后,“面对集结起来的德军,列宁格勒的防御混乱无序”,[14]只是被动、消极地敌人攻向哪里,就派部队到哪里去阻挡、抵抗。西方有学者甚至认为:“最高统帅部代表伏罗希洛夫元帅,在负责列宁格勒防务事宜期间与其说是在做贡献,还不如说是在捣乱。”[15]因此到了1941年9月,列宁格勒已经极端危急。就在此时,朱可夫临危受命,马上赶往总参谋部和情报部,不仅了解列宁格勒的局势,而且了解全国其他战线的局势,然后火速飞往列宁格勒,并且雷厉风行,立即开始工作。他沉着冷静,怒斥报告“极其紧急情报”的惊慌失措的西多罗夫少校,命令他必须守住自己的地段,否则送上军事法庭;然后听取报告,具体了解列宁格勒的情况,并且对毫无针对性的防御,指出不能在整条战线上平均部署部队,而应该在德军坦克部队已经楔入的乌里茨克和普耳科沃高地,调整并集中主力部队,并马上根据实际情况,明确而绝对地调整部队部署。这样,不仅改变了战争的打法,而且让上下官兵精神一振,有了主动进攻的心理,从而稳定了战局,守住了列宁格勒。以致苏联学者奥夫恰连科认为:“在《围困》中,这些人物都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说话和行动的。每一分钟都饱和到极限。朱可夫将军刚刚抵达列宁格勒。一小时后他出现在斯莫尔尼宫。把斯大林那像格言一样简洁的字条转给伏罗希洛夫。‘给指挥官搬椅子!’伏罗希多夫大声吩咐。没过几分钟,朱可夫已经在列宁格勒前线指挥战斗。他的命令清晰明确,格外大胆,完美而独立。他的话语也极富特色。这是生活。但这也是《围困》作者创造的一个传说。”[16]
由于朱可夫的镇静理性,总是从全局考察战争,又能根据实际情况,雷厉风行,干脆利索,灵活而果断地采取对策化解危机,因此,在小说中他几乎就是一个“救火队员”,哪里危急,就派他去,而他一去,必定化险为夷:是他,稳定了列宁格勒的局势,守住了这座城市;是他,赢得了莫斯科保卫战;还是他,解救了斯大林格勒,并且消灭了德国精粹的保卢斯集团军。保加利亚学者、批评家叶夫列姆·卡郎菲洛夫认为《围困》中塑造的朱可夫形象“异常鲜明”。在他看来,小说的另一个优点是:对两军司令部及其领导人进行对比时,就会发现苏军统帅在道德上的优势和高度明显高于希特勒的将军们。另外,他们的创造力也明显高于后者。因为与希特勒冷酷而精准的战略意图相对立的是高超的战争艺术,那恰恰就是创造者的艺术。[17]
尽管有人认为,小说中的斯大林形象塑造是不成功的,如许贤绪认为,《围困》中的斯大林形象基本上反映了朱可夫对他的看法。他没有“科学预见的才能”,错误估计希特勒发动战争的时间,在战争的最初几天里惊惶失措,甚至躲在家里不露面;他没有军事指挥才能,在战争形势分析、战略指导思想、战役部署等方面总是与朱可夫意见相左,而结果总是证明他错了。他的固执和绝对权威地位使红军大吃苦头。《围困》对斯大林的肯定是抽象而又无可奈何的,对他的否定则是十分具体的。只有在外交活动方面,作者对斯大林作了全面的肯定。战争初期,外交活动频繁,斯大林在会见美、英来使时态度镇定、自信,对国际国内形势了如指掌,准确及时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使对方有的肃然起敬,有的张皇失措。总之,在恰科夫斯基的笔下,斯大林是个蹩脚的军事家,同时却是个出色的外交家。这反映了作者的实用主义立场,因为斯大林在战时和战后的全部外交活动,都与苏联的新边界以及整个欧洲政治地理有关,这是不能否定的,而迎合朱可夫的观点在当时是一种时髦。但这样把斯大林写成在军事上和外交上判若两人,是不合逻辑的,读者从中看到的不是斯大林性格中的矛盾,而是作者自己的矛盾。[18]
但在笔者看来,小说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的恰恰是斯大林形象(苏联学者西涅利尼科夫也认为:“小说中的斯大林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力量和自己的弱点的活生生的人”[19]),其成功之处在于通过一系列战争和外交事件,写出了斯大林性格的矛盾复杂性和发展变化,既写出了他作为最高领导人的优点,也写出了他在苏德战争初期的失误,更客观地描写斯大林醒悟后的英明决策,还写出了他的人情味。
小说多处写到斯大林性格的矛盾性,如他不许别人有或真或假任何虚荣和自满的表现,可同时又鼓励对自己的个人崇拜,又如当众对他讨好,称他为“伟大的斯大林”、“领袖和导师”,他可以接受甚至鼓励,但在谈公事时却不能忍受别人的阿谀奉承。小说进而写到战争初期斯大林变得较为宽容,能够听取军事专家们的意见,而且他在作出某种重大的决定时,通常总是依靠统帅部里的高级军事首长和党的领导人的学识与经验,也考虑总参谋部和各个方面军司令员的意见。在这特殊时期,斯大林意志灵敏的头脑、组织才能与军事才能等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但在一些大的战役指挥方面,他有时不免固执己见,甚至为此处罚执不同意见的人(朱可夫就因为不赞成其不切实际的想法而被一度贬职)。但小说最终充分肯定,在赢得卫国战争的胜利中,“作为最高统帅的斯大林是作出了重大贡献的”。
小说进而写到斯大林的矛盾性格在战争中的发展变化,不过,也常常出现反复。小说写道:战争中的每一个月、每一天都在影响着斯大林的性格,使他变得较为宽容,较为喜欢倾听别人的意见,较为重视人,特别是方面军和集团军的司令员了。但是这些变化的产生并不是没有经过内心斗争的。时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从前的斯大林,相信自己的智力胜过周围所有的人,深信多年政治经验不仅增长了他的才干,也赋予他以作出唯一正确决定的不容置疑的权利,这时从前的斯大林有时就压倒那个已经深知失败的痛苦和过于自信所产生的最严重后果的斯大林。他热切地渴望扭转战局,渴望战胜敌人,这是很自然的。苏军的英勇抵抗,证明它不仅有能力打防御战,而且在很多情况下还能迫使德国人后退,这就更增强了斯大林的信心,相信他提出的目的立即能够达到。他热切地渴望扭转战局,加上远没有彻底克服的认为自己看问题比任何人都深刻的自负,有时候就促使斯大林作出了以后使他不能不为之后悔的行为,尽管只是暗自后悔。此刻,深信自己掌握了终极真理的从前的斯大林,又与学会了尊重别人意见、认识到自己的不正确、必要时会作出让步的斯大林,重新展开了斗争。结果是从前的斯大林占了上风。①
小说还通过斯大林把中学同学、早年的革命同志列瓦兹·巴卡尼泽请到克里姆林宫,表现斯大林的人情味。尽管他们已经分别了40多年,从未联系,当斯大林看到这个名字,猛然想起中学和早年革命时期的往事后,马上吩咐把列瓦兹“带到我这里来”。见面后,他邀请列瓦兹一起共进早餐,关心他的身体,对他恋恋不舍。这样,小说就写出了“钢铁”般的革命领袖斯大林的人情味。
正因如此,学者潘科夫指出:“小说《围困》对斯大林的总司令形象塑造比其他或多或少地刻画过他的任何作品都细致。当然,恰科夫斯基不企望完整地表现斯大林的性格特征。小说中有些情节强调战争进程如何对斯大林产生影响,如何改变他对人们的态度,如何提醒他仔细权衡军事领导人的意见和经验,这些情节是重要的。……在为数众多的场景中,斯大林被表现得相当多样化——有与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官的交流,也有单人独处的情景(在思考和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刻)——但无论哪种情景,他都在做要求集中思想、意志、考虑当代现实诸多因素的大事。”[20]
3 纵横结合,前后呼应,严谨而真实地描写战争
所谓纵,是指小说大体采用编年史的方法,从1941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前四天开始,逐年描写,一直到1943年1月突围战役胜利,表现列宁格勒被围困前后900多天列宁格勒的苦难生活与战斗场景,对所描写的历史事件特别是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作了几乎是“编年史”般的真实描写,从而具有了真实性和深刻性。所谓横,指的是小说不仅描写列宁格勒,而且把列宁格勒战役放到整个苏德战争的全局中去表现,更花了不少笔墨,描写德军最高层和将军们的战略布局和战争会议,进而把苏德战争放到世界性或者国际性的背景中加以表现,描写了苏联与英国、美国等的外交谈判,以此说明这场战争不仅是苏德之间的一场战争,更是关系到人类前途的一场战争,表现出其他全景小说少有的世界视野或国际视野。黄仕荣指出,《围困》在真实描写卫国战争的广阔画面的同时,对敌、我、友三方面在战争中的地位、对战争的态度、优势和劣势、彼此间的关系等方面,都作了详尽的剖析,从而加强了战争描写的深刻性。就以所涉及的国际关系来说,作品将苏、美、英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描写得入木三分。在《围困》的五大卷篇幅里,作者对斯大林与英美两国使节的会见或谈判,有三次集中描写。作者将笔触深入到事件的深层,深刻剖析和精细描写了当时的形势,斯大林本人对形势的估计,斯大林的内心活动以及这些英美使节本人的身世、政治观点,对共产主义的一贯态度和他们目前对形势的估计,甚至对他们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他们此行的用意等。通过这些深入的剖析和精细的描写,将英、美、苏三方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对德国法西斯的态度、作用作了真实、深刻和艺术的揭示。这不仅有助于读者对历史的认识,也使他们受到艺术的感染。[21]《围困》的纵横结合,既使作品因为编年史而显得真实深刻,又因为国际视野而使小说具有相当的广度与深度。
前后呼应在小说中运用较多,使200万字的作品前后勾连,结构严谨。
一是通过兹维亚金采夫及与之有关的几个主要人物进行前后呼应。在小说的结尾,兹维亚金采夫不仅见到曾一同工作过的科洛霍夫,并从他那里得知了自己所深爱的其女薇拉还活着,在列宁格勒对岸的沃尔霍夫方面军卫生营服役;还写了兹维亚金采夫似乎看到和他在卢加防线一同战斗的苏罗甫采夫大尉领兵从涅瓦河上冲向对岸德军阵地打破围困,且知晓了同时和他在卢加防线一同战斗的帕斯图霍夫为了救伤残的战士而英勇牺牲;更写到他在掩蔽部门口见到被押送去受审的、曾在卢加附近用望远镜看到过的丹维茨。兹维亚金采夫还见到自己曾经给他留下不错印象的沃尔霍夫方面军副司令员费久宁斯基,并且这位副司令员还想把他从列宁格勒方面军要到自己那边去;还见到华斯涅佐夫——他不仅在第一部里听他谈工事建筑,而且在第四部里帮他寻找薇拉和帕斯图霍夫;更重要的是,他在相隔一年半后再次见到在卢加防线见到过的苏联元帅伏罗希洛夫,而且元帅告诉他,1941年夏天他在卢加防线所讲的那些话对自己很有用,也很必要,就像是一朵火花,与明天代号为“火花”的战役很有关联。这种前后呼应,不仅串联起上层和下层,苏军和德军,而且使作品过去与现在结合,前后勾连,结构严谨。
二是其他多位人物构成的前后呼应。费久宁斯基曾跟随朱可夫到列宁格勒指挥作战,在朱可夫被召回莫斯科指挥莫斯科战役后一度还独当一面指挥列宁格勒保卫战,最后被调离列宁格勒方面军,到第五集团军担任司令员,但在列宁格勒解围战中,他又被调到列宁格勒,担任沃尔霍夫方面军的副司令员。而因为最初指挥不力导致列宁格勒危急的伏罗希洛夫元帅曾被斯大林召回莫斯科,在列宁格勒解除围困的关键战事中,又作为统帅部的代表派往列宁格勒。朱可夫曾在列宁格勒极其危险的关头一度到这里救火,到解除围困时,又被斯大林派往沃尔霍夫方面军协同指挥。阿纳托利则在结尾时因为见到由于战败被俘的德军上校丹维茨,而想起自己在第一部曾经被德国人抓住并受丹维茨胁迫而朝自己人克拉夫佐夫开枪,随即抛弃恋人薇拉独自逃跑,此时见到丹维茨害怕被其认出从而原形毕露,因此狂奔乱跑,结果被地雷炸死。从第一部开始,青年丹维茨就对希特勒盲目地无限崇拜,然后铁的事实让他终于认清了希特勒的真面目,在第五部,他对希特勒的崇拜之梦最终破灭,甚至对他产生了憎恨之情。
这种多人构成的前后呼应,主要作用是让作品前后勾连,结构紧密,个别也写出了人物心理的发展变化,如丹维茨对希特勒从崇拜到憎恨。
这样,尽管《围困》人物众多,时而苏军时而德军,时而上层时而下层,时而苏联时而英美,大度跳跃,结构复杂,而且篇幅巨大,但由于上述纵横结合、前后呼应,使得整部作品依然脉络分明,层次清晰,照应周密,颇为严谨。
综上所述,《围困》较之其他全景小说场面更宏大,视角也较多一些变换,人物塑造更具立体感,结构虽然纵横开阖更大,但却颇为严谨,因此,马家骏等学者认为:“《围困》反映的时间长,历史画面广阔,情节结构曲折复杂,军事斗争与外交斗争相结合,虚构人物与历史人物众多,而虚构人物(如青年军官兹维亚金采夫)则起着串联情节和评价历史人物的作用。恰科夫斯基作为列宁格勒前线记者和围城情景的目击者,真实地反映了列宁格勒保卫战,同时他还利用了大量文件、回忆录、日记等材料,成功地把艺术虚构和纪实性结合起来,读来使人倍感亲切、令人信服。可以说《围困》是‘全景文学’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22]而俄国学者西涅利尼科夫则宣称,由于灵活“运用多种多样的表现手法,恰科夫斯基获得了极大的艺术自由”。[23]正因为如此,《围困》成为1960—70年代“全景战争文学”的代表作,并于1978年获得苏联文艺最高奖——列宁奖金。
注释:
① 本文中所引用的《围困》中的文字和内容,均出自亚·恰科夫斯基.围困(第一卷—第五卷)[M].叶雯,江峨,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1979。为节省篇幅,不一一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