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21世纪凯恩非洲文学奖作品的主题倾向*
2022-02-09林晓妍
林晓妍
(北京外国语大学亚洲学院,100089,北京)
2000年,凯恩非洲文学奖(Caine Prize for African Writing,简称凯恩奖)设立,旨在奖励非洲作家原创的短篇小说,颁给以作品表现非洲精神,并用英文出版的非洲短篇小说作家。对于作者是否生活在非洲未作要求,受奖作品可以是翻译自非洲本土语言创作的作品,但必须以英语出版,一年颁奖一次,奖金为1万英镑。该奖以布克公司前任董事长和布克奖经营委员会主席迈克尔·凯恩(Sir Michael Harris Caine)命名,因而有“非洲布克奖”之称,是非洲英语文学的重要文学奖项之一,从某种意义上代表着非洲国家英语文学创作的水准。首届凯恩奖在津巴布韦首都哈拉雷的2000年度国际书展期间颁奖,次年9月在内罗毕书展再次颁奖。此后每年7月份在牛津大学的宴会上宣布获奖者,届时所有入围的候选人都应邀参加宴会,同时安排作品朗读、签名售书以及媒体见面等活动。
凯恩奖作为非洲重要文学奖项之一,受到学界诸多关注。恩杰里·吉斯莱(Njeri Githire)在《新视野,新声音》(NewVisions,NewVoices)一文中对凯恩奖获奖作品进行了简单介绍,并对该奖项予以肯定,认为其接纳了非洲新生作家的创作,关注到了“边缘”作家的作品。利兹·艾特里(Lizzy Attree)在《凯恩奖与当代非洲写作》(TheCainePrizeandContemporaryAfricanWriting)中提到,凯恩奖已经实现了将非洲新一代作家带到世界舞台的目标,同时对凯恩奖的未来发展持乐观态度。当然,因凯恩奖由英国设立,且获奖作品必须为英语短篇小说,许多学者对凯恩奖持批判态度,认为该奖项是为引导非洲文学走向而设立,非洲作家会为迎合西方而书写大众认知里贫穷、落后、无知的非洲。再者,因殖民历史因素,非洲文学不可避免会受到欧洲文学的影响,以致有人想当然地认为非洲文学是欧洲文学的一部分,非洲并没有自己的文学。然而,统观凯恩奖获奖作品,可以看到受奖作品并非是西方所期待的主题,而是更多地呈现出作家对非洲现状的种种思考,在作品主题上显示出更深层的“非洲意识”。这也说明21世纪的非洲文学不再执着于表现其前辈作家们热衷的非洲本土文化与殖民文化之间的对立冲突,而是通过多样化的主题打破外界对非洲的固有认知,展现出身为非洲人的自豪感。
1 政治主体意识
殖民书写一度是非洲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这与其被殖民历史密切相关。不可否认,在被殖民的过程中,西方政治对非洲政治环境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殖民列强试图留下宪政、自由和民主的遗产,然而在殖民时期,殖民统治者却故意压制非洲人的自由和政治代言。”[1]西方殖民者在殖民期间为巩固自身话语权而剥夺非洲人民的话语权,这种实质为专制的统治模式在非洲国家独立后基本上保留下来,使得权力集中在少数官僚和军事寡头的手中。索因卡的小说《孔其的收获》便是对尼日利亚独立后专制独裁的抨击,索马里作家纳鲁丁·法拉赫(Nuruddin Farah)在《昨日,明日:索马里侨民的声音》中展示了索马里后殖民时期专制统治造成的后果。可见,21世纪的非洲作家们对于西方政治遗留问题深恶痛绝,不断思考非洲文学的革新问题。
2001年,获凯恩奖的作品是尼日利亚小说家、诗人海伦·哈比拉(Helon Habila)的《情诗》(LovePoems),该作品是短篇小说集《监狱》(PrisonStories)的第一篇,以年轻记者隆巴(Lomba)的视角,展现了萨尼·阿巴查(Sani Abacha)独裁统治期间的一系列故事。1993—1998年间,尼日利亚在阿巴查上将的独裁统治下,政局稳定,但也存在大规模政治迫害和严重的贪污腐败现象。《情诗》中,隆巴在外出执行任务时遭逮捕监禁,在监狱中替近乎文盲的监狱长给女友写情诗。哈比拉在作品中揭露了监狱内部的军事运作系统,最强囚犯与看守沆瀣一气。根据体力,最强的囚犯会成为看管其他囚犯的“当权者”,当敌对团体的人试图“掌权”时,就会发生暴动。《情诗》可以说是阿巴查政府统治时期军权社会运作机制的缩影,作者将国家的统治影射于监狱范围内,而监狱是专制统治得以有效施行的重要机构。阿巴查通过军事政变掌权,“尼日利亚的多次军事政变的借口往往是文官政府贪污、腐败而无能,其实他们上台后这些情况比文官政府有过之而无不及。”[2]1990年代,非洲遍地高呼民主。尼日利亚反对阿巴查专制统治的呼声也很高,阿巴查通过收买、威吓来平息事态。“1990年代是紧张的十年,充满了以逮捕、谋杀为主的巨大政治、社会动荡。”[3]这种动荡一部分原因也是西方遗留的“民主”体制逆转为极权政体带来的社会崩溃,军人政变和政治竞争使得尼日利亚当局成为一个分散且效力低下的政权。《情诗》一面是对殖民历史的批判,一面是对尼日利亚“西式”民主进程的反思。非洲作家在回顾历史遗留问题的同时,也审视当代非洲社会中的弊端,以重构非洲文学中的历史内涵。
2012年,尼日利亚作家巴巴图德·卢提密(Babatunde Rotimi)的《孟买共和国》(Bombay’sRepublic)获得凯恩奖。该作品似乎是《情诗》的续篇,在小说开篇便提到一座数年来无人问津的山顶旧监狱,和阿巴查时期一样监狱象征着无法撼动的政府,不同的是卢提密以二战为故事背景,而非1990年代。二战后,主人公孟买(Bombay)从缅甸回国,彼时尼日利亚民族主义领导人对殖民主义者的批评十分激烈。因为孟买没有住所,区长把他安排在山顶的旧监狱。孟买回国后,积极参与政治讨论。在他的民主性宣言受到压制后,孟买将山顶旧监狱改造为“共和国”,并宣称他和他的住所独立于大英帝国,并模仿西方律法列出一系列条例。在作家的笔下,个体宣告独立,加之律法就是独立共和国,这一情节可谓是对西方“民主”的最大讽刺。作者没有直接批判殖民统治对尼日利亚的负面影响,而是通过个体对民主的片面理解,暗讽政府对西方的盲目追崇,这种追崇已经不局限于文化和生活习惯,而是上升到了政治层面。孟买在西方强烈的民主制度宣传下所建立的“共和国”,是对西方律法的盲目搬用。这也暗示了尼日利亚多次实行民主选举却失败的原因,不考虑国情而一味效法“西式”民主,显然这对非洲国家发展没有实质性帮助,反而加深了外界对非洲的错误认知。
从小说整体来看,作者不仅讽刺了执政者对民主性的错误认知,同时也挖掘了二战期间非洲士兵或者尼日利亚士兵在缅甸前线的历史,对二战期间被忽略的非洲重新定位。作者通过对过去的探索,将历史与现实相交织,给读者以历史的纵深感。在殖民者的宣传下,“即在所有的文明和开化的国家里,黑人象征罪孽。黑人代表道德标准低下的原型”。[4]就像作者在小说中提到的,尼日利亚士兵们居住的缅甸村子里的村民来看非洲士兵洗澡,因为他们认为黑人有尾巴;尼日利亚士兵们在和日本人作战时,却发现日本人提前跑了,因为白人长官宣称黑人吃人。尼日利亚作家通过对某个特定时期的政治剪影和历史挖掘,批驳和嘲讽了对非洲人形象的矮化和低劣化,西方殖民者对非洲人形象的歪曲与殖民者自认对非洲政治具有“指导责任”可谓是相辅相成。
事实上,殖民者对非洲的政治干预不仅破坏了政府的职权,也打破了政府与公民之间的纽带。“在任何国家,政权的首要责任是保护公民的基本权力,这也是一个政权存在的合法依据。”[5]外界的干预使得部分非洲统治者忽视了民众的真正需求。2004年,津巴布韦作家布莱恩·奇夸瓦(Brian Chikwava)在其获奖作品《第七街炼金术》(SeventhStreetAlchemy)中,通过主人公菲索(Fiso)讲述了试图建构街区话语权的故事,通过警察的不作为诠释了政府与公民之间的断裂,以此批驳和嘲讽统治者对民众需求毫不通晓。话语权是公民的政治诉求表述,也是将本国人民凝聚在一起的绳结。小说揭示了政府与公民之间的断裂,这种断裂固然有其历史因素,但作者着重考量政府自身原因。基于对非洲历史的深刻洞察,21世纪的非洲作家们在作品中呈现出浓烈的政治关怀。
显然,上述凯恩奖获奖作品表现出来的政治性,并不是西方读者以往印象中的部族分裂对立、暴力斗争、文化冲突等带有“非洲印记”的主题。这些作品体现的是作家们对非洲政体走向的关怀,并试图通过文学作品调动非洲人民的政治主体意识。进入21世纪,非洲国家局势看似渐趋稳定,“但是非洲国家仍然面临着民族国家建构、治理能力提升以及实现政治稳定的艰巨任务”。[6]从21世纪凯恩文学奖获奖作品的考察来看,当代非洲作家们通过对殖民遗留问题和本国政治发展的思考,表现出非洲本土书写的自我意识,对非洲历史的深层认同。
2 非洲身份认同
随着非洲作家对当代非洲文化、文学的自我觉醒,去殖民化成为非洲文学中的另一重要特征。去殖民化写作是打破殖民历史的禁锢,立足于非洲自身,构建非洲主人意识。“非洲文学几乎都需要面对文化身份问题,即‘我是谁?’”[7]对于这个问题,非洲作家会表现出迷惘和彷徨,尤其是在殖民统治时期和国家独立之初,这种氛围笼罩着非洲。21世纪的非洲作家以凯恩奖为媒介,通过短篇小说将向世界展示了非洲的独立性、独特性。
凯恩奖的创办或许对非洲作家的创作主题有一种潜在的引导性,但作家们却表现出显著的非洲主人意识,为树立非洲人新的身份认同观而努力。2000年,获首届凯恩奖的短篇小说是苏丹作家蕾拉·阿伯勒拉(Leila Aboulela)的《博物馆》(TheMuseum)。小说以苏丹留学生莎迪雅(Shadia)与苏格兰学生布莱恩(Bryan)的日常为主线,展现了非洲和西方在文化、生活方式和知识方面的差异,但小说的着眼点并不在这些差异所引发的冲突上,而是主人公莎迪雅对自己非洲身份的认同。莎迪雅确实很向往布莱恩的潇洒做派,但她也当面指出他的头发太长、耳环不好看。对于布莱恩的不礼貌行为,莎迪雅也暗暗嘲笑,并将布莱恩和她在非洲的未婚夫相比,发现布莱恩既没有她的未婚夫懂得多,也无法欣赏非洲的美。当布莱恩为她做出改变(剪头发、摘耳环)时,她隐隐得意,为自己的审美观得到对方认同而骄傲,为非洲人骄傲。作者通过一系列的细节描写表现出莎迪雅对自我审美意识的认同,对自己非洲身份的强烈认同感。然而莎迪雅的自信被苏格兰博物馆里的“非洲”击溃:这里让人以为非洲只有丛林和羚羊,博物馆里展示的是欧洲人想象的非洲:原始、落后。显然这也是大多数人对非洲的普遍认识,大草原、原始、贫穷和政治动荡。博物馆本应传达客观公正的信息,而非洲是古人类和古文明的发源地之一。这一展示不仅使人们忽略了非洲丰富生态资源和矿产资源,更是抹灭了非洲人的历史。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中提到“黑人不再应该被置于面对这种进退两难的地位:变成白人或消失。”[8]“博物馆”抹灭了非洲的历史,也抹杀了非洲文化和非洲身份,瓦解了非洲人的身份认同意识。小说在主人公对非洲身份的自信与“博物馆”对非洲身份的瓦解之间呈现出强大的张力。
文化自信推动当代非洲作家关注非洲国际形象,非洲人的身份认同和身份构建也成为其重点关注主题。2002年和2003年的凯恩奖获奖作品着重表现了对文化身份的探寻问题。肯尼亚作家宾雅婉戈·瓦奈纳(Binyavanga Wainaina)的获奖作品《发现家园》(DiscoveringHome)是一部寻根之旅,女主人公生长在肯尼亚,后到南非开普敦工作,之后移居西方国家。她的妈妈来自乌干达某个部落,她的一个姨妈在卢旺达的战火中幸存,另一个姨妈生活在纽约。当她随母亲去乌干达参加家庭聚会、庆祝外祖父母的钻石结婚纪念时,她感慨于全家百余名成员从世界各地赶回非洲家园,他们说着法语、斯瓦希里语、英语、基库尤语、卢旺达语、乌干达语和恩德贝勒语。对非洲历史的重新挖掘,使作者的书写对医治殖民统治所造成的心理创伤、建立新的身份认同,开始新的生活奠定了基础。
2003年,肯尼亚作家约冯妮·阿蒂亚姆博·欧乌尔(Yvonne Adhiambo Owuor)的《低语的重量》(WeightofWhispers)则更注重对个人身份的探求,主人公波尼费斯(Boniface)是一个部落王子,但是部落在侵略者的摧毁下四分五裂。在卢旺达总统和布隆迪总统遇刺后,为了逃离家乡的动荡,波尼费斯与直系亲属一起搬到了内罗毕,试图获得去欧洲的签证。随后的几个月里,肯尼亚对滞留的外来人员进行“难民”登记。而波尼费斯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这就意味着他面临着部落王子身份消失的困境。此时,他的身份依然是“非洲人”,但承担所谓“庇护”责任的美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拒绝给他任何庇护权,他“想对那个女人大喊:我是王子,外交官波尼费斯·库瑟曼(Boniface Kuseremane)”。[9]美国大使馆的行为使他面临着“非洲人”身份的消失,这是对西方所谓的“庇护”行为的批判。欧乌尔一代作家与肯尼亚独立后“黄金时代”作家有很大不同,“他们有说教意愿去尝试创作带有政治指控和责任感的文学。”[10]由于帝国主义及殖民主义长期的统治和压迫,知识分子和作家作为精神领袖最先领悟到时代的脉搏,责无旁贷地担负起引导大众正确面对身份认同的使命,通过作品呈现对建构非洲民族新的身份认同的美好构想。
2013年,尼日利亚裔美国作家托普·弗拉林(Tope Folarin)的作品《奇迹》(Miracle)获凯恩非洲文学奖。小说以一个13岁尼日利亚男孩为叙事视角,讲述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德克萨斯州北部,参加尼日利亚教堂的礼拜和庆祝活动,见证奇迹的发生。移居美国的非洲人期望在美国遇到“奇迹”,显然“奇迹”一词被赋予了其他含义。对西方国家的盲目信从,给了一些人无畏的底气,认为在异乡能过的更好。但是异国他乡的飘零感,只能通过宗教疏导和慰藉。在宗教团体中,人们找到了基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就像尼日利亚牧师所宣传的:“你并没有忘记故乡的家人,没有忘记把你送到这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11]作者借助连续两个“没有忘记”讽刺了异国新身份带来的“奇迹”,同时强化了对非洲身份的信仰和对非洲文化的坚持。
以上获奖作品中,作家们以不同的方式强调了自己的非洲身份和作品的非洲属性。对于非洲作家而言,使用本土语言写作是最能表达自己思想与文化身份的方式,然而本土语言的写作显然限制了读者的范围。非洲现代文学的发展除了自身文化历史的因素,“又必然要受到宗主国在文化领域内所实行的政策的影响”。[12]凯恩奖在语言层面上尽管的确具有一定的诱导性,无形中扩大了英语在非洲作家中的使用范围。但是,英语创作并没有使非洲作家屈就描写西方人“想象”的非洲,而是表现出强烈的“非洲身份意识”。
3 当代社会问题意识
部分西方评论家对非洲短篇小说持批评态度,部分原因是德里达对其“缺乏自主意识形态”的评价。[13]但是通过以上两部分可以看出,非洲作家在去殖民化书写中,呈现了非洲文学自身的魅力。凯恩奖在一定程度上催化了21世纪非洲文学,“成为共同体认同和自豪感的节点,一种确立‘我们’和‘我们的’的方式”。[14]它也推动了越来越多的非洲作家关注现当代社会普遍性的问题,呈现出其世界关怀意识。这也说明21世纪的非洲作家走向了更广阔的现实世界和文本世界,不仅仅局限于与非洲相关的文学主题。
2009年,尼日利亚作家以帕法斯·C.欧森杜(Epaphras C.Osondu)凭借其小说《等待》(Waiting)赢得奖项。《等待》讲述了战争的毁灭性及其对儿童身心的摧残。正如故事的标题所暗示的那样,在一个难民营中,孩子们在等待生存机遇。红十字会给他们拍照,把照片发出去,幸运的话,有家庭喜欢某个孩子,他就摆脱了饥饿、战争的恐怖以及成为儿童兵的可能。2010年塞拉利昂作家奥卢费米·特里(Olufemi Terry)的获奖作品《持棍打架的日子》(StickfightingDays)则从一个努力生存的男孩身上出发,讲述在垃圾场谋生、用棍子打架生存的经历,刻画了一位“荷马式英雄”。2011年,津巴布韦作家诺维奥莉特·布拉瓦约(NoViolet Bulawayo)的获奖作品《抵达布达佩斯》(HittingBudapest)讲述了六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在街上闲逛靠摘街道上的番石榴来填饱肚子,他们将不同的街道命名为梦想生活的地方,幻想着布达佩斯和美国的生活,希望有一天能摆脱饥饿,生活在干净整洁的城市。
三部作品在创作主题上具有共性,也有个性。这三部作品皆从儿童视角出发,展示了孩子们为生存努力奋斗的精神。而这些为生存而努力的儿童并不仅存在于非洲。凯恩奖的创立旨在“通过将非洲英语文学带给更广泛的读者,让人们日益认识到非洲英语写作的价值、其丰富性和多样性。”[15]显然,21世纪的非洲作家以自己的获奖作品展示了非洲文学的多样性和社会关怀。
凯恩奖提名非洲本土语言的翻译作品,并没有完全瓦解本土作家创作机会,“它一直以来都允许有翻译作品参赛,并且规定,如果翻译作品获奖,一部分奖金将发给译者。”[16]这一条例既是对非洲本土语言的认可,也是对译者的鼓励。2017年,苏丹裔作家布什拉·埃法迪尔 (Bushra Elfadil)的获奖作品《鸟飞走了的女孩的故事》(TheStoryoftheGirlWhoseBirdsFlewAway) 便是由麦克斯·史穆克勒(Max Shmookler)翻译自阿拉伯语的作品。故事叙事具有跳跃性,叙述者和两个女孩相遇,女孩和她的姐姐走在一起,女孩像士兵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叙述者和两个女孩一起上了公交车,两个女孩在公交车上被人肆意打量。在故事的结尾,两个女孩的尸体躺在沙滩上。对于两个女孩的死因,读者无从知晓,只有叙述者一味自欺欺人地强调这是一起交通事故,但这种辩白更加把女孩之死与公交车上被人打量关联在一起。
在2018年的获奖作品《芬达黑加仑》(FantaBlackcurrant)中,肯尼亚作家、编辑马可纳·昂叶丽卡(Makena Onjerika)也讲述了女孩生存问题。该小说最初在杂志《旅行者》(Wasafiri)上发表。作者从“我们”的视角出发讲述自身和街头女孩梅丽(Meri)的乞讨生活,每个乞讨的女孩都有不同的愿望,她们希望去上学、希望有钱、希望能住好房子,只有梅丽的愿望是每天有喝不完的芬达黑加仑,但最终这些女孩都沦为街头女。梅丽在怀孕后,走过内罗毕河,不知所踪。
在2019年的获奖小说《剥皮》(Skinned)中,尼日利亚作家莱斯利·奈卡·艾瑞马赫 (Lesley Nneka Arimah)批判了男女极度不平等的社会问题。小说中,15岁前女孩由父亲提供穿衣资格,15岁后要全身裸露等待被男人认可后结婚。只有结婚后,丈夫提供衣料才可获得穿衣的权利,或者由父亲缴纳穿衣税,女孩才能够继续穿衣服。主人公伊杰姆(Ejem)由于没有人和她结婚、父亲也不为她缴税无法穿衣而备受冷落。奥迪卡娜(Odinaka)同样没有人和她结婚,但她经营一家国内最大纺织厂,可以给自己穿上衣服。在她的帮助下,伊杰姆穿上了衣服,不是依靠男人而是通过女性之间的相互帮助。作者在小说中描绘了一个男女极度不平等的社会,同时也描绘了奥迪卡娜这一自立自强的女性形象,靠自己在这不平等社会中为自己和其他被差别对待的女性打造了一个容身之地,这一形象可以说是非洲诸多独立自强女性的代表。
以上作品的主题涉及性侵、女性生存和男女不平等问题,虽然反映的是非洲社会问题,但也是当今世界普遍的社会问题。连续三年均以与女性相关主题的作品获奖,可见非洲作家共同的创作意识:关注当代社会普遍性的问题。《鸟飞走了的女孩的故事》很容易让读者想到2012年印度公交性侵案,《芬达黑加仑》是对诸多无家可归的女孩的同情与无奈,这两大问题仅靠社会救助和国际救援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归根结底还是与国家发展息息相关。不平等的男女关系源于男权的压制和女性自我意识的丧失,这一点在《剥皮》中表现尤甚。尼日利亚作家历来关注女性不平等境遇的意识,不仅有布基·埃梅切塔(Buchi Emecheta)这样的文学作家,还有“她领导非洲”(She Leads Africa)公司,这是一家女性主导的泛非创业公司,教育、指导和支持非洲女性在不同领域成功创办和发展企业。女性事业的发展对提高妇女地位及提升她们对非洲经济的潜在贡献方面有决定性意义。
在2007年的获奖作品《詹布拉树》(JambulaTree)中,乌干达作家莫妮卡·阿拉克德·恩耶科(Monica Arac de Nyeko)讲述了主人公因是女同性恋而被惩罚、驱逐的故事。这篇小说因为同性恋题材,曾一度被政府颁布禁令,后来在最高法院成功击败了政府的禁令。该小说后来被肯尼亚导演吉姆·丘丘(Jim Chuchu)改编为电影短片《回家》(Homecoming),并于2013年上映。显然,诸如同性恋主题的作品,尽管其故事背景是非洲,但作家的视野其实已经扩大到整个世界,揭示的是“世界性”社会问题。
“对此奖项持怀疑态度的评论家认为,作家可能会倾向于只写那些主办方国家的听众喜欢的话题。”[17]通过对以上21世纪获奖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出作家们从对国家政治的自主意识书写,到对非洲身份的认同书写,再到当代社会问题书写,这些作品呈现出非洲作家创作的主题多样性,同时表现出主体意识的创新性写作目标。随着文化语境的发展,非洲文学中也出现了对欧洲语言的创新,如“新英语”“新法语”“新葡语”等,增加了宗主国语言的非洲色彩,这也是非洲作家自我意识的一种体现。
凯恩奖在限制受奖作品语言必须为英语方面,确实对非洲文学发展带有引导性,但该奖项在创作平台和出版途径方面,也的确为非洲作家带来便利。综合以上获奖作品,可以看出,非洲作家充分利用这一奖项,发挥写作自主性,不受颁奖方读者喜好影响,从非洲出发,关怀当代社会问题。瓦奈纳曾在《如何书写非洲》(HowtowriteaboutAfrica)中颇具讽刺对西方作家提出建议,“非洲注定将被怜悯、崇拜或统治。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出发,一定要留下这样一种强烈的印象:没有您的干预和这本重要的书,非洲注定要灭亡。”还为西方作家陈列一系列非洲大众化意象,嘲讽程度可以和斯威夫特的《一个温和的建议》相媲美。殖民时期以及殖民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西方以“自我”为参照,将非洲视为“他者”,以此评判非洲文化、非洲文学。有批评家认为,“通过设在欧洲或美国的奖项来激励非洲的短篇小说创作不足以真正促进文学创作”。[18]作家可能会为了迎合奖项赞助方读者的喜好,在作品中主题化刻板印象,如非洲的贫穷、政治冲突或饥饿。这种现象或许难以避免。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凯恩奖的正面作用,它为许多崭露头角的非洲作家提供了创作平台、经济资助和出版机会。瓦奈纳在获奖后创办的杂志《所以呢?》(Kwani?)成为非洲重要文学杂志之一,为肯尼亚和非洲文学的发展注入了动力。通过以上获奖作品分析,我们也可以看出非洲作家已经突破西方读者印象主题的限制,迸发出非洲人的主体意识,对非洲身份进行探寻,对国家发展和当代社会问题深入思考。凯恩奖虽然在受奖作品语言上有局限性,但也是“对非洲大陆单一性解读的斗争”,[19]凯恩奖允许受奖作品为翻译作品,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非洲本土语言文学创作及其翻译的发展。2017年,苏丹裔作家布什拉·埃法迪尔作品《鸟飞走了的女孩的故事》的获奖为译自本土语作品参赛树立了良好榜样,非洲本土语文学及其翻译在21世纪应该会有更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