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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醋

2022-02-09王皓月

延河(下半月) 2022年12期
关键词:调味味蕾高粱

王皓月

在陕北,山是浑厚的土山,天是高远的蔚蓝。陕北人在饮食上的喜好,如同性格中自带的豪迈利索。陕北饭食的调味多以鲜咸香醇为主,调料都是滋味分明的,少入辨别不明的复合味道,咸就是咸,辣就是辣,都有主味统领。

在漫长的战天斗地的过程中,陕北人的主食都是从土坷垃里刨出来的。那边一块畔,这边一畦洼,都是零散的地块随着丘陵起伏绵延。那种望起来沃野千里的丰收,在曾经只靠人力开垦耕种的岁月里是决计看不到的。家家户户一到冬天除了米面,不外乎就是吃着高粱、土豆、白菜加粉条,小米和红薯也是桌上常客。间或有些小众的吃食就显得比较金贵,绿豆、芝麻、花生、葵花籽和软硬糜子也是加餐入佐的好料。

主食既是简单,调味品也就不复杂。芝麻香,豆酱咸,红椒辣。陕西人皆嗜酸。陕北饭没有关中饭那么追求酸辣,但是对醋的品嗜却很讲究。原先陕北农户家家做醋,有以高粱为主料的高粱醋,有以苹果为主料的果醋,还有以红枣为主料的红枣醋。但最好的醋,还是用粮食做出来的粮食醋。陕北以前拿高粱、小麦当主食,那自然最好的醋还是高粱醋了。

这些年对“酸”的追求让我尝过了各地产的、味道各异的醋。原先去超市就买水塔陈醋、镇江恒顺香醋。近年来又遍尝周边的醋,有朋友给的山西清徐的醋、延安吴起的荞麦醋、横山石湾的纯粮醋和正宗的岐山醋。但这些醋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有的酸中有些甜味,后味甘醇;有的酸得比较绵长,入口柔和;有的酸得就一个“冲”字,那尖锐的味道,让人不由得闭目抽鼻,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酸到极致的“嘶——呵——”。

食物与醋的融合也是较讲究的。你要做一碗岐山臊子面,敢拿镇江的香醋做就失败了,南方醋的后味甜,入口没有爽利的“尖”味,突出不了一碗以酸辣为主的面食的灵魂。但你要吃一盘鲜香的饺子,拿那种味道齁嗓子的、除了盈口的酸让人再尝不出其他味道的醋作蘸料,那也是很遗憾的,因为复合的香味是不宜被过酸的味道完全掩盖,那样的话鲜和香都尝不出来了。可如果拌凉菜,你放入那种味道虽好却颜色深黑的陈酿醋也不合适了,鲜亮的菜色会被掩盖,入口也会成为一种被腌渍的疲沓味道,完全不如米醋的提味增鲜效果好。

迄今为止,吃过最好的醋依然是家酿型的陈醋。那种有些年头的,存于小罐子或者密封瓷缸里,由家里的巧手妇人用醋胚发酵蒸熟的粮食、沥出醋水后再冰冻后得到的醋,密封后再经由岁月的沉淀,最终变成一种醇厚而悠长的醇酸味道……这种酸是经得起咂摸的,陈醋的“陈”字,本身就包裹着无可磨灭的尘光。揭盖后最先遭逢冲击的就是嗅觉,那种尘封后被突然释放的味道,不是丝缕清淡的,而是如“砰”一声被点着的烟花,轰炸的鼻子一下子就蹿满了厚实的酸味,瞬间冲破五感的防御,只剩肆意冲撞的“酸”充斥了周围的空间;用勺盛了轻轻一舔,放在味蕾细品,自是如绽放舌尖的花朵般,刹那间激起津液充盈,疲乏的头脑和消沉的脾胃猛然都被唤醒。所以说,这样的醋自带标签。尝过一次,犹如让味蕾识别了珠玉,后出现的宝石都夺不去其在前的光华。

记尝醋之事有三。第一种陈醋的甘醇是出自家里。奶奶是走在爷爷前边的,去世时也接近高龄了。她走后很久,偏房里放的一个落满灰尘的、土扑扑的陶坛从没被我注意过。一日,家中叔伯都回来探亲,家里吃饺子。爷爷给我一个小勺和一个小碗,让我去偏房闲置的灶台上最促狭的角落里找一个一尺高、盖儿是圆形的小坛,从里面舀一勺奶奶酿好的陈醋。老实说,那天一开坛盖,我整个人都些缓不过来。那醋太香了,一闻就流涎水那种醇厚的酸香。我偷舔了舀醋的勺,被酸到眯紧眼睛、张大嘴巴,深吸了一口气……但那醋也是真的香,酸过后回味满是香甜,浸透了岁月的凝重,稳稳地落在一个“香”字上,不漫不溢,浓缩其华后紧紧地霸占了味蕾上的感触,让人一尝难忘。那熟稔的、来自奶奶的慈爱,透过一股浓烈的酸香扑面而来。后来爸爸说,那醋足有三四十年了。奶奶中年后病体孱弱,再无精力酿醋,这一小坛,也是她年轻时酿的。来自家族情感的绵延,借助一种叫“醋”的调味品,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第二种醋的香是在一次农村亲事的筵席上尝到的。舅家娶媳,流水席吃羊肉饸饹面,桌上摆满葱花、香菜、油泼辣子和芝麻碎。醋和酱也有,都用大碗盛着,放勺自舀。我端了面,按照以前自己吃醋的惯例,舀了两勺醋进去。舅在旁边提醒,这醋特酸,趁劲舀。不屑一笑,嗜醋如我,还怕酸。结果真是没想到啊,那醋真能酸到让我怀疑人生!我又加了半碗面,还加了半碗汤,结果依然除了那种带着清冽粮食香的酸味,其他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而且越吃越酸到难以下咽,最后不得不倒掉再弄一碗。这次只谨慎地滴了几滴醋进去,已经足够达到我平时舀进两勺醋的调味效果。我惊讶不已,舅你哪里买的醋,怎么这么酸?舅说,这可是你妗子自己用高粱酿的陈醋,都有二十年了!怪不得,这味道,这么的劲,这么的浓。

第三种醋是朋友给的,说是她农村的婆婆用果子酿的,也有十来年了,算得上陈醋。回家拧开盖子,好家伙,果子醋可不是白叫的,那种酸味还得带上一个“爽”字,脑壳都能被这一闻给熏得澄明起来。尝了一下,这醋酸得很尖,有种乡村食材特有的“野”,有种水果发酵后突兀的酸,不随城市里流于大众口味的温和劲,有着鲜明的个人手艺印记。可这种果醋的酸是不容易与其他味道调和的,总是突出于其他的味道,放得再少也会掩盖了其他调味的鲜和香。无奈,只得掺入一种温和偏甜的醋,混合着来吃,这样调味时就不会出来盖味的酸,与食材的融合度也变得默契了起来。

身边有不少和我一样嗜醋的朋友。除了吃汤水和面食需要放醋,更有甚者,不论吃什么饭菜,都在旁边放个醋碟子,蘸着吃。以至于南方的朋友来到陕西,看到陕西人这般嗜醋,都有种诧异的惊叹。你们,就是这么吃醋的啊?然后伸出手捂着自己的碗沿,生怕陕西人拈着醋壶就是一倾倒。还有,如遇不喜醋酸者,总会把爱吃酸引到感情上去:“哟,你这么爱吃醋啊?!怪不得这么酸!”这时必会立刻接话:“我这是物质领域里爱吃醋,不是精神领域里的醋。”其实呢,身为成年人,谁没体会过酸不溜丢的滋味,评优未及、爱人转向、对比落败、被人忽视……诸如此类,说不酸是假的。可谁的生活不是百味杂陈,没有酸的加入,人生该太乏味了。

小时候,街巷里间或会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醋!……酱!”售卖者都是先喊醋,酱在后面。可见,醋这种调味品,地位颇高,无法被替代和忽略。时代变迁,现在买醋也去专卖店了,那种带着漂亮包装的,看起来很有档次的醋,尝起来味道还真是不一样。某村因有泉眼涌甜水,酿出的一种“泉醋”,专卖店里一字排开几个小杯,让买家品尝后自己决定购买哪一个档次的,越是酿造时间长、价格贵的醋就越是香醇甘洌,说起来倒也是符合时光积淀的规则。

我还是嗜酸,炒土豆丝放醋,吃羊芋擦擦调醋,喝疙瘩汤倒醋,吃黑愣愣蘸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吃惯陕北饭,自然对醋的喜爱有增无减,酸香就是故乡饮食里最重要的一味。

人生百般滋味,兜兜转转间,还是最惦记那些简单而直接的味道。酸甜苦辣遍尝,冷暖悲欢皆品,无论身处高位还是醉卧一隅,能尝一口最易分辨出味道的餐饭,才是最真的生活。比如,醋是酸的。酸中有甜还是其他滋味,就看你的味蕾如何呼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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