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深情,最是吾乡
2022-02-09成静
成 静
即便童年时经常被飞驰而过的拖拉机弄得灰头土脸,但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尝过它的滋味,因此我无法断定 “糖”与“土”二者在味觉领域有何渊源。不过,依照那莽莽塬坡上走的人多了便成了的纵横阡陌来看,尤其是细细揉搓起一抔从路上采撷的面面儿土过后,白砂糖般的绵密质感便跃然于指掌之间,初听者自然心知肚明了。
盛夏时节的村道格外令人印象深刻,艳阳天里的溏土有多绵软厚重,雨天的路况就有多泥泞难缠。记忆里的夏日三阵子白雨过后,五岁的我总是穿着一双打着三两个各色补丁的黑胶鞋跋涉在举步维艰的土路中。稍不留神,脚还在依惯性继续均速运动,而鞋子却像一个青春期剃了光头的叛逆姑娘,仍旧执拗地留在原地与泥巴为伍。我女儿如今也是与我当年同样的幼龄儿童,她在雨天的烦恼却与我相去甚远,她的小嘴儿撅起事出有因——究竟该穿哪一种卡通图案的胶鞋与她的装束比较相配?不过冷静下来立刻释然,不同代际孩子的童年幸福必然不可同日而语!况且,换个角度看问题,我不必从小就开始学习整理超载的物质负荷,或许拥有泥质铠甲也算乐事一桩,至少学会了一种遮住贫穷的障眼法;女儿的选择看似花样甚多,却莫名多了一份可能引发选择障碍的负累。
我奶奶和所有勤劳质朴的农村妇女一样,严格恪守着“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古训,就像编进身体的本能指令一般,每日晨起必当先完成各种例行事宜,也就是收拾停当一系列诸如洒扫、烧开水、馏馍和拌凉菜等为一家人服务的活计后,她的一天才宣告正式开始。
除去农忙时节,奶奶的一天基本围着灶房锅台展开,点燃灶火,拉动风箱,随着第一缕炊烟从烟囱里缓缓升腾,大铁锅里的风味逐渐浓厚立体起来。
随着风箱被奶奶一同均速拉起的,还有光线里飞舞的尘埃。我每次总是选择性失忆般再次跃跃欲试,慈爱的奶奶也总是选择性失忆般再次应允。孩提时代的我沉稳不足,急躁有余,接过风箱把手后,我总是赶火车似的急于动用大脑指挥右臂快速运动,拉不过两分钟便迅速缴械。因此,锅底下通红的硬柴更听女主人的话,借助风力的鼓动,在奶奶的调教下如一只睁开血盆大口的火麒麟,而面对我的两分钟热度,立即萎靡蜷缩成一只被废弃的蝉蜕了。再回到三十年前的光阴,记忆中的奶奶总是气定神闲地坐在木墩儿上,一会儿不疾不徐地拉动风箱烧锅,一会儿又转战和面、擀面,或者油泼辣子的其他工种,我只消打个盹儿的工夫,锅盔、包子抑或油泼面的香味儿便扑鼻而来,而幼年的我又总是选择性失明般忽略掉了灶房里的烟熏火燎,以及奶奶脖颈上恣意流淌的汗水。
雨后的村落清新宁谧,不过奶奶可没工夫欣赏,什么都比不上眼下的现实问题更亟待解决,奶奶得踩着略显颓唐的脚步进行另一项老天“即兴”交给的任务,以自家厦子房檐下为基准,一手挎着一个藤编的马粪笼,一手抓一把里面的锅底柴灰洒在脚下,几分钟的工夫,一条灰黑色的羊肠小道便被她信手涂鸦着创作出来了。由此可以见得,在乡下千万别小看任何事物,即使是一堆灰烬,也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后来,我来到城市正式入读小学,发现老师几乎是用同样的方式即兴划出跑道、起止线等规范场地,只不过,那是用白灰作画笔描绘出的,再说煤渣铺就的操场本来就与泥泞几乎无关。
真正懂事以后,我学会了联想的能力。当我翻开白先勇先生的《一把青》,看到郭轸开着军用飞机在金陵女大操场上空盘旋、炫技,以这种高调的方式追求女学生朱青的画面,他以天空的视角俯视女友的方式当然浪漫而狂野,我遐想到的却是能否给我一小会儿俯视的机会再回到过去。还有更简单的操作方式,除非得以穿越时空,倘若有可能遥控无人机飞上我儿时的故乡上空,一定可以成功实现白鹿原“雨后阡陌图”的抓拍,那是由无数个农妇的巧手所共同创作的,看似随意播撒的灰烬,实则兼具唯美与实用之性能,在我看来并不比艺术作品逊色。
由《一把青》的悲剧色彩想起三月广西藤县的那一场空难,飞机是郭轸和朱青相恋的因缘,也是他们天人两隔的罪魁祸首,更是MU5735上所有遇难者及其家属的噩梦。飞机也是我幼年时代的梦魇。只要我被调皮的晨间光束捉弄醒来,看到门窗紧闭、视线幽微,总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无力感。
打开门板,却见几株泡桐树使出浑身解数,弥散出一大团浓阴,那一刻它们联袂笼罩着的农家院落温馨全无,皆因爷爷奶奶早已带着灌满开水的罐头瓶子,扛上䦆头和铁锨等农具出门了,即便佝偻着背,他们也必须坚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天职,因为他们身体的本能生来便与土地融为一体,早就习惯了潜心耕作,一如关中平原上那条无须证明的公理——冬小麦丰收以后就该播种苞谷——那样自然而然。
贪睡是幼年的我的本能,睡到自然清醒的瞬间,总是惊慌失措地一骨碌爬起来,就急惶惶趿拉上条绒布鞋径直走向塬坡大转弯处的自家田地,还没看到爷爷奶奶的影子,忽然竟被一阵轰隆隆的飞机引擎声吓得几乎破胆,鬼使神差地打一个激灵便踢掉鞋子,光脚撒丫子狂奔起来,脚底沾满飞扬的溏土。
现在想来,大概那种轻柔而松软的质感具备安心静魄的魔力,至少那一瞬间的我开始屏住呼吸,抓住救命稻草般气定神闲。可惜有时一不留神跌坐在地上,摔得狼狈不堪,明明上一秒心里还想要拼命跑得老远,此刻却终于认清现实。我又不是那逐日的夸父,凭什么有甩掉空中那一架大鸟的自信?拍一拍屁股,踉踉跄跄站起来,我还是原来那个东张西望的顽童,大鸟了无踪影,沃野上一片岁月静好,轰鸣声早被清脆的鸟鸣或者野鸡振翅的扑棱声响所取代。
三十年过去了,冬小麦和玉米近乎绝迹,我们村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樱桃种植示范村,辛勤耕耘的作风依旧,变化的或许只是乡村振兴所带来的便捷先进面貌。为了鲜甜的樱桃果子能从田间地头直达城市居民的营养餐桌,村里原先坑坑洼洼的土路被坚固平稳的水泥路所取代。同样的夏日雨后,女儿带着一管泡泡液出门玩耍,她故意将一大串泡泡吹向水泥路上残余的几个小水滩,一边拍手一边兴奋大喊:妈妈快看呀!泡泡们正在水上游泳!显然妈妈也从天真烂漫的岁月走过,不同的是,我的玩具得来不易,甚至颇费了一番工夫,不知试验过多少次才创造出完美配比的肥皂水,吹泡泡的工具也是偷偷从圆珠笔上卸下来的,玩儿完还得还回去呢!不过,比起吹泡泡,我更青睐于用溏土做成的“摔瓦坨儿”游戏!
雨天与泥土结合后产生的另一妙处可谓浑然天成,经由雨水漫灌,烂泥密布的土地为孩子们尽兴戏耍开创了一片崭新天地。我们把新鲜软泥揉捏成一个个茶碗形状的瓦坨儿,倒扣着往石头轳轴上一摔,底部瞬间摔出个破洞,大家便在一起攀比谁的破洞大、谁的摔声响亮,不认输的继续创作起来,乐此不疲,直到被各自的妈妈或奶奶喊叫吃饭的声音唤回去。如果故意假装听不见,一只属于农妇的粗糙大手定会提溜起自家碎娃的耳朵,因此长了记性的乡下娃们下回绝对耳聪目明。
手执教鞭数十年后,我的父亲重回故土,开始另一种意义上的园丁生活,从谆谆教导再到悉心照料,他奉献的客体亦由学生转向菜苗,因此他的心灵从未有空体验荒芜的滋味。拜故乡所赐,他在闲暇的暮年终有机会与往昔重逢,借由触摸那些沾满故去泥土的农具的机会,一点一点唤醒远去的耕种记忆。
以前村里父老乡亲也在农闲时节种植些黄瓜、西红柿、茄子、豆角、辣椒和韭菜等等时令蔬菜,吃不完的菜就卖了换点油盐钱。爷爷的腰不好,几个儿女又各自忙于生计或学业,卖菜的重任自然落在当年六十岁的奶奶肩头。她时常趁着日头还没升起便挑着一担水灵灵的蔬菜出门,步行去十几里外的几个邻村售卖,兜里装着两块锅盔算是午间的干粮,渴了就喝几口别人家的自来水……回忆起自己鲜有的几次陪同母亲卖菜的经历,回想起自己连大声吆喝都觉得窘迫的样子,而父母亲却在艰苦的岁月里凭着一身气力供养起整个家庭,年迈之后还要尽力不拖儿女的后腿,靠残存的意志补贴家用,父亲几度声线哽咽。
对比过去,现在借助于扩音器、皮卡汽车、二维码等新兴技术的便利,所有卖菜的“天时地利”条件均得到完美融合,可是再也难以找到愿意挑菜去卖的庄稼人,当“人和”的联结日渐远去,所有的便利条件便成为虚无。
奶奶曾经告诉我,塬上的农妇大都身体康健,尤其是她的一位大嫂,生育几个孩子时都是上午还在地里干活,预感到娃有动静了,提前擀好、切好面片子,生产完再一个人吃了面开始坐月子。十几年前,那位奶奶就躺在离我奶奶不远处的塬坡上,她们生命的归宿最终都是重返黄土。
走在村庄周围的坡地上,一座座铅黑色的墓碑零星散落,聚集起来便是数十载岁月更迭的时代记忆,墓碑上的官名陌生却又似曾相识,我仅在村中红白喜事的执事名单和礼房账单上见过,如果说起他们的外号或许所有父老乡亲们更为熟悉。在天上的另一个轮回里,想必陨落的繁星们也一定会再次相遇,大喊一声各自的外号便能成功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