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创新,金针度人
——访著名清史学家李治亭研究员
2022-02-09朱昌荣
朱昌荣
(中国社会科学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为系统梳理新中国清史研究的发展脉络,总结其取得的巨大成就,继承老一辈史学工作者求真务实、学以致用优良学风,《清史名家面对面》课题组在全国范围内遴选20位左右德高望重、学养深厚的著名清史学者进行专访。现推出著名清史学家李治亭先生访谈,以飨读者。(1)李治亭,我国改革开放以来最有影响的清史学者之一,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山东莒南县人,1942年出生。1965年毕业于辽宁大学历史系,先后在东北文史研究所、吉林省委组织部、吉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工作。曾任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所长,吉林省史学会副会长、省社科联委员,河北师大、吉林师大、河北大学兼职教授。退休后,入选为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清史及东北史研究,出版著作近40部,发表论文300余篇。专著《吴三桂大传》《清史》,论文《清朝逊国九十年祭》《关东文化论》《清代大一统与边疆问题》《评新清史:“新帝国主义史学”标本》等在学术界产生广泛影响。
一、如何走上学术研究的路子
李先生好,感谢您接受专访。我的大学老师说,学习清史,必须清楚国内研究清史的主要机构和代表人物。他们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原历史研究所)以杨向奎先生、王戎笙先生、何龄修先生、陈祖武先生、高翔先生为代表的团队,中国人民大学以戴逸先生、李文海先生、王思治先生领导的团队,中央民族大学以王钟翰先生为首的团队,南开大学以郑天挺先生为首的团队。再有一支队伍就是李洵先生、孙文良先生、李治亭先生为主力的东北地区学者。如今,上述诸位先生或已作古,或已老疾,难以再从事学术研究。您年届80,仍耳聪目明,精力充沛。
李先生,您从事清史研究近60年,出版著作近40部,论文300余篇,在学术界有重要影响力。请扼要谈谈您的学术经历,包括家庭影响、个人兴趣和教师影响。
遴选学者进行访谈的创意非常好。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抢救性保存和发掘历史文化遗产。学术需要传承,老一辈史学工作者把求学、治学的经历告诉学术界尤其是青年朋友们,把好的学术传统传下去有重要意义。
我是在父亲影响下走向史学研究道路的。父亲喜欢讲古,擅长用朴素生动的语言讲《水浒传》《三国演义》《杨家将》等。潜移默化中,我对历史产生了浓厚兴趣。初中结束,我越发热爱历史。高中期间,我有幸接触到伟大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郭沫若同志的著作,我反复研读《郭沫若文集》,受到了很多启发。此后,我坚定了学习历史的决心。高中文理分科,我报了文科,主要是想学习历史。毕业后,我如愿考取辽宁大学历史系,开始接受正式的史学训练。
感谢父亲,是他无意识地将我领入历史领域。我更要感谢孙文良老师,是先生有意识地领我进入清史领域。先生给我留下极深刻印象。讲课不看讲义,滔滔不绝;板书竖着写,写粉笔字像写毛笔字。理论水平高,谙熟马克思主义语录。文史素养好,能背史料、背诗,能以诗证史。
学术自模仿始,学无所向、学无所宗,就找不到中心,抓不住特色。孙老师把我吸引住了,我就模仿他。我的钢笔字就是跟着孙老师学的。我喜欢文学,时常看《古文观止》、唐诗等,搞研究喜欢以诗证史,这些都是老师的影响。
1965年大学毕业后,我进入原东北文史研究所工作。“文革”爆发,东北文史研究所撤销,我先是上了“五七干校”,后来分配到吉林省委组织部工作。当时我是一个连队的指导员兼党支部书记,又是校革委会委员,从发展的前景看还不错。但我越干越没兴趣,还是喜欢历史。1972年吉林省成立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出于个人兴趣,再加上老领导佟冬同志的提携,我如愿回到了研究岗位。1976年,吉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改名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我被任命为历史研究所副所长,1985年任所长,1997年退居二线。2002年退休后,我被推选为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委员,历任传记组副组长、篇目组特聘专家,一直工作到现在。
在我的经历中,有两个“大跃进”:一是政治上的,入党没有预备期,一步到位;一是学术上的,从助理研究员一步到位,破格升为研究员。这两个“大跃进”不是靠关系,而是靠我自己的能力。
二、研究了什么,取得怎样的成绩
1.您长期致力清史研究,对民族史、军事史、文化史、地方史等均广泛涉猎,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社会科学》《史学月刊》等报刊和杂志上发表学术论文300余篇,不少成果被《新华文摘》转载。请围绕上述研究领域,列举比较满意的研究成果,主要观点是什么?
我对自己的成果大都满意。论文方面,首推《清朝逊国90年祭》。我认为,与历史上其他王朝相比,清朝有三大特点:第一,清朝是中国历代创业史上的奇迹。一方面是时间之长,没有一个朝代超过它。汉高祖刘邦创业用了五年时间,唐太宗李世民用了七、八年时间,宋太祖赵匡胤兵变只用了几天,明太祖朱元璋创业也就用了十多年时间。而清朝从努尔哈赤1583年起兵,到1644年,花费了六十余年。时间之长,历代不及。正因此,清在入关前,主要的政权组织就已经基本完备,比如八旗制度、治国理念等。第二,清朝盛世持续时间最长。中国历代出现的盛世不少,但如汉文景之治、唐贞观之治、明永宣之治持续时间都不长。而清朝康雍乾三帝统治时期,实现国家长治久安,持续时间最长,内容丰富,规模宏伟,气势磅礴,涉及的问题多,解决的问题也多,对中国历史影响非常大。第三,清代逊国是特例。清亡国不是通过战争攻伐才下台的,而是投降。清朝统治者认识到历史潮流不可违,以和平的方式主动交出政权。这种主动是特例。
第二篇是《关东文化论》。学界关于东北文化有许多说法,如辽河文化、辽沈文化、盛京文化、长白文化、龙江文化等,名称比较杂乱。我认为东北区域文化可以统称为关东文化,关东文化是一个完整的文化共同体。关东的“关”指山海关, “关东”的本意是山海关以东的地方, 包括今辽宁、吉林、黑龙江。总之,我对关东文化的内涵、特色和价值等内容都做了界定。
第三篇是《康熙处理三藩问题辨》。康熙对三藩问题的解决并不妥当,康熙撤藩实际上有五种方法可选,康熙帝选了下策。例如,可以缓撤,现在先不撤,等吴三桂等老一辈去世,新一代藩王上任再撤。也可以分期撤,尚可喜主动提出撤藩,朝廷就先撤尚可喜,其余藩王分期撤。吴三桂等藩王固然背地里扩张自己的势力,但也是朝廷论功行赏拨给的领地,朝廷突然撤藩,违背了此前对他们的承诺。
专著方面,我比较满意《吴三桂大传》《清史》。以《吴三桂大传》为例:1990年以来,包括香港共六家出版社先后再版。我试图真实再现吴三桂的人生,不给他扣政治帽子,也不加桂冠,而是坚持秉笔直书,不论好坏,都写清楚,是非对错,交给读者评价。我应邀给吴三桂的墓写碑文,也是写实。上联是:“敢为天下难为之事,独创历史”。意思是,他敢做天下人不敢做的事,好事、坏事都敢做,其中可能是光彩的,也可能是阴暗的,但都是历史。下联是:“不计身后成败荣辱,任人评说”。意思是,他不考虑后人怎么评价他。我反复在多个场合强调要把吴三桂当成有血有肉,有思想,有实践的人,不能简单地以好人坏人、英雄叛徒评价他。学术界喜欢使劲吹英雄、使劲骂叛徒,这都不是研究历史的科学态度。历史事实永远不变,但人的观念和时代在变,过去否定的反面人物,或许今天就变成正面人物,再到明天又不一定站得住了。
2.人物评价历来是史学研究的重点和难点。明清易代之际人物评价,又打上不同民族政权更迭烙印,增加了道德和民族的考量,如何评价,更是难上加难。您对吴三桂、尚可喜等政治家进行过很多研究,发表了很多有影响的成果。就您来看,人物评价的关键在哪?怎么才能做好人物评价?
人物是历史研究的永恒主题!研究历史不能没有人物及实践活动,历史总是在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等各领域活动,但无论研究什么,都离不开人物。没有永恒不变的原理,人物评价的标准从来都是顺应时代的变化而确立,都要有利于服务国家治理和政权建设。但历史人物的实践活动是已经发生的、不可再变的,这是我们衡量、考察的基本根据。分析历史人物,要特别看其实践活动是有利于当时还是有利于将来?产生了什么影响?是顺应历史发展方向,还是逆着时代方向?比如明清交替之际,统一是大方向。无论是李自成、张献忠统一,南明统一,还是清朝统一,都是合理的。在中国境内,为统一而做的努力,我们就该肯定;逆着潮流走,搞破坏的、不赞同统一的,就应该否定。
对易代之际降清人物的评价是大问题。一些学者秉持老观念,用汉奸、叛徒、卖国贼这些贬义词定性降清人物。这不对,这种标签式评判,割裂了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一国之内政权的更迭,历史人物选择从一个政权投到另一个政权是正常现象,他们拥有自己政治选择的权力。汉奸、叛徒、卖国贼是针对向外国投降的人来说的,比如汪精卫就是典型的卖国贼。我们要看历史人物的实践活动是否有利于国家统一,是否有利于人民生活安定。
历史人物评价,应坚持三条基本原则:第一,不要站在一个王朝的立场,去反对和否定另一个王朝。应该站在客观立场,以历史发展的方向,胜利的发展方向作为判断的依据。第二,不要站在一个民族的立场,去反对和否定另一个民族。应该站在中华民族的立场上,各民族一律平等,少数民族也有权统一天下并实施国家治理。我决不赞同满洲征服中国、征服汉族的论调,这是西方的观点,也是部分中国学者的认识。征服是指一国对另一国的征服,是军事暴力,不能在一国之内随便使用,只能用统一、分裂、割据来界定。第三,不要站在道德立场,以道德为标准。应该按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来界定。有学者按照道德标准谴责那些投降清朝的人物,认为他们不忠于明朝。但明朝已经灭亡了,再让他忠于明朝有什么意义。我们要用人物的实践行动及发生的作用评判其功过是非,而不是道德品质。乾隆出于服务现实政治的需要,强调忠君,将尚可喜等对清朝统一有大功的人都定为“贰臣”,这就是贴道德标签。我肯定尚可喜,是因为他忠于清朝,更忠于国家大一统。
写好人物传记,要注意处理好三种关系。一是要处理好人和时代的关系。二是要重视人和生活环境的关系,研究人物在什么样的环境长大。三是要注意处理好个性与共性的关系。人物千差万别,研究人物不突出个性,就算不得成功。我在研究中努力保持这一点。比如,我研究吴三桂,就特别注意他的个性,甚至他的举手投足。我注意到他说话时有个小动作,时常把鼻子抹一下,掩盖鼻子上的疤痕,小动作能反映他的心理状态。
3.您强调治史可以分为“发现历史”“解释历史”和“应用历史”三个层次。请问就“好”的角度讲,怎样才能发现“好”历史,解释“好”历史,运用“好”历史?
90年代,我曾专门撰文谈研究历史的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发现历史。就是通过历史记载,弄清楚历史的来龙去脉。这是基础,是前提。第二个层次是解释历史。历史是客观存在的,发现历史之后,如何解释是大问题。第一种是没有解释,即重复书写,把历史记载汇总起来,再用自己的叙述方式重写一遍,这样做研究没有大意义,充其量给别人提供基础知识罢了。第二种是进行浅层次解释,即解释历史的表面现象。第三种是深层次的解释,即本质性解释。比如我在《康熙缘何废长城》一文中指出,秦始皇修长城,把中国的界限具体化了。长城以内为中国,长城以外是附庸,长城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分界线,用于区别内外。康熙帝废长城,使得内外一体,中外一家,意义重大,但是学界少有人认识。所以,要解读史料,解读后要看到本质。再如学界不少人对“大一统”内涵的揭示明显是荒唐的。实际上,“大一统”和体制、国土大小、民族都没有必然关系,主要就是强调统一。第三个层次是应用历史。有学者否定经世致用这个观点,认为不能以史为镜,这是不对的。中国传统史学最重要的特征就是经世致用,“夫学不经世,非学也,经世而不知考古以合变,非经世也。”以史为镜并不是拿历史上的事和现在简单类比,而是要从历史中总结认识与智慧,并转化为实际行动。学历史就是要总结经验,总结认识,用以指导实践。
三、学术个性
1.在当下的学术界,存在着一些老好人类型的学者。突出的表现在关键命题绕开走,重大问题避开谈,学术态度模棱两可。在我看来,您是一位在立场上很彻底的学者,我很敬佩。请问您怎么看这一现象?形成的原因是什么?怎么办?
一些学者对史学的本质缺乏清楚认识。史学的本质是辨是非、明真理,历史科学就是要阐扬真理,批评邪恶。搞学术不是为了学术而学术,不是为了发表而发表,而是要解决问题。遇到问题、矛盾、是非绕着走,是不行的,也是不可取的。现在学界存在不辨是非的现象,对错都没人问,也不敢争论。
我写过几篇商榷性质的文章,点名道姓进行学术批评。比如《南明史辨》。虽然我跟作者是好朋友,但他认为康乾盛世原本不存在,只是几个学者捧出来的。这种认识不对,我就要批评。再如,讲坛类节目大行其道的时候,我写了《透视“讲坛现象”》,强调这类节目糟蹋历史、戏说历史,开了恶劣的先河。我在上海做报告,批评有人专门讲一些讨老百姓喜欢的史学,老百姓喜欢听什么就讲什么,后来就有报道说“李治亭炮轰某某某”。我还批评某清史学者,他对努尔哈赤的评判是错误的,是唯心主义的。在我看来,努尔哈赤所处的时代给他的成功创造了条件,和努尔哈赤同时代的都是平庸之辈,明朝衰落了,他独树一帜,所以他成功了,这样分析才是符合历史的。2015年,我撰写《评新清史:“新帝国主义史学”标本》专门批判“新清史”,学术界褒贬不一。美国学者颠覆中国历史,尤其是清史,我能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吗?“新清史”学者和他们的拥趸宣称:“中国”只是一种设想,中国只是满洲的一部分,清朝皇帝也不是中国皇帝。这简直是奇谈怪论!稍有常识都知道,满洲属于东北,东北是中国的一部分。中国是实体、是各民族共同体,把中国说成“设想”,其居心何在!这些人显然有肢解中国、分裂中国的险恶用心。我在《清史论丛》发表《清军入关辩》驳斥“清军入关偶然说”,指出清军入关是整装待发,积蓄多年才成功的。入关是必然的,怎么能说是偶然!恩格斯说偶然存在于必然之中,必然通过偶然体现。
第二,要有勇气,要敢于争论,敢于辩驳。在学术问题上,不要怕得罪人,我一直坚持。近来,我觉得要谨慎了,要是自己被人批也不好受。但是我们要有明确的意识与坚定的信念,如果连对错都不知道,你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对错,就永远在踏步走。坚持自己的观点,才是真正搞学术,才能真正学到东西,这是个性,是个人的信念。现在学术界一片沉寂,不好争论。“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真理越辩越明。
第三,要学习理论。理论有两方面:一是科学方法论,一是政治方面。不学理论,没有理论指导,凭着感觉走,什么也看不明白。成果发表了,但对学术界没有推动和贡献,对自己提高作用也不大,这有什么意义!我的个性就是敢于反世俗、反潮流,我是在学术的规范内反,不是滥反!学理论能益智。必须学习方法论,学习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比如说偶然性和必然性、个性和共性等。不把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放在头等位置来讲,就是丢弃了最根本的立足之地。没有理论,什么问题也认识不了,什么问题也看不清楚。
此外,建议大家学点文学。我们的词汇太少、情感太少、想象太少。描述历史场景、历史状况,专靠历史专业的那点术语是不够的,要靠文学的语言来表达。文史不分家,把语言练好,有助于史学书写生动化。
2.您的学术研究富有创造力、创新性,得出了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认识。您是怎样形成这种学术特质的?有什么感受?
第一,历史研究需要不断推陈出新,要努力创新。已经发生的历史是客观存在的,永远不可改变。虽然史实无法改变,但我们需要将不准确的历史描述考证过来,恢复历史原貌。虽然历史客观存在,但人们的观念、评判一直在变。改革开放前,人们认为李鸿章办洋务是卖国贼的勾当。改革开放后,认识改变了,又看到了他办近代工业的功绩。过去突出阶级斗争,人们因左宗棠镇压太平天国、陕甘回民起义而否定他。改革开放后,大家又认为他是爱国英雄,看到他不畏艰辛西征新疆,维护了国家统一。再如,学术界对秦始皇、隋炀帝等的评价也都在发生变化。以往说秦始皇残暴,后来又认识到他在统一全国、创立郡县制的卓越贡献。先前讲隋炀帝修运河劳民伤财,现在又强调其罪在当时,功在千秋。总之,历史是不变的,观念和评价可以改变。我们必须推陈出新,不断改变我们的观念与评价机制,提出新观点,这是历史科学发展的需要。
创新是学术发展的生命,没有创新就没有学术生命。把创新挂在嘴上容易,真正做到很难。创新不是有想法就能做到的,必须拿出点真本事,要有一定的理论水平,能看出问题,有一定的解读历史的能力。思想意识不明,创新意识不强,就是能力不足,缺理论,缺文采,怎么解释历史?怎么分析历史?有些所谓推陈出新,其实是在朝错误方向发展。如,有学者认为,康乾盛世是“饥饿的盛世”“僵化的盛世”“暴力的盛世”,这是谬论,不是推陈出新。这就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以个别代替整体,在哲学上犯形而上学的错误。在任何状态下,个别现象都是存在的,不能见了几个穷人,就认为是贫穷的时代。文章没有新观点,不写也罢。推陈出新是学术永恒的生命,也是学者的使命感。没有创新,就没有学术,创新不论大小,小的创新点也是创新,在某一点上能有突破,就是创新。
第二,要多读多想多写。思想是练出来的,虽多读,但不写不想等于白读。读完后不写读书笔记,不写感想,过后就忘了。通过读书,慢慢形成思维,养成习惯,一有灵感的火花闪现,就要赶快记下来。学术是个积累的过程,一开始我也半知半解,后来慢慢体会,形成思维定势,就好了。多读多想多写,三者相辅相成,不读就是空想,想了以后不写,灵感稍纵即逝。一定要写坚持写读书札记,写日记,锻炼笔头,熟能生巧。
自2003年我应邀来北京,参加国家清史编纂工作以来,我已经写了三十八本笔记了。每天晚上坚持记录重大事件。我过去的日记,有时候批评自己荒废学业,没有抓紧时间。自然科学靠灵感,史学靠积累,不断的总结,不断的积累,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质的飞跃。比如写文章,文章开头难,万事开头难。写文章,要讲三个要素,第一个要素,你这个问题在清代是属于什么位置的问题,重要性如何?第二个要素,学术界有没有研究,研究到什么程度了?第三个要素,要点题,点明文章的主题。三个要素合在一块,有三五百字即可。
第三,要注意加强学术联系。通过学术交往,吸收信息与各种学术见解,丰富自己的见识和想法。真正的历史学者,任何成就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要经过长期的艰苦劳动,以苦为乐,乐在其中。过去谈恋爱,我常常写信,这也是一种锻炼,可以表达情感,练习写作能力。车要有两个轮子才能转动。历史科学也要有两个轮子,一个轮子是文学,一个轮子是哲学。文学讲想象、讲形象,哲学讲方法、讲逻辑、讲条理。青年朋友们,要多练习思想,要多练习写作,要加强理论素养,要提升文学素养。
3.近年来,各种“虚无主义”盛行,历史研究领域是重灾区。您觉得有哪些表现?解决的途径和渠道是什么?
历史虚无主义从表面来讲,就是对历史事实视而不见,认为都是虚的,没有实的。有的把小问题放大,以偏概全;有的看不到重大问题,只抓碎片;还有的看不到正确的历史记载,只凭当然臆测、歪解。历史虚无主义是习惯于用个别代替全面,以局部代替整体,以现象代替本质。最可恨、最严重的是无中生有!有人认为乾隆在位六十年没干过一件好事,这就全是虚无了。还有学者编造杜撰疑案、谜案,把没有的事情描绘的声情并茂,说孝庄和多尔衮结婚了,顺治帝出家了,无中生有,或者以假当真,这也是虚无主义。
克服虚无主义,就是研究任何问题,都必须详细占有资料。要避免虚无主义,关键要树立唯物史观,唯史料是论。没有史料就不写文章,没有根据就不说话,有这样一种责任感,才能克服虚无主义。再一点,就是要用唯物史观正确地解读历史。离开正确理论的指导,你的解读往往会违背历史的真实和本质,就会变成虚无。掩盖历史的本质,也就掩盖了历史真相。决不能以想象代替客观事实,以想当然代替理论分析,以感觉代替实际操作。
四、寄语青年史学工作者
1.您曾在多个场合强调,史学研究要“坚守唯物史观”。请谈谈您的认识。我国70年史学实践唯物史观的基本情况,成败得失。
解放初,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我们批判了封建史学、资产阶级史学,确立了马克思主义史学。这是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白寿彝、刘大年、尹达等老一辈学者的突出贡献。
文化大革命开始,教条主义盛行。一些研究和宣传以论代史,生搬硬套,空发理论,借题发挥。还有,以阶级斗争为纲,用成分论代替理论分析,凡是农民起义的,都是正确的,把农民起义抬得很高。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是行动的指南,是教你怎么走路,让你怎么走的更好,往哪个方向走,不是让你贴标签。虽然当时理论学得好,但是走偏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没有完全树立起来,出现很多错误倾向,比如出身论、成分论等。后来强调要史论结合,就是为了纠正虚无主义的流弊。
2.您能不能谈一下在研究中是怎样坚持唯物史观吗,对青年学者有什么建议。
我毕业于六十年代,正是马克思主义大行其道的时候。我注重学马列,读了很多相关书籍,慢慢形成了自觉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意识。我不是机械地用,而是按照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指导去收集史料、分析史料。马克思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的。”条件不具备,创造不了历史,史学研究的关键是考察历史问题和历史人物都要讲时代背景。
坚持唯物史观要做到六个字,即继承、发展、改变。比如评价历史人物,就看他比前代人增加了什么,改变了哪些,继承了哪些,这样,问题就出来了。再比如清以前都修长城,清康熙废长城,这就是重大的突破。不仅在观念上突破,民族观上突破,还要在疆域观上突破。废长城,标志着边疆、内地形成一个统一的中国。通过和前代比较,就能看到清朝做出了划时代的改变,划时代的创见,划时代的前进。
现在理论的应用反过来了。学者们理论兴趣弱化,弃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不用。不学理论,后果非常严重,是当前史学危机的根源。在史学研究中,不用马克思主义,就是学术盲人,无问题意识,即使发现了问题,又解释不明白,这就是看不清、理不清,更不能提出新观念。
3.您在主持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所所长工作时,曾提出“作天下第一篇文章,写天下第一本书”。请问,如何准确理解您强调的“天下第一”!
我的本意是鼓励创新。“天下第一”不是说自己的研究成果天下第一、研究水平最高,而是说:写别人没写过的内容,我第一个写。比如我的专著《吴三桂大传》《关东文化大辞典》《明清战争史略》《爱新觉罗家族全书》《清康乾盛世》等,论文《论清朝历史地位》《康熙处理三藩问题辨》《“大一统”与“华夷之辨”的理论对决——〈大义觉迷录〉解读》《长城新解》《清代边疆论》等,都是别人没写过的文章。有人认为,我是第一个喊出“大一统”观念的学者。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就把大一统应用到学术研究上去了,并给大一统一个解读、一个定位、一个评价。我又把大一统运用到了清代西北的“离心运动”,从康熙二十九年到乾隆二十四年,我用大一统解释“离心运动”怎么最后合为一心,这就是创新。我在《长城新解》中批评了一些对于长城的错误观点,并提出了新观念。我不愿意嚼别人嚼过的馍,不愿意写别人写过的文章或著作。我喜欢推陈出新,比如现在已有四十多部《清史》,我主编的《清史》上下两卷,优点在于长短适中,观点鲜明,文字简洁明快,行云流水,这是读者和出版社的评价。
4.立足新时代,发展中国史学,我们的努力方向在哪?前景如何?
我对史学研究前景持谨慎态度。一是从传承来讲,当前这一代史学工作者的学术与老一辈史学家的学术是失联的,老一辈和新一代之间形成了一条沟,这涉及到史学继承、发展和改变的问题。二是我们对前面的学术没有很好的总结,没有得到好的传承;对当代的学术现状也不够清楚,不知道研究推进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该在哪些方面推进。三是缺乏创新,习惯就事论事,把历史记载的东西重新归纳一下,重复书写。四是缺乏理论指导,研究得出的结论既没有高度,也没有深度。
展望未来,要特别注意五点。第一,要对前代的学术进行总结,有所继承,有所发展,有所改变。第二,要重新对中国历史的主线和关键问题展开研究,从断代史入手展开全新研究,重点在国家治理、农民问题、土地问题、边疆民族问题等,其他问题都是派生的。第三,要对西方的史学理论进行扬弃,不能盲目的全盘接受。不能正确的对待西方理论,缺乏创造性的吸收借鉴,就容易陷入生搬硬套的境地。第四,要开展学术争鸣。学术争鸣十分重要,没有争鸣,学术就没有发展。我们要通过争鸣来批判错误的东西,树立正确的东西。第五,要勤奋治学。成功有很多因素,勤奋是第一位的。勤奋未必成功,还要注意方法。人巧不如家什妙,家什不如方法妙,方法很重要,人人都需要。思想不端正,方法不对,一样写不出好东西。要勤奋、方法正、思想正,严格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考虑问题。
最后,一定要关注社会现实。了解社会现实,是解读古代史的一把钥匙,要善于以学者的身份关心、关注并主动服务现实,这就是经世致用。历史是一个过程,前后是相互继承、改变和发展的关系。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现实是历史的延续,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处理好前后的关系,才能真正认识历史,从中获取智慧,为现实提供历史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