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与活色生香
2022-02-09周晓枫
周晓枫
春江花月夜。
五个字放在一起,格外动人,美得尽在不言中,又意在弦外。无论作为诗行还是乐曲,都是经典中的经典。春、江、花、月、夜,单看是五个名词,其实前面四个名词,是在以某种形容词的方式来描绘最后一个名词——只有经过这样,才能合成深沉、幽渺、盛大、宁静、唯美又迷离的幻境之美。
“春江花月夜”肯定比“夜”所使用的字数多。但字数多,不一定意味着繁复——因为它只用了五个字,就指向一个具体的夜晚,使其与千万个普通的夜晚区别开来。走进森林并非难事,难的是还要找到森林里某棵独特的树。假设我们沿着清晰、准确而必要的标记抵达,那么这条没有绕远的路就是最快捷径——即使找到这棵树,比找到森林用时肯定要长。
不能以数学意义上的字数多少,来判断文学是否详略得当。比如朱朱的诗:“受风沙和干旱的侵蚀,而与我们的肤色更加相似的群山。”“群山”之前的定语这么长,这么多形容,但在一句压缩的诗行里,表现了人们身处的贫瘠环境以及艰难的生存状况。从内容的信息量和情感深度来说,它绝非啰唆,恰恰是非常简洁的。
字少能说清楚,当然就不必废话。比如形容“树叶的边缘被阳光镶上一层金边”,你说“披光的树叶”,大家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你把“向日葵结满籽实的花盘”,直接说“葵盘”,读者也能理解。但什么是简洁?不是字数少就一定比字数多更简洁,因为文学的“简洁”指的是:有效与精准。用一个形容词,肯定比用三个形容词简洁吗?不一定,如果前者是不合适的,用一个都是多余,都是啰唆;如果使用得精准、丰富而微妙,用三个也是凝练。简洁,可以是速达终点,也可以是一一完成过程中的每个步骤。高铁直达,是简洁;自驾游到每个景点都没有绕路,也是简洁。我们要看表达的目的和层次。运动会比的是速度,如果旅游也比速度,就成了走马观花。如果说只以字数论成败,就易于沦为粗糙或粗暴,而丧失了细腻的表达层次。简洁是最好的风格吗?当然是。但简洁是最好的风格之一,并非唯一。
美,有时来自于一种必要的浪费。杯子盘子碗,如果只用来喝水吃饭,从实用角度只须有个凹陷区域就足够,为什么还要讲究器形和纹样呢?为了美。如果仅仅用于传递消息,通知或新闻就够了。为什么它们不具备文学性和欣赏价值?因为它们缺乏感受和修辞上的独特,缺乏那种“春江花月”对“夜”来说的那种必要的“浪费”。
有些诗歌写得筋骨硬朗,有些写得缭绕性感。小说也是千变万化的,可以诡计多端。而在许多人的印象里,散文老实本分、循规蹈矩却毫无风情。散文成了一种“过日子”的朴素文体,可以与之相守,但离浪漫,离诗意,离惊心动魄的爱情咫尺天涯。也正因为把散文理解为“过日子”,人们坚持散文要勤俭而自律,因为“浓夭不及淡久”。人们对散文的认知狭隘,导致写作手段的拘谨;散文的技术滞后,又在固化它的陈旧面貌。有些读者之所以兴趣寡淡,正是因为散文所散发出来的文字味道,有种因过分熟悉而产生出的暮气。
讲究朴素没问题,可以避免无谓的卖弄和夸饰。但不是所有返璞者都能归真,有人就此找到借口,把自己文字的简陋说成朴素。如果说小说好客,诗歌诱人,那么散文呢?它可以朴素,也可以不朴素。总之,即使平淡,也不可无趣;可以朴素,但不能赤贫。散文可以是繁花落尽的枯枝,但捡来的一根木柴里是没有春天的,它只能被灶火吞没,因为不管怎么努力,我们也难以从木柴里嚼出甘蔗那样的甜汁,也无法期许绽放的未来。
就像长短不是判断散文好坏的标准,朴素或华丽,也是不同风格,不能仅凭此就分出高下。朴素不等于简单,华丽不等于丰富。不必担心多用了几个字,就会变朴素为华而不实了。不能在剥离内容的状况下,预设结论。比如说,孔雀是华丽的,你如实描写出了这种华丽——那么这是什么呢?恰恰,是朴素。写变色龙五光十色,写蚯蚓灰头土脸,都是朴素的表达。单纯地看,黑白肯定比彩色朴素。但用什么颜色描绘,取决于写的是什么,写云是单色,写彩虹就得七色,同样都是朴素,因为做到了准确而不偏离。朴素,是动作连贯而没有额外的干扰,不是只摆一个自始至终不变的雕塑造型。我认为,最重要的朴素,是对内容的有效表达;就像最重要的是把字写对,而不必在意拿的是毛笔还是钛金钢笔一样。华丽也好,朴素也好,不能混沌而浮泛,能写出“春江花月夜”这样的况味,才是真好。
诗歌有春江花月夜,散文也可以活色生香。是的,散文可以小桥流水,可以大漠孤烟;可以暗香浮动,可以血流漂杵;可以惊心动魄,可以荡气回肠。我看到,越来越多风格各异的散文,活色生香:矿物质般闪着古老而宁静的微光的;隐藏或显著的音乐性;起承转合充满旋律的;缓释胶囊般有后劲的;鳗鱼般当场释放电流的;带着木茬和刺,会把平静的手划出血痕的。它们像是乱针刺绣,若无规则,组织在一起,才知道从未紊乱的理性贯穿其间,能够突然呈现一个分外逼真的瞬间。从文字质感,到认知深度,这些散文生机勃勃,难以预测,迥异于以往袖珍与枯燥的表现形式。散文与散文之间区别如此巨大,近乎是一种文体与另一种文体的区别。在丰富、复杂甚至驳乱中,散文将蕴藏并爆发它的巨大潜能。
我也由此想起一个现象:小说家和诗人都会写散文,散文作家转向小说或诗歌却不那么容易,成功转型者比例不高。
散文几乎是写作者最早接触的文体,作文训练的主要是散文,它也是进入其他文体的基础准备。有人把散文理解为现成的语言布料,学裁缝手艺要学纸样剪裁,散文好像不需要那么复杂的工艺,小孩子把布往身上一围就能遮体。专业散文作家之所以文体转换困难,在于他们自己就把散文当成语言并不讲究、技术上没有难度的写作,老实交代,有问必答……渐渐与其他文体之间产生鸿沟。这样的散文,自我囚禁在壁垒之中,缩手缩脚,别说不具备建设性或侵略性,连出门旅行、观光学习的勇气都没有了。其他文体对它来说,是强大而辽阔、产生包围性乃至是压迫性的存在。但散文不是最自由的吗?无须固守城池,散文可以坚硬如冰,可以弥散如雾,可以高渺如云,可以平凡如水……它充满渗透万物的可能。散文写作要保持自由与灵活,才能减少进入其他体裁时的困难和障碍。如果文字木讷,就像一个表情和内心僵硬的人,本身都不生动,当然就很难出色地演绎鲜活的人生。
我们可以把散文当作基础准备,当作日常训练,当作端起各种文体的盘子。不过,拍卖会上那些昂贵的盘子,买回来也当然不是为了盛菜的。它们的器形与纹饰,足以让它们的美遗世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