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水
2022-02-09席星荃
席星荃
因为《三国演义》,很早就知道襄阳城西有个檀溪;但作为襄阳人,我却没见过檀溪。它是一条著名的,然而早已消失了的溪水。
《三国演义》关于马踏檀溪的情节,与《三国志·先主传》所述完全一致。当年刘备遭蒯越、蔡瑁等人暗算,一路飞奔逃出,却陷进城西的檀溪水中出不来。刘备情急,大喊:“的卢,今日危矣,可努力!”的卢乃一踊三丈跃出溪水,等追者赶到,已过汉水矣。于是,三国鼎立从此发端。
1970年初,我出民工借住在檀溪农家,对这块地方相当熟悉,它南接岘山,北临汉水,东邻襄阳城,西边却一直到达汉皋山下,南北不过二里,东西却长十里。其间一马平川,点缀着村落烟树,种植些豆麦蔬菜。出工之余,我想找到那条著名的溪水,可是连一条水沟也没发现。南边山麓倒是有一条水渠由西往东流,但那不是檀溪,人们都叫它南渠。后来知道它真正的名称是“襄水”,襄阳的得名便由它而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进城工作,檀溪也开始变样,许多单位、机关在城里住不下,纷纷迁到城外檀溪,渐渐填满这块乡村土地。再来这里办事或闲走,已经无复当年的印象了。这时我也接触到更多有关檀溪的史料,行走之间,常常在脑子里想象当年的檀溪模样。《水经注》云:
沔水又东,合檀溪水。水出县西柳子山下,东为鸭湖。湖在马鞍山东北。武陵王爱其峰秀,改曰望楚山。溪水自湖两分。北渠,即溪水所导也,北径汉阴台西,临流望远,按眺农圃,情邈灌蔬,意寄汉阴,故因名台矣。
这里有山、湖、溪,有农圃、亭台;而山有远近,湖有分流,又有人物故事。最妙的是作者想象临溪远望、感怀兴发之状,文字简洁隽永。作者接着写道,檀溪之侧有释道安寺,溪之阳有徐元直、崔州平故宅。最后,檀溪傍城北流,注入汉水。释道安是佛教中国化的奠基者。他的檀溪寺起屋四百间,建五重塔,是当时全国名刹。徐庶和崔州平也是因北方战乱而南下避难的名士,与诸葛亮友好。曹操攻下襄阳后,一时俊彦风流云散。小小的檀溪两岸,汇聚了何其丰富的历史文化故事。
龟山是望楚山向北延伸的小山,山下就是檀溪村。2001年4月某日,我从龟山西北坡密林中的石径上山,从东北麓下山。下山时,发现了一段短短的、残留在岩石上的古磴道,磴道旁立有一幢嘉庆十年襄阳知县的告示碑,碑旁又有一幢柱形碑,上刻“纵览汉岘”四个大字。走下磴道,看见一方干涸的石湫,心想,这石湫原先可能是与襄水相通的吧。一回头,看见石湫壁上赫然刻着大篆的“檀溪”二字,每个字约在二尺见方。这里是旧檀溪吗?我心生疑惑。依《水经注》,这里应该是鸭湖的南沿,离檀溪还有一定距离;但转而又想,檀溪是从鸭湖向北分流的一支,如今湖与溪均已湮灭,称这里是檀溪遗迹,也不为无稽吧。
这两年我多次踏访襄水,寻找檀溪水源头。去年5月某日,我们来到城西南八里的襄水上游,顺着河岸走了很长一段路。近年上游进行了修整取直,但渠底已半干涸。据文献反映,当年西南诸山之下的襄水上游水量颇大,梁简文帝镇守襄阳时曾泛舟到柳子山下。而一旦雨季来临,山洪与倒灌的汉水合流,往往侵上山体。按《襄沔记》,这一带襄水中有物,如三四岁小儿,膝头如虎掌,爪常没水中,出膝头示人,小儿不知者欲弄之,辄便啖人。或人有生得者,摘其鼻,可小小使之,名曰水虎。而今自然原貌已经不见,但旁边犹有旧迹可辨,沼泽里有芦苇、香蒲和柳丛,白鹭灰鹊在其中觅食。今年5月我们再去,循一条山坳一直爬到无路可上的主峰之下才返回。下山的路边有药材收购站,墙上写着半夏、夏枯球、白及、沙参等一百多个收购品种。下山后我们在襄水岸下看见了一对野鸭,因为太近看得很清楚,这对野鸭颜色麻褐,颈长腿短,与家鸭体型极相似。野鸭并不惊慌,跟我们对望了一会儿,悠然向北方飞去,不久又飞回来,在我们头顶盘旋,好像与我们已经成了朋友。
檀溪这样的风光之地自然是宅居佳处。东晋名士、著名史学家习凿齿亦家居檀溪,他在《与谢安书》中说:“每省家舅,纵目檀溪,念崔徐之交,未尝不抚膺踌躇,惆怅终日矣!”唐代的檀溪仍建有不少别业,孟浩然有诗《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描述说:“闲垂太公钓,兴发子猷船。”据《旧唐书》载,曹王李皋为襄州刺史,想买下宰相、汉阳郡王张柬之在檀溪的旧园林,受到幕僚马彝的批评。多年后白居易来游檀溪,感于旧事,写有《题故曹王宅》:“甲第何年置,朱门此地开。山当宾阁出,溪绕妓堂回。”
文武之道,相辅相成。古时的檀溪一则是文气馥郁,一则又连着战争的脐带。刘备马跃檀溪是一件,另一件也关系重大。据《梁书·武帝纪》,梁武帝萧衍做襄州刺史时,“潜造器械,多伐竹木,沉于檀溪,密为舟装之备”,终于在公元500年举兵襄阳,战船顺流而下,攻下建康,建立了梁朝政权。这两件事都曾经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走向。小小檀溪,牵动着历史的命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进行过一次地名普查,据说曾找到襄水的源头:“在襄阳县境内扁山西麓的泉水坑,泉口直径约十余厘米,终年涌水。”2008年、2016年,本地记者先后两次徒步溯源,也在扁山西麓找到被当地村民称为“活水泡子”的泉水坑。今年6月,我独自一人,顶着暑热试图探访上述源头,一直顺着河岸走,穿过荒山包、杂树林子,踏过稻田田塍,行了很远,襄水越来越细,最后成为细水沟,消失在一座山下的田冲边,并没有找到什么源泉或活水泡子。
像檀溪这样的古代水系的消失,也许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却也别有一些象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