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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子(六则)

2022-02-09张映姝

青春 2022年2期
关键词:锦鸡儿虎皮红薯

张映姝

我摘下鹅黄的一朵

她的微甜,在舌尖弥漫

她的痛,需要分担

这鹅黄的一朵,开在托木尔大峡谷七月的正午。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株开了寥寥几朵花的锦鸡儿,枝条上布满了针刺。这是它在干旱之地避免水分蒸发的进化选择,也是逃避被食草动物进食的智慧之举。环境再恶劣,都不能磨灭植物的繁衍之心。土壤再贫瘠,也不能辜负大地的慈悲和供养。这样的道理,植物懂,动物也懂,人类这万物的灵长,懂多少呢。

我轻轻摘下含苞的一朵,轻轻放进嘴里。花瓣的柔软熨帖着舌尖的柔软,花瓣的清香游走于鼻息……这样的清香属于嗅觉。当柔软和清香所向披靡,就可以领略花蕊的神秘了。牙齿轻轻一咬,舌尖微微探触,淡淡的花粉缓缓漾开。我无数次想象蜜蜂吸食花粉的情形,也无数次把自己当成一只小小的蜂儿。此刻,我的幸福与它一样。花粉的味道漾开的并不远,甚至不能抵达舌根。它未竟的事业,需要花蜜完成。锦鸡儿花蕊的底部,藏着一滴蜜。我把这滴蜜叫作“甜蜜之心”。

我所居住的西域大地,藏有多少甜蜜之心。荒漠之地,骆驼刺盛开,粉红或玫红的花朵,小而密,花蕊深处藏有一滴蜜。绿洲边缘,沙枣花盛开,鹅黄或金黄的花朵,小而密,花蕊深处藏有一滴蜜……它們开在五月,五月就是它们的春天。

这样的秘密是藏不住的。我这个年龄的人,都有过品尝甜蜜之心的甜蜜记忆。生活有多苦楚,记忆就有多甜蜜。

说不清这个秘密是哪个小伙伴发现的。吃骆驼刺花,吃沙枣花,西域大地弥漫的花香进入唇齿,进入脾胃,成为我们血肉的一部分,一点点地坚硬我们的骨骼和品格,对抗着生存环境的恶劣和成长的烦恼。

有时候,我会想,或许,这样的秘密已经延续很久。或许,植物和人,早就达成一种默契:我给你最甜蜜的,你许我容身之地。这都是我的想象。植物的承受和宽容,让人汗颜。

甜蜜之心的记忆已经封存三十多年,不料,前年,却以另一种方式打开。在麦盖提县恰木古鲁克村的巴扎上,一个头戴巴旦木花纹样头巾的少妇,站在摆满瓶瓶罐罐的摊位后面。我知道那是蜂蜜,是自家养蜂酿出的蜜。她不懂国语。我拉住维吾尔同事请他翻译。这是沙枣花蜜。我心里一动。这是骆驼刺蜜。骆驼刺蜜?我反问一句。翻译把我的惊奇看成疑惑,连比带画地给我介绍骆驼刺,却说不清楚。反正就是野地里长的一种带刺的植物。他总结道。我补充说,叶片长圆形,灰绿色,厚而硬,花粉红、玫红色,中间有一滴蜜,我们小时候经常吃,就为了那一丁点的甜。翻译睁大漂亮的眼睛,抓住我的手,笑着说:“原来你也吃过骆驼刺花。”那感觉,好像找到了久违的同志。

尽管家里从不缺蜂蜜,我还是买了两瓶骆驼刺蜜。一瓶送给母亲。最珍贵的,当然送给母亲,母亲何尝不是一朵骆驼刺花呢。一瓶留给自己,为了长久地保存一颗甜蜜之心。

那个正午,我在烈日下品尝一颗甜蜜之心。同行的友人知我爱植物,一见花就迈不开腿,便径直前行。只有许老师停下来,好奇地看着我。我摘下一朵递给他,鼓励他品尝一下。他迟疑着。后面的沈老师问,“什么花?”“锦鸡儿花。”我递给他一朵。他接过豪爽地放进嘴里。是不是有一滴蜜?笑容从他清澈的眼睛荡漾开来。我的《植物传奇》里没有写过锦鸡儿花,他说,以后再版时要补充进去。谈笑间,许老师手中的那朵花,也进入唇齿。他的感受,一定是甜,浓缩后被释放的甜。

我经常把锦鸡儿的甜和香,传递给值得的人。每到锦鸡儿花开,我都去附近的山野采摘锦鸡儿花。采摘并不容易,烈日下,荒野里,一个时辰就能把裸露在外的皮肤晒得通红乃至发黑。更糟糕的是,锦鸡儿枝条上布满硬刺,采摘花朵必然会被刺到手指。戴手套,不利索;用镊子夹,效率太低。一天下来,也不过摘个三五斤。锦鸡儿花期只有半个月,错过这半个月,就得再等一年了。只是,这半个月,即便是心念已久,也不过是周末两天可以出行采摘。现实的情况是,就这两天,也是不能保证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况且是职场呢。

摘回来的锦鸡儿花,拈出一撮留下,剩下的放入冰箱速冻。那可是之后一年做鲜花饼的原料。这一小撮,或是浇上蛋液,入锅翻炒;或是撒入滚水,成清汤一碗,都是美味。

说句实话,我费心费力采摘回来锦鸡儿花,又费心费力地做成锦鸡儿鲜花饼,自己并没有享用几口。每到闺蜜小聚,除了拿手的几道菜,隆重出场的,就是锦鸡儿花饼。这似乎成为我家招待客人的最隆重礼仪之一。蕊每次来,都会窃喜地问,姐,今天有没有鲜花饼?我朗声大笑,你来,肯定要做呀。大快朵颐之外,闺蜜总会心满意足地把特意多做的几张饼打包带回去。

今年五月的一天,几个人路过哈熊沟。山坡上金黄一片。我连声喊停车,招呼闺蜜去摘锦鸡儿花。此地处山中,气温低于戈壁,锦鸡儿花还未开败。采了没几分钟,蕊大呼小叫手疼,之后满怀歉意地说,姐,以后我再不要求你做鲜花饼了。我每次吃得香,从没想过采摘锦鸡儿花这么不容易哦。我真是太过分了。

这个可爱的傻姑娘呀,她还不明白自己的珍贵。高山流水的情谊,与锦鸡儿花饼,孰轻孰重?

“她的痛,需要分担”。一颗甜蜜之心,能把所有的苦压榨、提纯成甜。

圆贝应该是我最早养的多肉之一。能吸引当时是“肉盲”的我的眼球,引发我的关注,必定有特别之处。比如莲花座的外形,或者没有言词能够描述的幻变色彩,或者与众不同的叶片。

很惭愧,我已经不记得它最初的模样。很惭愧,眼前的圆贝,被我养护几年的圆贝,似乎没有一丁点儿可取之处。

它像一丛小草,茂密着。最初的“母本”被我养残了,我剪下头,密密麻麻插在别的空盆里。之后不久,长得乱七八糟的母株被丢弃,生机无限的扦插苗,被定植于高挑的六边小盆里。当初,我是怎么想的呢。浅棕色的陶盆,配得上它蓝绿色、带霜的对生叶片。若是叶片变红,更是乐事,正好应和了盆上龙飞凤舞的“乐”字。

眼前的这盆圆贝,有几枝高高挑挑的,下面簇拥着一群。这是我特意修枝修出来的效果。不修,它可真的是草了。

很明显,我的圆贝是“独一无二”的。我一度以为圆贝就该是这样的。前几日,不知怎的,随手在百度上输入“圆贝”二字,除了著名的台湾日月蛤,还有一堆圆贝的吃法。口齿生津的我,悻悻添加“多肉”二字,圆贝的图片不显山不露水地跳出几张。有些面熟,有些陌生。那些交互对生的叶片,紧紧地,挤挤挨挨地贴着盆土,真是可爱。有的图片,叶片是红黄色调的,从叶边的一线火红,晕染向细细的叶柄。一把把迷你又迷你的团扇。无端想起小人国,那里的公主用的可是这美美的小团扇。

我买回家时,它的模样定是这其中之一种。只是,这么久了,它一点一点在改变,变成现在的样子,我也慢慢接受它的改变,以至于忘却了它的本来面貌。

燕,你还好吗?曾以为你早已远走异乡,前往那个酷热的山城,与夫君团圆。偶然的场合,从你同学那里得知,你一直待在这个城市,带着唯一的儿子。我无法想象你如何度过那段孤苦的日子,更无法接受你们被视为珠联璧合的爱情、婚姻分崩离析,不管它以何种理由。曾经,我认为,你与他的结识、相恋,是完美的贝壳,无缝连接的般配,孕育出的,是闪亮的珍珠。我远远地看着你,哀悼久远的过去,感受着你的疼、你的苦,看着你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孕育出另一个更美好、更自信的你。我为你祝福,永远。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人,远着远着就近了。缘深缘浅,有缘无缘,不过是说辞。我们终究是他人的过客,就像他人终究是我们的过客。能够做到的,唯一安心的,便是珍视当下,认真度过一起经历的分分秒秒。不枉此生,原是不枉河水般流淌而过的此时此刻。

于此,眼前的圆贝,也是一条淙淙欢吟的溪流。

中午,参观富厚堂之前,在一乡村酒店吃到了红薯苗。在“曾国藩家宴”酒店,喝“曾国藩”酒,湖南人把名人效应做到了极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处处原是如此。席间,有炒藕片、排骨炖藕。正是食藕季节,门前水塘荷叶半枯,风仪不存。若是全枯,便另有一番异趣了。上来一盘青菜,想当然以为是莴笋叶,有人却说是红薯叶。众人筷子齐刷刷伸向红薯叶。以前农家用来喂猪的,现在是一道上席的菜了。红薯叶可以降血压,软化血管,降低血液黏稠度,好处多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细细品味,并无鲜香甘美之滋,亦无苦涩酸辣之味。必是新鲜的红薯叶下油锅,加盐,翻炒几下出锅而已。与往日所食,并无二致。

我家里养了三盆红薯。说养而非种,是因为我家的红薯是当绿植养的,而非农家栽种以收获红薯的。

曾在网上看到一个水培红薯的视频。据主播介绍,整个红薯,拦腰部分插几根牙签,担在剪成两截的大号矿泉水瓶上,三五天,白色的根须便从没入水中的红薯皮内萌发出来。差不多同时,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发出许多芽点,两三天就舒展成小小的叶片。主播将长长的红薯藤固定在墙壁上,蔓延成一幅绿色的图画。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民间的诠释,更有烟火气息。

红薯于我,始终是美味,无论何时。童年时代,白菜、土豆、萝卜老三样,是新疆漫长冬季的主打蔬菜。红薯也是秋季家家必备的过冬菜蔬。只不过,红薯通常是最早吃完的。原因之一,是红薯不易存储,温度高了会发芽,温度低了会被冻伤。那时家家户户有菜窖,整个冬天的果蔬都存放在里面。需要食用,便掀开棉垫盖住的窖口,顺着木梯下到菜窖里取。菜窖里充盈着一股热烘烘的腐败之气,满满一窖果蔬,白菜一两百棵,土豆两三麻袋,青萝卜、胡萝卜两三麻袋。苹果躺在纸箱里,国光、黄元帅、花牛等等,那时还没有如今人人皆知的红富士品种。这么多家伙,还有几捆大葱、百十头皮芽子,日日夜夜在這个封闭的几平方米的窖里呼吸,加上热气导致的白菜叶的腐烂,那气味说不出的复杂、纠缠。可是,一说去菜窖取菜,我们小孩子都是满怀喜悦的,争着抢着跟父亲去。

每次去取菜,母亲总是吩咐父亲,把红薯翻一翻,别冻坏了,拿几个回来。每次,父亲总会拿回来几个大大小小的红薯。多半是冻了的。冻过的红薯,放在锅里蒸着吃,再怎么蒸,冻过的部分都是硬的,甜味也随之逃逸,甚至变苦。我吃过一次冻红薯,如嚼木屑,便一口吐掉。母亲却边吃边说,还可以吃,可以吃。又从筲箕里翻出一个皮如婴儿嘴唇般红润娇嫩的红薯,递给我,笑眯眯地看着我吃。我奇怪,母亲为什么喜欢吃难吃的冻红薯呢?几年后,我读到那篇《爱吃鱼头的母亲》的文章,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我的母亲,总吃冻红薯的母亲,被贫穷拖累的母亲,和那个年代大多数母亲一样,把能吃的、好吃的留给一家老小,自己碗里的,还能有什么呢。

即便是再精心翻看,红薯还是冻坏不少。好的时候不舍得吃,冻了的又来不及吃。红薯实在难以保存到开春。

冬夜里,户外滴水成冰,屋内炉火正旺。姐弟三个围着八仙桌做功课,父亲坐在桌前读报纸。母亲坐在火炉边忙活,她的手里有干不完的活儿,织毛衣,纳鞋底,或者缝缝补补。一家人四季的衣服、鞋子,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屋子里静悄悄的,笔尖划过纸张的唰唰声,翻动报纸的哗哗声,麻线抽过鞋底的嗤嗤声……这样的静,是“鸟鸣山更幽”的静呀。铁皮火墙猛然发出“轰”的一响,馋嘴的小弟抬头。“妈,红薯烤熟了吧?”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拿起火钳,探入炉灰里拨拉,钳起红薯看看,翻个个,再埋入滚烫的炉灰。“快了,快了。等写完作业红薯就烤熟了。”母亲微笑着答。真的是这样,当我们作业写完时,父亲的报纸也看完了,红薯也熟了。母亲把一只只红薯从炉灰里拖出来,滚一滚,抖一抖,装进竹编的小筲箕里。八仙桌上的课本报纸早已收拾利索。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人一个红薯。这样烤熟的红薯,个头不能太大,否则烤不透,中间还是硬的。趁热掰开,一股白气裹着红薯的香甜冲出来,整个房间里都是香甜的。小弟猴急,张口就咬,烫着嘴舌也舍不得吐出来,红薯在嘴巴里倒腾着,然后咽进肚里,惹得一家人都笑。

这样的冬夜场景,在那个艰难的岁月,是一盏灯,照亮我们的贫穷和幸福,苦难和希望。这样的时光,早已离我而去。我失去的,和别人一样多。

四月的一天,我把两个近乎脱水的干瘪红薯,放进了冬季养水仙的盆里。完全是好奇所致。没几天,干瘪的红薯皮红润起来,冒出了很多芽点。水里的生白根,水面上的发红芽。那红芽一簇簇的,三两天就抽出小小的叶片,叶片是红色的。有一只原是紫薯,芽点和叶片竟然是浓浓的紫色。

后来,我掐了茎尖,有一小把,清炒了吃。发了掐尖前后的图片到朋友圈,友人回复:你家的红薯苗太不容易了,养眼还要养生。想想也是,有点对不起它哦。

把茎秆分开,分别埋进三个花盆里。就让它们自由生长,成为名副其实的红薯苗吧。其实,我还有一个心思,想看看它们的根部是否能结出红薯。在我的印象里,喇叭状的红薯花也是很美的。

如果不开花,它还能结红薯吗?我很好奇。

“看看这盆,叶子边缘的这些小芽是不是很好看?整整齐齐的,好像一圈蕾丝花边。”

“嗯嗯,是花苞吗?”

“不是哦,这些小芽落到土里,就会生根,然后长成一棵新的植株。”

“这么神奇呀。”

“所以,它的名字就叫落地生根,好记吧。这种繁殖方式,就是无性繁殖。”

“你太专业了,哈哈。”

“这几个小芽已经长出了气根,应该是已经成熟了。”

好为人师的,当然是我。惊喜连连的,是基本属于植物盲的勤。

十月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我们走在樟木头的街上。这里应该是镇中心,它的气派曾隆起于眼前这片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兴建的三四层楼栋,以及应运而生的家庭作坊、民营企业。如今,相较于全国各地随处可见的动辄几十层上百层的摩天大楼,它却像个老人,透着陈旧、酸楚之气。

我轻轻摇动叶片,几粒小芽飘飘而下。低头一看,砖地上已经密密麻麻落了一层,一些已经枯萎,一些委委屈屈地卷着。把它们捡起,随手扔到有丁点儿土壤的地方,几个月的时间就能延伸出一片,尤其是在这气候温润的南国。若不这样,这些小小的不死鸟,在被日头暴晒的滚烫的砖石人行道上,非被烫死不可。

这是一家已经废弃的花店。隔着玻璃橱窗,屋内空空如也,地板上零落着各种植物的叶片。我能想见它曾经的生机勃勃和温馨、芬芳。这盆不死鸟,和一盆鸭掌木、一盆黑金刚,像挽联,垂头丧气,灰扑扑的,站在店外的台阶上。也许,主人没来得及搬走,或者,主人没地方安置,这么高,枝叶扑棱成一片,得安置在哪儿呢。有些植物的天地是窗台、几案,比如文竹、吊兰。有的舒服地在庭院,比如各种月季、玫瑰。有的呢,在人行道边,比如夹竹桃、三角梅。还有的呢,山野才是安身立命之所。一个人一个命,植物也是一样。无所谓命好命痞,适合自己,就是最好的。

我没有养过不死鸟。妈妈家里是有一盆的。记忆中,它长得飞快,第一次见,母亲刚把它栽进盆里。邻居阿姨家蓬蓬勃勃长了一盆,嫌弃它占位置,修剪了一堆枝条,母亲便捡回来一小枝。第二次见,长高了很多,估计是缺光的缘故,叶片不大伸展。母亲说它皮实得很,让我带回去养。母亲知道我爱多肉,却不知道我看不上它的。为数不多的几次,它似乎都没让我产生特别的好感。

中秋节,回家看母亲,看我送给母亲的多肉植物。我心底是有小小的心思的,母亲打理女儿送的这些植物时,是会想起女儿的,心里会升腾起慈爱、柔情的,这多少会弥补女儿不在身边的遗憾。母亲的落地生根已经模样大变,并不光滑的叶边凹处,长出一粒粒芽。细细打量,每一粒芽,都似一朵绿色的迷你玫瑰,整整齐齐地对称排列在稍微下卷的叶片边缘。就是这花边一样的小芽,让朴实无华甚至粗陋的叶片一下气质迸发,飞离了丑小鸭的行列。我捡起落在盆土里的小芽,有的已经长出了须根。母亲说,回家扔在花盆里,不用管它。

我的确是把它们扔在花盆里,的确是没有管它。想管也管不了,因为我出差了,到了这南国。

我没料到,会在这闹市区里与不死鸟相遇,况且是与勤一起。勤出生、成长在兵团,和我一样,是名副其实的兵团二代。即便是内心总有騰飞的翅膀在扑腾,我们也没想过,真的有一天,我们会背井离乡安身他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说起来很容易,落实却不是人人能承受的。勤却义无反顾地走了。如今,勤已经在远离新疆万里的这里安家落户,其中的甘苦,她自己知道,我也能想到。

我更没料到,站在这里的我,就像一个月前在妈妈家里一样,一粒粒捡起落在地上的不死鸟小芽。这还不算,我用手在叶片左边缘一捋,一排小芽就躺在掌心里了,右边一捋,一排小芽又躺在掌心里了。很过瘾的样子。我让勤也试试。勤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摘下一粒,满含惊喜地说,这就是一个新生命呀。她终究不敢像我那样豪气地捋一把,只是看着我毫不留情地把那些花边捋得一干二净。我把捋下来的小芽放在稍远一点有土壤的地方。只要有土就能活,我说。然后指着十几米开外一溜瓦房的房顶,看,那一堆灰绿色就是不死鸟呀。

勤的眼睛里,有光亮在闪动。她在口袋里翻掏了一会儿,取出一张面巾纸。十几粒不死鸟的芽,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

我眼角一润。温柔以待,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这样的温柔,该是与这个世界最深刻的和解。

我养油点百合至少十几年了。

第一盆油点百合,应该是搬到西山后养的。那时,还不懂植物,更别说养护知识了。养几盆绿植,大多是为了净化刚装修过的新房而已。也就是一些常见的品种,长寿花、绿萝、吊兰、龙骨、虎皮兰、橡皮树等等。大多是从办公室里剪几枝,拿回去扦插活的。油点百合,现在回想,应该是从母亲家带回的种球栽种的。

说也奇怪,那时不会养花,花却没心没肺长得壮实。蓬蓬勃勃地绿着,蓬蓬勃勃地开花,蓬蓬勃勃地结果。印象最深的是那盆长寿花,叶片是肥厚的油绿,动不动就抽出花葶,高举着。一根绿枝条,一根高挑的花葶,顶着一簇花序。花序由密密麻麻的小花组成,鲜艳的红,四瓣。我喜欢单瓣的花,秀秀气气的。前几年我在微信上看到芹晒的长寿花图片,花瓣层层叠叠,花多色复色,形成花球,我一脸懵懂,不敢相信。这才知道,我养的长寿花是单瓣单色的长寿花,现在花市里已经不见踪迹了。我养的长寿花,是最常见的品种,单瓣大红,也是花期最长的。一次能开几个月,经常是花序下端的花已经干枯,上段的骨朵还在萌发。把整个花葶剪掉,竟然还能开二茬花。剪下的长寿花枝,随手插在花盆里,不久就会长成一盆。不小心碰掉的叶片,竟也能生根。

多年后,我迷上养多肉植物,得知不少多肉植物通过叶片可以繁殖新的植株,猛然想起了长寿花,上网一查,果真也是多肉植物之一种。

别的植物也长得好。吊兰放在进门左手的玄关顶上,垂下的十几茎枝条挂满了珠芽,嫩绿、油亮。谁进门都会赞美一句,这吊兰养得可真好。橡皮树盆小了,枝头多,叶片厚重,主干承受不起,我便用筷子交叉固定住枝干。

现在,我家的植物也不算少,却大多是小巧的多肉了。原来的那些,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有搬入现在的房子。那些年,为生计奔波,为自己和孩子的学业操心,每天忙得走路都要一溜儿小跑。周末有点空还要给几十盆植物浇水。父亲说,不要养花了,费时费力的,有时间休息一会儿,不要以为自己年轻,你这是透支健康呀。这样的话,三十多岁的我怎么能听得进去、听得懂呢。况且,那时的我,打理植物也就是浇浇水而已。

原来的那盆油点百合,时间久了,也没多大变化,叶片就一直绿着。看到盆土微微隆起,才发现它的茎长大了。之后,它的茎突出来,顶着几片叶子。我好奇那叶片的稀疏,总以为是缺乏盆土和肥料所致。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给它换个大点的容身之地。无论如何,却倒不出来。它的茎竟然长满了花盆,大大小小的茎球纠结着、挤挨着,见缝插针地争夺着,盆土几乎消耗殆尽。我掰下几个长而圆溜、蒜瓣大小的白色茎球留下,剩余的都扔了。那几个紫皮的、圆溜溜的、皮芽子模样的大茎球,也无知无畏地扔掉了。就在刚才,我在视频上看到一个“大神”养的油点百合,茎球大半外露,紫灰色,顶着几片叶片,叶片背面也是紫色的,正面油绿,带着紫黑的斑点。难怪它又叫豹纹红宝呢。“大神”说,油点百合养成这样并不容易。的确,它的气质已脱离油点百合仅仅是观叶植物的层次,而呈现出盆景的效果。

没文化害死人呀。如果我早些年有这样的知识,我的那盆油点百合也是奶奶级的了。有些美,是需要慢慢认识的;有些遗憾,也是黑暗中的一星烛火,它的光亮,让你的回望满是温情,让你的前行愈发明确。

我早就知道,自家的油点百合为什么叶薄色绿几无斑点。光照不足呗。可是,我始终没有善待它,把它搬到阳光充足的串台。我总是觉得,那些动不动就“穿裙子”“摊大饼”的多肉植物,比它更需要光照。

油点百合就这样“不公平”地活着,活在我的心安理得里。它丝毫不委屈,每年都抽出花葶,开出一串串小小的绿色的花朵。

那花朵的丝丝清香,凑近了才闻得到。

前天去单位开会,早到了半小时,便看到同事窗台上摆放的一溜儿绿植。两盆朱顶红,一盆鸭掌木,一盆白掌,一盆金边吊兰,一盆绿萝,还有一盆虎皮兰。同事不大懂花,看那些植物的委顿模样,便知所谓的养也就是浇浇水而已。我手痒难耐,便拾掇起绿萝的黄叶、枯叶,拿起顺手的东西松松土。同事见我此番情景,大咧咧地说,想搬走哪盆就搬走哪盆,说得我倒不好意思了。我这毛病啥时养成的,不大清楚。明明是漂亮的小姑娘,干吗搞得灰头土脸的?

我也揣摩过自己为啥那么“手欠”,最后归结为多年爱臭美的心愿未得到满足。我这辈子,头发最长也只是披肩而已。扎辫子的心思却是从小就有的。在我的记忆里,童年的女玩伴都扎着辫子,长的如姐姐的麻花辫垂到腰间,跳皮筋时甩搭过来甩搭过去,若是用红头绳系出蝴蝶结,美死了。短的就扎个小揪揪,这一撮那一绺的碎发头,用五分钱一板的黑发卡卡着,用今天的审美看,还真不如不扎。可是,幼年的我连这样的小辫也没扎过。母亲每天天蒙蒙亮就起来操持家务,光是喂饱大大小小的家畜家禽就够忙的了,猪食得煮,兔子要拔新鲜的草来喂,鹅鸭要赶到水渠里觅食,还有一家五口的早饭。母亲没有时间给我梳辫子,姐姐也没空搭理我,她得帮母亲的忙,况且她引以为豪的两条大辫子梳洗起来也够费事的,哪有心思考虑我的想法。我不会编辫子,所以留不成长发。母亲知道我的委屈,一个周末的早晨,要给我扎小辫。捯饬了半天,也扎不好,还揪得我头皮疼。母亲长叹一口气说,你这头发又密又硬,这边扎上了那边溜下去了,扎不成。我号啕大哭,非要母亲扎,母亲气得骂我,你这头发跟你脾气一样,犟得很。

怀孕那阵子,心心念念要生女儿,最好是双胞胎。憧憬着每天给女儿梳麻花辫,扎上各种美丽的蕾丝结,别上各种美丽的发卡。美丽的肥皂泡随着儿子的诞生,无情地破灭了。有一次无意中说起这个遗憾,儿子调笑说,妈,你还有希望,等着给你孙女梳麻花辫。我一怔,之后哈哈大笑。

同事窗台上的这盆虎皮兰,是金边虎皮兰,叶片边缘镶了一圈金黄的边。这道金边,立即让植株虎虎生威。普通的虎皮兰叶片狭长,直立向上,深绿的叶片上横生着点点黄斑组成的斑纹,整个叶片看起来就像上翘的虎尾。现在,这虎尾带了一圈金黄的光圈,美观不说,自带王者气息。

我养过的虎皮兰,是不带金边的。它的王者之气,来自它勇往直“上”的生命力。从一两寸的单头小苗,它向上、向上,长过我的膝盖、我的腰,长过我的胸脯、肩头,最后超过我的头顶。它长成了一棵树。原来的花盆太小,换成了大号的。它的根部长出的子孙,被我一次次挖出来,否则这些没嘴巴的家伙会把土吃完,把盆撑破。它和那盆龙骨比赛似的,铆足了劲往上冲。真是奇怪,那时我不懂得施肥,没怎么施过肥,只是用淘米水浇花,它冲天的劲头打哪里来的。

每株植物各有自己的命运。我家的那一茬绿植,结局都暗淡无光。旧房卖了,新房还没交工,只能租住在别处。这些葳蕤的植物,有人要的送人,没人要的丢弃,那两盆高大的虎皮兰、龙骨,没人接手,又不忍丢弃,只能搬到姐姐家。姐姐家在四楼,没有电梯,搬的时候很费了周折。龙骨断了一根。虎皮兰的叶片东倒西仰的,不再直立往上。我把餐巾纸捏成团,蘸拭龙骨流出的乳白色的汁液。那汁液有毒,不能接触皮肤和眼睛,我晓得厉害。那汁液不停地流,我的泪也在心里流。这白色的汁液,就是人身体里的血呀。我突然生出恐惧,流完了怎么办?我又捏了一个大纸团,紧紧压住龙骨的断口,就像手割破后用力按住出血的伤口一样。虎皮兰呢,我找出两根红丝带,把七倒八歪的叶片拢成一束,上下各绑一道,希冀几天后叶片能恢复到原先的规矩模样。

那盆龙骨活了下来,只是丢了精气神,好像它的生机随着汁液溜走了。即便新长出了嫩芽,也是歪歪扭扭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那盆虎皮兰,活得也不好,无论我如何期盼,它也不能恢复原先的模样。由于捆束,它的新叶片没有伸展的空间,憋憋屈屈地缩着,它的老叶片也不能独立地挺直腰杆。这一切,多让人沮丧。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对着两盆垂头丧气的植物,相看两不厌并不容易做到。

现在,我的家里还有一盆虎皮兰。模样和原先的那盆并不一样,我也从没把它们当成一家人。叶片紧凑,宽且厚,也带着斑纹,只是叶片短短的,不及我的巴掌长。它的名字是短叶虎皮兰,也叫阔叶虎皮兰。它矮矮地贴着盆土长,极易发出侧芽。记忆中,我无数次给它分过根,每次都是把一根模样周正的小苗,重新栽种在盆里。过不了多久,一个、两个、三个新芽发出来,很快长成绿色的、挤挤挨挨的一蓬,抱得那么紧实,你想把它倒出来分根都不大容易。

这盆虎皮兰是不久前分过根的,我嫌它长得太快,就很少給它浇水。前一阵儿,它的叶片有些蔫巴,像长了皱纹,赶紧给它灌饱了水。这不,给点阳光就灿烂,它立即水灵灵的,从盆土里顶出一个新芽,嫩嫩的绿色。我不由感慨,啥时候才能活得像它一样明白呢。

责任编辑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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