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一片土地
2022-02-09夏旭泓
我出生在20世纪的最后一年,那是一个拥有足够多标志性事件,也常常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年份。然而对于我来说,时间真正的开始却是在几年之后,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目空一切的造物主,将生命最初的几年生生地从我的记忆中划开。它们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但这副实在的躯体又不断地提醒着我,我是20世纪的遗子,是很容易就和新世纪青年划清界限的一类人——在很多年之前,他们便有了更加精确的称呼:00后。
由于记忆的丧失,我对生命最初几年的了解大多来自母亲或外婆的转述。她们的讲述中带有女性特有的细碎、温情和世俗。有时候,她们对一件事情的清楚程度甚至可以精细到主人公在与旁人对骂时手中提着什么东西,还可以顺便牵扯出他与邻居家女儿的种种事迹。她们的讲述是充满戏剧性的,当然有夸张的成分在里面,这让我不免对事情的真实与否存疑。
近些年来,我发现时间在我眼中渐渐丧失了一维特性,甚至流速也并不均匀和平缓,有很多过去的事情渐渐杂糅在一起了,我已经无法去追溯它们到底发生在哪一年,只能笼统地用“小时候”来代替。似乎有一些事是和另外一件连在一起,它们一同组成了生命的某个契机,又有一些事情早就已经在我脑海中颠三倒四,我已经无法对它们进行哪怕最简单的先后排序。然而我明白,更多的事,则变成了生活当中的一线流光,忽闪而过,怎么也抓不住的。这也是生命的常态。我渐渐知道,甚至时间对每个人来说也不是公平的,就像我发现,外婆总是比我们苍老得快一些一样。
我以前一直以为,衰老总是来得足够缓慢,然而我忽然间领悟到它的到来竟然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这几年,不停有苍老的痕迹爬到外婆的身上来。每年回去一次,这样的印记就加深了一层。那些飘散的白发、顽强生长的皱纹以及日趋佝偻的身躯无不在向周围散发着行将就木的信号。似乎是她们这一批仅存的老人将这样的衰老弥散到了空气之中,于是整条街便也充满着颓败的气息。那些倾倒的墙圮慢慢地爬上苔藓,不停地有人从这片土地离散出去,更多的房屋被弃之不用,而这些同人的生老病死一样,似乎都是不可逆的事情。
2015年,我舅舅把老家的房子给推倒了。具体的场景我没有看到,那时的我正在一道道几何数列题中垂死挣扎。晚自习之前我接到了母亲的一个电话,只是例行聊天,她无意之间提到了一嘴,“老家的房子被拆了,你舅舅要盖新房子了。”淡淡的一个通知,又因为存放了一点所谓美好生活的希望在里面,倒也叫人无法反驳。其实那个时候我想说,一定要拆掉老房子吗?不能在旁边重新买一块地吗?但我只是微微地“嗯”了一声,然后在上课铃响之前匆匆挂断了电话。
后来我在梦中梦到过老家被拆的情景,它多少带了点主观的渲染色彩在里面。那是一个黄昏,巨大的挖掘机沿着那条狭长的道路缓缓驶了过来。但似乎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只消稍稍碰触一下,那座早已破旧的双层木质小楼便“砰”一下倒了下去。我记得某块木板上还残留着我年幼时期用粉笔画上的涂鸦,门楣上的雕木曾经被某个路过的旅人断言能卖出个高价,因此舅舅他们一定把它留下来细细保存。还有爷爷的遗像、那台早就已经不会再转的挂钟、放在二楼杂物间里的几本老相册,一定也得到了妥善安置。那个时候,外婆一定在烧香。她会在喧闹过后的废墟上摆出香台,然后让几个后辈对着那片残败深鞠几躬,接着是放炮,这样的仪式是不会少的——作为这片土地上已为数不多的老人,她总是严谨地恪守着先辈留下的准则。但令我好奇的是,在房屋倒塌的一瞬间,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无法得到答案——梦中的她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那天晚自习,坐在窗边的我吹着南风,感受着季节的律动。我突然想到,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只有四季节律按时光临,还有不灭的风始终吹拂着这片土地。外婆曾经有一个园子,里面种满了简单的作物,她爱美,还种了许多花。每到春天,花枝和藤蔓便会在园里肆意生长,后来园子没了,水泥地代替了它,但让我惊讶的是,我仍旧在角落中发现了几株玫瑰,它们躲过了侵袭,花苞由于缺少养分干瘪了许多,但终究还是绽放了。春天也总是会年复一年地按时到来。我把它们摘下来放进了房间的花瓶里。后来我再次触碰某束鲜花的时候,便总有种感觉,仿佛抓到了生命的韵律。
我儿时生活在一条长街上,这里三面环水,类似于一片突出的半岛。以前这里还有许多吊脚楼,是整个小镇最繁华的地方。1998年的洪水冲垮了一批,接着人们又陆陆续续拆迁了一批,剩下来的,就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自建木屋和乡野别墅,很难有当初那连绵一片的气势了。
我小的时候,拆迁的步伐还没有加快。这里保存着最后一丝残存的辉煌。我在这片土地上开启了最初的人生观与世界观的建构。它近乎成为我人生旅途的启蒙者。我记得当时我们流行玩一种过家家的游戏,有父亲、母亲、姐弟等诸多角色,游戏规定一个家庭里只能有一夫一妻。有段时间,我甚至为了能够当一家人里的“爸爸”,和另外一个伙伴大打出手。也许我们早就预料到了,生活总是一地鸡毛,扯不清也拎不清的。这真是一种直白却又粗朴的教育,更让人惊讶的是,它竟然是由我们自己完成的。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在老家的阁楼上发现了一本布满灰塵的世界地图,里面的国家用不同颜色标注起来。中国是红色,美国是蓝色,加拿大是黄色,英国是粉色的。我问表哥为什么要用不同的颜色,他和我说每个国家的人血液的颜色都不同。中国是红色,所以中国人流的都是红色的血。我讶异地问美国人的血是蓝色的?表哥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把这个错误的观念当成常识——这便是我最初的世界了。
这么多年来,我的世界一直处于不断膨胀的状态,它的边界也在不断延伸。从最开始的长街,到县城再到大学所在的城市。每一次的迁徙带给我的都是世界的更新,以及旧有观念的推翻和重建。我无法忘记当我将自己的血液理论讲述给县城孩子听的时候他们瞬间爆发出的巨大笑声,在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与那片土地的疏离和游移——我已经不再属于它了。现在不属于,以后亦复如是。
我们这一代,是从乡村搬离出来的移民二代,这样的身份便注定了我们的尴尬。我们的父辈年轻时拼了命终于逃脱了村庄,他们在县城安了家,付出的代价便是自己孩子受困于乡野的童年。后来我们从那里走了出去,带着一些诚惶诚恐的味道,表现出一些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状态,但也很快便就适应和调整了过来。我记得读高中时回去看我外婆,那条长街的两边总是坐满了晒着太阳,或是打牌或是逗着猫玩的老人,他们能清楚准确地叫出我的小名,令人惭愧的是我早已记不清究竟在何时,我与他们的生命发生过交集,只能微微地低下头,在一片友好的问候声中受着刑罚似的快速穿过,直到后来,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而我竟然也会为之感到一丝丝感伤。
我的父辈在这里构建了巨大的关系网络,他们与此地拥有亲密的社会联结。而我只是有幸承蔭。我是他们的附庸,很多时候处于丧失话语权的被动状态,连待人接物的情感都要随着他们的意思。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运还是悲哀。
在我们之下,还有乡土移民的三代四代。有时候我也会疑惑,我们与那片土地有着同样的联结,共同面对着逃不脱的命运和生死大限,吹拂着同样来自乡野的风。为什么,在这些风呼啸过后,只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个刻骨铭心的烫伤。我的侄儿出生于2006年,从小在城市长大。他们很早就知道著名的国外运动品牌,用的是最新款手机,看的是最热门的选秀类节目。除了血缘之外,他们已经不再和乡土有实实在在的交汇,更不要提与那个落后衰败的村庄有任何感情了。于是,在和它们告别的时候,他们是决绝的,而剩下来犹犹豫豫、无所适从的只剩下我们而已,连乡音都被更加纯熟的普通话替代。
我们的时代总是太过粗暴,打着更新的名义快速解构一些事物,重建往往是必然和注定的结果,在这样的过程中,总有一些慢吞吞或者不合时宜的东西被有意无意地抛弃下来。我奶奶三年前曾和我们住过一段时间,收获的是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住在我家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她把房间的门一关,自己在里面大声摔着东西,从父亲一直骂到他的老子,以及他老子的老子。而门外面是沉默的父亲和泪流满面双颊通红的母亲。后来,预料之中的争吵并没有来,她打开门,拉过我的手,斜挎着布包出门买菜去了。
可她仍旧是不平静的,她的手出卖了她,它在微微颤抖着。我俩沉默着,一路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她还是住回了自己的那幢小楼。我听父亲说过,奶奶年轻的时候特别擅长做龙灯。这是一项需要头脑和力气的工作,她一个女人也能够胜任,这是很少见的情况。每当过年的时候,星星点点的龙灯、五彩斑斓的烟火便会点亮整座村庄。那个时候,我会混迹在龙灯之间,从龙灯经过的各家各户门前偷拿供奉的糖果,然后把它们分给奶奶和家里的小孩,这个时候她会咧开嘴哈哈大笑,这是我的——也是她的价值与骄傲。奶奶几乎是这个村子里她们那辈最后一位长者了。她是土地的代表,她的命运是土地的命运,她的无奈同样也是这片土地的无奈。
由于种种原因,我在外婆家长大,奶奶家只是偶尔拜访。我长大的那条街叫长街,那片土地叫新地。大概是2013年,一场大火毁了半片街区。这场大火似乎提供了某种隐喻,意味着一场盛大解构的开始。“新地”作为一个文化和地理概念,其边界渐渐模糊并最终消逝在时代的呼啸声中。最开始是童年好友一家的搬迁,他把自己收集的一袋玩具留给了我,它们至今都还放置在我抽屉的某个角落。随后是大片田地的征收,在那片田地上,我们捉过蚯蚓,也钓过青蛙,漫山遍野的星光之下是延绵不断的夏风。然后就是“新地”的改名了,它与隔壁的乡村合并,变成了一个更加充满希望的名字:建设村。李娟曾在《我的阿勒泰》中记述母亲为了能向语言不通的维吾尔族同胞推销木耳,给它取名“黑蘑菇”的故事。她在书中感叹,命名多不容易啊。是啊,我现在常常在脑中回想,漫长的历史中必定会有一路旅人发现了这个依山傍水的宜居之地,他们欢呼雀跃地定居下来,逐渐形成聚落。不知是谁赋予了它“新地”的称呼,于是它遗留下来并且代代传承。这个时候,我不知道第一个发现这个地方的人会是何种心情,他们同样也不会了解,如今的解构究竟快速到了何种地步——毕竟归根到底,它是一件比命名简单得多的事情。
其实仔细想想,我对土地和故乡的印象大多来自一些间接的经验。它们来自我母亲和外婆真假难辨的叙述和我的一些破碎不堪的记忆。我远离它们已经太久,或许也已经丧失了所谓的代言权。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和我说过山居阿婆的恐怖故事。这使我始终保持审慎的说话态度。我还记得外婆曾说过,她的一生都在和土地打交道,活着是人吃土,死了是土吃人。土地囊括了每一位后人,他们在上面诞生、劳动、死去,和季节一同构成人间的规律,无论天灾人祸,这样的规律总是牢不可破。在一往无前的生活面前,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笔力的虚弱。
我突然发现,整个故事的关键角色——土地、故乡、外婆、奶奶……生活在上面的人一直处于失语的状态。已经没有谁有足够的能力把他们记叙下来留给后人评说了——我们这一代人有自己需要讲述的故事。我们是命运和生活都在不停流转的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被真正称为故乡。我们一边努力挣脱土地与我们的羁绊,一边怀念逝去的岁月和细碎的光阴。土地塑造我们,却也给予我们创伤。我们也早就明白,时代巨人掠过之地,没有一座城池可以幸免。当我们注视着那些断壁残垣的时候,心里清楚无比:那是时代赋予的只属于我们的独特物哀。
三年级的时候,我从外婆的园子里挖出了一些月季,把它移植到了自己家新空出来的花盆里。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日渐枯萎,最后死在了发硬的土壤里。其实我有些庆幸,因为每天照顾它着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我还是在周记里面表达了对它死亡深刻的忧伤。后来我凭借那篇周记获得了上主席台演讲的机会,那是我来到县城之后,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故乡的美好。
所以,从很早开始,我便清楚自己是一个虚情假意的后代,是一个三心二意的旁观者,是一个诚惶诚恐的边缘人。夜晚我走在夏日的校园里,身旁是泥土的芬芳,百米后还有蛙声缠绵的田野,这一切都太熟悉了。
忽而有一阵南风从远处吹拂而过,如同数年前一样,而我却清楚地知道,风的尽头早已经没有了我的故乡。
本文获第七届“青春文学奖”散文奖。夏旭泓,1999年生,本科就读于南华大学语言文学学院,现为军人。
责任编辑 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