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沙面看云
2022-02-09梁智强
从温哥华到广州的航班,飞行时间约十二小时,这让董舒妮坐立不安。在她回国之前,母亲曾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地说:“想看看广州的云。”而后母亲就离她而去了。这次回广州,董舒妮曾有过退缩,毕竟广州不是她成长的地方,她对广州唯一的印象是季节界线不明显,一周可以历经四季。
飞机悄无声息落地,董舒妮取过行李,便拨打表姐的电话。打了几遍,表姐都没有接。董舒妮心里很平静,丝毫不着急。表姐在广告公司当文案策划,加班是家常便饭,有时忙得废寝忘食,连自己是谁都可以忽略。过了一会儿,表姐终于回电话:“我在路上,快到了!”
在机场到达大厅,董舒妮见到了表姐。让董舒妮讶异的是,表姐的模样比照片上衰老了不少,董舒妮差点没认出来。这么多亲戚当中,董舒妮跟表姐的关系最好,她们年龄差距不大,几乎无话不谈。
“姨父没陪你回来?”表姐有些意外。
“他坐不惯飞机。”董舒妮知道表姐不会相信。她们乘坐机场大巴回到市区。表姐家在老城区,房子据说有五十年历史,其间翻修过几遍,却抹不掉那种古旧痕迹。“你小时候回来住过几个月,还记得吗?”表姐说。
“有点印象。”董舒妮其实一点也不记得,她这么说是为了维系亲戚间的感情。母亲在世时经常嘱咐她,对亲戚必须热情主动。所以她逢年过节就给亲戚们邮寄贺卡礼物,哪怕收不到任何回复。关于广州,董舒妮不知道如何形容,假如母亲健在的话,一定会向她诉说这座城市的故事。她小时候最爱听故事。董舒妮隐约记得,父母亲的爱情是与沙面那个地方有关的,她回国也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母亲很念旧,尽管移民多年,還三句不离广州,仿佛从来没在国外待过。
那天吃过午饭,董舒妮心血来潮对表姐说:“你带我四处转转,我要找回当年那种感觉。”表姐却不愿去,她讨厌逛街,惯于待在家里,算是传说中的宅女。董舒妮不勉强表姐,决定一个人出去逛逛。她听父亲说过,沙面风光旖旎,遍布欧陆风格建筑。她第一次去沙面,是跟随父亲来的,当时年纪太小,所以印象比较模糊。
坐进的士,董舒妮才发现自己忘记带钱包了,她习惯用现金,对于如今便捷的手机支付反倒不习惯。主要是她没尝试过。“能等等我吗,我回去拿钱包。”董舒妮羞涩地说。
“不用现金也行,可以扫码的。”司机不厌其烦地解释,潜台词却是:你是外星人么?
“我真不会用。”董舒妮拿出手机,“您教下我可以吗?”司机一脸坏笑:“我儿子教我的。”意思是他也不会。董舒妮只好下车。取完钱包,她重新打了辆车直奔沙面。司机是个话痨,一路上喋喋不休,他问她去沙面干吗,她说闲逛。司机怀疑她不是本地人:“打的,然后闲逛,这也太任性了吧?!”
车子到达目的地,司机示意董舒妮沿着引桥直走,再步行一会儿就是沙面。董舒妮没走几步,却遇到了难题:手机没电。她是摄影爱好者,拍照几乎成为她的日常。她想到了借电,附近有间星巴克,正合她心意。可能是周末的缘故,星巴克里坐满了人,他们面面相觑,省略任何表情。喝咖啡并不是他们的目的。
董舒妮找了个临窗的座位,正想为手机充电,服务员就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了:“你好,要喝点什么吗?这是我们的菜单。”董舒妮接过单子,一时语塞,想了片刻圆场说:“我先看看,等下我过去买。”服务员瞥了她一眼,仿佛有种蔑视的意味。这年头像董舒妮这样蹭电的人太多,服务员管不了,只能反复劝说。谁叫顾客是上帝呢。
充电需要漫长的时间,董舒妮点了杯橙香蜂巢玛奇朵,百无聊赖干等着。邻座的两个女人毫无顾忌地瞎聊一通,简直破坏了咖啡厅的浪漫情调。董舒妮不喜欢窃听别人的隐私,她认为这是罪过,此刻她是被迫犯罪。恍惚之际,一个身穿礼服的男人指着她对面的座位问:“这个位子有人吗?”他显然想坐下,却假装绅士。董舒妮笑着摇头,座位她又没买,她无权反对。
“是你?”董舒妮说。
“我们认识?”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同学,”董舒妮笑道,“多年没见,你还是那么健忘!”
“董舒妮!”男人恍然大悟,“可以借手机给我打个电话吗?”
“我的手机在充电。”董舒妮说。
“我未婚妻失踪了。”男人显得很着急,“我们刚才在拍婚纱照,她说去洗手间,等了很久都不见她回来。”
“你没带手机?”董舒妮质疑说。
“在她手袋里,她是背着袋子走开的。”
“说不定她已经回来了。”
“拍摄点就在外面,我看得一清二楚。”男人凝望窗外,诉说着先前发生的一切:“摄影师要求比较多,摆拍姿势繁杂,弄得我们不知所措。天啊,我们又不是专业演员,动作生硬是肯定的。他还说‘艺术照就要拍得有美感’,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那你们有权选择场景,决定怎么拍的啊!”董舒妮说。
“我俩都有选择困难症,别人代劳最好。”男人愁眉苦脸。
“打吧,”董舒妮递过手机,“只怕她不接。”
电话确实是没人接。无论男人怎么着急,对方永远处于关机状态。“也许她手机没电。”董舒妮大胆假设,“她会回来找你的。”
“我们之前闹了点小矛盾,她抗拒办婚礼,总觉得结婚应该只是两个人的事,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男人嘴唇微颤,情绪不太稳定,“怎么就那样死心眼?”
“你喜欢看什么样的云?”董舒妮问了个毫无关联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她在加拿大时曾问过许多朋友,他们的答案都让她不满意,更有甚者以为她从事气象研究工作,在犯职业病。她对这些平庸的回答感到厌倦,更愿意听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火烧云。”男人说,“我还会拍下来,逐张写上是在何时何地拍的,说不准哪天可以开个摄影展。”
“看来你的心曾经被火烧过,只有受过伤的人才喜欢记录。”董舒妮说。
“没有,我过得挺好的。”男人矢口否认。
“我在国外当过心理医生,不可能看错。”董舒妮坚持己见。
“她是我第二个女朋友。我的前女友是我父母安排的。我父母经营着一家大企业,他们要求我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并且早已安排好一切。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他们约了一个比我小五岁的女生过来,硬是要我和她一起过生日,说这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们认识还未满一个月,父母就开始筹备婚礼。天啊,我接受不了和一个陌生女人结婚。我选择逃避,与父母决裂,离家出走。”
“那你现在的未婚妻还没见过你父母?”董舒妮将信将疑。
“是的。我也没想过带她去见。”
“所以她觉得你不靠谱?”
“不是這样的,”男人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刚才还约好去夏威夷看火烧云……”
“她也想去?你确定自己很了解她?”
“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每次做决定时她都附和我,都说我的意见就是她的意见,只要我满意她就满意。”男人的脸渐渐有了愧疚,尽量躲闪董舒妮的目光,“也许我们还是演员,只是为了完成一部没有结局的影片。”
“你们的地理距离很近,心理距离却相隔万里。”董舒妮故意把话说得学术化,以彰显自己是读过心理学的。男人抬眼看看挂钟,他似乎同意董舒妮的观点:“我觉得她不会回来了。”
“你们有试婚吗?”
“怎么试?”男人佯装对此一无所知。
“就是同吃同住啊,”董舒妮说,“法律上你们还不是夫妻,只是先过着婚后生活,像进行一场演练。”
“我做不到。”男人垂头丧气,说自己是个传统男人,不敢越雷池半步,试婚这种东西弄不好还会授人以柄,“有些失败的爱情正是因为试婚。”
“太武断了。”董舒妮恨铁不成钢地抱怨,“看重仪式感是人们的通病。”
“是啊,我现在就是不想丢人现眼,难道你不知道脸面对于男人的重要性?”
“那你想怎么做?”董舒妮格外好奇。
“修复残局。”男人像是找到了突破口,“我再打打未婚妻的电话,如果没人接,我和她从此分道扬镳。”男人接连打了三次电话,听到的都是系统提示音。“我认命好了,但我不甘心,我要让她后悔!不如你扮演新娘,跟我出去把婚纱照拍完?”
“你是疯了吧?!”董舒妮反应激烈,简直想把男人暴揍一顿。她尽量控制情绪,不让自己失态:“怎么能当婚姻是儿戏?”
“我只想把婚纱照镶嵌起来,纪念一下这段经历。”男人意气消沉。
“好吧,”董舒妮想了很久,终于做了一个荒唐的决定,“这些照片就当作我俩的珍藏品呗!”
他们尴尬地走出咖啡厅。室外的阳光依旧灿烂,微风轻拂,路面笼罩着大叶榕婆娑的影子,像是在上演一场露天皮影戏。影楼工作人员脸如死灰,悠然坐在板凳上玩手机,爱理不理似的。摄影助理见到男人,早已不胜其烦,却又怯于直言。客户永远是对的,这是服务业约定俗成的真理。“麻烦你帮我多找一套婚纱,钱我可以补。”男人对摄影助理说。
“先生,您购买的套餐里只有一套婚纱,我们也没多备一套。”摄影助理递给男人一张折叠过的订单,男人接过后眉头深锁,似有不悦之感,没看几眼就把订单塞进背包。他二话不说,就往对面马路跑去。他茫然四顾,像是在寻找失物。过了片刻,他终于找到了一对正在拍婚纱照的新人。他缓步走上前,对着那新娘说:“你的婚纱用完后能借我一会儿吗?”还没等新娘答话,影楼的摄影人员就插话了:“我们的婚纱不能外借给非客户!”
“你们也快拍完了,我也不是借很久,在这里拍几个镜头而已。”见摄影人员不为所动,男人干脆坐在地上,念念叨叨,阻挡着那对新人的拍摄。摄影人员对此毫无办法,只好答应拍摄完成后把那套鱼尾婚纱借给男人,押金八百块钱。男人欣然接受,立刻付了款,像尊雕像一样干等着。等了将近一小时,摄影助理才走过来说:“现在可以拍了,你们先去换衣服!”男人不为所动,像株枯萎的树苗一样呆愣着,他似乎在祭奠刚才的仓促决定,又像是在瞎想一些虚无的东西。直到董舒妮换好婚纱出现在他眼前,他才如梦初醒。
“你穿上婚纱很好看,不过只穿一次有点可惜……”男人说得莫名其妙。
“我可不想穿第二次呢!”董舒妮说。
“如果是这样,那你得和我交往!”男人笃定地说,“我是真心的。”
“真的吗?”董舒妮报以怀疑的目光,“你确定没有开玩笑?反正我是不信的。”
“说起来很可笑,上学时我已经暗恋你了。”男人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你会接受我——这个刚被抛弃的男人吗?”董舒妮不确定男人的话是真是假,她完全不认同这种突如其来的爱情,甚至有种被拐卖的感觉。“也许你们都不太爱对方吧,不,应该是从未爱过。”男人没有答话,仿佛默认了董舒妮的判断。
婚纱照拍完了,熙来攘往的路人见证了这些浪漫瞬间,但谁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只有当事人心照不宣。
他们互留了微信,各自归家。董舒妮铁了心要对男人“冷处理”。第二天早上,董舒妮收到了男人的信息。如果是一些无聊的问候语,董舒妮一般只回一个“嗯”字,用以击溃对方的软磨硬泡。谁料男人不走寻常路,他要剑走偏锋。男人掏出了一个制胜法宝,连他自己也啧啧称奇。“我在筹拍一部微电影,爱情题材,男主角已有人选,还缺女主角。如有兴趣约个时间面谈,片酬优厚……”
董舒妮以为这是约会的借口,却被自己的先入为主彻底欺骗。她心想,约会也不代表什么,且看看他耍什么把戏。“你觉得我行?”董舒妮对这突如其来的运气感到惊异,但当脑海里浮现自己与影视大腕飙戏的情景,她却涌现出前所未有的信心,“加里·库珀昨天托梦给我,说他会把表演诀窍传授给我。世事就是这么神奇!”男人顿觉意兴阑珊,他对加里·库珀毫无兴趣,但此刻他必须配合董舒妮。
约会的地方在一家颇有情调的法国餐厅。长年的国外生活让董舒妮习惯吃西餐,男人为了迁就她,也就刻意选了这家位于太古仓码头的餐厅。
“还满意吗?”男人明知故问,看来是没话找话说。
“我连你心里想啥都不知道,提啥满意呢?”董舒妮直奔主题,她一直对眼前的男人充满问号,忽然很想重新解构他。
“我改了名,叫林—暮—立。”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但我比较喜欢别人喊我Moses。”
“摩西?”董舒妮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这名字寓意挺深的。”
“其实我没这么有才,只是想通过它警醒自己。”林暮立说话时眼神涣散,从来不敢正视董舒妮,“前两年我辞了职,拍起了微电影,起初有几家影视公司愿意和我合作,他们只提供人力,资金由我在社会上筹集。为了理想我真的豁出去了,几乎疏通了所有人脉,三部微電影相继‘杀青’,既赚足了流量,也收获了掌声。最近我有个想法——拍摄一部爱情微电影,片名暂定为《去沙面看云》……”
董舒妮从未有过电影表演经验,她倒不是畏缩和惧怕,而是担心自己不是当演员的料。大学时她参加过留学生剧社,顶多演些无关痛痒的角色,台词就寥寥几句,对主要剧情也不起作用。社员们偶尔在校园派传单,物色潜力种子。偶尔有几个学生被他们逮获,但看了传单内容后,纷纷落荒而逃。董舒妮不明白他们为何“闻单色变”,总想上前了解清楚,可她终究没那样做。
她骨子里还是喜欢表演的,但她万万没想到,燃起她表演欲望的居然是林暮立,一个多年不见的男人。而她的亲朋好友却一致认为,她应该放弃做梦,踏踏实实地做一个普通人。她至今仍清晰记得父母的叮嘱:“人都是有梦想的,但切勿让梦想膨胀。”现在想来有多保守。她不反对父母那一套,却又不认同。
“关键看你自己!”林暮立有些焦急,“如果你的内心足够强大,何必犹豫呢?”
“演员是个好职业。”这句话不知在董舒妮嘴里练习过多少次,却一直没有付诸实践。假如不是遇见林暮立,她的才华会平白无故被淹没,当然这是她天真的想法。
“必须把她收入囊中。”林暮立想着。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嘴角蠕动:“我们公司承接了很多演出项目,只要你稍加训练,说不定能获微电影奖呢!”林暮立对各类影视奖项颁奖典礼的痴迷,远超过他的其他爱好,只要他喜欢的男女演员获奖,他内心的火苗就按捺不住地乱窜乱跳。
他留下了一个地址。
考虑了两天,董舒妮答应参演那部微电影。她按照林暮立提供的地址,来到了新怡大厦。那是幢刚落成的写字楼,充斥着一股刺鼻味道。门卫不苟言笑,董舒妮说要找“子虚影业”,门卫说在十二楼,语气敷衍。电梯是那种观光梯,董舒妮自小患有恐高症,她不敢往下望,直至电梯门打开,她才松了口气。
“子虚影业”连个牌子都没有,难道真是子虚乌有?董舒妮思忖一阵,不禁想打退堂鼓。房间里出来一个清秀的女孩,问董舒妮找谁,董舒妮说出林暮立的名字,女孩即刻打了个电话,又领着董舒妮进去坐。“林总谈业务去了,要不您先坐坐?”女孩言辞恳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让董舒妮不忍直视。还没等董舒妮回话,女孩已回到前台忙活了。
两个小时后,林暮立终于回来了,垂头丧气的样子,与先前所见判若两人。他怏怏地说:“唉,这次彻底完蛋,没有客户愿意投拍我们的微电影,都嫌弃剧本价值不大。”董舒妮没想到有这一出,说:“大概需要多少钱?”林暮立竖起五根指头:“五万。”董舒妮说:“也不多,你自己可以出。”
“不是我不想出,而是确实编不出一个理由让自己掏腰包。”林暮立越说越激动,像是在千人礼堂演讲一样,完全忽视董舒妮的存在:“五万块钱也不算小数目吧。”单凭林暮立的言谈举止,董舒妮几乎能推断他的意图:“这样吧,我给你五万块钱,算我出资投拍。”
“你是说真的?”林暮立简直难以置信,但他既没有显出浮夸的表情,也没有一味地致谢,“那我该怎么报答你?”
“把微电影拍好呗,你还想怎样?”董舒妮略显尴尬,她似乎感到有些不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每次认识异性,她都预先挖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再纵身一跳,往后哪怕遭遇情殇,也会减轻疼痛感。其实暴风雨也没什么,痛并快乐着不也是一种活法?她总是这样欺骗自己。
钱汇出后,董舒妮还故作镇定,因为她觉得林暮立的话虽不能尽信,但这世上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从不说谎。她反复给自己洗脑,为的是尽快消除此起彼伏的疑虑。
谁料剧情发生了逆转,所有套路在事实面前土崩瓦解。
林暮立打来电话,说五万块钱可以退还董舒妮。原来他在网上发布信息,没几天就找到了客户投资,对方是一家红酒代理公司的经理,底细不详。不过对方提出一个条件——要当这部微电影的男主角,而且要植入他们公司的广告。
“你妥协了?”董舒妮感到莫名其妙。
“也不能说妥协,”林暮立郑重其事道,“是答应,或者是Win-Win(双赢)。”
“万一毁了电影呢。你要对自己负责,不然没人对你负责。”董舒妮替他着急,她提议一起去见见这个客户,好让大家心里有个底。林暮立没反对,见面是迟早的事,何况董舒妮耿耿于怀。怎样解开她的心结?唯有向她敞开一切。
周末傍晚,月光白得瘆人,偶尔吹来几阵低沉隐秘的风。在沙面的尼斯酒庄,他们见到了微电影的投资者倪逸锋。尼斯酒庄不大,但资源丰富,不同品牌和年份的红酒被安置在展示厅的黑胡桃木酒柜上,典雅之余更显尊贵。这里的装修陈设令董舒妮大开眼界。她不是没见过大场面,出来工作后也参加过大型宴会、博览会,但从来都是跟随上司去的,由于害羞,她全程闭嘴不语,像一个孤独的默剧演员,别提多郁闷了。
“试试这红酒吧,印有哈雷彗星图案的1985年拉菲,我特意准备的。”倪逸锋边倒酒边介绍道,“拍电影我是门外汉,还得向两位请教。”倪逸锋个头一米七左右,胖墩墩的,相貌与身份不太匹配,说起话来一字一顿,俨然一个训练有素的新闻播音员。
“您是真心投资的?”董舒妮开门见山。
“不真心,舍得砸五万块钱给你们吗?”倪逸锋说。
对话戛然而止。
林暮立见状,赶紧解释:“倪总别介意,她和您开玩笑的。”他不停地向董舒妮使眼色,示意她别再吭声。
“那我提下要求,所有场景必须在这里拍摄,我们酒庄的牌匾也要入镜。呃,最好加点红酒元素……”倪逸锋天花乱坠地描述自己的创意,听得林暮立云里雾里。董舒妮干脆戴着耳机听音乐,视若无睹。
这次见面无疾而终。
半个月后,微电影《去沙面看云》如常开拍。林暮立说,他拒绝了倪逸锋的要求,倪逸锋一怒之下撤回了所有资金。董舒妮握着林暮立的手说,你这样做是对的,那还是由我出资吧。林暮立笑了笑,点头答应。在董舒妮眼里,林暮立是有一定位置的,不然她不会独自置身黑夜,无所畏惧地奔赴这座无法预测的活火山。
林暮立找了位兄弟担任男主角。
男女主角时而把酒言欢,时而仰望天空中静默的云,完全是本色演出。若论演技,他们远远比不上专业演员,但他们的优胜之处是淡定,豁出去似的。整个拍摄过程很顺利,林暮立信誓旦旦地保证,一个月后即可上映。
片子并没有如期上映。
董舒妮隐隐发现了不祥的端倪,她反复拨打林暮立的手机,听到的永远是“您拨打的用户正忙”的提示音。她的第一反应是,林暮立忙于微电影的后续工作无暇接电话,而不是自己遭遇了骗局,因为她仍然信任林暮立——这位看上去憨实的老同学。直到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您认识林暮立吗?”电话那头问。
“是的。”董舒妮说。
“我们是公安局的,有两个女孩来报案,说她们碰到了骗子,被骗十多万元,她们提供了一些实质性证据。那个骗子名叫林暮立,目前已经失联。我们在他的通话记录里找到您的电话,所以特意打来问问。”
“怎么会呢?”董舒妮愣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是和他有过电影合作,之前还好好的……”
“您还是过来一趟吧!”
雨季来袭,董舒妮不顾暴雨的威力,火速前往公安局。接警大厅里,两个衣着时尚的女孩坐在沙发上,窃窃私语,仿佛在商量对策。
“关于林暮立的案子,我们从另外两个当事人的口供及相关证据得知,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林暮立引诱女孩投资微电影,然后故意找来几个兄弟伪装成拍摄组,成功获取女孩的信任。待‘拍摄’完成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出现了……”警察向董舒妮简要说明情况。
“可是,他曾經婉拒我的资助,说是找到了投资者,只是后来……”董舒妮实在说不下去了,她远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容易相信一个陌生男人。
“这是骗子的惯用伎俩,”警察说,“那您觉得他是个什么人?”
“我不知道,更不想知道。”
董舒妮话音未落,那两个女孩已沉不住气,走过来质问董舒妮:“你跟他什么关系,你俩是一伙的吧?”
“你们爱怎么想都行,但要注意言辞。”警察规劝说。
“我也在找他,如果我跟他是同伙,还会来这里吗?”董舒妮没有责怪她们,同病相怜之人为何要相互指责呢,这时她们不是应该抱团取暖吗?董舒妮总是想不通,但有些问题根本不需要知道答案,蒙在鼓里比看破一切要让人活得更舒适。
五天后,警察打电话告诉董舒妮,他们经过调查了解到,所谓的投资者,不过是林暮立聘请的群众演员。新怡大厦的子虚影业,沙面的尼斯酒庄,都是临时租赁的地方。受骗的可能不止三人,因为他们翻查林暮立近半年的通话记录,搜索到八个联系频率高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她们全都支支吾吾,要么说林暮立是借过钱,但他承诺半年后还钱,甚至立了借条;要么说就算林暮立骗钱,碍于面子,她也不会追究;要么说从未见过林暮立本人,只是在网上聊过几次,越聊越熟络,便迷迷糊糊地转账给他了。
“她们比我更加不幸。”董舒妮感到心绪不宁,五万块钱对她而言并不算大数目,至少影响不了她的正常生活,凭她的能力,一个月就能赚回来。那其他受害者呢?除了两个主动报案的女孩,余下的八个人为何对林暮立这么宽容?难道她们还相信这世上有奇迹?
初夏的广州酷热难耐,第二天傍晚,董舒妮再次来到沙面。她坐在热气未散的休闲椅上,仔细观察这个沧桑的小岛,以及种种与之关联的物事。盘根错节的老树如亲人般迎接她,欢快的虫鸣像一首圆舞曲挟持着她的耳郭,翩翩起舞的外国小女孩朝她微笑……她仿佛失去了抵抗力,沉醉在眼前的美好场景中。她想让这种美好一直延续下去,无奈被公安局的电话硬生生掐断。原来林暮立已被抓获,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但骗取的钱财几乎花光,只能慢慢偿还。“还与不还又有什么区别?”董舒妮选择了放下。她恨不得瞒着表姐,马上订一张明天飞往温哥华的机票,告别这座曾经令她心驰神往的城市。
作者简介
梁智强,笔名里翔,80后,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天涯》《清明》《芒种》《星星》《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湘江文艺》《小说月报·大字版》等刊物,有诗歌被选刊转载、入选年度选本,散文入选高考语文模拟试题。现居广州。
责任编辑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