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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楼与戏台
—— 评陈佩斯喜剧《惊梦》

2022-02-08朱一田

剧作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门楼白毛女牡丹亭

■ 朱一田

2021年的冬天,陈佩斯与编剧毓铖再度合作,推出了“戏台三部曲”之二的《惊梦》。该剧一演出便像个惊雷般炸响了因疫情而略显沉闷的中国戏剧界,无论是从艺术的角度还是市场反馈来看,它都呈上了一份高分答卷。喜剧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当下最受普通观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大家都渴望用笑声去驱散现实生活中的不愉快。然而,一部不是由零碎的笑点所组成,不是依靠庸俗滑稽的行为举止取乐,而是完全通过严丝合缝的情节结构来引发笑声的喜剧却很难得,这显示了《惊梦》喜剧技巧的高超和故事内容的不落窠臼。

同样都是“改戏”,《惊梦》在前作《戏台》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如果说在《戏台》中《霸王别姬》是在权力干涉下被迫改的话,那么《惊梦》中则有了不愿改《白毛女》到主动改的转变。《戏台》的矛盾对立面是一个不懂戏的掌权者洪大帅,笑声更多是对他无情的嘲讽;《惊梦》中的两个司令秦向成和谭世杰都是深谙昆曲的票友,也是他们屡次保护了和春社,矛盾的对立面也从某个掌权者转向了更无情的战争。

战争是政治的产物与延续,戏剧则是艺术的范畴与衍生物。《惊梦》的故事主线表面上看似乎是和春社的历险史,即他们如何在战争和权力更迭中保全自己,实际上则是戏班所代表的艺术真善美和政治战争间的一场博弈。政治与艺术这两股相互纠缠影响的矛盾双方贯穿于《惊梦》始终,故事层面体现为演不演《白毛女》,话语层面则被巧妙化用在门楼与戏台的舞台布景上。

门楼与戏台并非只是单纯的建筑,更是一种文化符号。门楼的基础功能是连接内外空间,伴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它逐渐成为了儒家礼制观念在建筑上的集中体现,无论是规格、大小、装饰都需依制而行。《礼记·礼器第十》中就规定了建筑的等级次序:“礼有以多为贵者。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一。……有以高为贵者。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1]也就是说,更深层次门楼建筑是“君臣家国”政治思想的象征。戏台是为祭祀和戏曲表演所用的建筑,它创造了一个现实之上的艺术世界,是艺术思想的物质凝结。然而吊诡的是,戏台往往不会单独出现,而是具有明显的依附性。“纵观戏台产生和发展的整个历史过程,除了宋金元时期的瓦舍勾栏(现已无存)、清朝的城市茶园剧场(包括后来模仿茶园剧场的会馆剧场)和皇宫戏楼之外,戏台基本上是存在于祠庙的院落之中。”[2]这也从一定程度上解释了门楼与戏台的关系:如果没有门楼,戏台也将不复存焉;然无戏台,门楼内的风景也会减少许多。“作为为戏曲表演而提供的建筑场所,在服务于表演人员的同时,戏台也和后者一道,成为观众瞩目的焦点。‘戏子’有鲜艳的戏衣盔头,戏台则有华丽的建筑形象,道理其实一样。因此,戏台往往是神庙中最华丽、最引人瞩目的单体建筑,其屋顶形制和装饰水平甚至超过了它所正对的神殿。”[3]

剧本中并未有舞台提示点出门楼与戏台的布景,只说此处是“祠堂外,大道边”。然而戏一开场便是高大的青灰色门楼,戏到终时却只剩下了一座戏台,演出中两者交替摆放前后左右位置,戏台时隐时现,这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故事情节脉络,成为了深层主题内涵的舞台表达。事实上,门楼与戏台只是一种舞台符号,政治与艺术的博弈还体现在《惊梦》的各处。

一、两出戏

当舞台上的童佩云和何凤岐捏着嗓子用昆曲的腔调念着喜儿、大春台词的时候,台下的观众笑声不断。台上的角色越觉得昆曲和《白毛女》不相融合、无法演出的时候,台下的笑声就越大,显然以《牡丹亭》为代表的昆曲和《白毛女》一类的现代戏之间产生了喜剧的“错位”。在观众心中,两者之间存在着根本的不同,在现实情境中是不会将这两者相提并论的。

首先自然是艺术体制上的根本不同。《牡丹亭》是明代汤显祖创作的昆山腔戏曲作品,遵循的是虚拟性和程式性特点,无论是唱腔、曲式、念白还是行头、行为举止都有规定,是中国传统戏曲艺术之美的集中体现;《白毛女》诞生于延安“新秧歌运动”中,虽然也有说有唱,也讲述一个故事,甚至在曲式上借鉴了秦腔,看似和“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一样,然而其定位却是“民族歌剧”,是在西方写实戏剧理念基础上创作出来的。用写意的方法来排演一出写实的现代歌剧,这显然挑战了和春社众人的既定认知和创作神经,对他们造成了困扰和伤害,喜剧效果也就由此产生。困扰的第一重来自唱段和白口的不同,用童班主的话来说就是“哪儿都不是哪儿”,演员要从“启口轻圆、收音纯细”的演唱变为“横着嗓子唱”,这也使得班内有人不适应而不唱。第二重困扰是新戏无旧例可循,穿什么戴什么都不符合故事情境。和春社企图用戏曲的规律来解决这两个困扰,却显得异常笨拙。如果将黄世仁归到“丑”的行当中还只能说是对角色称呼和理解的不同,那么让喜儿和大春穿上白素贞、赵子龙的服装则可以说将喜剧“差势”[4]发挥到了极致,观众也借此获得了优越感。

艺术体制差异还只能说是“戏台内”的不同,《牡丹亭》和《白毛女》之间巨大的鸿沟更多来源于创作目的和文化象征意义的不同。显然在《惊梦》中,《牡丹亭》是纯粹的艺术之美,是“为艺术的艺术”;《白毛女》则无论是在历史中,还是在《惊梦》故事中,都是具有明显政治宣教功能的作品,政治性先于艺术性。这两者的并置难免需要提出一个问题,那就是政治性和艺术性在作品中应该如何占比?显然,在战争时期,《白毛女》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它所具备的现实意义不仅感化了国共两党军人,也同样让不问政治的和春社众人感动。在王虎等人将写实的农村衣服和军装带给戏班后,童孝璋等人其实感受到了巨大的政治压迫,让人不免想起《戏台》中被洪大帅胡改一气的“项羽过乌江”,和春社众人心不甘情不愿,只是为了活命所以屈服于政治权力。然而在懂戏的秦向成出现后,情节发生了一个“突转”,戏班从被迫转向主动改戏。

秦向成 (笑了笑)打仗听我的,搞艺术还要尊重艺术家。我们干革命的目的,可不是为了作威作福、称王称霸。

童孝璋 那是……为什么?

秦向成 要消灭所有不平等,让老百姓自己当家做主。

童孝璋 (噗地笑了)瞧您说的。老百姓都做主了,皇上干什么去?

秦向成 这样吧,咱们就来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就说这个戏,我说了不算,我们李主任说了也不算,你们说了算,能演就演,如果不能演,决不勉强。[5]

此时,艺术得到了政治的充分尊重和理解,童孝璋捋顺了被压迫的那一口气,但真正的心服口服还是因为乐师邵伍的一段话。

邵 伍 我爹!(晃了晃手里的剧本,语无伦次)这里那杨白劳说的就是我爹呀!当年做小本买卖,欠了债还不上了,说是要把我姐给卖了,我爹心里一堵,他就喝了盐卤了——

……

邵 伍 (对童孝璋)这戏咱们得唱,就算是给我爹烧纸了。[6]

由此,原本因为艺术内部不同所造成的纷争,被化解在《白毛女》故事的普遍性和秦向成作为政治代表对艺术的充分尊重下。那么是否可以说这两出戏之间的博弈就此停止了呢?显然《惊梦》对于艺术的理解是跨越某个特定时代局限的。在结尾,昆曲《白毛女》被隐淡了,虽然它给班子带来了粮食、掌声和生存的机会,门楼布景也退隐至幕后,只有一座木质戏台矗立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其上唱的则是《牡丹亭·惊梦》。戏台在这个想象的世界中,摆脱了对宗祠神庙的依附,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建筑,艺术则超越了战争、时代、政治,成为了永恒的真善美的表达。

二、两种伶人形象

伶人戏自话剧诞生以来便一直都有优秀作品出现,20世纪20年代有田汉的《名优之死》,40年代有上海鸳鸯蝴蝶派代表作《秋海棠》和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世纪之交还有赵耀民的《良辰美景》。然而这些剧中的伶人形象无不是有着悲惨的命运,他们被买办、军阀、金钱所压迫,即便已经唱成了名角,却仍旧处在社会底层,被政治势力裹挟又摧毁。伶人在《戏台》中虽然仍然被权势操纵,对地头蛇和军阀伏低做小,但已经有了改变。其一体现在六姨太对伶人金啸天的痴爱上,而且两人之间的偷情并未被发现,一改从前“棒打鸳鸯”的苦情戏;其二则体现在无人伤亡的结局上,众人“等死”的危急关头洪大帅的权力被战争瓦解了。到了《惊梦》,伶人的自主性进一步提高——对童孝璋而言,他拥有对“改戏”说“不”的权利;对何凤岐而言,他视香港的橡胶生意为粪土;童佩云所代表的艺术美更是折服了士兵们的子弹。最终,战争双方都有人伤亡,和春社却完好无损,艺术被政治保护在了战争之外。秦向成、谭世杰两人不再是此前把玩、利用和毁灭艺术的权势代表,而是喜欢、欣赏和保护艺术的军人。

在政治性人物获得了根本转变之后,伶人形象也从原本的悲剧性转向了喜剧性。童孝璋等人的“喜”体现在适度的不合时宜上。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五章中说:“喜剧是对于比较坏的人的摹仿,然而‘坏’不是指一切恶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种是滑稽。滑稽是事物的某种错误和丑陋,不致引起痛苦和伤害,现成的例子如滑稽面具,它又丑又怪,但不使人感到痛苦。”[7]《风雪夜归人》中的名伶魏莲生在被玉春点醒之后,完全意识到了自己身为人而不自由、不幸福的现状,从而产生了反抗压迫的念头。与魏莲生自觉的现代意识相反,和春社众人在炮声打响的“新天地”中是有些落后的。这种传统与现代的错位让他们略显滑稽,除了想用戏曲的艺术规律来排演现代戏《白毛女》之外,他们的行为举止、说话方式也为现代化的政治形势所不相容:在同志声中作揖,在“为人民服务”中谈“伺候”。观众对他们的笑声和对洪大帅的是完全不同的,绝不是讽刺的,而是善意的幽默的笑,是对和自己差不多的过去时代小市民的笑。童孝璋就像是在戏班中的王利发,他们不懂政治不谈国事,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好过日子好好演戏,然而政治席卷了每一个人。以平民视角反映大时代,这是喜剧的外壳,也是《惊梦》悲情的底色。

和春社喜剧性还在于他们从孤独耸立的艺术神坛走向普罗大众,不再是“不疯魔不成活”的仙子,而是“为五斗米折腰”的凡人。魏莲生的悲剧性体现在他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在性格上他高贵善良,有一种脱离凡尘的单纯和美,然而越是如此便越是显示出他这份美的脆弱,终究只能被政治撕碎。如果说此前的伶人是门楼之后戏台上的一个卒子,那么《惊梦》中的伶人则是生命力旺盛、带有市井烟火气的人。他们既可以上戏台,也可以出门楼走向世界;既可以唱无功利的《牡丹亭》,也可以演为政治宣传的《白毛女》。

三、两个时代

无论是《戏台》还是《惊梦》,笑声之所以产生的一个重要基础,是在于拉开了时间的距离,站在当下看过去。也唯有如此,观众才拥有了一双看透历史的慧眼,有了超脱戏中人物的全知视角,自然也就在地位上高于角色,心理上产生了优越感。这是新时代对旧时代的一种笑,而这组新与旧的对比从故事外横切到故事内。宣传册上“梦惊已是新天地,旧曲依稀绕古城”一句诗概括了《惊梦》的故事情节,其中“新天地”表示时代的改变和政治局势的更迭,似乎在这种情况下,一切旧的东西都应该被抛弃,跟上新的步伐。“古城”之所以还在,是因为它有着独特的政治军事地位,是“兵家必争之地”,那么相对《白毛女》而言的“旧曲”《牡丹亭》为何还能存在呢?

即便是现在,《牡丹亭》依旧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不仅在于昆曲形式之美,也在于其所描绘的“至情”意涵是超越时代而感人肺腑的。《惊梦》将戏台推到了门楼之前,大雪中演唱三天三夜的《牡丹亭》是一个光明的尾巴,艺术之美为所有人敞开,无论生死、阶级、党派,在超自然的力量下完成了艺术对现实的超越,观众也获得了心理满足。伯格森在《笑——论滑稽的意义》中曾用海滩上的泡沫比喻笑的产生:“它表示在社会生活的外部存在着表面的骚乱。笑立即把这些动乱的形态描绘下来。笑也是一种带盐分的泡沫。跟泡沫一样,它也闪闪发光。它是欢乐。但是把它掬起来尝尝味道的哲学家,有时候却会从里面发现少量苦涩的物质。”[8]在剥去笑声和掌声的外壳后,《惊梦》还留下那一点苦涩的思考:在梦幻之外,人性永恒对于真善美的需求该如何在战争与时间中存留呢?

注释:

[1]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87~289页

[2] 罗德胤,秦佑国:《古戏台,戏曲文化的建筑遗存》,《中国文化遗产》,2013年第5期,第21页

[3]罗德胤,秦佑国:《古戏台,戏曲文化的建筑遗存》,《中国文化遗产》,2013年第5期,第26~27页

[4]陈佩斯提出的喜剧理论:在笑的双方形成一种“强势”和“弱势”的对比,对比越明显,差势就越大,笑也就越厉害。

[5]毓铖:《惊梦》,《剧本》,2021年第11期,第24页

[6]同上

[7] 亚里士多德:《诗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6页

[8] 伯格森:《笑——论滑稽的意义》,徐继曾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第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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