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照亮生命①
2022-02-08韩松落
韩松落
多年前,我在一所中学念书,学校建在荒山下,学校背后的荒山绵延无尽,站在山头,常常生出宇宙洪荒般的感慨来。
无师自通地,我们学会用一种方法来抵抗那种荒凉感——给荒山加上很多想象、很多传说,发生在古代的战争、深山里的外星人基地、未知城市,在同学们的传说中渐渐完善起来。在传说里,早先毕业的同学,曾经看到過飞行物,在深夜时分,看到山背后有奇异的光芒,至于山洞里的宝藏、凶案,更是经常出现的传说种类。传说越丰富,荒山给我们的压迫感越弱,在我们离开那里时,那座山的每个山头、每个山洞,都有了名字,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故事,荒山变成了老熟人,不再像从前那样庞大而凶悍。而这些由我们创造的故事,还将流传下去,汇入新生的故事里,帮助他们抵御黑夜、抵抗荒凉。
扬·马特尔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所描绘的,也是这样一种体验——以人的目光去凝视那些无人性的事物,使之柔和起来、丰富起来。在故事里,少年和家人乘船出海,遇到事故,在经历了极其悲惨的遭遇后,少年幸存、上岸,但他讲给调查者的,却是另一个故事,他和一只孟加拉虎在海上漂流,他依靠自己的智慧驯服了猛虎,最终存活下来。调查者不相信他所说的,他于是讲述了自己真正的经历,并要调查者做出选择,要那个有动物的故事,还是没动物的故事?调查者选择了那个有动物的故事,那个把悲伤、恐惧隐藏起来的故事。
在我们的语境里,“故事”正在变成庸俗的词,“故事”意味着低俗的消遣,意味着说教,“故事”是一种工具,商人用来牟利,企业用来包裹企业精神,“故事”的伟大之处,“故事”的初始意义,渐渐被掩埋了——那是一种独属于人类的能力,我们用自己的体验,给所有可知不可知的事物加上想象、打上柔光,那些事物因此变成了镜子,处处映照出人性之光,它本身的坚硬、无情,因此被忽略。“故事”说明了人的存在感以及一代代人积累下的记忆、情感的存在感。
有段时间,我特别不耐烦那些与动物、山川、天空、星座有关的传说,认为那不过是自作多情,掩盖了自然冷酷无情的本质。但如果没有这些传说,星球一开始就是以充满坑洞、在漆黑的宇宙里缓缓漂浮的岩石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将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我们得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四周,投向宇宙,给它们加上故事,加上传说,一旦有了故事,它们似乎就属于我们,似乎曾经被我们抵达,生存的荒谬感就被压制下去了。所以,《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有个老人说,“这个故事可以让你相信上帝”,评论家则认为它是一个“关于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的寓言”。
在无边的重洋里,孤舟上的少年,将可怖的现实变成了一个可以被人接受的故事,支撑着自己的半条命,而我们行走荒莽世界,给每座山、每条河流命名、编出传说、修路铺桥,为的是将漠然的星球变成一个可以被我们接受的故事。
这是种荒谬的努力,却是此时此刻我们唯一能做的努力:用故事照出尺寸之光,在这个脆弱的气泡里生存,并且柔润地生存。
(选自《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说情话》,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赏析
故事这个词,在本文里有着三层意思。一层是作者自己在荒山里的中学读书时,和同学们一起通过想象编造的关于荒山的故事;一层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的少年自己讲述的故事;另一层是作者引申出的“给每座山、每条河流命名、编出传说、修路铺桥,为的是将漠然的星球变成一个可以被我们接受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现实里的少年为了“抵御黑夜、抵抗荒凉”创作的故事;第二个故事是书里的少年在无边大海上孤舟漂泊时为了排遣寂寞消除恐惧创造出来的故事;最后一个故事则是以前面的两个故事为类比,指出人类处在地球之上,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里,也恰如坐在地球之舟上,孤独漫长的人生旅途,需要故事照亮自己。
三个故事,面对的都是同样的精神境遇,荒凉、恐惧和孤独,但是因为虚构出有声有色、有来有往的生动情节,故事因此生发出真实的坚韧的力量,如同一道光,照亮漫长而短暂的生命,让世界变得温柔而温暖。
一棵长在大名鼎鼎的古树下的小草,如果一直自惭形秽,自然是一生郁郁寡欢。它应该像一根“会思想的芦苇”,有理想,有独立的价值观。它需要学会倾听风的声音,需要看看天上不断变幻的云。它还会和路过的蚂蚁、瓢虫和蜻蜓都有了对话和交流,渐渐有些或浓或淡的感情。当然,风、云、蚂蚁、瓢虫和蜻蜓都会离开,但是这没有关系。小草时而孤独,时而激动,毕竟自己就是自己人生故事里的主人公,明天永远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