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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京师之路

2022-02-07远人

绿洲 2022年1期
关键词:苏洵欧阳修父子

远人

1

作为长江上游的重要支流,发源于松潘县岷山南麓的岷江从北向南,经茂县、汶川、都江堰、新津、彭山、眉山、青神、乐山、犍为、宜宾,贯穿整个四川中部,到宜宾汇入激流汹涌的长江后,便一路浩浩荡荡,开始东流向海之程。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十月,二十四岁的苏轼正是从故乡眉州(今眉山)舟发岷江,南至宜宾,再东入长江,经十一郡、三十六县,行六十日行程后,在湖北荆州上岸,再取陆路,北上当时的京师开封。

与苏轼同行的,除了妻子王弗,还有五十岁的父亲苏洵和刚及弱冠的弟弟苏辙一家。

在父子三人这里,已是第二次前往开封。

三年前,即嘉祐元年(1056)闰三月底时,苏氏父子同离成都,往开封赴京师之考。苏轼当时的心情与此刻相比,既有相同,也有不同。说相同,毕竟二十一岁与二十四岁相差无几,都属青春勃发之龄,对前途的渴望会使人涌动非比寻常的渴望,尤其嘉祐二年(1057)金榜题名后,迎接其雄心的仕途大门已然敞开。名震天下的欧阳修、梅尧臣等考官无不震惊于苏氏兄弟的罕见才华,连宋仁宗也在阅过考卷后,惊喜万分地告诉皇后,称为子孙得到了两个宰相;说不同,是此刻的自己刚刚守孝完毕。得知母亲程氏去世的噩耗时,苏轼正在京师崭露头角。刚刚及第的苏轼当即和父亲、弟弟返蜀奔丧。另外不同的是,当年父子赴京走的是险峻陆路,此次选行水路。面对滔滔大河,既是开阔心胸的最佳选择,也是对人生远行的一种必要体验。

在苏轼一生中,母亲程氏堪为第一个对他产生至深影响之人。而且,程氏还是改变苏洵毕生命运的人。站在今天来看,能步入“唐宋八大家”行列的苏洵自是文学天赋奇高,但他偏偏自幼不喜读书。成婚后,出身富裕名门的程氏“上事姑翁,下教子女”,面对家门日衰的窘境,不惜亲自与“婢子熨帛”,为的是免去丈夫后顾之忧,盼其能感悟奋起。当苏洵逐渐体会“忧我泯没”的妻子苦心后,终于在二十七岁时“发愤为学”,数年后学问终成,竟至“士大夫争传之,一时学者竞效苏氏为文章”。

苏洵自己既知发愤,自不会让儿子荒废时日。苏轼八岁时,被送到一个叫张易简的眉山道士那里求学。当他在天庆观北极院勤读三年返家后,余下学业由程氏“亲授以书”。从后者能“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来看,程氏实为饱读诗书之人。《宋史》特地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是某日“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愿不能为滂母邪?”

故事中的范滂是东汉名臣,因当时大将军窦武欲诛宦官,谋划事泄后,兵败身亡。当宦官们在起事名单中发现范滂的名字后,即命汝南督邮吴导前往缉捕。颇有良知的吴导不忍将有清廉之名的范滂下狱,竟手抱诏书,伏床痛哭。范滂不想连累他人,即往县府投案。继续想不到的是,时任县令的郭揖心感范滂为人正直,竟想挂印弃官,和他一起亡命天涯。范滂当即拒绝。当范母赶来与儿子诀别,范滂劝母亲能“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时,范母的回答是,“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意思是你求仁得仁,能与李膺、杜密这样的旷世忠臣齐名,死也没有可遗憾的,人生在世,不可能既得名,又得寿。当日程氏对苏轼能作此回答,足見程氏对儿子的殷殷期望,也见出程氏能以气节来勉励苏轼的巾帼大义。

2

此刻身在岷江舟中,苏轼会想起故去的母亲,也会想起三年前的点滴往事。

为求得第一次赴京赶考的支持,苏洵特地带上二子,前往雅州(今四川雅安)拜见当地太守雷简夫。今天已默默无闻的雷简夫在当时却极负盛誉,举个例子,与欧阳修奉旨同修《新唐书》、以“红杏枝头春意闹”垂名不朽的工部尚书宋祁特意写过一首《赠雷简夫》诗,称其“大言满千牍,高气横九州”。其中既见雷简夫的当时声望,也见他平日所交人物。“物以类聚”的意思是,自己不凡,才能交上不凡之友。苏洵彼时虽为布衣,名声却已不小。当雷简夫读过苏洵呈上的《六经》《洪范论》等文论后,震惊之余,大起相见恨晚之感。从这里也能看出,大宋一朝,文人间的惺惺相惜并不受彼此身份限制,有才华的人,自会得到在朝在野的各类同行赏识。心怀感激的苏洵当即命两个儿子对雷简夫行拜师之礼。颇为有趣的是,今天读者翻阅苏轼兄弟的诗文集时,会发现竟“无一字及简夫,似绝不知其人者”。原因是后来有个叫范伟的长安巨富,谎称自己是武功县令范祚的孙子。他若只吹吹牛皮,倒还无伤大雅,想不到的是,范伟重金请人从墓中盗得范祚尸首,与其祖母合葬,范门竟由此被免除五十年徭役。雷简夫明知实情,却在收受范伟的贿赂后,亲题墓碑,为之张目。长安人人知此恶事,却都知范伟背后有雷简夫撑腰,乃至无人敢言。苏轼兄弟虽嫉恶如仇,但若提笔揭露,又会想起自己父子当年接受过他的帮助,就索性一字不书了。

雷简夫当时对苏氏父子的重要帮助是,他当即给时任益州太守不足三年的礼部侍郎张方平、翰林学士欧阳修、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琦分别去信。在给张方平的信中,雷简夫直接称苏洵负“王佐之才……岂唯西南之秀,乃天下之奇才尔”。在给欧阳修的信中,生怕对方不了解其人,在又一次称苏洵具有“王佐之才”后,还着重说了他“寡言笑,淳谨好礼,不妄交流”的性格。在给韩琦的信中,则赞其“皇皇有忧天下心”,并告知苏洵父子将往开封,“谋就秋试”。

从一州之官到朝廷宰相,雷简夫三封信一人不漏,足见他对苏洵由衷欣赏。

果然,当苏洵准备完赴京事宜,带两个儿子先去成都拜见张方平时,后者竟立以“国士待之”,并急不可待地上奏朝廷,举荐年纪不轻的苏洵为成都学官。理所当然的是,张方平决非因雷简夫来函才如此,而是苏洵父子才学,令张方平大为赞赏。当苏洵问他,苏轼兄弟是否可参加乡举时,张方平的回答是:“从乡举,乘骐骥而驰闾巷也。六科所以擢英俊,君二子从此选,犹不足骋其逸力尔。”意思是他们参加乡举,就好比千里马在小巷奔驰,大材小用了,哪怕金榜题名,也恐怕释放不出二人的全部才华。临行前,张方平不仅给他们置办行装,派人陪送,还不假思索给关系已然交恶的欧阳修写下一函,极力举荐苏洵父子。

多说一句,张方平能不假思索地给自己政敌去信,是他知道,无论欧阳修与自己有什么芥蒂,却决不会忽视自己对人才的举荐。面对苏氏父子的才华,张方平对欧阳修的眼光信任就如对自己的信任。所以,欧阳修决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做什么徇私之举。今人读史至此,恐怕不能不感慨,宋时官场文人,即便双方不睦,一旦发现人才,便能立抛个人成见,行唯才是举之事。往深处看,张方平的行为,最为恰当地为后人展示了那个时代的文人风度。它也从侧面解释了为什么宋朝能涌现如此多的文学巨匠,解释了在唐宋八大家中,宋人为什么能占六席,解释了后人眼里的“弱宋”,为什么会出现如苏轼这样彪炳千秋的首席文人,就因为这一真正坦荡的时代胸襟,在宋朝已到巅峰,后世再也未能企及。

3

到开封后的苏氏父子没有辜负张、雷二人的期望。抵京后翌年,即嘉祐二年(1057)正月,苏轼在省试中,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的考卷令点检试卷官梅尧臣大为称赞,以为文章“词语甚朴,无所藻饰”,当即呈给主考官欧阳修。后者读过后也惊喜异常,本想列为榜首,又觉该文怕是出自自己得意门生曾巩之手。为避嫌疑,欧阳修将其列为第二,待揭榜之后,才知此文乃眉州考生苏轼所作。

当时还发生一事。杨万里的《诚斋诗话》和陆游的《老学庵笔记》都有记叙。二人文字稍有出入,此处综合一下。说的是欧阳修阅卷之后,问梅尧臣试卷中写到的“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之事出自什么典故时,胸藏万卷的梅尧臣竟只能以“何须出处”四字作答。欧阳修也感迷惑,总觉此处必有典故,只恨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等苏轼登门致谢时,欧阳修忍不住亲问苏轼。苏轼说典故出自《三国志·孔融传注》。欧阳修一查之下,没发现书中有载。过几日再见苏轼后旧话重提。苏轼回答说,曹操灭袁绍时,将袁绍次子袁熙的妻子甄氏赐给曹丕,孔融说了句,昔日周武王伐纣后,以妲己赐周公。曹操忙问此事见于哪部经书。孔融的回答是,以今天的事情来看,意思相同。所以,自己考试时写皋陶三次欲杀一罪犯,尧赦免其三次之事,也不过是同一个意思——“想当然耳”。欧阳修闻言震惊,回去后说道:“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到三月五日,仁宗亲至崇政殿主持殿试,此时的苏轼早已在礼部考试中,以一篇《〈春秋〉对义》跃为第一。待仁宗殿试后,朝廷发榜,登科及第的有十六人,苏轼居第六位,苏辙居第十五位。其中同科及第的,还有苏轼不会想到将左右自己日后命运的章惇等人。发榜后,苏轼依例写了篇《谢欧阳内翰启》的谢文。欧阳修读后,对梅尧臣说了句同样彰显宋人风度的名言,“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还对儿子欧阳奕说道,“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以欧阳修当时在文坛的领袖身份,能对初出茅庐的青年苏轼作此评价,令人不仅钦服欧阳修的眼光,更钦服其对后学的热忱与胸襟。

金榜题名,赴琼林苑宴,无论是谁,都会觉自己已推开实现人生抱负的大门,尤其有欧阳修的大力推荐,苏氏父子“隐然名动京师……文章遂擅天下”。料不到的是,刚上云端的苏轼得到母亲程氏于四月初七亡故的噩耗,父子三人连欧阳修也来不及面辞,就立刻离京返蜀,将程氏安葬在眉州武阳安镇乡可龙里老翁泉侧。

守孝时长,补充几句和苏洵有关的话。当日携二子到开封后,苏洵即带着张方平和雷简夫的信函拜见欧阳修。事情果如张、雷二人所料,欧阳修读过苏洵文论后,惊其才华可比汉代的贾谊和刘尚,遂给朝廷上了封《荐布衣苏洵状》的奏折,乞赐甄录,结果只给了个试衔初等官的职位。当苏轼和苏辙同科及第后,苏洵不无感触地说了句:“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虽无功名,苏洵的大名也毕竟传遍京师。等他回乡第二年时,即嘉祐三年(1058)十月中旬,从雷简夫来函中得知朝廷将诏令自己入京,“试策论舍人院”。果然,十一月时,苏洵收到诏令,即给仁宗上书,称病请辞,其真实想法在给梅尧臣的信中倒是说得明白,一方面觉得“苟朝廷以为其言之可信,则何所事试?”一方面又觉得“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万里以就试,不亦为士林之士所轻笑哉!”意思还是自己自尊心不能接受。半年后,时已嘉祐四年(1059)六月,朝廷又诏令苏洵赴京。没作犹豫的苏洵继续请辞,同时给欧阳修去信,不无苍凉地以为“洵已老矣,而不能为矣”。

虽觉自己“不能为”,却不等于两个儿子不能为。尤其苏轼,回乡葬母后,对打开在自己前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和信心,从他当时所写的“平生负壮气,岂可遂尔休”诗句看,希望自己有用于世的渴望与激情已跃然纸上。

到十月时,苏轼兄弟丁忧期满,作为新科进士,该赴京办理注官手续了。当时苏轼已娶妻王弗,苏辙也娶妻史氏,此时王弗虽有孕在身,却和史氏一般,都愿随夫赴京。苏洵拒诏令归拒诏令,见二子都携家而出,自不想孤老家乡,决心“由荆楚走大梁,然后访吴越、适燕赵,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便与苏轼兄弟全家——包括苏轼兄弟的儿时乳母任采莲和杨氏,同舟而出,前往京师。

4

十月秋高气爽。此时的苏轼,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青春本就是意气的另一种说法,何况此番入京,将是仕途的全面打开,四下看去,处处天宽地阔,似乎无处不能任己翱翔。最重要的是,在舟上同行的,都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两年前在京师,自己父子三人不都是被公认的才子吗?对此刻的苏轼来说,只觉前途如眼前江流般开阔。想起前人李白写过的“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诗句,豪迈固然豪迈,却终究是其失意时的自我暗示。所谓暗示,也就是未能实现的愿望不肯消散,至于能不能最终实现,真还是未知之数。今天的自己却完全可以实现连李白也未能实现的理想。他不需要暗示自己“乘风破浪会有时”,眼前不正是乘风破浪的时刻吗?

大河滾滚,舟行如箭。从眉州南行两天后,至一百二十里外的第一站嘉州(今四川乐山)系舟上岸。因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于此交汇,自是商贾游人不少,历代名胜也多,最为天下扬名的便是建于唐朝的乐山大佛,其头、身、足三部,分别由乌尤山、凌云山和龟城山三山联襟而成。一行人游兴大起,登凌云山观大佛,游龙岩和凌云寺。从后世徽宗年间邵博笔下的“天下山水之胜在蜀,蜀之胜曰嘉州,州之胜在凌云寺,寺之南山,又其胜也。嘉祐中,东坡字其亭曰清音,又南山之胜也”句子可见,当日苏轼在游寺之时,除了题诗,还兴致勃勃地将寺内能“俯江干,平视三峨,极旷望之致”的亭子题名为“清音亭”。这也是有史可考的苏轼第一次为亭题名。

理所当然的是,出门所遇,不仅事,还有人。苏洵曾负笈八方,识人甚多,当下带儿子出城十里,前往拜见隐居于此的老友程公望。程公望住在九顶山南麓。该处有三洞,洞名颇富道家色彩,分别为“白云”“朝霞”“清风”,合称“白崖三洞”。程公望居“朝霞洞”中,专心致志地注解《易经》。也因此,后人又将其称为“治易洞”。能遇奇人异事,苏轼自是大为振奋,更何况,他幼年的开蒙之师张易简便是道士。此时苏轼对道学和《易经》虽还谈不上有多深研究,却也并非完全陌生,与程公望相谈甚欢。

返城后已到黄昏,在渡口见一大汉瘦马傍身,端坐江边远望,神情漠然。苏氏父子虽是文人,却性格豪迈,觉其颇有异人之姿,遂上前攀谈。得知对方名叫郭纶,眼下是嘉州一个监税小官。交谈中知郭纶自幼习武,尤以弓箭见长,曾投军河西,在与西夏交战中,固守三川寨立下战功,却没见多少封赏,后在黎州(今四川汉源县)做过一段时间都监官,因无钱不能归乡,遂流落嘉州栖身。世间不平事从来随处可见,对苏轼来说,还是初次亲闻,感慨之下,动笔为郭纶写下以“河西猛士无人识,日暮津亭阅过船”为开头的诗歌相赠,苏辙也为其赠诗,令郭纶大起知己之感。

旅途间的逢人遇事,都是眼界得以开阔之举。当一行人于十三日登舟,继续南行时,苏轼对嘉州几日见闻既感慨倍生,又交集起对前途的展望。舟行不久,一首《初发嘉州》的诗歌在兄弟二人笔下同题涌出。苏辙的有三十六行,苏轼的虽只十二行,却令人更为过目难忘:

朝发鼓阗阗,西风猎画旃。

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锦水细不见,蛮江清更鲜。

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

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

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将这首诗与苏轼后期诗歌相比,虽说不上老辣,却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青春之气。说其不老辣,不等于说它不成熟。今天重温该诗,能发现苏轼风格在起步之时,既不像李白那样以想象取胜,也不像杜甫那样以忧患为先,而是以自己对情感和事物的挖掘为重心。能挖到多深,取决于作者的才力和最后的思想深度。对二十出头的苏轼来说,也许还不会知道,自己踏上的这条创作之路,将等同于自己的人生之路。人生到不了极处,这种写作也就到不了极处,二者相辅相成。

舟往南行,嘉州远去了。岷江宽阔,水远云高。在故乡待得太久的人,都会渴望故乡外的天空。离开家乡的苏轼,还需一些时日,才能离开四川。

5

嘉州南下的下一站是犍为。路程和从眉州到嘉州相同,也是整整一百二十里。这就意味着一行人在舟上至少须行两日。当船只靠岸后,苏氏父子游览过山水旁的子云亭后,特意出县北百里,寻访书楼山。身为读书人,父子早知山上有座颇为闻名的“王氏书楼”。不料寻至楼前方见,书楼已凋零为陈迹。昔人已去,散书蒙尘。苏轼在落笔而下的《犍为王氏书楼》诗中发出“云是昔人藏书处,磊落万卷今生尘”的感叹。当时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料到,眼前书楼虽倾,王氏后人却在。整整二十一年后,当他因“乌台诗案”贬至黄州时,第一个闻讯前来拜见的,便是眼前这座书楼的主人王齐愈和王齐万兄弟。这是人生的奇妙之处,该认识的,迟早会在某个时刻有缘分降临。人也只在事后才知,命运的种种安排,似无意,总有意,将他与迁住武昌的王氏兄弟安排在二十一年后相识,大概就是命运为增加苏轼对岁月沧桑的无尽感慨。

离开犍为,船取东南,数日后到达宜宾。该地为川、滇交界处,素有“长江第一城”之誉,也是自古以来的南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遥想先人开辟之艰,由此离川入滇,一路经盐津、昭通、东川、永仁、大理、保山、怒江、瑞丽等地,直入缅甸,不知路上有过多少汗水与泪水;也正是在这里,金沙江、岷江汇合成滚滚东去的长江。抵达长江,就意味旅途将由南往东,此后行程将更为开阔、更为艰险,也更为漫长。人生有些路,总与人擦肩而过,错开了,就成为永远的未走之路。苏氏父子站立船头,朝西南远望崇山峻岭的云南,却不可能就此转向云南。对他们来说,这里不仅是地理上的交界地,更是历史与长河的交织处。苏轼按捺不住复杂心情,在舟中挥毫写下《过宜宾见夷中乱山》一诗。

从该诗“岂无避世士,高隐炼精魄。谁能从之游,路有豺虎迹”的结句来看,能见出苏轼对山多路险的云南有种艰辛难涉的感受,同时还见出他将仕途的不祥预感和大自然丛林法则进行的类比,这些一言难尽的復杂心理似乎在某个瞬间,聚集为涌上心头的避世之想。需要即刻交代一句,这不是苏轼第一次有避世之想,两年在京师赴琼林苑宴时,他就与坐在身边的蒋之奇相约,日后到阳羡(今江苏宜兴)卜居。很难想象,刚刚抵达首座人生高峰、还未领教仕途甘苦的人会有退身之意,唯一能解释的是,苏轼早年接受的道家出世思想在内心总时不时冒出,换个角度看,它也不可忽略地成为苏轼面临逆境终能超脱的性格元素。

像要强化苏轼心中的避世想法一样,当他们抵达下一站牛口时,正值“日落红雾生”的黄昏。系舟投宿后,夜幕降临,时时都在观察的苏轼面对“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的生活场景,再次难以置信地涌上“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富贵耀吾前,贫贱独难守。谁知深山子,甘与麋鹿友”的思想起伏,以致发出“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的追问。明明青春正盛、前途在望,换作他人,几乎不可能有“甘与麋鹿友”的想法,在苏轼这里偏偏出现了,这就足以说明,在苏轼内心,对身入仕途还是身入大自然的矛盾已然出现。作为正统的儒家思想总教导人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习过道家思想的人,又总摆不脱“自然无为”的左右。两种思想谈不上对错,只有选择。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就会走向什么样的人生。这也无怪苏轼当夜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走至窗前,在新月朗照间又写了首《牛口见月》,其中“幽怀耿不寐,四顾独彷徨”令后人如读苏轼当时的心灵。越是思绪深沉的人,才越会有独自看向自己内心的举动。“认识你自己”不仅是古希腊的箴言,它还是古今中外,所有思想者从未回避过的自我追寻。但人在青春时很难彻底认识自己,苏轼能在似锦前程的起点感到“彷徨”,已是常人难达的境界了。

幸好,正因为是在前程起点,能够左右人的,终究会是青春激情。当一行人翌日行至戎州时,眼前秋风抚江,明月攀崖,千年前秦军破滇、汉武通夷的历历往事,唤起苏轼心中难以抑制的激情,一首直截了当的《戎州》自笔端飞泻,其中“往时边有警,征马去无还”的慷慨诗句,在今天来读,也能感受一股扑面而来的迫人气势。历史总令人情难自已,就因为活着的人到不了千年前的过去,过去却能在今人心里唤起“恨不彼时生”的追怀之感。

此时岂止苏轼,连年至半百的苏洵也在往事越千年的激情涌动之下,在舟中抚出一曲激昂琴声。在艺术类别中,能与诗歌抗衡的,从来只有音乐。苏轼在父亲的情绪中涌起更为壮阔的内心激流,当即又写下一首《舟中闻大人弹琴》的诗歌,从“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的结句中能看出,此时的苏轼已不再“彷徨”。没错,一路舟行所见,无不锦绣江山,连父亲都有如此激情,自己青春正盛,又如何能枉顾父母和圣人之书的循循教诲?尤其父亲已谈不上仕途理想,自己若还纠缠于入世和出世,岂不有负父母期望?还记得母亲曾说过什么?“汝能为滂,吾愿不能为滂母邪?”这是毕生难忘的刻骨之言。

不仅惯常的影视作品,便是现实生活中,心境也常常与天气挂钩一处。深感历史苍凉的苏轼恰到好处地迎来了连绵不断的秋雨。当舟至南井口(今江安县)时,眼中所见,已无处不“深榛烟雨埋”。在这里任平泉令的是个叫任孜的眉州人,与苏氏父子既是名副其实的老乡,也是与苏洵交往多年的老友,学问、气节都名闻乡闾。听闻苏氏父子到此,任孜即冒雨乘马,急匆匆赶至江边相见。从苏轼“江湖涉浩渺,安得与之偕”的句子看,任孜既是为老友送行,同时也对苏轼兄弟赠以匡时济世的良劝。因任孜正督治水患,公务缠身,抽暇见友后,还得赶回公署。苏氏父子没有在此过夜,临到出发时,任孜颇为不舍,互道珍重后,邀父子几人能再来南井口相聚。

任孜为官一方,与民除患的行事,令苏轼内心感佩而震动。以儒家为修为,才能以天下为己任。当再过泸州合江县的安乐山时,望着对岸的满山秋叶,苏轼又若有所思地写下“天师化去知何在,玉印相传世共珍。故国子孙今尚死,满山秋叶岂能神”的绝句。该诗颇能反映苏轼此时内心。诗歌落笔写到的“天师”,是汉代五斗米教的创始人张天师。传闻其修道成仙,安乐山上的树叶布满其写下的符篆,被人信奉至今。就安乐山本身来说,也颇负传奇色彩,据说初有此山之时,一夜大风将其拔去,后被人在容子山发现,乃至众口相传,山是神仙所迁。说有张天师符篆的树叶都是荔枝叶,比其他地方的荔叶长得多。苏轼那句“满山秋叶岂能神”已经表明,对道学所谓的出世成仙说已生反感,乃至以诗讥讽。从这里能够看出,苏轼在途中经过一些思想交锋之后,已逐渐确立了自己对儒家的入世肯定。这是仕途要求的肯定,也是天下士人集团的肯定。

6

舟行不停,一行人再经渝州(今重庆),过涪州(今涪陵),经明月峡后,入丰都县靠岸停舟。当地一姓李的知县赶来相陪,一起登县内最高峰平都山览胜。说是最高峰,就山本身而言,海拔不足三百米,真还不高。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平都山确有仙名,真宗朝的张君房在《云笈七签》中说得明白,平都山乃道教七十二福地中的第四十五福地。山上有一道观,名“仙都观”,传闻古时有个叫阴长生的道士,潜心修道,活到一百七十岁时仍面如童颜,最后白日成仙,其成仙地点就在仙都观中。据说,阴长生还是汉光武帝刘秀的阴皇后曾祖。越久远的事,越易令人深信,所以不仅平常游客,便是士大夫路过此地,也无不上山一观。

一行人刚刚走到观前,早有道士外出相迎,料是李知县提前通知。将几人带至观内游看间,道士在一块名为“金丹诀”的石刻前停步,对苏氏父子介绍称,石上文字便是阴长生亲刻。大约想获新科进士认同,便问石刻是否为真迹。苏轼简单答了句“不知也”,又顺笔写了首《留题仙都观》。从结句“泠然乘风驾浮云,超世无有我独存”中能充分看出,苏轼此刻的心理已彻底转化为对真实或现实人生的面对和肯定。

离观后,李知县将苏氏父子请至县衙,苏洵这才想起,自己刚到,李知县如何便已得知。李知县回答得神秘莫测,称自己数日前便知苏氏父子将至。苏洵颇为奇怪,再问之下,李知县告知,此处仙都山有只老鹿,无论野兽还是猎人,都无法将其捕获,当有远客前来,便在夜里鸣叫。自己连夜听到鹿鸣,便知是有远客将临了。苏轼听得大为惊异。这些沿途异事无不唤起其诗兴,也是见闻的增长。

当一行人再次登舟东去时,时令已至小寒。当夜下起大雪。雪助诗兴,父子擬以《江上值雪》为题,各写一诗。动笔前,父子三人谈到欧阳修有一说法,诗人若写雪,必得避开前人已然用滥的盐、玉、鹤、鹭鸶、飞絮、蝶舞等陈旧意象。苏轼索性提出,不仅这些意象不能用,还得剔除如皓白、洁素一类的陈腔滥调。这是苏轼对语言展开的一种自我训练。诗人是否伟大,和对语言的理解息息相关。今人读苏轼作品,很少觉其语言陈旧,这其实就证明了苏轼对语言的实践和认识到了至高之境。当时的苏轼诗歌,虽不能和他日后到达的巅峰期作品相提并论,但青年时的非凡意识决定了他延续终生的攀越。这是所有真正诗人的必走之路——进入语言,也必然会发现,说语言古老,就因为语言原本是历史的一部分。

岁晚天寒,当苏轼一行至忠州(今重庆忠县)时,果然就面对了历史。

在苏轼沿路写就的四十六首诗赋中,最令我读来震动的就是他写在忠州的《屈原塔》一诗。对后人来说,是否熟悉屈原生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体会屈原传承千载的士大夫气节。气节是历史观得以塑造的先决条件。对当时赴京师,更是赴仕途的苏轼来说,屈原二字所代表的气节对其感染至深。今人从苏轼诗中“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来看,青年苏轼的历史观已一步到位,再也没有更改过。不过,写下这些句子时的苏轼还不能预料,屈原的命运就是从远古至今日,全部诗人的命运起点和缩影。没经过政治的拷打,屈原成为不了屈原,一如没经过天涯海角的流放,苏轼最后也成为不了苏轼一样。从当时来看,历史是苏轼必然要遇见的生活现实。越早进入历史的人,会越早体会更多的现实。所谓历史,只是时间上的久远,就生活本质而言,历史等同于现实,所以面对历史,就是面对自己还未亲身涉入的现实。

过忠州后,面对的史迹更多,尤其经万州武宁县(今武陵镇)西时,眼前出现的木枥山有着渺不可见的历史身影。据说,大禹治水时路过此处,见周围群山尽为水没,唯独此山木枥不动,惊异之下,大禹遂将其命名为木枥山。山上有寺,名白鹤寺,有观,名白鹤观。据考证,苏轼写在此处的诗名虽为《过木枥观》,实为白鹤观。从其“石壁高千尺,微踪远欲无”的落笔来看,父子三人均未登山,但都被远古情怀萦绕。天地苍茫间,三人不约而同作诗,为眼前缓缓横过,又缓缓远去的旷古幽怀感染。可惜的是,当年苏轼笔下出现的“木枥觀”早已在后世(也是历史)风云中毁灭。晚清进士刘贞安曾将苏轼该诗镂一石刻存观,今天也早已移至奉节县白帝城内。所以今人登山,除了一口与观同修的千年古井外,一切都不可复见,唯千年前苏氏父子的咏叹,恍能在满山树叶扫过时听闻。

舟行不停,数日后已到夔州(今奉节)。一行人下船休歇,安顿好女眷后,父子三人结伴访白帝庙、永安宫。这些俱乃闻名天下的三国遗迹。颇令人感慨的是,后世对刘备的功败垂成,总比不过对诸葛亮壮志未酬的叹惋。不仅今天如此,在苏轼时代也早是如此。当父子走至江边,千年前的八阵图遗迹豁然在目。苏轼当时所见,与陆游在《入蜀记》中的记载几无差别,“碎石行列如引绳,每岁江涨,碛上水数十丈,比退,阵石如故。”早在过木枥山时就心怀“斩蛟如猛烈,提剑想崎岖”的苏轼面对此时眼中的鱼腹平沙,旷古江天,禁不住思连千古,写下《八阵碛》一诗。该诗从“平沙何茫茫,仿佛见石蕝”起笔后,苏轼思绪便如千回百转之潮,三十行诗句一气呵成,既有“英雄不相下,祸难久连结”的忧愤,又有“孔明最后起,意欲扫群孽”的渴盼,更有“志大遂成迂,岁月去如瞥”的流年惆怅。今人很少提及苏轼早期之作,但只要翻开,就很容易发现,青年苏轼的激情与沉思,有着与当时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这些诗歌虽涉典故,却与掉书袋无关。没有亲临其境,也无从产生对应浩渺时空的感慨,更无从使自己内心生发“千古壮夔峡”的丈夫豪情。

翌日,船只夔州东出。此时眼前所见,就是天下扬名的长江三峡了。

7

三峡第一峡为瞿塘峡。

两崖对峙,中贯一江,第一峡的意思是为三峡之门。眼前碧浪滔滔,直下千里。对苏轼等人来说,第一次面对如此宽阔大江,只觉视野纵横,胸襟大开。眼前果然“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偶然还能看见悬崖山路中的樵夫身影。苏轼思绪悠长,笔下诗句也变得绵长,一首六十行的长诗从笔下喷涌而出。瞿塘景色,尽在其中,“坠崖鸣窣窣,垂蔓绿毵毵。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骖”,同时深觉樵渔艰辛,悲悯之情,也笔端难抑,“伐薪常冒险,得米不盈甔。叹息生何陋,劬劳不自惭”,各种情感起伏,终于凝聚成对自我的心中俯望,“振翮游霄汉,无心顾雀鹌。尘劳世方病,局促我何堪。尽解林泉好,多为富贵酣。试看飞鸟乐,高遁此心甘。”

这里的“高遁此心甘”决非当初的出世之想,而是面对无尽江天,苏轼发现,能让身心获得彻底自由的去处,便在眼前的天地之间。人与自然,从来就无法分开。不论儒家、道家还是佛家,思想各异,却没有任何人会对大自然进行抛弃。唯独大自然才有真正的永恒。苏轼此处的“高遁”,无非是能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渴望。古往今来的真正诗人,面对大自然容颜尽露时,鲜有出世之想,只有热爱之情。所以投身自然,才是丰富心灵的最佳方式。

对苏轼等人来说,身在目难穷尽的三峡水路,恍行天上人间。瞿塘峡过后,便是烟飞云渺的神女巫峡和西陵峡,所谓高山寻云,怒湍流水,说的就是隐天蔽日的巫峡。苏轼紧接着写下诗句更长的《巫山》。一泻而下的七十八行诗句将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想、所盼书写得淋漓尽致。其中既有“苍崖忽相逼,绝壁凛可悸”的险峻,也有“去随猿猱上,反以绳索试”的生活艰辛,更有“贫贱尔何爱,弃去如脱屣”的心灵超脱。此外还有奇情异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这座正对巫山的庙前,日日都栖有数百只乌鸦。当远处客舟将至,鸦群便遮天蔽日,迎于数里之外,当客舟远去,鸦群还会送出数里。当地土人将其称为神鸦,没有人敢去相害。苏轼也不无惊异地写下“江上饥鸟无足怪,野鹰何事亦频频”之句。

三峡未尽,已至巴东。该县属湖北,这就说明,苏轼等人已离蜀地,故乡到了何止千里外的身后。大约觉风光无限,船只未停巴东,仍继续东行。近归州(今湖北秭归)时,一座仍连巫峡的村落扑入眼帘,这就是令人大起历史感伤之情的“昭君村”。汉代昭君出塞,乃千百年无人不熟的哀婉往事。苏轼远望村影,思古之幽情固然难免,在其笔下,出乎意料地出现“古来人事尽如此,反复纵横安可知”之句。今天来读,能感受彼时苏轼经历现实和历史的心灵打磨后,对沿途的历史感慨有了非凡的总结,所以,这首诗也就跳出了一般文人难以跳出的事件局限,获得一种古今相接的时空跨越。

历史起伏,江流也起伏。进入西陵峡后的航道曲折,为三峡中怪石林立、滩多水急、最为凶险的一段行程。出归州五里之外,乃白狗滩,再行三十里,则至新滩。此处南岸为官漕,北岸为龙门,水流湍急,为三峡至险之处。新滩以前叫新崩滩,据说是山崩石裂而成,暗礁密布,舟毁人亡之事频频发生,此处偏偏又是“西陵古郡,南国上游。巴蜀恃为咽喉,荆楚倚为跟柢”的要害之地。仁宗年间,因发生在新崩滩的舟难太多,乃至朝廷下令,在十月至十二月间禁止行舟。每任官员想要治理,都无功而返,到皇祐三年(1051)时,归州知州赵诚在此悉心疏导,用“堆柴烧石”之法,治滩驯水,凿去碍航礁石,才使滩害减少,禁舟令始被撤除。但滩害不等于就此绝迹,当苏轼一行至此时,其笔下诗句是不无提心吊胆的“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并细致地描写出“大鱼不能上,暴鬣滩下横。小鱼散复合,瀺灂如遭烹”的险恶之况。好在一路有惊无险,除因大雪在滩下被迫停留三日外,余路顺利。等船只再过黄牛峡和扇子峡后,众人终于如经历一次人生般走完既气象万千又惊心动魄的七百里三峡。

8

出峡之后,前面便是刘备征吴时,遭遇火烧连营之败的夷陵县(今湖北宜昌)了。行程虽然疲惫,父子等人还是兴致勃勃,停舟后先往峡州上二十里北峰下的三游洞游览。该洞对苏氏父子来说,委实心仪已久。三游洞洞名得于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间,时任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升为忠州刺史,携弟白行简同行赴任时,在此与代理通州(今四川达州市)刺史的元稹意外相遇,三人遂于峡口饮酒。酒后游山时发现一天然溶洞。元稹当即说道:“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白居易兄弟俱赞此议。果然,白居易不仅在洞中石壁上留下二十首诗,还在日后为诗集撰序时补有“水石相薄,磷磷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的动人描写,并在序尾写道:“以吾三人始游,故为三游洞。”竟至天下皆知。对苏氏父子而言,身既至此,岂能不观前人笔迹?当即兴致勃勃,入洞而行。

当日陪苏氏父子同游的,是当地一亭吏。对自己能亲见名动京华的苏氏父子,难抑兴奋之情,遂一边游洞,一边向三人乞诗。从这里可见,宋时文风太盛,文人乃天下人眼里最值倾慕之人。神游古人的苏轼遂提笔在石壁上写下三首绝句。到翌晨舟发之时,已得三苏诗歌的亭吏又急匆匆赶来,称自己将诗歌品味再三,竟是意犹未足,想请三人再多题几首。苏轼当即铺开纸笔,又写下一首二十四行的五言诗相赠。亭吏收后,大喜拜别。

因王弗身怀六甲,分娩时日将近,一行人也放慢速度,缓舟至六十五里外的远安县。县内清溪寺据说是战国时鬼谷子故居,几人游寺题诗后再往临江山上的甘泉寺。該寺是东汉以孝闻名天下的姜诗故居。冬风萧瑟,几人在庙前朝南岸望去,名为姜诗溪的泉流仍自奔涌不息。面对古迹遗风,苏轼不由发出“古人飘何之,惟有风竹闹”的感慨。今人总问远行的意义何在,从苏轼这里来看,所谓远行,便是与途中的历史相遇,与自己的情感相遇,与塑造内心的种种感受相遇。人要真正地成为自己,远行见闻是必不可少的构成要素。

待几人尽兴登舟,终入夷陵后,不觉感慨有之,感激更有之。感慨是因秦朝白起和三国陆逊,都曾在此火攻破敌,立下不朽功名。此时面对四处遗迹,令人不虚此行;感激是因夷陵乃欧阳修于景祐三年(1036)被贬为夷陵令时的谪居之地。欧阳修对自己父子不遗余力的举荐,确是无日或忘。

翻开《古文观止》,能见欧阳修名垂不朽的《醉翁亭记》。认真来读,未收其内的《至喜堂记》并不逊色于前者。至喜堂便是欧阳修二十二年前在此的居所。当时为夷陵长官的是尚书虞部郎中朱再治,与欧阳修有旧,心里不忿欧阳修无辜被贬。当欧阳修到后,朱再治即将县舍厅事东面的堂屋修为欧阳修住宅,等堂屋落成,又邀集宾客为贺,使欧阳修在夷陵的贬谪生涯“既至而后喜也”,索性将其命名为“至喜堂”。住下之后,欧阳修发现,地属僻远的夷陵绝少有官员愿意前来,即便委任于此,也很难住满一年。但恰恰如此,无官吏横行之地才保存了淳朴民风,乃至觉此处“江山美秀,而邑居缮完,无不可爱”。

父子三人在缓步游堂时自然不能预料,苏轼日后的仕途生涯将一次次重复欧阳修的命运,甚至连欧阳修被贬后的心境也一并继承。但他当时所想,还只是三年前在开封所见到的欧阳修音容。对帮助过自己的人,小人自是恩将仇报,君子则会饮水思源。苏轼对欧阳修的感激之情在《夷陵县欧阳永叔至喜堂》一诗中流露得淋漓尽致:

夷陵虽小邑,自古控荆吴。

形胜今无用,英雄久已无。

谁知有文伯,远谪自王都。

人去年年改,堂倾岁岁扶。

追思犹咎吕,感叹亦怜朱。

旧种孤楠老,新霜一橘枯。

清篇留峡洞,醉墨写邦图。

故老问行客,长官今白须。

著书多念虑,许国减欢娱。

寄语公知否,还须数倒壶。

这首诗无论何时来读,都能见出诗中纵横交织的历史感叹和彼时目睹,以及苏轼对欧阳修的真挚感怀。苏氏父子得欧阳修大力举荐——不仅在当时,还将在日后——今日父子恰能经过欧阳修昔日住堂,令人觉得似有一种冥冥中的命运安排。补充一句,这首诗也是苏轼自故乡行舟至此,经一千六百八十余里水路,再至江陵(今荆州)舍舟登陆前写下的最后一首诗。苏轼用它结束了一段非凡之旅,这也就表示,自己的另一段人生,将随着它的完成而自然而然地展开。

9

当整整六十日水路在江陵终结时,已到十二月深冬。

一行人终是疲倦,尤其王弗,临盆在即,父子遂决定在江陵暂歇,待年后启程。

当地知州王璋对苏氏父子来此,颇为兴奋,为其安排食宿。

终于得闲了。父子遂将沿途诗文进行整理,计划结个集子刊行。在后人眼里,这部被命名为《南行集》的诗集便是苏轼初试锋芒的第一批作品。内收苏轼诗文四十六首,收苏辙诗二十六首,苏洵为整数,刚刚十首,共计八十二首。将沿途诗歌总结,也是对一段人生旅途的总结,同时还是对一次语言的总结。苏轼为诗集撰序时落笔便称,“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这段话虽出自苏轼青年手笔,却委实能对应暮年欧阳修为梅尧臣诗集撰序时所确认的“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之言,令人赞叹。

除了整理诗集,还有一件大事发生,到江陵后不久,苏轼的身份不再只是儿子、兄长和丈夫,还成为了父亲。王弗生下一子,取名为苏迈。

休息将近一月,到翌年元月五日,一行人再次登程,先取陆路过荆门军,又发浰阳、渡汉水,至襄阳后越岘山和万山,特意去隆中拜访诸葛亮故居,然后入河南境内,过唐州(今唐河)和昆阳(今平顶山),至许州(今许昌)结识时任签判许州的范仲淹次子范纯仁。在苏轼心里,此生的最大遗憾之一,是未能在范仲淹生前亲聆教诲,此时能与其子结交,也算是完成一桩心愿。

终于,陆行一个多月后,众人于嘉祐五年(1060)二月十五日到达京师开封。

虽是第二次进入,若与第一次相比,差别不小。嘉祐元年入京时,苏轼、苏辙是无人知晓的考生,这一次入京,早为名满京华的进士,前程将展,心情自是更为开阔,可以好整以暇地看看这座金碧辉煌的都城了。

作为北宋京师,晚至苏轼身后才诞生的两件作品对其进行过细致入微的描画,第一件是张择端画笔下的《清明上河图》,第二部是孟元老所著的《东京梦华录》。张择端的画卷读来直观,孟元老的回忆笔触则令人更为感慨万千,“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倚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

北宋京城令后人向往,不仅是使人“莫知厌足”,更令人在盛世繁华中感受到生活的安定与随性所行。生在如此时代,苏轼如何会缺失激情?尤其自己的人生将从这座京城得到真正展开,哪怕进京后两月不到,有恩于己的梅尧臣于四月八日仙逝,一时感伤仍让位给了海阔天空的明日期待。欧阳修和杨畋等人都分别再次举荐苏轼兄弟,开封知府、书法大家蔡襄也与自己秉烛论书。到嘉祐六年(1061)七月,苏洵经“铁面御史”赵抃举荐为秘书省试校书郎刚近一年,终被任命为河北霸州文安县主簿,与项城令姚闢修纂《礼书》。八月二十五日,仁宗再次亲御崇政殿,制策取士,结果苏轼入三等,苏辙入四等。大宋自赵匡胤开国以来,能以制策入三等的,只有吴育和苏轼二人。朝廷诏令下达,苏轼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判官,苏辙为商州军事推官。

这是苏轼漫长人生中的第一个官职,当他于十一月辞别父亲,与送己赴任的弟弟苏辙离开开封之时,才算真正结束了自己的京师之路。兄弟长途并辔,虽时入冬日,却是名副其实的青春作伴。在当时的二人心头,除时不时被将临的离愁别绪侵扰外,更多的是面对毕生梦想的召唤。但即便诗书饱读,历史横胸,即便身前身后,落叶飘飞,苏轼也并没料到,此时此刻,与其说自己正投入前程,不如说正投入广阔无垠的命运。要到许多年后,他才能亲身体会,命运的最大特征,就像他走过的浩荡长江,处处布满激流暗礁,明天的漩涡究竟会在何处,没有人能提前获知。从古至今,活在人间的每个人,无不在这样的命运笼罩之下。

责任编辑车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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