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影子的人
2022-02-07倪月友
倪月友
1
她还常常梦见龚滩。古镇建在沿江崖壁上,吊脚楼下是汹涌的江水,檐角高高地挑在峡谷中,冷峻的眩晕。石板街亮花花的,是千百年来无数双脚磨光的。码头边的吊脚楼上,钉着一块斑驳的柏木牌,桐油漆过,古朴自然,上面刻着“是唐街,是宋城,是爷爷奶奶的家”。爷爷奶奶没在龚滩住过,龚滩也不是外公外婆的家,但外公外婆对龚滩的感情比家还深,他们大半辈子生活在龚滩。外公最美好的年华是在乌江上度过的。她童年生活在龚滩,娘走了,她就离开了龚滩。现在,龚滩仿佛成为她梦里的影子。
都说娘跟船上的人跑了。她不信。她常梦见娘沿着桃花岛向乌江下游奔跑,桃花和蝴蝶在娘跑过的沿路飞舞。跑着跑着,娘来不及转弯,只剩下了奔跑的影子。她总以为娘会回来,苦苦等待,但娘始终没回来。是不是娘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也许娘回龚滩了,可娘怎么不去双江口找他们?
乌江码头的工人说陈老五是前世修来的福,养了个俊俏女子。人们都喊外公陈老五,仿佛忘了他的真名。她一直都不知道外公真名。外公是货船上的水手,水性好得很,浮在险滩的浪花上,从滩头漂到滩尾都平安无事。更别说头顶衣裤踩假水横渡乌江,而衣裤不沾水。娘好漂亮,眼睛像乌江水一样清澈明亮。船上下来的年轻水手,没有不偷看她的。连那些讨了老婆的船长也忍不住偷瞄她。
那些年,陆路交通不发达,大部分货物从乌江船上来。人们外出也基本走水路。乘船从乌江下去,可以到彭水、涪陵和重庆。乌江上船只往来频繁热闹。客船一到,各色旅客就攘攘着从船上下来,最后下来的是水手。外婆和娘分得清外公货船上的拉号声,一听到外公船上的拉号声,她们就跑出来站在船队大院门口等他。他光着膀子,衬衣搭在左肩,从大货船上下来,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外婆和娘看到外公,心里踏实而雀跃。
记忆中,打围墙的船队院子很气派,几幢六层楼的小洋房住的全是船队职工。职工食堂宽敞明亮,生活不错。她离开龚滩两年后,听说船队垮了,院子也拆了,职工们下岗了。一些技术好的,有钱的,都买了船拉起旗帜单干。
船队大院在她记忆里只留下了暗淡的影子,越来越淡,最后都找不到痕迹了。
2
船上下来的,除了匆匆的旅客,还有来写生的美院大学生。他们成群结队,有男有女,提着箱子,背着行李包和画板,蓬勃而阳光。有涪陵师专来的,有重庆、武汉来的,还有南京和上海来的。他们有时在龚滩老街便宜的旅社住下来,有时在码头沙滩上支开帐篷住下来。夜空高远,星星闪烁,他们在河边高谈阔论,声音在嘩哗的江面上荡漾。黎明时分,他们就又坐在码头上、吊脚楼下,支起画板画画。远山、峡谷、江水和吊脚楼在他们笔下生动起来,有了神韵。
鸭棚船在江边水上荡漾。他坐在大石头上,看看远方,又用画笔在面前的画板上铺陈。十七岁的九英沿着码头往上游走,然后在他身后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在画板上描绘。白云飘舞,江水奔腾,吊脚楼更加生动。她情不自禁地喊起来:“真好!”他转过身,见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大眼长发,鼓鼓的胸脯裹在碎花衬衣里。她脸红,他也脸红。他说坐嘛坐嘛。她说,不坐不坐,看看就走。他挠着头说,没事,喜欢看就看。她笑起来。他说,龚滩真漂亮,山水漂亮,吊脚楼和老街也漂亮。她说,看惯了,没觉得怎么漂亮,你画出来才漂亮。
浪花亲吻江岸,发出美妙的声音。一来二去,他们不再拘束,说起话来。他问龚滩有几条石板街,赶场天热不热闹,有些什么风俗,还有哪些好风景。她认真地回答他,还介绍了龚滩的美食和故事。原来大学生也这么爱说话,不像想象得那么傲慢。她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在画板上描绘风景,有时候还要后退几步看一看。她也跟着他后退几步再看,画面更加逼真,仿佛是镜子照下来的。他还不满意,还要仔细修改。她突然觉得自己该是耽搁了人家画画,可又舍不得离开,忐忑地问:“我是不是耽误了你?”他说:“哪里哪里,你在这里,我才有灵感,笔下有神,画也有灵气。”
听到夸奖,她脸红起来。不知不觉一幅画完美呈现在眼前,他搁下画笔,专心和她说起话来。她说,不仅乌江风光美,阿蓬江也很美,从江边的坝子看上去,仙境一般。他说,真的?她说,当然,哄你干什么啦?那你带我去嘛,我把它画下来。她咯咯地笑起来,今天晚了,明天带你去。阳光缓缓退回山顶,山影倒下来遮住江水和鸭棚船。远处岸边有人脱了衣裤在江水里洗澡。她说,天色已不早,我回去了,不然妈妈要出来找我。他说,好吧,明早我在这里等你,记得带我看阿蓬江的好风光。她笑着跳下大石头,沿着挂在崖上的小路跑回了家。
清早起来,她向娘亲告了假,说要到映红家学扎鞋,晚上才回。到江边时,他已背着画板在大石头上等她了。她很高兴,从细沙滩上向他奔去。他挎着绿色军用水壶,浅蓝色布袋里装了些干粮。吃了吗?她摇摇头。你呢?他也摇摇头。他们沿着乌江边往上游走,到了龚滩大桥下,便折往一条向上的小路,在桥头小店点了两碗绿豆粉。
阿蓬江是乌江支流,从天际蜿蜒而来,两岸风光旖旎,比画还美。他们坐在小店向北的窗口。她说,阿蓬江是不是比乌江小得多?他说,真是小得多,没想到还有这么漂亮的河流。她说,乌江也漂亮啊,从沿河到荔枝峡,到思渠和清泉,没有哪段不漂亮的。她那样认真,仿佛乌江正从她唇齿间汩汩而来。
店老板认识她,和她搭话说,你几时去过荔枝峡?她骄傲地说,去过好多回了,我外婆家不是在老鹰帽吗,姨娘家不是在船脑壳吗,坐船都要路过荔枝峡呢!店老板说,那是那是。店老板还想向她打听什么,见她不爱理睬自己,便住了嘴,暗暗打量起大学生来。绿豆粉上桌了,香喷喷的。他说,真香!小店老板说,这是我们龚滩的特色小吃,其他地方绝对没有。他问是什么做的。九英忙接过话头介绍起来。老板笑了笑,转身倚在靠南的窗上嗑瓜子。
从小店出来,沿着阿蓬江往上游走。住户少起来,看不见了龚滩街。沿途有很多小瀑布,从山上飞溅下来,碎玉一般。水声、鸟声和蝉鸣声把峡谷衬托得更加幽静。她贴着他耳朵说,嗨,漂亮吗?真漂亮。见过比这漂亮的吗?没有。
峡谷开阔起来,眼前一大块沙滩,操场那么大。沙滩边是更大的一块草地,散发着醉人的气息。她突然拉着他的手跑起来,风在耳边呜呜响,仿佛整个峡谷都在奔跑。刚在草地上坐下,就有无数豆娘和蜻蜓围着他们飞舞。她指着直奔而来的江水说,漂亮吗?漂亮吗?江水中有两处凸出水面的石头。奔腾的江水像磅礴的蛟龙,石头恰好是它的双眼。他说,真像一条龙。她说,聪明,那叫龙眼滩!她又指着对岸峭壁说,看,那像什么?仔细看时,那雪白的峭壁被绿树框出了一条生动的鲤鱼,鱼鳞、鱼眼、鱼嘴、鱼尾无不惟妙惟肖。令他惊叹。她说,那是鲤鱼岩,怎样,没骗你吧?他连声说,没有没有,真的很美。
豆娘、蝴蝶和蜻蜓自由飞舞,不时停在他们身上。她说,画吧,把这美景都画下来。他把画板支在草地上,开始画起来。她站在他身后,凝神静气地看他画画。渐渐地,龙眼滩和鲤鱼岩在纸上生动起来,蝴蝶、蜻蜓、豆娘和鲜花也鲜活起来。阳光落下来,蜜一样甜。画作终于完成,他们坐下来,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清水,然后彼此看着,会心地微笑。她向他慢慢靠过去,他也向她慢慢靠过来。他们突然都无话可说了,相互依偎着。她指尖在他背上轻轻滑动,仿佛是遥远的歌声,也仿佛是精致的小令。他手指在她秀发里游走,仿佛行走在秀美的山水间。
草木的芬芳在峡谷流荡,云朵是放牧在天空的洁白羊群。是谁在山顶唱情歌,歌声悠扬,情意缠绵。阳光太亮,躺在他怀里,她舍不得睁开眼。她仿佛在云端,整个身体都打开来。她说,哥哥,闻到花香了吗?他说,好香好香。她说,哥哥,你家在哪里?他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山上种满了白云、鲜花和村庄。江水哗哗流,风从上游来,小树林呜呜响起来。
她惬意地睡了过去。她去了种满白云、鲜花和村庄的地方,羊群在山坡吃草,他是英俊的牧羊人,她是温顺的小羊羔。他抱着她,梳理她的皮毛。阳光从她梦中慢慢退向山顶,峡谷阴冷起来。
他端详她,好漂亮呀。他俯下身子亲吻她额头。她急促地呼吸着,整个峡谷都在她的呼吸中起伏。
阳光缓缓退出峡谷,一寸寸回到山腰。江风冷了,山顶的情歌消失在缥缈的风里。
他们从草地上站起来,挽着手走出峡谷,去龚滩桥头点了香菇猪脚和豆花饭,相约第二天在码头见面。
3
九英安静地坐在码头边的大石头上,看着乌江翻腾,像刚从水面出来的美人鱼。水手们说,陈老五的姑娘脑子坏了,多好的姑娘,怎么脑子就坏了?
都怪船上来的大学生。
也不怪大学生,人家是集体行动,他不可能單独留下来等她。
大半年过去,大学生不回来找她,不怪他?
谁知道大学生经历了什么?
可能大学生根本没耍朋友的心思,是姑娘自作多情。
一拨拨水手从船上下来,回船队大院了。陈老五肩上搭着毛巾走上码头,看着傻坐着的九英,鼻子酸酸的。他说,九儿,回去了。九英回过神:“爹,找到大学生了吗?”他摇摇头说,娃呀,回去吧。
江水奔腾,转眼两年过去了。码头又来了几拨写生的大学生,九英始终没等来心中的大学生。她向他们打听:认识一个画画的远方大学生吗?他家乡种满了白云、鲜花和村庄。有时候人家回答说,不认识呢!有时候人家根本不理她。有一天,她突然不坐大石头上了,而是在古镇的石板街游荡,去阿蓬江边的草坝子坐坐。天黑了也不回。不过娘会把她寻回去。
慢慢地,她精神仿佛有了好转,外表的稚气一层层褪去,更漂亮了。陈老五感觉自己快老了,盘算提前退下来,让九英顶班。樱桃花开满了乌江岸时,九英顶班成了船队食堂职工。虽不会下厨,但她总能帮着洗菜择菜。没想到,有人看上了她,是龙潭双江口的,与陈老五老家相隔不远。人家不嫌弃她,多次上门提亲。老两口明白,人家不过是看上了她有份稳定工作。他已四十多岁,不是小伙子了。可有什么办法呢?
九英生了个女儿,老两口松了口气。虽然她偶尔还对人家讲画画的大学生,但毕竟过上稳定日子。女儿小米跟外公外婆生活,九英帮不帮厨,没人计较,工资正常领着。农闲时,丈夫来龚滩,在码头上打零工,帮货船上下货,补贴些家用,日子倒也滋润,比一般农民家庭好很多。
转眼间,小米五岁,原以为生活这样平安顺过,老两口仿佛也放了心。杜鹃鸟的叫声从乌江对岸的洪都下来,渡过乌江,然后翻过沿岩去往了来年的春天。古镇边的桔花开了,使人眩晕的香气在古镇和乌江码头弥漫。陈老五带着小米从码头上散完步回来就说头晕。老婆婆说,是不是染了风寒?他说不会吧。然后吃了一包解热止痛散,去睡了。晚饭时,老婆婆喊他起来吃饭,他说不饿,再睡睡。黎明时分,再去看时,他已全身冰凉,离开了这个世界。
还好同事多,都在浪涛中讨生活,算是生死兄弟。不用吩咐,都主动帮忙安葬了陈老五。九英的病更重了,经常去石板街打听画画的大学生,也打听爹。人家同情她,厨也不要她帮了。娘打算带她回双江口养病,又担心船队除名,犹豫再三,还是留了下来。
六月,吊脚楼上的栀子花盛开,洁白得耀眼,香气流荡。又是一年毕业季。从客船上下来了一拨写生的大学生,他们比往年的大学生更时尚,飘逸的长裙、修身的牛仔裤妙不可言。他们在沙滩上、屋檐下、石板街支起画板,细心描绘雄浑的乌江、古朴的老街、凌空的飞檐。他们那么有范儿,把牛仔裤当调颜盘,潇洒飘逸,一幅幅精美的画作相继完成。九英很兴奋,这个大学生后面站一会儿,那个大学生后面站一会儿,开心地看人家作画。她问人家去没去过种满了白云、鲜花和村庄的地方,认不认识那里一个画画的大学生。别人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她的意思,茫然地摇着头。
娘想上街去喊她,又觉得难为情,再说还要带小孙女呢,只好由着她疯。九英每天回家都很晚,娘没办法,只能伤心地搂着小米叹气。
大学生们上了客船,离开。天黑尽了,九英还没回家。娘着急,带着小米去找,到处都不见九英的影子。娘哭起来,小米也哭起来。娘向人们打听九英的下落,有个老头儿说,早晨看见九英沿着乌江向下游奔跑,喊她没答应。
娘带着小米去下游打听,人家说早晨看见九英向下游奔跑,但不知道跑哪去了。娘一路问到了桃花岛。桃花岛也有人看见她,但不知道她跑哪去了。娘再往下游去打听时,再没人说看见过她。
国营船队解散,连船长都下岗,更别说水手们。有能耐的船长拉起了队伍单干,大部分水手都回家种田了。九英再没回来过。有人说,她去找那画画的大学生了。也有人说,九英太漂亮了,可能是谁把她拐跑了。
4
冬闲就是到处耍,年轻姑娘可能在冬天相上中意的小伙子。
路仙说,贵州的老表来家耍了,很帅很帅。小米记得乌江对岸就是贵州,那边山真高,山顶挨着白云,仿佛是云上贵州。路仙是大姑姑从路边捡来喂的,所以叫路仙。
整个冬天,小米和路仙形影不离,她们是寨子上两个可怜孩子,别人都不和她们玩。路仙不知道亲娘是谁。虽然大姑是她娘,但大姑太老,当奶奶还差不多。路仙从不和小米说起娘,小米也从不和路仙说起娘。不说娘,不是不想娘。
小米常梦见娘沿着乌江向下游奔跑。外婆拉着她一路打听娘的下落,没人说得清娘去了哪里。外婆向派出所报了案。爹是第五天到的龚滩,他坐在门边抽辣子烟,一口接一口。外婆说,永江,去找找九儿嘛?爹说,去哪找?外婆说,彭水、涪陵、重庆都行。爹吐了一口烟说,没钱啊,我也不识路,再说找到了,她愿跟我回来吗?外婆不说话了,眼里噙满泪水。
在码头上转了两天,爹回龙潭双江口了。走时,外婆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意思是娘不回来,他可以重新娶媳妇。他都快五十了,哪还娶得上媳妇。爹回去后,外婆拉着小米到桃花岛打听娘的下落;拉着小米站在码头上,看船上下来的人,希望娘会突然回来。外婆拦着船上下来的水手和船长,问看没看见九儿,听没听见九儿的下落。人家总是摇头。
失落使外婆越来越老了,国营船队解散了,但她依然还住在船队大院里。爹照例半月来看她们一次,有时还给她们带些糖果。爹回去时,外婆也要给他买东西。一月、两月……一年过去了,娘没回来,娘还没回来。爹到船队领了娘的工资和小米的抚恤金。外婆彻底垮了。
弥留之际,外婆紧紧拉着小米的手,说不出话来。外婆去世后,小米离开了龚滩,随爹到了龙潭双江口。龙潭河水声小,没有货船和客船,更没有水手。双江口每天都是宁静的,两岸的百合、忍冬和野菊寂寞地开了又谢。
还没进屋,小米就有些害羞。那该是怎样一个哥哥,是不是和她那些同学一样,总是爱嘲笑她?路仙拉着她进了灶屋。哪怕是白天,屋里也有点暗,火铺后面一方窄窄的窗洞,漏进些许光来。大姑坐在火铺沿上抽辣子烟,正要骂路仙到处野,见后面跟着小米,换了笑脸说,小米来了。她向大姑打完招呼,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火铺另一边坐着个男生,正微笑着看她和路仙。路仙说,山哥哥,小米妹妹来了。他没说话,只是让出了两个位置给她们。路仙又说,小米,这是大山表哥,贵州那边来的。
好帅的哥哥,头发弯弯的,盖在眉毛上。他害羞地笑着,笑容像绯红的桃花。坐下来,小米心跳得厉害,忍不住偷看哥哥。哥哥也在偷看她,小米更羞了。大姑咕噜咕噜地抽着辣子烟,烟雾弥漫,满屋呛人的烟味。
娘,还有什么活?路仙问。大姑吐了口浓烟说,还用问,去河边抓点猪草。抓猪草,就是到菜地抓鹅秧草和撇黄菜叶。路仙下火铺背了背篼,喊上大山和小米走了。他们沿着河边去菜地,路仙走前面,小米走中间,大山在后面。一路上,路仙都在说话,说开年后,想跟两个哥哥出门打工,娘不许,说一个女娃娃打什么工哟,不如帮衬家里。路仙说娘经常骂两个哥哥不中用,三十几岁了还找不到媳妇,又不会挣钱。小米和大山都不说话。
路仙说了些什么,小米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的心在咚咚狂跳,双颊一直在发烧。她仔细倾听着大山的脚步声。他脚步声那么轻,比她心跳声还小。她真想回头看看,可她不敢,连米粒那么大的勇气都没有。
河边土肥,泥脚深,长庄稼。白菜和青菜大棵大棵的,鹅秧草也很茂盛。路仙被大姑训练成了干活的好手,在菜地里飞快地拔着猪草。
大山和小米站在龙潭河洞家寨码头,看着河水汩汩流淌。解放前,洞家寨码头夏天很热闹,发大水了,白氏家族把造了一个冬天的十几条大木船推下水,装上猪鬃、桐子、油茶籽、五贝子等山货,顺水过里耶、沅江、下常德和洞庭湖,换了盐巴、细瓷、布匹等商品回来,如今码头荒凉,再不行大船了。大山说,小米,你们家也在河边吗?话没说完,脸就红到了颈子。小米说,也在河边,往上游走,再过一个寨子就是。
小米内心有了些雀跃的欢喜。哥哥,贵州是不是很高,还到处是山呀?大山笑起来,谁说贵州很高,哪里乡下没有山啊,你们这里不也到处是山吗?小米脸更红了。她说,龚滩对面不是贵州吗?从龚滩望过去只看得见山。好妹妹,貴州太大了,你看到的只是贵州一角,从龚滩看贵州是由下往上看。小米羞涩地笑了。她觉得大山哥哥真有学问。她问他,哥哥还在读书吗,读几年级了。他说,读高三,年后就毕业。
路仙抓满了一背篼鹅秧草,又在河里洗了手。她说,天色还早,不如在河边走走。大山和小米都说好。
5
路仙捡起小石块打水漂,薄薄的小石块愉快地漂到了对岸。大山和小米都叫好。他们彼此望望,快乐地笑起来,没有了最初的羞涩。
河道越来越窄,小米和大山轻声说着话。他说他的家乡,说他的同学和一些趣事。她说对面的木桶盖,说山下的松林,说秋天松林里的枞树菌。路仙不时打断她,补充一些细节。路仙又说了河里的巴岩鱼和黄腊丁。大山听得仔细,也很高兴。他家在山上,没有像样的河流,也没听说过巴岩鱼和黄蜡丁。路仙说得兴致盎然,小米默默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她话真多。大山插不进话,望着小米笑了笑,还眨了眨眼。小米本来难过,见大山朝自己眨眼,心里宽松了,笑了笑,也对大山眨了眨眼。
到了峡谷地段,河水汹涌,两岸石壁陡峭,一条小路通往河岸顶端。路仙说从河对岸的半山公路可去堰堤和龙潭老街。大山说,天色不早了,回吧。可能是累了,往回走时路仙不说话了。大山和小米并排走在路仙后面,小声说起话来。
去龙潭老街远吗?大山问。不远,步行半小时到堰堤,再走半小时就到了。两只野鸭在河里凫水,一会儿靠近一会儿分开。好漂亮的鸳鸯,大山说。小米脸红了。路仙回头说,表哥,不是鸳鸯,是水鸭。大山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
河面升起雾岚,暮色从四面山上罩下来。大姑在呼喊路仙,叫她快回家做饭。路仙小跑起来。小米大声说要回家了,大山点点头,有些不舍。路仙说,明天来耍。小米说好。
小米其实不想回家。爷爷奶奶对她好,爹也对她好,可爷爷奶奶老了,爹也老了,家里很冷清,找不到人说话。晚饭后,大人们早早地睡了,她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大山,想他的微笑,想他的眼神。从窗户看出去,弯弯的月亮挂在对面山顶上。快天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也全是大山。
一连三天,小米都去了路仙家。他们沿着龙潭河往上游散步。路仙看出了小米喜欢表哥,表哥也喜欢小米,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散步时,他们越走越近,坐下休息时,他们便挨在了一起。路仙有些失落,可又没办法。
第四天,娘要路仙跟她上山砍柴,喊大山单独在家。
大山本来想上山砍柴,一想到小米要来,就安心留在家了。还没到中午,小米就来了。见家里只有大山,小米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镇静下来了,还邀他去河边走走。他们从龙潭河与溶溪河的交汇处往下游走,阳光铺在猴子山顶,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河面逐渐开阔,细碎的波纹赶着往前涌。驼枝和黄杨的枝条刷在裤腿上,痒酥酥的。走着走着,他们的手牵在了一起。在鱼泉洞边,小米说,走累了,歇歇吧。大山扶着她的腰坐下来。
两只白鹤从浅水滩飞起来,逆着河流飞走了。小米攀着大山的肩膀,红着脸看他的眼,大山也红着脸看她。两束目光紧紧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除了哗哗的水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她靠在他肩上,浑身无力,快要融化了。他搂着她,下巴搁在她柔顺的长发中,吮吸她的芬芳,感觉所有力气都丧失了。力气慢慢回来时,他捧着她的脸,往额头深深吻下去。她闭着眼一动不动,耳边是奔跑的风声,脑子里鱼群穿梭。她浑身颤抖,他滚烫的唇正在她额头上融化。她动了动身子。他放开她。她迎着他的唇吻了吻。他的指肚在她身上游走,连对面的高山都格外温柔了。
时间太快,或者太慢,说了些什么,谁也不记得。成群的游鱼子在浅滩晃来晃去,晃得人眼睛都花了。阳光归隐,薄雾从河面升起来,寒意逐渐凝重。他说,回去吧。他们沿着来路往回走。驼枝丫和黄杨的枝条再次刷着他们的小腿,刷得人心里暖暖的。在两条河交汇的岸边,小米说要回家去了,大山吻了吻她额头,约定明天赶龙潭。
天气阴沉,寒风起,吹到脸上凉冰冰的。早饭后,路仙说要和表哥去赶龙潭,大姑没说话,算是同意。路仙和表哥一路出来,在双江口吊桥边与小米会合。小米穿了身水红色衣服,说等了好久。
龙潭不愧是百年古镇,赶场天很热闹。他们排着下了九桥溪梯坎,走着走着,小米挽住了大山。路仙心里落寞,有什办法?哎呀,眼不见心不烦。路仙说要去三姑家学剪鞋样儿,便独自往瓦厂湾去了。小米挽着大山去了六角井,看了王家大院。一路上,他们轻声说着话。有些小情侣偎依着从他们面前过去,可小米觉得自己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她紧紧挽着他,感受他的温暖。他们去了万寿宫、江西潭、状元桥,从宣化门到振武门。每一处,她都给他作了简单介绍,他频频点头,不时看她,回应她的细语,无人注意时,还俯身亲亲她的额头。
天气透冷,又黑得早,仿佛要下雪。他们挽着手在赵庄大桥看了会儿河水,决定往回走。和路仙分手后,就一直没看见她,来时是三人,回去成了两人。
在猴子山下公交车时,小米想邀大山去家里,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便就此分手,说好了第二天见面。
6
吃过早饭,小米就去找大山。路仙说,哎,进来坐嘛,昨天擦黑,表哥寨里的人开车到边城走亲戚,恰巧遇见,顺便把他带回去了。小米听了,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眼里噙着泪。天气骤冷,云层灰暗,风呜呜吹,她满耳都是乱七八糟的声音。
下起了雪霰,小米没进门,颓着脸转身走了。米粒般的雪霰落在小米头上、肩上,凉飕飕的。满地雪粒儿,蹦蹦跳跳弹起来,眼花缭乱,她一会儿看见大山在雪地上匆匆行走,一会儿看见大山在向她微笑。雪粒儿落在额头上,仿佛是大山湿漉漉的吻,她紧紧抱了双臂,泪水涌了出来。
雪霰过后是鹅毛大雪,地面很快积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小米回到家,痴痴地坐了一会儿,又倒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晚饭时候,奶奶叫她起来吃饭,她看着天花板说吃过了。
转眼到了春节,路仙也没来找过小米,可能是要办年,没时间。寨子热闹了,外出务工的、读书的都回来了。冬闲時,大都围在一起打牌、吹牛,轻松得很。谁也没有注意到小米的变化。她不出门耍了,经常闷在屋里,也不怎么和人说话。有时候,她会喃喃自语:山哥山哥,你何时来看我。年是奶奶在办,忙不过来了,才喊她打打下手。每年的美食都差不多,无非是糍粑、腊肉、油香、豆腐、米豆腐之类的,祭年仪式也不会改变,无非是烧些写了姓名的纸钱和上坟插香。
正月初三,小米迫不及待去找路仙。问她有没有山哥带来的消息。路仙假装问,什么消息?小米不知怎么说,急红了脸。路仙一本正经地说,表哥家远得很,不是轻易就能带来信的。她很失落,和路仙干巴巴地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开学,小米天天去路仙家,打听大山的消息。路仙总是摇头,还嘲笑她太痴。新学期,小米班上少了一半学生,都说读中职没意思,还累得慌,不如趁年轻,出门务工见见世面。小米心里冷冷的,也不想上了,转念一想,不上学又能干什么呢?只好蔫蔫地报了名。
开学一周了,小米在教室里坐得烦躁,老师讲什么,根本听不进去,脑子里总是出现大山的影子。想象大山听课和做作业的样子,她就忍不住笑,浑身有种说不出的力要冲出来。怎样才能得到他的消息?他怎么就不带个口信过来问问我?她决定给他写信,问问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也想念自己?
写信是件难事。刚写几行,觉得不妥,撕了重写,撕了写,写了撕,竟撕了半本稿纸。终于写好了,却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周末回家,小米去向路仙打听大山的住址,路仙说不知道。她只好壮着胆问大姑,大姑也说不知道,只晓得叫尖山子。她捏了捏口袋里的信,央求大姑把信带给他。大姑接过信,没说话。
连续两个星期,她都去问大姑将信带到没有。大姑说,春耕忙的,哪有时间走亲戚?空了再说。小米没办法,真想央求大姑放下活,帮她送信,但怎么可能。她一天比一天忧郁,都不和同学们说话了。因为她内向,也没谁注意她的变化。
三个多月过去了,大姑还没去尖山子。大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到小米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她经常看着一个地方出神,别人喊她,她像听不见。班主任感觉情况有些严重,找她谈话,她痴痴地看着班主任不说话。班主任终于忍不住了,责备她:“你这孩子真怪了,心里有什么说出来呀。”她嘿嘿地笑起来,傻乎乎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栽大田秧的季節,学校通知小米家长去一趟。张永江五十多岁,走路颤巍巍的,外八字和罗圈腿越发衬得他颓唐。他把女儿领回了家。小米回家后,整夜失眠,没胃口,常迷迷糊糊看见大山来了又走。她越来越瘦,一阵风都能吹倒。她去找路仙,泪眼婆娑地打听大山的消息。她憨痴痴的样子,路仙也不忍心嘲笑她了,但路仙也没大山的消息呀。
大田秧栽上坎了,狠心的大姑要去帮小米送信了。小米变得雀跃起来,脸上飘着两朵鲜红的云彩。她辛苦而幸福地等待着。一个星期后,大姑回来了。她去见大姑,大姑话语里有些闪烁地说,哎,算了吧,哪容易见到大山嘛,人家在城里上高中,只能把信交给他娘。小米嘿嘿地笑了:“不怕,山哥会来找我。”大姑心里冰凉,她怎好说出大山娘的态度呢?她把信交给大山娘时,大山娘很生气,狠狠地骂她:“大山要高考了,哪个没家教的姑娘要分他神,你当长辈也没分寸?”
天气溽热起来,小米依然每天去找路仙,可还是没大山的半点消息。她常常深夜想起他,想得心里一阵阵发痛,想得眼泪涟涟。到处是绵绵不休的蝉鸣。这些可恶的蝉,哼哼唧唧,整夜不停。星光、月光、蝉声、蛙鸣和河水声,搅得夜晚格外孤寂。她想起了龚滩对岸的高山,仿佛看见了那在云端的尖山子。她甚至看见了娘,娘沿着桃花岛往乌江下游奔跑,奔跑。
7
夏天过去,秋天来临。她终于从大姑那里听到了大山的消息。人家上重点大学了,大姑说,孩子,算了吧,男孩子都花心。是的,大姑说得对,男孩子都花心,要不,他怎么不来看看她。她找路仙的时间少了,落下了憨痴痴的病根。
两年过去,没谁提起过大山,他也再没到双江口来过。小米的病始终没好,总是时时想起娘,想起大山。梦里,大山挽着她在龙潭河边、龙潭的老街和新街散步。他们在河边坐下来,看白云在天空漫游,看鱼群在水里穿梭。他们从瓦厂湾到九桥溪,又从江西潭到崔家坳。他是她梦境里的亲密恋人,无话不说。她轻唤他的名字,他也呼唤她,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幸福而平常、踏实又甜蜜。她不再消瘦了,身体开始康复,越来越成熟,一天比一天漂亮。
漂亮姑娘总是远近有名。秋收刚结束,就有人上门提亲。爷爷和奶奶坐在牛角灶前,倾听人家的来意。爹坐在小方桌边,默默地给人家倒开水,递纸烟。人家问爷爷奶奶的意见,也问爹的意见。爹不说话,爷爷也不说话,屋子静了下来。最后还是奶奶说话了,哎呀,我们有什么意见嘛,主要看小米怎么想。提亲的人回头找小米,小米不在。她正独自走在寨子外的小路上。提亲的人有些尴尬,站起来说,你们商量商量,等你们回信。
夕阳照进院子,世界在梦幻的光亮里了。他走进院子来,爷爷和奶奶在阶沿上择红薯。他给爷爷递纸烟,搬了把椅子坐下来帮忙。他说他叫安子,住在龙潭清华林场边。爷爷吐了口烟,仔细看了看他,没说话。
清华林场好宽广,纵横绵延几十公里,山高林深,物产丰富。林场离场镇远,生活不方便。他安静地帮爷爷奶奶干活,夕阳照着他黝黑的脸,透出幽深的冷。爷爷奶奶想,这小子是不是看上了小米?天擦黑了,爷爷吩咐奶奶做晚饭,安子还不走。晚饭时,爹和小米回来了。安子喊爹伯伯,爹答应了,便再没说话了。小米冷冷地看了看安子。安子对她笑,她木木的,没回应。
晚饭后,爷爷在灶门口燃起了火,大家围坐火边。安子惬意地依在灶门前板壁上烤火。奶奶说:“安子,你和我们非亲非故,为什么到我们家来耍?”他睁大眼,坐正身子,说:“我喜欢小米,我要娶她。”爷爷和爹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他却没话说了。小米始终看着燃烧的火苗,眼睛都没眨。“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怎么不喊你父母来?”奶奶说。
“我没父母,只有外婆,她老了,走不动。”安子说。奶奶不说话,爷爷和爹也不说话,屋子安静下来。小米看了看安子,没任何表情。
一连几天,安子都跟着爷爷奶奶下地干活。他很少说话,默默地挑重活干,人家问奶奶,那是小米的男朋友?奶奶不否认,也不肯定,只是笑。奶奶打发安子去河边洗衣服,把爷爷和爹喊到一块商量。奶奶说:“安子这孩子老实本分,想来不会欺负小米,他又无娘无老子,也没公婆薄待小米,我看就许了吧,你们什么意见?”爷爷不说话,爹也不说话。奶奶说:“你们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奶奶从细屋喊出小米说:“安子来七天了,明显是要个态度,我们看他老实,就同意了,你愿不愿意?”小米眼里汪着泪,不说话。奶奶说:“你不小了,该有个家,你不说话就算同意。”晚上,奶奶问安子愿不愿意上门,安子点点头。
入冬,事宜多起来,嫁女娶媳妇的,进新屋做大寿的都多。奶奶找老先生择了吉日,算定了小米和安子的好日子。日子一到,也请了几桌亲朋好友,正式把安子招赘上门。路仙和大姑来了。大姑老了很多,不再抽辣子烟了。路仙已经嫁人,正撑着个大肚子。大姑家三个儿子在外面务工没回来,因为太穷,还没娶上媳妇。小米一直在细屋没露面。安子乐哈哈地转来转去给人们递烟倒茶。
新婚第三天,安子带着小米回清华林场。瘦小的外婆自然高兴,宝贝一样看着小米。半夜时分,夜安静得像寒彻骨的冷水,小米迷迷糊糊说着梦话,娘,娘,大山哥,大山哥。安子内心的烈火燃烧起来。他扯住小米的头发,扇了她两耳光。小米从梦中惊醒,恐惧地看着安子。安子说,再喊别的男人,打死你。
原打算第二天回双江口,可小米脸肿了,怎么回去?安子决定再耍两天。外婆见小米脸肿了,也不敢问为什么。她实在怕安子,一直都怕。又是夜深人静时,小米在梦中呼喊,娘,娘,大山哥,大山哥!安子气昏了头,翻身起来,骑在小米身上,死死掐住她脖子。
好多年没回龚滩,都说龚滩水涨了,老街也搬了。可她梦中的龚滩还是原来的样子。娘沿着桃花岛向乌江下游奔跑,转个弯就不见。娘不见,她心里焦急,不停呼唤:娘,娘!她看见了大山的影子,影子走过来,向她伸出手。她想握住他的手,可风把影子吹跑了,她顺风追他,怎么也追不上。她大声地呼喊,任凭怎样呼喊,他都没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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