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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飞过旷野

2022-02-06徐贵祥

当代 2022年1期
关键词:子路师傅

徐贵祥

参加红军之前,韩子路的名字不叫韩子路,叫拉倒。

拉倒十岁那年成了孤儿,一个债主把她领到茶山镇,卖给了戏班子。价格不贵,两块银元。

茶山戏班的班主名叫张得开,年轻时当过几次兵,谁的势力大跟谁混,后来从队伍上偷了一头驴和一车粮食,回到茶山镇,收了几个穷孩子学说唱,渐渐地成了戏班子。

戏班住在茶山镇东头,一个土墙草顶的院子,十几间低矮的房屋,住着二十多号人。张得开把拉倒领到童子班,让她跟童子班一起吃饭,跟伙房邱大婶一起干活。

虽然戏班日子也很凄凉,一样挨打挨骂,可是这点苦对于拉倒来说算不了什么。戏班子到十里八乡唱戏,她跟童子班一起搬东西。戏开场了,她就跟邱大婶一起打火烧饭。没有个明确的分工,但凡有了粗活杂活,台前台后有人喊拉倒,她就屁颠颠地跑过去,傻乎乎,乐呵呵,等人家吩咐。

拉倒进入戏班的时候,正是春耕时节,农人忙活,是戏班练功排戏的空当,不用出山演戏。这个时候伙食最差,饭菜多是苞米咸菜,十天半月见一次荤,所谓萝卜炖肉,无非就是一盆萝卜里面漂几块肥肉。别的孩子挑三拣四,只有拉倒美滋滋的,能够吃上剩菜剩汤,她就能长肉。

过了一些日子,张班主见拉倒不多言语,吃剩饭都乐呵呵的,动了恻隐之心,交代童子班的师爷黄奎师傅,再教孩子练功把拉倒也带上,反正少一个是教,多一个也是教,万一这孩子有灵性呢。

黄奎是个戏把式,精瘦的一条汉子,唱念做打样样来得,还会吹唢呐。黄奎平时对孩子们总是笑眯眯的,但是一到练功的时候,那张红脸膛就变黑了,但凡不合他的意,就扯过孩子的手,抓鸡爪子一样抓住,唰一下,戒尺就打在孩子的手心上。

拉倒没少挨黄大叔的戒尺,但是拉倒不觉得疼痛,反倒觉得新鲜。黄奎打她手心的时候,她那爱眨眼的毛病反而好了,乌黑的眸子迎着黄奎的大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好像黄大叔正往她手心里放糖。

黄奎打得没了趣味,问她:“你不怕打?”

“只要有饭吃,挨打不怕。”拉倒说,“黄大叔打我,好像用劲,其实不疼。”

黄奎愣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伸出大手,往她脑袋上胡噜了两下说:“这个娃,心里亮堂。”

童子班有个大一点的男孩,名叫白儿扎,粗通文墨,会讲故事,对拉倒很关照,每回吃饭,他都要瞪着大家,示意给拉倒留一点。见拉倒傻呵呵地笑,他就拿起勺子往拉倒碗里舀,吓得拉倒直往后退。白儿扎说:“拉倒年纪小,大家要多帮她。出去演戏,不要让她睡在门口。”

还有一个师姐名叫姚菊,比拉倒大两岁,练功练得勤奋,很得黄奎师傅喜欢。当然,姚菊挨打也挨得多。黄奎有个文绉绉的口头禅,“玉不琢不成器,越是好料子,越要使劲打磨”。

姚菊起先不喜欢拉倒,单独在一起时,把她当丫鬟,支使她干这干那。有一次练功歇息,姚菊趴在草地上,让拉倒给她揉腿肚子,被白儿扎看见了。白儿扎一声不吭,悄悄地把拉倒扒拉到一边,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给姚菊揉,揉着揉着就用了力,把姚菊捏得叫唤起来:“拉倒你个小鬼头,想把我掐死啊!”

拉倒吓得刚要说话,白儿扎又是用力一捏,姚菊一翻身,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这才发现是白儿扎捣鬼,扑上去就打。白儿扎一边招架一边说:“姚菊,不许大欺小哦,你再欺负拉倒,我就打抱不平。”

有一次姚菊练“鹞子翻身”,翻了几次都没有翻成功。黄奎罚她在太阳底下倒立,一立就是半个时辰。

姚菊贴墙练倒立的时候,黄奎在树荫下看孩子们压腿,看谁能把两条腿压成直线。拉倒瘦小,又吃得苦,很快就把腿压直了。黄奎有点不相信,让她站起来,把右腿举起来,举过头顶。拉倒运了一口气,试了一下,双手抱着右腿,慢慢地往上举,当真举过了头顶。

黄奎看得眼睛都直了,吸着冷气说:“这个孩子,身段软得好像没长骨头,能当面条。”黄奎刚说完这句话,拉倒左腿一软,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黄奎说:“行了拉倒,这几天你就给我好好地练站功,站如松。晓得了?”

拉倒爬起来,看着黄奎,眨巴几下眼睛说:“晓得了。”

黄奎又说:“练站功,首先要练稳当。怎么才能稳当呢?那就是脚抓大地,好比你是一棵松树,你的根从你的脚底板扎到地里,抱在石头上,这样你就能站稳了,金鸡独立,晓得了?”

拉倒眼睛又眨巴了几下,憨憨一笑说:“晓得了。”

不料她刚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戒尺。拉倒吓了一跳,不知道为啥挨打,还是笑眯眯地看着黄奎。

黄奎问:“晓得为啥打你?”

拉倒眨着眼睛说:“晓得……这个不晓得。”

没想到黄奎的戒尺迎头又打了过来,拉倒的脑门上立马就红了一条。拉倒伸手捂住脑门,惊恐地看着黄奎,转眼又笑了。

黄奎诧异地问:“挨打还笑,你笑什么?”

“我晓得师傅为啥打我了。”拉倒说。

“啊,你晓得了……为啥打你?”

“晓得了,师傅不让眨眼。”

“晓得为啥不让眨眼?”

“师傅说过,戏子演戏,不光靠腿脚脸蛋,最靠的是眼睛,眼睛要有戏,自然不能眨眼。”

黄奎扬了扬戒尺,但是这次没有打到拉倒的头上,而是指着白儿扎和另外几个孩子说:“拉倒说得对,这孩子多有灵性啊,一点就透。要学会眼睛说话,晓得了?”

几个孩子看着拉倒,都把脑袋低下了,只有白儿扎嘴巴动了几下:“师傅,眨眼算不算说话,眨眼也是戏啊。”

黄奎一怔,手里的戒尺往上扬了揚,但是没有打出去。黄奎盯着白儿扎看了一会儿说:“说得对,眨眼也是戏,但那不是正经戏,尤其是女娃子,不能挤眉弄眼的,晓得了?”

大家都不说话,还是看着拉倒。拉倒说:“晓得了,不能挤……挤眼,挤眼倒霉。”

拉倒记不住黄奎说的那句话,一急,不仅眼睛又眨巴起来,还结巴了,逗得黄奎一乐。

这年端午节前,一个军官找到茶山戏班,送了一笔订金,说是师长裘广衣锦还乡,要茶山戏班到裘镇给长官助兴。

张得开问军官:“是演苦戏还是乐戏?”

军官说:“让长官高兴的戏,长官高兴,就有重赏;长官不高兴,吃不了兜着走。”

军官这么一说,张得开就小心了,找黄奎和琴师姚三金商量,姚三金提议演《屈原投江》。黄奎说:“不妥,端午节演《屈原投江》,凄凄惨惨,恐怕不讨好。我主张演《贤妻断案》。”张得开觉得黄奎说得有道理,就定下来,演庐剧《贤妻断案》。

戏是老戏,没有戏本,当天晚上,黄奎把几个戏把式叫到一起,七嘴八舌地凑故事,很快就把剧情拉出来了——富家小姐肖锦绣同穷书生私订终身,其父贪图钱财,先后将其许配给两个富家子弟,官司打到县衙,县官不分青红皂白,将肖锦绣打得皮开肉绽,县官夫人灵机一动,传下话来,说肖锦绣已经死了,谁要娶肖锦绣,就把尸体领回去。此言一出,两个富家子弟溜之大吉,只有穷书生变卖草屋,买了棺材,雇了一辆马车载着肖锦绣的“尸体”。半路上肖锦绣突然唱起了《孔雀东南飞》,有情人终成眷属。

黄奎跟姚菊讲,要她扮演肖锦绣,姚菊吓得脸都白了,因为她还在童子班学艺,演技差得很远。黄奎跟她讲,这个角色的戏份不多,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死人”。姚菊这才点点头应承下来,转眼就欢天喜地,毕竟让她上台了,而且不是跑龙套。

岂料,刚刚练了一天,张得开又找黄奎商量,还是不能演这个戏。“你想啊,这个戏里的主角是县官夫人,县官本人其实是个糊涂县官,把这样的戏演给裘长官看,他会不会认为咱们骂他啊?”

张得开这么一说,黄奎也觉得好像真有问题。他想了一阵,突然一拍脑门说:“有了,改戏文,把县官夫人的戏改到县官大人的头上。”

张得开瞅着黄奎说:“贤妻的戏是戏魂,牵一发而动全身,戏改多了,恐怕角们转不过弯,再说时间这么急。”

黄奎说:“我来改,只需改一处,四两拨千斤。”

张得开来了精神,站起来问:“改哪一处?”

黄奎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旱烟,看着张得开说:“改哪处,你不用操心。不过,咱们得把话说在前头,这出戏要是火了,拿了赏,你得分我两成。”

张得开的脸色阴沉了好一会儿才说:“老黄,我就知道你要价……好吧,我答应你。”

“如果赏大了,戏班子也该换换行头了,锣鼓、戏服都要换换……别急,等我把话说完,还有,给大伙添两件新衣裳,夏天了,有人还穿破夹袄。”

张得开瞪起眼睛说:“老黄你这是什么话,你当我发财了吗?戏班子二十多号人,要吃要喝,一场戏挣不了几个铜板……”张得开正说着,看见黄奎要走人,连忙把话头打住,问黄奎,“好,依你,可要是演砸了怎么办?”

“演砸了我走人,你欠我一年的工钱,十二块大洋,分文不取。”

张得开怔怔地看着黄奎,突然一声号叫:“老黄,你就是土匪,你把我当猪杀啊……算了,我就挨你一刀吧!”

裘镇演出,得到一片喝彩。裘广传下话来,一是加演一场,二是给戏班子发赏,二百大洋。

得了大赏,皆大欢喜,几个戏把式每人分了五块银元,其他配角、乐工、勤杂各得其所。除了添置服装道具,张得开还咬牙给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每人发了六尺布。

拉倒进戏班还不到一个月,发赏没有她的份,听说别的孩子要换新衣裳,唯独她没有,倒也没有啥反应,只是埋头干活,更卖力了。

黄奎看不下去,对张得开说:“孩子身上的衣裳实在太破了,夏天露肉,冬天漏风,就几尺布的事情,给孩子换个行头吧。”

张得开说:“这娃啥也干不了,给她一口饭吃,就算行善积德了。眼下她连戏门都没摸到,我凭啥给她置办行头?要办,至少等她登台跑个龙套再说。”

从夏天到秋天,童子班的孩子都换上新衣裳了,拉倒还是穿着从白塔贩穿来的那身破衣裳,可怜兮兮的。别人换上新衣,兴高采烈,问她好不好看,她也笑着说“好看”,然后躲开,躲到一边干活。

有天练完功,姚菊把拉倒叫到茶山东边的小河边,把自己一套旧衣裤扔到她怀里。

拉倒抱着新衣,嘴一瘪就哭了,把姚菊吓了一跳:“给你衣裳,你哭啥?”

拉倒抹抹眼泪说:“俺高兴,俺还没有穿过新衣裳。”

姚菊怔怔地看着拉倒,哈哈大笑,伸手往她腦门上拍了一巴掌:“好,好好练功,有本事才有新衣裳穿。”

拉倒说:“姐,算俺借的,往后挣了钱,俺还姐一套新的,用绸子做。”

姚菊说:“咳,拉倒你小小年纪,还挺有志向的。等你挣到钱,姐就是台柱子了,还用你还?”

拉倒看着姚菊,眨着眼睛,满脸敬仰。

姚菊又说:“往后,别再说‘俺’了,戏班子里讲话,要讲‘我’。”

拉倒说:“俺……我听菊姐的,俺往后不讲……我慢慢改。”

过了几天,戏班子多了两个人,李桐师傅和一个男孩。李桐师傅管那男孩叫秋子,张班主让秋子跟童子班一起吃饭练功。

秋子虽然穿着乡下后生的衣裳,却生得细皮嫩肉,脸上白白净净。秋子随身带着一个布包,有空就从包里拿出几件稀奇玩意儿,在纸上写写画画。黄奎起先还斥责他不务正业,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白儿扎跟童子班的伙伴嘀咕:“这个秋子是有来头的,李桐师傅也是有来头的。”大伙儿不明就里,也不多问,只有姚菊撇撇嘴说:“能有啥来头,有来头还来戏班子混饭?”

《贤妻断案》给茶山戏班带来了新气象,黄奎那段时间脸上的笑容多了,很少打人了。可是没隔多久,黄奎的脸上又布上了阴云,常常见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吧嗒吧嗒吸着空烟杆,偶尔伸长脖子往远处看,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公鸡。

白儿扎得到消息,说不知为啥,黄奎同班主吵了一架,心里很不舒坦。

果然,往后这几天,黄奎的脾气又大了起来。有一天傍晚,黄奎把童子班带到河边,教大家练嗓子,他起个音,让大家跟着找这个音,找不到就打手心。

拉倒是个直嗓子,唱歌不会拐弯,黄奎就一遍遍地跟她讲,哪里是口音,哪里是喉音,哪里是膛音,怎么从高音到低音,高音什么舌型,花腔什么口型,讲得一头大汗。

拉倒听得迷迷糊糊,再唱,还是鹅叫。

黄奎终于火了,甩动戒尺就朝拉倒的背上抽了两下。

这回是真打,黄奎下手很重。拉倒穿得单薄,两戒尺下来,不光脊梁划上了血印子,连小褂子都被抽破了,从肩膀上耷拉下来很大一块,还沾着血丝。

这个情景正好被李师傅看见了,他忍不住走过来说:“黄师傅,干吗发那么大的火?这样打会把孩子吓住的。”

黄奎正在气头上,斜眼看了李师傅一眼,冷笑一声说:“我打我的徒弟,关你什么事?”

李师傅说:“你的徒弟也不能随便打。你下手那么重,把孩子打傻了怎么办?”

黄奎说:“玉不琢不成器,哪有师傅不打徒弟的?我是童子班的师爷,我有我的套路。你少管闲事。”

李师傅走近了说:“你也是穷人,不是恶霸,虐待儿童是野蛮行为你懂吗?”

黄奎盯着李师傅,脖颈子伸得老长,就像生气的公鸡,突然提高了嗓门,嚷嚷道:“师傅愿打,徒弟愿挨,这是戏班子的规矩。”

李师傅说:“师傅愿打,那是你的事。没有哪个徒弟愿挨。孩子,你说,你愿意挨打吗?”

黄师傅和李师傅吵架的当口,拉倒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看李师傅,又看看黄师傅。听见李师傅问她,拉倒突然蹲下去,抱住脑袋,一言不发,从手指缝里看人。

黄奎突然喊了一声:“拉倒你给我站起来,跟他讲,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师傅?”

李师傅向黄师傅摆摆手说:“老黄,别为难孩子了。严师出高徒是不错,但是不能这么个严法,孩子还小,嗓子还要变声,要慢慢调教,欲速则不达啊。”

黄奎说:“别给我转文,我听不懂。你要是看不惯,就去跟班主说,把我这个童子班的师爷解雇了,你来管。”

李师傅也有点上火,忍了一下,看着黄奎说:“老黄,你要是这么说,也不是不行,我这就去找班主说去,我来给童子班当师爷。”

李师傅说完,转身走了。

黄奎望着李师傅的背影,好半天才举起戒尺,却不知往哪儿用劲,转脸看见一棵小树,唰的一下抽了过去,将两根枝丫齐刷刷地抽断了。

吵架的第二天,班主就把黄奎找去,跟他讲:“往后你不用管童子班了,专门负责排练新戏,童子班由李师傅照管。”

黄奎一听,有点傻眼,瞪着眼睛问:“为甚?”

张得开说:“不为甚,就因为你打徒弟。”

黄奎说:“啊,打徒弟,哪有戏班子的师傅不打徒弟的?你不是跟我交代,棍棒下面出台柱子吗?”

张得开说:“如今不一样了,几个戏把式一起来找我,说不能打人,孩子正长身子骨。”

黄奎说:“哪个戏把式找你了,是不是李桐撺掇的?”

张得开不冷不热地说:“有没有人撺掇,谁撺掇的,我不能跟你讲。那个李师傅,他是有来头的,你最好不要跟他作对。”

黄奎越听越不是味,脖子伸得老长,盯着张得开看了一会儿说:“有来头?什么来头?他是江洋大盗,还是县太爷的表叔?”

张得开嘿嘿一笑,阴阳怪气地说:“这个我也说不好,知道了也不能跟你讲。反正,童子班的师爷你是不能当了,不过童子班师爷多拿的那两块工钱,我还照样给你。”

黄奎愣了一会儿,收回长脖颈,点点头说:“哦,我晓得了,过河拆桥。你就不想想,这些年,是谁帮你撑住门面,是谁帮你带出了徒弟,是谁帮你把《贤妻断案》……”

张得开挥挥手:“别提《贤妻断案》了,一场戏,没挣几个钱,你倒好,撺掇大伙,让我添置这添置那,还背后嘀咕说裘广除了给戏班子发赏,还有一笔赏钱是发到人头的,被我私吞了。”

黄奎这才明白,张得开这是跟他秋后算账了。黄奎脖子上的青筋扯直了,又松了下来,似乎人也矮了两寸,嘴巴动了动,传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来,猛地拍打自己的屁股,左一下右一下,直拍得张得开满眼是灰。黄奎拍着屁股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还不信我老黄一身的本事,离开你这个破戏班子,会饿死。”

说完,他脖子往上一挺,蹿出门去。

转眼就过去了大半年,拉倒跟着戏班,长了不少见识。从山这边到山那边,再从山那边到更远的那边,一天要走四五十里路。班主给她派的活儿是挑戏服担子,还把一只洋瓷盆交给她背着,那是童子班吃饭喝水的盆。拉倒高高兴兴地跟着走,路走远了,别人都喊累,她还是乐呵呵的。姚菊说:“累得快散架了,你还美滋滋的,你乐什么?”

拉倒说:“好玩。”

姚菊问她:“有啥好玩的,又不是走亲戚。”

拉倒说:“人多,人多就好玩。”

到了一个新地方,大人忙着搭台走场,拉倒就帮邱大婶烧火做饭,端着她的洋瓷盆,一趟趟到井里或者河里打水,脑门上滚着汗珠,脸上洋溢着快乐。她太喜欢戏班子了,太喜欢那些看戏的人了,仿佛有人在身邊,在四周,她就有了依靠,她就不再孤单了。常常是,戏一开场,除了照看演戏用的家什,她就没有事做了,有了短暂的空闲,坐在戏台一侧看戏,看着看着,眼泪就顺着腮帮子流了下来。

茶山戏班是个草台班子,庐剧唱,黄梅戏也唱,还有介于黄梅戏和庐剧之间的推子戏,都不是固定的套路。用黄奎的话说,生旦净末丑,一手没一手,谁家骨头多,就是谁的狗。

遇上大喜大庆出大钱的雇主,那就要上大戏,往往都是演了很多年的老戏,场上阵容大,并不需要特别的演技,热闹就好,特别是武生的戏,最受欢迎。鼓乐齐鸣,百鸟朝凤,翻跟头拿大顶龙腾虎跃,台上喧闹,台下呼啸,这戏就能挣到钱了。

无论是苦戏还是闹剧,前半场拉倒看得入迷,到了后半场,往往就靠在戏服堆上睡着了,眼角挂着泪痕,脸上堆着傻笑,怀里抱着洋瓷盆。

她实在太累了,白天忙乎一天,戏演完了,她还得打水给师傅洗脸洗脚。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升起,戏班子就上路了,她还得挑着戏服担子,摇摇晃晃走在路上,小小的身躯就像一棵风中摇摆的小树。

有一天走在路上,姚菊问拉倒:“你娘在哪里?”

拉倒怔怔地说:“娘……娘在……老家啊。”

姚菊说:“昨晚演戏,我下场的时候,听见你讲梦话,喊娘呢。”

拉倒笑了起来:“俺……我梦见我娘了,我好几回都梦见我娘,还有娘给我的鸡腿……”拉倒笑着笑着就哭了,嘴巴一瘪,哭得走不成路,索性把担子撂在地上,坐下来哭。

姚菊慌了:“你怎么啦?你是一只快乐虫啊,从来没见你哭过,这回怎么啦?”

拉倒哭了一阵,站了起来,把胳膊举起来,抓起袖子往脸上擦了几把:“我想娘,我想娘啊,娘,你在哪里啊?”

从后面跟上来的白儿扎说:“拉倒你怎么啦?你……我帮你挑担子吧。”

拉倒说:“扎哥,我没事。”说完,她把担子送到肩膀上,趔趄一下,站稳了,再往前走,好像步子就稳当多了。

白儿扎对姚菊说:“这孩子多可怜啊,你干啥惹她伤心啊?”

姚菊说:“我就是问问她昨晚做了什么梦,唉,她成天乐呵呵的,我还以为她没心眼呢。”

白儿扎瞪了姚菊一眼:“她怎么没心眼了,她的心眼都在心里装着。”

渐渐地,大伙儿就知道拉倒的身世了,原来,拉倒娘在怀上拉倒之前,生了三个闺女,老大叫盼弟,老二叫招弟,到了老三,她爹沉不住气了,干脆起名扯弟,好像老三有一只神奇的手,可以从天上扯出一个弟弟来。偏偏事与愿违,老三没有扯出弟弟来,又扯出一个女娃。接生婆把胎儿捧到她爹的眼前,她爹一屁股跌在地上,两行眼泪像小溪一样从脸上滚过,半天才号啕一声哭出来:“拉倒吧,拉倒吧,我就是个断子绝孙的命啊。”

拉倒于是成了“拉倒”。

那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军阀混战,老百姓苦不堪言。随着姐姐们相继出嫁,干活的人少了,拉倒一家更是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拉倒八岁那年,从别茨山外来了张大帅的队伍,刮地皮一般要粮要钱,把家里的三只下蛋雞也抓走了,还要缴纳三十块大洋。拉倒的爹交不起钱,撇下孤儿寡母,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拉倒娘没多久也病死了。

知道了拉倒的身世,就连黄奎这样的硬汉子也禁不住长吁短叹:“这个孩子,可真是苦到家了,比苦还苦啊。”

渐渐地,黄奎给拉倒派了一些戏活,不过也是跑跑龙套,翻翻跟头,没有个正经的角色。好在,班主还真的给她置办了一身新衣裳。这回不是黄奎给她争取的,而是李桐师傅。

黄奎最终没有离开茶山戏班,不是因为班主欠他的工钱没有结清,而是他没地方可去,他是一个寡汉条子,原先的媳妇早就跟人跑了。

黄奎不再给童子班当师爷了,就像丢了魂,加上这段时间不排新戏,有劲使不上,他常常一个人,到一个避人的去处吹唢呐,吹上兴致了,也吼几句戏腔。黄奎的嗓子很壮,一声吼出去,山谷里久久回荡他那苍凉悠扬的唱腔——“破衣烂衫出村庄,伤心的人儿独凄凉,今年不知明年事,只有年年愁断肠……”

童子班的师爷换成李桐师傅,练功换了很多新名堂,上午唱念做打,下午学认字。李桐师傅给每人发了一个小本本,让大家看图识字。

拉倒感到新鲜,学得特别起劲,从小本本里看到了爹娘,看到了牛羊,还有鱼虫花鸟、山川河流、道路桥梁、城市楼房……

这件事情让黄奎知道了,练功的时候他躲在暗处偷看,听李桐师傅讲肢体语言,讲感情表达,讲内在与外在,讲得云山雾罩。黄奎背地跟琴师姚三金嘀咕:“妖怪啊,这是啥套路,把戏班子搞成塾馆了,那还叫戏班子吗?”

姚三金也不是太明白,含含糊糊地说:“李桐师傅是城里人,兴许是洋派的套路。”

黄奎说:“啊,洋派的套路?给孩子们心里装上洋玩意儿,他们还能定下心来唱戏吗?我跟你讲,这个李桐,他不像正经的唱戏人。照这样搞下去,张得开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姚三金说:“我也觉着李桐师傅不像正经的唱戏人,可是你说他是什么人?”

黄奎的脖颈伸出去,鼻子还抽了抽,就像闻到了什么怪味:“我看他这套路,有点像共产党。”

姚三金吓了一跳,嘴巴张了张:“不会吧,听说共产党都是青面獠牙,我看李桐师傅还算面善。”

黄奎拿起唢呐,在地上画了一个图形,问姚三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姚三金说:“不知道。”

黄奎说:“心,这是心。我就琢磨,李桐为啥要挤对我?马王爷,他要吃人呢。”

姚三金的脸都白了,瞅着黄奎说:“老黄,黄师傅,你可不敢乱说啊,李师傅是有点奇怪,可是……可是……我看他还像个好人。”

黄奎说:“好人?我跟你讲,我越琢磨越不对劲。我听说共产党的祖宗是个外国人,姓马,叫马什么思。那外国人是干什么的?咱们穿开裆裤那些年,天津卫和山东为啥闹义和拳,就是因为外国神仙办育婴堂,专门吃中国小孩的心肝肺,把眼珠子当药引子。李桐没准就是来给孩子们灌迷魂药的。”

黄奎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这就是真的,说到最后,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对姚三金说:“走,咱们去找张得开,把这件事情跟他说说,让他有些提防。”

姚三金的屁股动了一下,但是没有抬起来,他看着黄奎说:“老黄,黄师傅,你怎么啦,你没有犯病吧?”

黄奎手里的唢呐敲打着手心说:“我当然没病……你是说我胡说?”

姚三金说:“不晓得你是不是胡说,可是,你讲的确实是没影子的事,我不能跟着你拿没有影子的事当影子,别弄出个天大的笑话。”

姚三金这么一说,黄奎有点意外,瞪着眼睛看姚三金,看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拍脑门:“嗐,我是被李桐气的,都有些糊涂了。不管他是什么人,反正他不是什么好人。”

在茶山戏班,跟黄奎最对脾气的就是姚三金,因为姚三金手艺好,吹拉弹唱都会,一个人可以顶几个人用。但有一条,黄奎给童子班当师爷,童子班的孩子只能听他的,别人插手不得。

有天上午,姚三金坐在门口修理他那把破二胡,修一会儿,试一阵音,忽然看见对面树林里有个小脑袋,原来是拉倒,正半张着嘴看着他。姚三金招招手说:“拉倒,你在那里干什么,过来。”

拉倒一路小跑过来,喘着粗气说:“听师傅拉琴。”

姚三金说:“拉得好听吗?”

拉倒说:“好听。”

姚三金说:“好,我给你拉个曲子,你好好听。”姚三金说完,琴弓一抖,在两根琴弦上试试音,拉了起来。

拉倒蹲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看姚三金的手,看姚三金手中的琴弓,耳朵就像兔子的耳朵一样支棱着,眼睛里居然闪动着泪花。姚三金收起琴弓问:“拉倒你怎么啦?”

拉倒的小脸憋得通红,吭吭哧哧地说:“大叔拉的曲子,我娘教我唱过,‘小秧苗儿,快快长啊,长出稻花,灌米浆啊,米浆熟了,熬米汤啊……’”

姚三金说:“哦,是的,这个曲子就叫《小秧苗儿》,别茨山百姓都会唱……你拉过胡琴吗?”

拉倒想了想说:“我没有拉过,可是我想跟大叔学拉琴,我唱歌不好听。”

姚三金看看拉倒,叹了一口气说:“拉琴,那是要童子功的,不过,你可以试试,来吧。”

说着,姚三金就把二胡交给拉倒,教她操琴的姿势,又跟她讲了把位和运弓的方法,然后鼓励她,先试试拉出几个音。

拉倒的身体坐得像木桩,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迟迟不敢运弓,她吭哧了一阵,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把二胡递给姚三金,弯腰鞠了一躬说:“师傅,我太笨了,我啥也不会,我还是跟邱大婶烧火吧。”

姚三金一把拉住拉倒说:“你还没有试试,怎么就说不会呢?来,别怕,孩子,再来一遍。”

那个早晨,正好拉倒没事,姚三金一遍一遍地教,拉倒渐渐地把琴拿稳了,渐渐地知道把位了,知道怎么运弓了,试了一阵,有了感觉,忽然拉出了几句,节奏分明,抑扬顿挫,仿佛山涧溪水一般流畅,把姚三金惊得目瞪口呆,不禁叫了一声:“好,别停,往前走,接着拉。”

姚三金不喊这一声还好,这声喊把拉倒吓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停下琴弓,怔怔地看着姚三金。

姚三金说:“别停啊,接着拉啊,这段曲子好……好凄凉。”

拉倒不知道“凄凉”是啥意思,接着拉,却再也拉不成调了,急得满头大汗。

姚三金说:“就拉刚才那一段,就那几句。”

拉倒哭丧着脸说:“哪几句啊?我……是我的手它自己拉的,不是我拉的,我根本就没谱啊。”

姚三金怔怔地看着拉倒,半天没有说话。

当天晚上,姚三金把这件事情跟黄奎说了,黄奎一听就笑了:“老姚,你是看我带徒弟眼红吧,收徒弟也得收个灵光的。小拉倒,她大字不识一筐,到茶山戏班之前恐怕连胡琴是个啥都不知道,她能学会拉琴?别扯了。”

姚三金说:“话不能这么说,拉琴这活计,最讲琴缘。听听孩子是咋说的,‘是我的手它自己拉的,不是我拉的’,这是什么?手上的功夫是手艺,琴缘才是心里的功夫啊。”

黄奎说:“老姚我跟你讲,拉倒是我的徒弟,你别拿你的破琴乱了孩子的心,她得学真本事,戏班子吃饭靠的是唱念做打。”

黄奎这么一说,姚三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当然,他也不敢确定,就凭拉倒拉的那一段曲子,是不是真有琴缘,还真不好说。

茶山戏班到霍山道士冲给财神爷演《秀才赶考》,开场就是各路财神从天而降,童子班上来热场,跟头翻得花团锦簇,足足一袋烟的工夫,孩子们累得满头大汗。

热场之后,姚菊和白儿扎还有别的戏份,在后台补妆换戏服,忙得不亦乐乎,只有拉倒闲了下来。张得开让拉倒端上洋瓷盆,到台下接受乡民的戏礼,多是花生、荸荠、年糕之类。

拉倒台上台下屁颠颠跑了几趟,弄来一堆零食,自己一粒也舍不得吃,全都送到后台,看大伙吃。李桐师傅抓过一把花生塞到拉倒的大襟褂口袋里,拉倒转手就送给白儿扎和姚菊了。李桐说:“你这孩子,干吗把东西都送给他们啊,大家都有份。”

拉倒說:“他们唱戏,比我累。”

李桐点点头,叹口气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谦让。晓得孔融让梨的故事吗?”

拉倒扑闪着眼睛,看着李桐说:“晓得……干轻活的让干重活的。”

李桐扑哧一笑,伸出大手,拍拍她的脑袋:“好,脑子灵光,心眼好,有大气象。”

这以后,李桐更喜欢拉倒了,每回排练或演戏都要交代拉倒,别光干粗活,在戏班子里混饭,得有真本事,要多学文化,长大了有更大的用处。

拉倒那时候还不太明白,长大了她会有多大的用处,但是她对李桐师傅的话是一百个相信。李桐让秋子帮助大家学文化,拉倒是最卖力的一个。

秋子不光教拉倒认字,也教拉倒算数。拉倒最快乐的事情,还是秋子把他布包里的物件拿出来让她摆弄,拉倒于是晓得了,那个像玻璃一样薄薄的半个月饼叫量角器,还有三个尖尖的东西叫三角尺。

拉倒问秋子:“这些东西是做甚的?”

秋子说:“有大用场,不过眼下你还用不到,你得学加减乘除。然后他就问拉倒,童子班七个人,每个人有两条腿,童子班里有多少腿?”

拉倒会加法了,就一个一个地数,一条腿两条腿地加,数了两遍,就跟秋子说:“有十四条腿。”

秋子咧嘴大笑,跟拉倒说:“我教你乘法口诀,以后你就不用数了,照直就可以算出来。”

拉倒学认字学写字都比别人快。姚菊说:“因为拉倒的脑子没有怎么用过,就像刚刚摘下的桃子,水灵。”白儿扎说:“拉倒本来就是聪明孩子,加上用功,你看她练功歇息,还拿树枝在地上比画。”

拉倒就笑,其实她何止在地上比画,夜里睡觉,她也在肚皮上比画,比画比画就睡着了。

拉倒有些开窍了,过去倒头就睡,如今却是怀了心眼,常常想起李桐师傅的话,要有大用处……可啥叫大用处呢,难道是比唱戏还大的用处?

在心里,拉倒还是想跟姚师傅学拉琴,她并不知道“琴缘”是个啥,可是,自从有了那次,但凡有姚师傅拉琴的场合,她就一直暗中瞅着,眼里瞅着,耳朵听着,心里想着,两只小手还不知不觉地比画着。

有一回排戏之后,拉倒帮着收拾家伙,她故意落在人后,跟着姚师傅走了一段路。姚三金看见拉倒,明白了,低声问:“想跟师傅学琴?”

拉倒不说话,点点头。

姚三金说:“那这样,晌午饭后,你在灶房多干会儿活儿,我把琴带去让你拉。”

中午饭后,拉倒洗碗,果然磨磨蹭蹭,一直等到邱大婶回屋睡觉了,姚三金拎着胡琴过来。这一次,拉倒不那么紧张了,她打定了主意,就是被黄奎师傅看见了,她也要跟姚师傅学琴。

姚三金也拿定主意了,他就是要教拉倒拉琴,他太可怜这个孩子了,他一直觉得,拉倒是有琴缘的,如果证实了,他就跟班主说,让孩子学琴。

那天中午,在茶山戏班的灶房里,姚三金耐心地跟拉倒讲解拉二胡的技术,讲完了,就让拉倒上手。拉倒兴奋得要命,双手端着二胡,就像端着菩萨,心里抖着,手里拉着,拉了很长时间,把位和弓法都掌握了,能把《小秧苗儿》拉成调了,可是……让姚师傅失望的是,他再也没有听到拉倒拉出他最期望听到的那一段,也就是说,他没有办法证实拉倒确实有“琴缘”。

拉倒拉得兴起,摇头晃脑,差不多把《小秧苗儿》拉得滚瓜烂熟,本来以为姚师傅会夸奖她,从此就可以收她当徒弟了,可是没想到,最后姚师傅给她一句话说:“孩子,这个手艺,你学迟了,再怎么拉,也就是个琴工。你还是跟黄奎师傅学唱念做打吧。当戏子,不上台是出不了头的。”

拉倒傻了,怔了好大一会儿。她给姚三金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这以后,拉倒就死了那条心,不想拉琴的事了。可是不想不行,遇到唱戏,有了空,她还是瞅着姚三金的手,眼里瞅着,耳朵听着,心里想着,手里比画着。

当然,她多了个心眼。她知道,她的心思不能让黄奎师傅知道,黄奎师傅知道了,她就要挨打手心。

有一阵子,大伙发现黄奎不吹唢呐了,也不唱戏腔了,好几次有人看见,黄奎坐在远处的一个高坡上,用手捏着腮帮,发出奇怪的声音。

一次,李桐师傅出山到信泉城里办事,三天后回来,从马车上下来一个身穿洋装的女子。李桐师傅对张得开说,这是他在信泉读书时认识的同学,名叫叶晨霞,在洋戏班子里待过,可以写戏,这次遇到点麻烦,暂时在茶山戏班栖身,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行了。

张得开虽然抠门,但是看见叶晨霞身段不错,讲话声音也好听,就答应先留下来看看,如果能够充角,工钱再议。

叶晨霞的到来,在茶山戏班引起很大波动,因为她穿着洋装,胳膊上挽一个小皮包,手上还有明晃晃的镯子,耳朵上挂着金晃晃的坠子,一句话说到底,这是个有钱人。大家有点不明白,这样有钱的女子,为甚到戏班子混饭?

姚菊鬼鬼祟祟地跟拉倒讲,这个人是因为逃婚才来的,没准她是李桐师傅的恋人。拉倒不晓得恋人是什么,姚菊就跟她讲《贤妻断案》的故事:“没有媒妁之言,不经父母包办私订终身,《贤妻断案》里面的男女主角就是一对恋人。”

叶晨霞来了之后,李桐让她给童子班的女娃当师爷,不到一天工夫,张得开就听人说,这个洋派女子果然身手了得,唱念做打俱佳不说,还会武功,特别是那一口夹杂着官话的别茨山口音,字正腔圆。

不久,茶山戏班要到黄庄演出《秀才赶考》,张得开有意试试叶小姐的戏功,让她念一段悍妻的戏文给大伙听听。叶晨霞拿到戏文不到半天,上台就像变了一个人,举手投足都是一副河东狮吼的做派,好像她当过悍妻似的。

张得开大喜过望,放出话来,要把原先男扮女装的戏把式换下来,让叶晨霞接替。

这件事情,跟黄奎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在这出戏里演秀才,老婆换成谁都无所谓,反正是演戏。但是黄奎心里就是来气,因为叶晨霞是李桐师傅领来的。

《秀才赶考》是一出先悲后喜的戏,以往都是黄奎扮演秀才,这次张得开乱点鸳鸯,不仅让叶晨霞扮演悍妻,还让原先演悍妻的戏把式摇身一变,恢复男身,扮演秀才。

张得开跟黄奎说了这个安排,黄奎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才说:“我不演秀才了,那我做甚?”

张得开说:“你干你的老本行,吹唢呐啊。”

黄奎把脖子一伸,又缩了回来,握着拳头说:“好好,我吹唢呐,我吹唢呐,我给你照死里吹。”

戏是老戏,角是新角,但是叶晨霞进入角色很快,排了几天,就到黄庄演出。

那几天张得开暗中瞅着黄奎,没瞅出哪里不对劲。黄奎坐在乐班里,该吹的时候吹,该停的时候停,从来没有跑过调。直到开演那天,张得开还跑到戏台一侧,在黄奎身边闻闻,还好,这伙计没有喝酒。

戏文里有一段,穷秀才好不容易攒够了一笔钱,到赶考的路上遇到一条湍急的河流,眼看快要耽误行程,穷秀才急得要投河,突然来了一匹骏马,将秀才主仆二人驮在背上,飞向对岸。

以往,戏演到骏马出现,白儿扎戴上马脸面具出场的时候,乐班锣鼓铜镲一起响。这次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只听一阵咴咴的马鸣由远及近,接着就响起嗒嗒嗒的马蹄声……

戏台上下都有些发蒙,白儿扎一时茫然,傻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飞奔”了。还是扮演秀才的戏把式有经验,大叫一声:“天助我也,天赐神马,此行必不虚行。子路,拿上家伙,跟我上马……”

戏演到这里,自然一片叫好。大伙这才知道,原来马鸣是从黄奎的嘴里发出来的。卸台之后张得开走到黄奎的面前,满脸堆笑:“老黄,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过去你咋不亮这一手呢?”

黄奎把脖子挺到月牙尖尖上,昂着头,看也不看张得开:“一手?黄某至少还有八手。我高兴了露一手,我不高兴了,一手都没有。”

张得开闹了个没趣,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转向童子班的几个孩子说:“看见没有,这就叫技不压身,多一只手不如多一门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那天晚上,黄庄的乡绅送来两盆肉炖萝卜,还有两坛地瓜酒。黄奎端着酒碗,到处跟人碰酒,碰到李桐面前,黄奎瞪着眼睛说:“李师傅,你说过,咱俩无冤无仇,你说得对。可是,为啥你来了,我就走下坡路?”

李桐强作笑脸说:“你没有走下坡路啊,就算你走了下坡路,那也不是李某成心的。黄师傅,李某很敬佩你多才多艺,更敬佩你唱戏教戏的那份真情,其实咱们只是……”

李桐师傅还没有说完,黄奎就喝了一声:“少给我灌迷魂汤,你要是真敬佩我,那就端起碗,我们干一杯,一笑泯……泯……”

这本是戏文里的一句话,黄奎早已烂熟于心,可是眼下一急,记不起来了。

李桐师傅有些为难,硬着头皮说:“黄师傅,你这是何必,真有得罪之处,李某甘愿给你赔不是,向你道歉。李某不胜酒力,你就高抬贵手吧。”

黄奎端着酒碗,摇摇晃晃,居高临下:“高抬贵手?甭抬举我,我哪有什么贵手,看看这只手,这是有手艺的手,这是从戏台上刨食的手,可是,这也是你们——你李桐先生,你张老板,你们这些贵人们不待见的穷人的手。有种举起你的贵手,端起这碗酒,你把它喝了,我喊你一声师傅。”

黄奎向李桐挑衅的时候,童子班在一边看着,大家都捏着一把汗。拉倒蹭到姚菊的身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能做点什么。姚菊明白拉倒的意思,黄奎是最疼她的,她也想去劝劝她这个同乡的长辈,可是,她又不敢。

琴师姚三金放下筷子,走到黄奎的面前说:“老黄,你喝多了,不要耍酒疯。”

黄奎推了姚三金一把:“你走开,今天,我就是要跟他喝一碗,一笑……一碗泯恩仇。他要是不喝这碗酒,那就是看不起我黄奎,那好,这个仇我就跟他结下了。”

就在这时候,叶晨霞端着大碗过来了,她在戏里演书生的悍妻,脸上的妆还没有洗净,眼眉都是凶相:“黄师傅,要喝酒,我来跟你喝,你说喝多少?”

黄奎突然蔫了一下,但是很快腰杆又挺直了,缩回来的脖颈又伸了出去,醉眼蒙眬地睨了叶晨霞一眼说:“你,你算哪路神仙?好男不跟女斗,我不惹你,你也不要惹我。”

叶晨霞一声冷笑:“亏你还是一个唱戏的人,戏里有句话,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师傅已经向你赔不是了,你还这么纠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说完,叶晨霞端起酒碗,仰头就要喝下去,只听一声断喝:“你放下,我来!”

孩子们定睛看去,是李桐师傅。李桐师傅端起酒碗,送到黄奎的面前:“看清楚了,这是满的……”说着,李桐师傅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黄奎还没有回过神来,李桐师傅又从他的手里夺过酒碗:“黄师傅,你喝多了,这一碗,我来替你喝。”

黄奎的脸皮一紧,慌忙去夺酒碗,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李桐师傅又是一通牛饮。

看热闹的男女老少齐声叫好。黄奎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夺过酒碗,只见李桐师傅摇摇晃晃往外走,一个踉跄,倒在院子门口。

那一夜,戏班子借宿黄庄祠堂,半夜里,不断传来鬼哭狼嚎,那是李桐师傅在呕吐。

拉倒成为韩子路,是在她十二岁生日那天。

自打黄奎闹酒风波之后,茶山戏班遇到几起奇怪的事情,先是黄奎不辞而别——黄庄喝酒的第二天一大早,李桐师傅倒是活过来了,大伙却找不到黄奎师傅了。

几天后才传出风声,黄奎师傅因为唐突了李桐师傅,酒醒后羞愧难当,半夜里打好了行装,天没亮就悄悄地离开了黄庄祠堂。有人说他到隔山投奔红军去了,也有人说他因为告发张得开私吞赏金的事情,让张得开耿耿于怀,向裘广的手下报告黄奎跟红军有瓜葛,被抓走了。

第二件稀奇的事情是,冬月的一天,县衙警察局把李桐师傅传了过去,说他是共产党。李桐师傅还没有回来,县衙警察局又把班主张得开传了过去。到了冬月底,李桐师傅回来了,张得开还是不见人影。据姚三金说,张得开贩卖私盐,被警察局查实,关到牢里了。

张得开坐牢,戏班子群龙无首。当时正值年关,有几场大戏急等着要演,眼看到手的钱没人领头去挣,姚三金和几个戏把式合计,推举李桐当了班主,请叶晨霞当童子班的师爷。

李桐当家之后,实行“有事大家商量”“亲兄弟明算账”的政策,账目公开,挣钱大家花,戏班子更加抱成一团,编戏、演戏有声有色。

茶山戏班的营生有了起色,大家的日子好过多了,最受益的还是拉倒,她终于有机会上台了。

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茶山戏班在晓天镇给商会唱戏,还是《秀才赶考》,扮演家丁子路的后生在热场时翻跟头摔伤了,李桐急得抓耳挠腮,忽然看见后台正在搬箱子的拉倒,灵机一动,让白儿扎教了她两个动作,到子路上场的时候,拉倒几个跟头翻了上去,站稳后咿咿呀呀唱了几嗓子,虽然跟剧情有点出入,可是效果却异常地好。

这以后,拉倒就经常登台演戏了,演无声的配角,子路这个角色干脆也就交给她了。戏份不多,杂活还是要干的。拉倒多了一份差事,不仅不觉得累,反而更来劲了。

中秋節晚上,茶山戏班在山里演完戏,第二天一大早就转场了。坐在马车上,李桐问拉倒:“大家都叫你拉倒,这算什么名字啊,你没有个学名吗?”

拉倒说:“我没有上过学,没有学名。”

李桐说:“我来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你演的子路,虽然是个家丁,却也粗通文墨,对主子还很忠心,你喜欢吗?”

拉倒说:“喜欢,路遇土匪,子路舍身救主,那场戏我最喜欢。”

李桐笑笑:“难怪你演得那么像,原来是假戏真做啊,拳打脚踢,好像拼命。”

拉倒看着李桐:“师傅,假戏真做是什么意思?”

李桐说:“就是入戏了……”他想了想又说,“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子路如何?”

拉倒说:“我听师傅的。”

李桐笑笑说:“那好,你姓韩,往后你的大名就叫韩子路。”

拉倒没吭气,突然跳下马车,给李桐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来,满脸是泪。

李桐不明就里,问她:“干什么,拉倒……韩子路,你这是干什么?”

拉倒不说话,又向远处鞠躬,小小的身子弓得像个月牙。

李桐伸手把拉倒拉上马车,问她:“有了名字是好事,你伤心什么?”

拉倒抽抽搭搭,抹着眼泪说:“我想起了娘,我娘说过,我是八月十六出生的,八月十五的第二天,就是今天。今天我有名字了……我想跟娘说一声。”

李桐听了,半天不语,拍拍拉倒的肩膀说:“好孩子,长大了,好好学本事吧,往后,有了大出息,回家到你娘的坟头,烧一刀纸,跟她讲,你再也不是拉倒了。”

拉倒于是成了韩子路。

刚开始只有李桐和葉晨霞这么叫她,有时候她知道是叫她,有时候犯傻,不知道韩子路就是她。别的人也不太习惯,有时候叫她韩子路,有时候还是叫她拉倒。她渐渐地习惯了,叫韩子路她答应,叫拉倒她也答应。

李桐越发喜欢这个孩子了,心里干干净净的,就知道感恩,把戏班子里面的长辈都当成亲人。她勤快,叫干啥就干啥,哪里缺了配角她都能顶上。不演戏了,搬箱子卸道具收服装,忙个不停,小陀螺似的。

童子班的孩子多数都登过台,大小是个陪衬,只有秋子是个例外。叶晨霞对孩子们说,秋子不是唱戏的料,但是秋子也不是吃闲饭的,秋子有文化,可以教大家认字,也可以编戏文。

秋子跟其他孩子不远不近,对韩子路却高看一眼。有一天上午,大家在院子外面的树林里练功,几个女娃比站功,姚菊和韩子路都能单腿站立,而且能把另一条腿从后面扳到后脑勺上。究竟是孩子,秋子看了一会儿,也有点心动,躲到院外的小树林里,张牙舞爪地把腿踢起来。

秋子踢腿和白儿扎他们不一样,他是一条腿站立,一条腿曲起,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伸出去,收回来。起先是原地伸缩,然后是转圈,转着圈一甩一收,忙乎了一个上午,好像找到窍门,可以单腿直立,稳稳当当地转着圈儿踢腿。

童子班收工,韩子路回伙房干活,路过小树林,老远看见一个人两只胳膊平端在胸前,在那里忽高忽低转圈,整个人就像一个长长的陀螺,煞是好看,她就凑近了看,原来是秋子。韩子路看得出神,忘记了还要干活,走得更近了,喊了一声:“秋子哥,你练的是啥功?”

秋子停下来,擦着脑门的汗说:“这不是练功,这是跳舞,跳舞你懂吗?”

韩子路眨眨眼睛:“跳舞是啥?”

秋子说:“啊,跳舞嘛,跳舞就是跳舞。”

韩子路说:“跳舞也是唱戏吗?”

秋子顿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这个嘛,跟唱戏不一样……这么跟你说吧,跳舞不是用嘴唱戏,是用……用身体,用动作唱戏。”然后他又问韩子路,“好玩吗?”

韩子路说:“比唱戏好玩。”

秋子说:“你来试试?”

韩子路有点犹豫,最终没有禁住好奇的诱惑,咧嘴一笑:“秋子哥,你教我。”

说完,她学着秋子的样子,一只脚尖踮起来,另一只腿伸出去,一点也不费力,因为她练过“站如松”。

秋子高兴地说:“你腿上功夫好,转圈,伸腿,转圈,收腿……”

一圈没转下来,韩子路忽然站立不稳,差点儿摔了一跤。

秋子说:“再来,不急,稳住,用巧劲……”

于是再练,练了几圈,韩子路找到门道了,转圈的时候保持住身体的平衡,稳稳地转,把腿一伸一缩,她感觉自己也能像秋子那样,成了一个快乐的陀螺。

这里兴致正高,那边传来邱大婶的大嗓门:“拉倒啊,你这个鬼头死哪去了,还不过来抬饭啊!”

韩子路一惊,向秋子一伸舌头,说了声:“秋子哥,我有空再跟你练啊。”

这以后,只要有了空闲,韩子路就跑去找秋子练“陀螺舞”——这是韩子路在心里起的名字。秋子不仅教她练“陀螺舞”,还教她一些新学问。秋子拿出布包里的几件宝贝,教她用圆规画圆,再让她用腿画圆:“你站立的地方叫圆心,你转了一圈,就是一个圆。为啥是圆呢?因为半径相等,你无论转到哪一面,左腿伸出去的长度都是一样的,左脚画出的那条线就是一个圆圈。”

韩子路傻傻地看着秋子,突然感觉秋子不像是个人,好像戏文里唱的,是九天神仙下凡尘。

秋子只比她大两岁,那个小小的脑袋瓜子里,装的都是些啥,这是韩子路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韩子路对秋子的崇拜与日俱增。那些原先她不懂的事情,都慢慢悟出了一个大概,不仅会跳“陀螺舞”了,还知道了地球是圆的,知道了地球转动的时候人之所以没有掉下去,是因为地球有引力,能把人吸住。

这件事情后来被白儿扎知道了。白儿扎不喜欢秋子教拉倒跳“陀螺舞”,就像黄奎师傅不喜欢姚师傅教拉倒拉琴一样。

练功歇息的时候,白儿扎跟韩子路说:“拉倒,你少跟秋子瞎混,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别学坏了。还是好好练功,咱们学戏的,要有真本事。”

韩子路眨眨眼睛:“扎哥,可是我觉得,秋子哥是有真本事的人。”

白儿扎不高兴了,脸色不好看,很硬地说:“什么真本事?他那是歪门邪道,不是正经的路数。你要是再听他的,我就不当你师兄了。”

韩子路吓坏了,不知道白儿扎为啥生这么大的气。“扎哥,我听你的,也听……秋子哥的……”韩子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白儿扎说:“好好练功吧,练出一身本事,咱们的活路就宽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大,冷得出奇,一大早起来,叶晨霞让孩子们铲雪,把住处到伙房的路面清理出来。孩子们见到这么大的雪,就像见到天上下白面粉,很快就把路面清干净了,然后就打雪仗、堆雪人,不亦乐乎。

李桐师傅和叶晨霞也跟孩子们一起玩,一起闹。李桐师傅说:“这些孩子,差不多都没有当过孩子,小小年纪就受苦。难得这么开心,今天干脆给他们放个假,好好玩玩。”

叶晨霞说:“是啊,我们的奋斗,就是为了让他们不再受穷,把他们的童年还给他们。”

李桐师傅和叶师傅聊天的时候,韩子路和白儿扎就在不远处,两个师傅说的话,孩子们不是太明白。白儿扎对韩子路说:“不再受穷,李桐师傅和叶师傅都说过,可是,‘把孩子们的童年还给孩子’,这话啥意思?”

韩子路说:“不晓得哦,不过,李桐师傅和叶师傅都是好人,好人说的话,都是好话。”

白儿扎看着眼前的雪人,像个小大人似的背起双手说:“这些天我一直琢磨,李桐师傅和叶师傅,没准是……是……”

韩子路眼睛一眨:“没准是啥?”

白儿扎的嘴巴动了动,半天才说:“我看得没错,没准他们真是……你别问了,等着瞧。”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两夜。

吃了午饭,李桐师傅让童子班猫在屋里学戏文。原先学戏文,都是秋子在一旁教大家认生字,可是回到屋里,大伙发现,秋子不见了。白儿扎和姚菊都说,从早晨起,好像就没见秋子。

白儿扎去跟叶师傅禀报,叶师傅也有点着急,让人赶紧去找,找啊找,最后还是白儿扎最先找到。在茶山镇东北国立小学操场上,有一个跟真人差不多高的雪人,雪人头上顶着一个用雪捏成的帽子,帽子上贴着一块红布,五个角。

白儿扎发了一声喊,寻找秋子的人们慢慢地聚拢,这才看见,秋子跪在雪人的前面,差不多快冻僵了。

姚三金有经验,他跟李桐师傅说:“赶快把孩子架起来,慢慢地走,走上两里路,让孩子身上热乎起来。”

白儿扎和姚菊一边一个,架起秋子往回拖,拖了一阵,秋子把他们挣脱了,自己走,走了一段,才号啕一声,哭了起来。

秋子为啥要堆那个雪人,雪人头上为啥有一块五个角的红布,秋子为啥长跪不起?这成了童子班的一个谜。

似乎只有白儿扎知道一点底细,白儿扎对姚菊和韩子路说:“知道秋子堆的雪人是谁吗?那是他爹。雪人的帽子上那红布做的五个角,是红星,山那边的红军就戴那样的帽子。”

韩子路愣头愣脑地问:“那他哭啥?”

白儿扎说:“哭啥?我也不知道他哭啥,没准他爹死了。”

姚菊说:“别瞎说,他爹还活着,有回听他讲,他爹和他娘都在外国,是做大买卖的。”

白儿扎“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冬去春来,茶山戏班离开茶山镇,到别茨山北边的畈上走集市。所谓“走集市”,就是赶集,不是赶一个集,而是一个一个地赶,哪里有集就在哪里安营扎寨。这也是别茨山的一道风景。

乡村不像城市,乡村买卖东西,主要靠集市贸易,大一点的乡镇,都有固定的日子。到了那一日,十里八乡的农民,富裕的赶着驴车,穷的挑着担子,还有借机走亲戚的、相亲的,从大路小路拥到集市,有的还走水路。集市上有各种农产品、鱼虾、农具、家具、布匹、竹器、漆器、茶叶、药品……近几年,外面进来的洋玩意儿越来越多,有洋胰子、洋火、镜子、书本……琳琅满目,只不过穷人很少买得起,看看而已。

戏班子走集市,每个集市只住两三天,主要是演折子戏,挣的是散钱。街头上搭一个土台子,三五个人轮番上台,打打杀杀唱唱跳跳,前来看戏的人高兴了,往台上扔铜钱,两天下来,也能挣个十块八块的。

李桐师傅说,走集市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让大伙儿开眼界,知道山外的世界有了变化。

他们前后跑了六个集镇,就到了洪埠。

洪埠是个大集镇,位于三省交界处,有一个大码头,码头不远处就有一个三层楼,当地人叫它大楼。从大楼向外伸出三条街,分别叫作鄂街、豫街和皖街,里面有很多店铺。豫街主要卖羊肉牛肉,鄂街主要卖水产,皖街主要卖茶叶和丝绸。当然,三家都有饭馆。

戏班子住在豫街茂泰商行的后院里,老板是李桐师傅的老朋友朱鼎,不收钱,自己搭伙。

头晌住下的,吃了一顿杂面疙瘩,李桐师傅就让童子班逛街,还给每人发了十枚铜钱,差不多值半块大洋。

走在洪埠的街面上,几个孩子眼花缭乱,不约而同地跟在秋子后面,因为只有秋子知道哪个门可以进,那些东西叫什么名字,派什么用场。

秋子问韩子路要买什么东西,韩子路脑子里啥想法也没有。秋子建议她买个镜子,有了镜子,自己就可以看见自己的模样。

后来就到了一个杂货店,问清楚有镜子,拿来一块,有书本大。韩子路过去也照过几回镜子,不过那是铜镜,镜子里面的她,又瘦又黄,连她自己都觉得丑。可是拿这个镜子一照,眼是眼睛眉是眉,脸蛋子红扑扑的。

韩子路欢喜得不得了,一问价钱,得三十块铜钱。白儿扎和秋子都说,他们愿意把自己手上的铜钱拿出来,给韩子路凑钱,并且说不要她还。

韩子路的脸憋得通红,最后还是摇摇头走开了。

走到南头,遇到邱大婶和姚菊,姚菊见韩子路闷闷不乐,问是怎么啦,白儿扎说:“刚才看见一块镜子,咱们凑钱给她买,她不干。”

姚菊一听,眼睛就放光了,连声问:“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白儿扎和秋子不想走回头路,韩子路挺身而出:“姐,我带你去。”

于是回头走了一遍,到了那家店铺,姚菊拿起镜子就舍不得松,可是她口袋里只有十个铜板,跟店主讨价还价,店主说:“二十块铜钱给你,我也只能保本。”

韩子路二话不说,就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十块铜钱,交给姚菊:“菊姐,我这里有,就算我还你衣裳钱了。”

姚菊没听明白:“什么衣裳钱?”

韩子路说:“你给我的……衣裳啊。”

姚菊想起来了,笑了,高兴地说:“你这小鬼头,还记着这件事情啊,那都是舊衣裳……好吧,咱俩凑钱买,往后一起用。”

买了镜子,姚菊高兴,韩子路也高兴,欢天喜地回茂泰商行。走到十字街,闻到饭菜香,看见一家杂碎汤店,有不少人在里面吃饭,还有人喝酒。

姚菊问韩子路:“你饿不饿?”

韩子路咽了一口唾沫说:“不饿,就是想吃馍。”

姚菊说:“没有钱了,忍忍吧,回去还喝面疙瘩汤。”

韩子路点点头,正要说什么,突然眼睛瞪大了,往杂碎汤店门口看。姚菊从后面拍了她一下:“你怎么啦?”

韩子路说:“那个人哦,那个人啊,他好像黄奎大叔。”

姚菊吃了一惊:“在哪里?”

韩子路东张西望:“在……在那里……奇怪啊,刚刚我还看见,他脖子长长的,手里端着碗,胳膊夹着一根竹竿,出门的时候还喝了一口汤,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姚菊愣住了,琢磨着说:“手里端着碗,胳膊夹着竹竿,那不是叫花子吗?黄奎大叔一身本事,怎么能当叫花子呢,你莫不是看错了?”

韩子路也拿不准了,东张西望,不见那个人的影子。

“兴许是我看错了,可是,他怎么不见了呢?要不,咱们往西边找找,他的脸是朝西的。”

姚菊想了想,拿不出主意,就说:“好吧,咱俩往西边找找。”说着,拉起韩子路,向十字街西边飞奔过去,跑了一百多步,没有看见要找的人。

姚菊泄气了:“如果他是黄奎大叔,咋会跑这么快啊。回去吧。”

韩子路不甘心:“再往北边找找。”

两个人又到北边的巷子里小跑了一阵,然后再回到东边,最后往南边走,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南边这条街很短,走了不到五十步,前方就是一条小河沟。二人站在街南头的菜园边上,看了好大一会儿,彻底死心了。

晚上李桐师傅带着孩子们去选搭台的场地,韩子路一路上都在东张西望,心事重重的。李桐师傅问她看啥,韩子路就把后晌看见黄奎师傅的事情说了。

李桐师傅听了半天不语,好大一会儿才说:“没准就是黄奎师傅,也许他躲着咱们哪。”

韩子路没有再问下去,她纳闷的是,黄奎师傅干啥要躲着她呢?

第二天一大早,茶山戏班到头天看好的场地搭台,到了地方才发现,场地已经被玩杂耍的担担班占先了,茶山戏班插的小旗子也被拔掉,不知扔到哪里了。坏了规矩,断人财路,这在卖艺的江湖上,是很过分的事情。姚三金和几个戏把式嚷嚷着要跟担担班评理,李桐师傅想了想说:“卖艺的穷人,都不容易。正好,也让大伙看看把戏,长长见识。”

姚三金轻蔑地说:“担担班玩的,都是杂耍,骗人的,看那干啥,别把娃们的心看花了。”

李桐师傅说:“话不能这么说,担担班有杂技,有魔术,也是卖艺人的心血,看看没坏处。”

李桐师傅这样一说,姚三金他们就不好多说了。

李桐师傅把孩子们叫到一起,跟他们交代,今天上午不唱戏了,看担担班的杂艺,取人之长。

孩子们自然求之不得。不过,李桐师傅又交给他们一个差事,不要老是待在一个地方看,可以在人群里转转,看看有没有熟人。

姚菊和韩子路心里明白,李桐师傅是让他们留意黄奎师傅呢。

担担班玩的花样,比戏班子热闹得多,最初上场的是一个后生,会变戏法——明明手里拿着两只空碗,转眼之间碗里就装上了米,特别神奇地是,那碗里的米往下倒,总也倒不完,不多一会儿,八仙桌上就堆得像个小山。

最厉害的是“上刀山”——地上竖着一根几丈长的毛竹,上面绑着刃口向上的菜刀,一个人赤脚踩着菜刀往上攀,然后又一步一步地退下来。看客中间如果有人不相信刀刃是真的,可以亲自察看艺人的脚底板,然后随意解下来一把刀,看看真假,当然,要出大价钱。往往是,艺人的脚底板有血有肉没有铁,解下来的菜刀,则可以砍骨头。

赢得一片喝彩之后,担担班就开始收赏钱。

担担班演了两个多时辰,散场返回茂泰商行的路上,韩子路兴奋地说:“会变戏法真好,吃不完的米。”

秋子说:“米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从这里到那里,不过是他用了障眼法,你看不出来罢了。他要是会变米,他还在这里卖艺吗?”

韩子路憨憨一笑说:“秋子哥说得是。”

白儿扎说:“变戏法当然是假的,不过,上刀山可是真的,那脚底板,比铁还要硬。”

秋子说:“我不相信,一定有名堂,不可能肉脚对刀刃。”

正说着话,后面追上来两个人,老远就喊:“李师傅,李班主,请等一下。”

韩子路眼尖,认出来是担担班那个“上刀山”的大叔,后面跟着“变戏法”的后生。走在前面的李桐师傅停下脚步,等两个人走近,“上刀山”的汉子上前给李桐师傅鞠了一躬:“在下张集人氏邢干,诨名‘邢铁脚’,拜见李师傅。”

李桐师傅意外地看了邢铁脚一眼:“哦,找我有事吗?”

邢干说:“今天才知道,鄙班所用场地,乃是李师傅的地盘,我那几个徒弟,不懂规矩,瞒着我做了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应该。”

李师傅还了礼,笑笑说:“贵班捷足先登,也让戏班的孩子开了眼界,无非是多耽搁一天罢了。兄弟不必在意。”

邢干说:“李师傅厚道人,天下艺人是一家,往后要是有用得着的地方,邢铁脚和担担班一定鼎力相助。”

李桐师傅一听这话,眼睛一亮说:“还真有一件事情拜托兄弟。能不能跟我到里面详谈?”

邢干说:“听李师傅的。”

李桐师傅邀请邢铁脚进了茂泰商行,几个孩子围住变戏法的后生,后生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自我介绍名字叫童根。韩子路眨着眼睛问:“童根哥,你的米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能给咱们变几斤米吗?”

童根挠挠头皮说:“这个,没有家伙,不好变。”

韩子路说:“哦,那就不是变出来的,是障眼法。”

童根倏然紅了脸,看着韩子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秋子说:“拉倒你拉倒吧,献艺的人,有献艺的规矩,你不要瞎问。”

韩子路说:“那你说说,邢大叔上刀山,刀是真的吗,还有邢大叔的脚?”

童根瞅着韩子路,又瞅瞅秋子,很为难的样子。

秋子责备道:“拉倒,不要为难人家。”

说话间,见李桐师傅陪着邢干出来。童根朝那边看了一眼说:“咱们担担班就在张集,离洪埠不远,年年来‘走集市’,没准以后还能见到。”

秋子说:“好啊,以后就是朋友了……要是茶山戏班和担担班合在一起多好啊,可以取长补短。”

童根听不懂“取长补短”是什么意思,看着秋子,不好意思地笑。那边李桐师傅和邢干走近,韩子路直直地瞅着邢干的脚,邢干乐呵呵地看着韩子路说:“孩子,看啥?”

韩子路脑袋一缩,傻笑。

邢干把腿一抬,亮了亮脚底板:“你是想看大叔的脚底板吧,看看。”

这下韩子路看清楚了,邢干的脚底板上长满了厚厚的老茧,就像一层硬壳。韩子路禁不住吸了一口气:“大叔,你这脚是真的。”

邢干又是一阵爽朗大笑:“孩子,大叔跟你讲,半真半假。”

李桐师傅说:“好了孩子们,邢干大叔还有事情,咱们不耽搁他们了,以后还会见面的。”

邢干向李桐师傅拱拱手说:“李师傅交给我的事,我一定留心。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告辞了。”

邢干师傅和童根离开之后,李桐师傅交代孩子们,吃罢午饭去重新整理场地。秋子对姚菊和韩子路说:“知道李桐师傅请邢干师傅帮什么忙吗?”

韩子路说:“一定是找黄奎师傅。”

秋子说:“没错,肯定是。”

第二天戏班演出《秀才赶考》,完全是另一种套路。孩子们开了眼界,还吃了几顿好饭,有了精气神,把一个有喜有悲的小戏演得花团锦簇,也收获了不少赏钱。

茶山戏班在洪埠住了三天,临走之前,李桐师傅给童子班每人发了一双胶底布鞋和一双袜子,正儿八经的洋袜子。

姚三金跟孩子们讲:“这是开天辟地第一次。过去的时光,不管戏班子得到多少赏钱,从来没有拿到过工钱以外的奖赏。从张得开的身上拔一根毛,就好比从公鸡的屁股抠一颗蛋。戏班子有了今天,都是李桐師傅带来的福音。”

李桐师傅说:“戏班子是大家的,钱是大家挣的,有福同享,功劳不能算在我一个人的头上。”

孩子们有了鞋袜,欢天喜地,布鞋穿过,但是没有穿过胶底的,袜子穿过,但是没有穿过洋袜子。这下好了,洋鞋洋袜子,好像大伙儿不再是穷孩子,不再是穷戏子。穿上新鞋新袜子,挑着担子走路都不觉着累。当然,那也只是想想,孩子们还是舍不得马上就穿,穿上走几步就脱下来了,宝贝似的装在包袱里。

这天一大早,离开洪埠,再往东边走。

因为行程较远,雇了两只木船,从史沣河水上走。这一带的地势,比山低,比平畈高,属于丘陵,两条河在附近交汇,还有一些小河和水渠,密密麻麻的。走过十几里水路,远远看去,东南方有一些冈峦。渐渐地,曙光微现,晨雾散去,绵延的山脊线的下面,出现一个白色的圆柱体物件。

童子班和李桐师傅坐在第一只木船上,李桐师傅突然来了兴致,摇头晃脑地吟了几句:“远看宝塔白乎乎,近看宝塔白乎乎,有朝一日倒过来……”吟到这里,打住了,李桐师傅问童子班:“谁能接上下句?”

孩子们开动脑筋,七嘴八舌,交头接耳一番,秋子支支吾吾地说:“观音娘娘急得哭。”

李桐师傅哈哈一笑:“你倒是会想,不过,扯到观音娘娘的头上,还算沾边,因为宝塔就是佛塔……还有没有别的答案?”

倏然,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师傅,下面细来上面粗……是这个吗?”

大家定睛望去,原来是韩子路。

秋子第一个笑了起来:“不是,肯定不是,这算什么诗,一点意思都没有。”

白儿扎用胳膊肘拐了秋子一下:“韩子路说得对,这就是诗,像戏文里的诗……师傅,你说是吧?”

李桐师傅呵呵一笑:“都对,都对,这本来就是打油诗……不过,韩子路,你是怎么知道最后一句的,是你自己想的吗?”

韩子路的脸红红的,被刚刚升起的太阳一照,更红了。韩子路说:“不是我自己想的,从前在老家插秧,听大人唱的……”讲到这里,韩子路突然闭嘴了,好像被谁狠命地掐了一把,脸色变白,嘴唇颤抖,眼睛里居然涌上了泪水。

一船人都蒙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桐师傅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韩子路的面前:“孩子,你怎么啦?”

韩子路的嘴巴动了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师傅,俺的家,俺家就在白塔贩。”

李桐师傅怔怔地,猛地一拍脑门:“嗐,看我粗心,一直不知道孩子是白塔贩的人……可是,行程已经定了,要去江店赶集……咋办呢孩子,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师傅就带你回家,行吗?”

韩子路抹抹眼泪,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声说:“师傅,俺想家,可是俺不想回家,俺没有家啊。”

在戏班子待了两年多,而且有了名字,韩子路呼呼地长高了,脸上有了肉,眼睛里有了光,嗓音也变了。红军打下山南县城那年,韩子路不仅能够上台演戏,还能帮叶晨霞抄写戏本。

叶晨霞有个柳条筐,里面装着几本书,宝贝似的,原先随身携带,后来就把它交给韩子路保管,只不过在交给韩子路的时候,从里面抽走了一本最薄的。

韩子路眼尖,也有了心眼,叶晨霞越是把那本小册子藏得紧,她就越想看看那是什么书。终于有一天夜里,叶晨霞起身去茅房,韩子路从她的枕头下面把书抽出来,在油灯下匆匆看了几眼。那本书的名字叫《我们的纲领》,她看不懂,但是她知道了,叶晨霞不是一般的先生,是有大学问的。接着往下想,叶晨霞是李桐师傅最倚重的人,那么,眼见得李桐也是有大学问的人。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让韩子路高兴的事。

那天下雨,叶晨霞让童子班在草屋里练咬字功。“蝴蝶飞,蝴蝶追,追上蝴蝶蝴蝶飞,蝴蝶飞了蝴蝶追……”

練得正起劲,李桐师傅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湿漉漉的,乍一看看不清模样。

韩子路很快就认出来了,惊喜地叫了一声:“黄师傅,黄奎大叔……”说着就扑了过去,仰起头来看那个人的脸,看那个人的脖子。

那个人把韩子路揽在怀里,脸上哗哗地向下流水,说不清楚是雨水还是眼泪。那个人说:“是我啊,孩子们,我是你们的黄奎大叔,我……”黄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哗的一下,童子班喧闹起来。

“孩子们,黄奎大叔对不起你们,过去我的做法不对,经常打你们。黄奎大叔也对不起李桐师傅,李师傅是一条好汉,还有叶师傅,你们都是好人……我回来,是向你们道歉,你们原谅了我,我就留下来。”

李桐师傅摆摆手说:“人非圣贤,大家都有做得不当的地方,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孩子们,你们欢迎黄奎师傅回来吗?”

一片静默之后,突然,韩子路率先喊了一声:“俺们……我们欢迎黄奎师傅!”

接着,童子班一起喊起来:“我们欢迎黄奎师傅,我们欢迎黄奎大叔,黄奎大叔,我们好想你啊……”稚嫩的童声七上八下地冲出孩子们的嘴巴,冲向淅淅沥沥的雨空。

李桐把手伸向黄奎:“兄弟,老哥,你看,孩子们多么需要你啊,留下来,留下来我们还在一口锅里吃饭。”

叶晨霞也看着黄奎说:“黄大哥,其实我们一直很敬重你,惦记你,你回来了,茶山戏班更有希望了。”

黄奎怔怔地看着大家,突然挥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一甩手,弯腰给李桐和叶晨霞鞠了一躬。

李桐连忙将他扶起。

黄奎回到戏班的当天,李桐派人从茶山镇买了几斤猪肉,还买了酒。黄奎又喝醉了,端着酒碗,当着大家的面说:“我黄奎,演了这么多年的戏,却不懂得做戏先做人的道理,我黄奎只知做戏不会做人。往后,李桐师傅叫我朝东,我不会朝西,士为知己者死,在所不辞。”

李桐说:“言重了,言重了。往后,我们还是一家人,有劲一处使,我们争取把茶山戏班带出黑暗,带向光明,带到一个新的天地。”

大伙自然要跟黄奎打听,这段日子,都干了什么。

黄奎起先遮遮掩掩地不肯多说,几个戏把式联合起来灌他,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

这才知道,离开茶山戏班之后,黄奎走过了一段不同寻常的路——

黄奎确实坐过国民党的牢,国民党警察局怀疑他是红军的探子,后来发现不是,把他放了。出了牢房,他到邻县找到一个戏班子,班主让他吹唢呐,学马叫,学驴叫,他都认了。可是有一天,在一个军营演戏的时候,国军营长强行把一个女戏子留下来陪酒,把她灌醉了,返回戏班的路上,失足摔倒,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死了。女戏子的家里还有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娘。黄奎挑头,几个戏把式找班主请愿,希望给女戏子家里一点钱,不料班主一点也不通融,并且扣下了女戏子的工钱,理由是,她是自己喝醉的,误了戏班子第二天唱戏。黄奎一气之下,将班主打了一顿,扬长而去。

因为担心班主勾结国民党报复,黄奎再也不敢到戏班子谋事了,到山北打短工。后来,听说茶山戏班的班主换成了李桐,把戏班子带得红红火火,有心回去,又磨不开脸面。前些日子听说茶山戏班下山走集市,他一路要饭跟到洪埠。

当初到洪埠走集市,韩子路在十字街杂碎汤店门口看见的那个叫花子,确实就是黄奎师傅。就在那一瞬间,黄奎也看见了韩子路和姚菊,他本能地迎了上去,一激动,碗里的汤洒了,他立马停住脚步,做出一个相反的决定,转身回到汤店,从后门夺路而出。他也说不清楚他是怎么了,这些日子,风里雨里,他像个孤魂野鬼,没有一刻不盼望见到茶山戏班,可是真的见到了,他又像个贼一样仓皇跑脱了。直到有一天,在张集遇上了邢干的担担班,邢干把李桐师傅委托他寻访的事情跟黄奎说了,黄奎又感动又惭愧,最终回来了。

黄奎回到茶山戏班,成了戏班子的一个节日。

那天晚上,连童子班的孩子们都喝了酒,韩子路起先尝了一小口,就是有点辣,别的没感觉。又尝了一口,还是没有感觉。半夜里醒来,想起李桐师傅在伙房里讲的话,啥叫走出黑暗,啥叫走向光明?

睡不着了,想起床问问叶师傅,可是叶师傅已经睡着了,其他人都睡着了,只有窗外时紧时慢的风声和雨声。

这年冬天,蜀涧埠马大户家大摆筵席,为老夫人庆祝六十大寿,请戏班子。老夫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马本森是县长,小儿子马本林是国民党军团长,马家在当地八面威风。马家给戏班子开价一百块大洋,条件是编一出新戏,要喜庆,最好能把马家的荣耀写进戏里。

这是一桩大买卖,只能做好,不能出错,万一哪里出了差错,马家两兄弟中间有一个不高兴,挣不到钱是小事,搞得不好还要吃官司。

李桐把几个戏把式召集到一起,七嘴八舌地商议了半天,决定把一个老戏捡了起来,改头换面,编一个推子戏,叫作《天宫偷桃》,故事是孙悟空从王母娘娘那里偷来两枚蟠桃,被猪八戒骗走,孙悟空追到高老庄,夺回蟠桃。途经马寨,恰逢马府举办寿宴,悟空在醉酒之后,决定把这枚蟠桃献给马老夫人……

这是一出逢场作戏的戏,又是喜庆的戏,可以临场发挥。白儿扎扮演孙悟空,韩子路扮演猪八戒,叶晨霞扮演老寿星。排练的时候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效果,可是真的到了场上,演着演着出了问题——“猪八戒”抑扬顿挫地唱了一句“这个女人不是人,她是……她是……”,再往下唱,后面的词忘了。

这一下,宴会场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马本林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吼了一句:“你敢指桑骂槐!”说着,掏出驳壳枪,二话不说就开了一枪,打在韩子路的脚前。

韩子路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趴下,站在那里犯傻。

扮演孙悟空的白儿扎冲韩子路嚷嚷:“快唱啊,她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啊……”

韩子路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唱了起来,“她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下凡尘……她不是人,她是神啊,她是普降甘霖救苦救难大恩大德的神啊……”

韩子路的嗓音有点颤抖,力气用得过大,还有点跑调,好歹把这几句唱了出来,祝寿的客人哄然大笑。

马本森对马本林说:“老二,唱戏的就这样,这叫抖包袱。”

马本林悻悻把驳壳枪放回了枪套,脸色还是不太好看,骂了一句:“这班戏子,简直不长脑子,敢拿老夫人抖包袱。把钱给我退回来。”

马本森说:“老二,先让他们把戏演完,老太太高兴,咱就多给他一点,老太太不高兴,咱就把钱要回来,让他们滚蛋。”

马本森这么一说,马本林才气呼呼地坐下来,屁股刚挨板凳又站起来,朝台上吼了一声:“都给我听着,好好地演戏,老太太笑一下,三块大洋。老太太要是一笑不笑,你们就给我滚蛋,拿了我的钱,全部给我退回来。”

然后再演。有了马本林那句话,几个演员就使出浑身的力气,插科打诨,出丑卖乖,把一场推子戏演得生龙活虎。

戏演完了,馬本林站起来说:“本来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可是你们这个戏太不像话,拿老太太开玩笑。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给你们三十块大洋,滚吧。”

大伙儿一听,面面相觑,二十多号人忙乎了十多天,天寒地冻的,只挣了三十元,连顿饭都不给吃,这也太……李桐正在琢磨怎么办,姚三金跑到台下,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向马氏兄弟求情:“老总,饭可以不吃,可是,三十块大洋,连工钱也不够啊!”

这边姚三金一个劲地求情,那边叶晨霞给几个年龄小的学徒使眼色,不知道谁带的头,几个娃娃坐在地上喊饿喊冷,喊着喊着就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

这一下局面就乱了。

马本森对马本林说:“老太太高兴的日子,不要因为这点小钱,搞得哭哭啼啼的。给他们五十块钱,让他们到偏院吃顿饭,也体现老太太的仁慈。”

马本森这么一说,马本林才缓和了口气:“听大哥的。不过,我总觉得这个戏班子有问题,有捉弄咱们的嫌疑,他们会不会是共产党啊?”

马本森说:“兄弟你疑心太重了,这个茶山戏班,在别茨山混饭几年了,说好听点是艺人,说白了就是叫花子,跟共产党连边也沾不上。”

马本林说:“大哥,这几年,共军越搞越大,这个戏班子走南闯北,一不留神他们就勾搭上了,还是小心为好。”

马本森说:“吃了饭我就让他们滚蛋,管他是共军还是什么军,爱到哪里闹就到哪里闹,我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真让马本林说对了,如今的茶山戏班已不是往常的戏班子,确实已经掌握在共产党的手里了。

长话短说,要从李桐讲起。

李桐原是信泉师范学校的学生,早年因为参加学生运动,支持北伐,被校方开除。中共崇山地下组织负责人非常欣赏李桐的才华,派他到别茨山北麓,辗转来到茶山戏班。

因为是县太爷介绍来的,张得开不敢怠慢,但是张得开从来就没有放松对李桐的怀疑,特别是叶晨霞突然出现,越发引起张得开的疑心。当初黄奎跟他讲,李桐有点像共产党,他明里告诫黄奎不要得罪李桐,其实暗地里一直在盘查。

黄庄演戏那天晚上,李桐到台下和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聊天,引起了张得开的注意,月明星稀,戴什么斗笠啊?显然是暗号。李桐和斗笠男人在一起待的时间不长,好像交换了东西。后半夜,就在李桐死去活来吐酒的时候,黄庄联防队被红军游击队袭击了,少了二十多条枪。

张得开兵痞出身,有点军事常识,他怀疑那男人是红军游击队的交通员,李桐交给他的是黄庄路线图。

张得开思前虑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发李桐,恰好看见一张布告,上面写着:发现红军游击队的行踪,赏大洋一千元。张得开脑子一热,跑到区公所,找到坐镇黄庄、搜查红军内线人员的陈委员,一股脑儿把他的“重要线索”捅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让张得开把肠子都悔青了。说起来,过程很简单。那天,张得开对陈委员如此这般一描述,哪里想到,陈委员就是一个潜伏的共产党员,早就知道张得开利用走村串户演戏的机会贩卖食盐,只是不急于抓他。这下好了,张得开举报李桐,已经危害到组织的安危了,不抓不行了。

张得开还没有从邀功讨赏的发财梦里醒过来,就被莫名其妙地捆起来了。

陈委员下令对张得开进行审讯,只字不提李桐的事,专门盘查贩盐,七审八审,张得开交代了贩盐的数量,口口声声说要将功赎罪,他有重要的情报,他发现了共产党……

张得开不这么说还好,他越是这么说,陈委员的手下打得越凶。一个下午下来,张得开就不说话了,被定了个“贩私盐罪”,关进了号子里。这就是茶山戏班在黄庄演戏之后发生一系列稀奇事件的大致脉络。

除了李桐,茶山戏班还有一个共产党员,就是叶晨霞,这个人读过国民党的军校,来茶山戏班之前还当过红军妇女连的连长,打过游击。她到茶山戏班,一方面是为了配合李桐,随时准备把这支队伍拉到红军崇山支队。另一方面,也是趁各处演戏之际,察看地形敌情。

再后来,黄奎回来了。一个风轻云淡的夜晚,茶山镇的一间草屋的土墙,李桐和叶晨霞跟黄奎交了底,说他们是共产党,要把茶山戏班带到红军的队伍里。黄奎抽了一袋烟,站起来跟叶晨霞和李桐说:“我老黄认定了,你们走的路,就是穷人走的路,我老黄没有二话,跟着走。”

次日清晨,迎着初升的太阳,茶山戏班向蜀涧埠进发了。事实上,茶山戏班到蜀涧埠给马老夫人祝寿,是红军崇山支队一次重要军事行动的一部分。

早在一个月前,上级得到情报,国民党军正在酝酿一场围剿计划,裘广麾下的团长马本林,在这个时候衣锦还乡,名为祝寿,实为调防。

寿宴开始之前,李桐同马本林手下军官交谈,巧妙地套出了情报,马本林带领的一个团的兵力,已经于寿宴举行的前一天,先期进驻玛水、黄崖、黑石渡等地。

茶山戏班在偏房吃饭的时候,地下交通员送来崇山支队司令员韦思源的指示,茶山戏班在三个小时之内,尽量留在蜀涧埠,拖住马本林。李桐明白,支队很有可能今夜奇袭蜀涧埠,拖住马本林就拖住了敌人的指挥官。可是,马本林这个人疑心很重,怎么才能把他拖住,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果然,这边刚刚吃过饭,马本森的管家就送来五十块洋钱,催促茶山戏班赶紧上路。

就在这个时候,叶晨霞发现马氏庄园出现了情况,先是马本森和一帮女人簇拥着马老夫人离开了正院,并且坐上了轿子。接着,一队士兵从南厢房门外整队,马本林从马弁的手里接过缰绳,跨上早就鞴好鞍子的黑马,带着这队士兵,流星一般钻入月色之中。

这一切,引起叶晨霞高度警惕,交代韩子路和白儿扎,拿上布袋,到正院把桌上的零食收拢起来,其实是去看究竟。

两个孩子正在忙乎,突然一个声音传来:“谁在那里?”

叶晨霞走出偏房,迎上去说:“啊,孩子贪吃,舍不得丢下这些东西。”

灯笼下走来一个人,是马氏庄园的家丁队长马本竹,这个人是戏迷,见是茶山戏班的女师傅,客气起来说:“啊,叶……小姐,你们还没有走啊,再不走,恐怕要遇到麻烦。”

叶晨霞笑笑:“咱们唱戏的能有什么麻烦?”

马本竹神气地说:“不用你们唱戏了,今夜有一台大戏,比你们的推子戏还好看。”

叶晨霞装糊涂:“莫非又来了戏班子?”

马本竹警觉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啊,这个不能说,你们赶快走吧。”

叶晨霞早已猜到几分,脸上却不动声色,撇撇嘴说:“老总,什么大戏啊,还神神秘秘的。”

马本竹见叶晨霞不高兴,腰杆突然一挺:“嘿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跟你说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明天你就知道了。”

叶晨霞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回到偏房,扯起嗓子喊了一声:“大家吃饱喝足了收拾家伙,赶紧上路,明天还要干活。”

出了马家大门,李桐问叶晨霞:“怎么回事,上级要求我们……”

叶晨霞急促地说:“阴谋,马本林回乡祝寿,是敌人故意制造的假象,他们就是引诱我们的部队来袭击,他们好打伏击。”

李桐傻眼了,一跺脚说:“这个马本林,他太狡猾了……可是,我们的部队已经过来了,怎么办?”

叶晨霞说:“你带领大伙回到佛子岭,我和黄奎同志直插黑石渡,在那里发出信号,通知部队停止行动。”

李桐说:“那怎么行,你一个女人……”

叶晨霞厉声说:“我是红军干部,有武装斗争经验,你要服从指挥。”

李桐说:“我绝不执行这个命令,要不,我们一起去,把戏班子交给黄奎。”

叶晨霞想了想才说:“那就这样吧,再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说话间队伍集中起来了,叶晨霞三言两语跟黄奎交代清楚,然后和李桐踏上了前往黑石渡的山路,刚刚走出不到半里地,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原来是韩子路。

叶晨霞有些恼火,劈头盖脸训了起来:“谁让你来的,添乱吗?”

韩子路怯怯地说:“我看见两位师傅不见了,怕你们走错路,就……我就找来了。”

叶晨霞哭笑不得:“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吗?”

韩子路说:“不知道,可是,我不想跟你们分开。”

李桐说:“孩子既然来了,就跟着走吧,到前面见机行事。”

叶晨霞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人小鬼大,还挺有主意。”

说完,换了强硬的口气对韩子路说:“那就先跟着,到了黑石渡,你跟李桐师傅走。”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到了黑石渡北边的松毛岭脚下,韩子路喊了一声:“师傅,你们看。”

李桐和叶晨霞停下步子,沿韩子路指引的方向定睛看去,只见盘山小路上,出现一条移动的银线。对面的山上,有一团沿山坡往上移动的黑云。

叶晨霞惊呼:“敌人已经占领制高点了。”

李桐说:“这条路是根据地通往黑石渡据点的必经之路,我们的人马上就要进入伏击圈了。怎么办?”

叶晨霞沉思片刻说:“发警报……可是拿什么发呢?”

李桐说:“要是有一把枪就好了。”

忽然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师傅,我有……有枪。”

叶晨霞和李桐吃了一惊,李桐扭头问韩子路:“你哪来的枪?”

韩子路得意地从裤腰上取出一个亮晶晶的物件,在李桐和叶晨霞的面前一晃,二人喜出望外,原来韩子路举在手上的,是一只唢呐,唢呐是黄奎的宝贝,平时背在韩子路的身上。

月黑风高,来不及多说,叶晨霞一挥手,几个人登上松毛岭,见时机差不多了,李桐举起唢呐使劲地吹了起来。吹唢呐不是李桐的强项,多少会点,刚开始吹得上气不接下气,渐渐地掌握了窍门,一声接着一声,苍凉凄厉,急促激昂。

红军崇山支队听到了唢呐声,聽到了喊声,首长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及时调整了部署,黑石渡战斗由一场破袭战变成了一场伏击战,又由伏击战变成了反伏击战。红军崇山支队最终摆脱了敌人的伏击圈,并成功地破袭了敌人的黑石渡据点。

说不清楚唢呐声响了多长时间,枪声响了,蒙眬可见山坡上蜂拥而来的国民党军士兵,士兵一边往上冲击,一边高喊:“抓住共军,你们跑不了了。”

山顶已成孤岛,举目望去,四周苍茫。

叶晨霞说:“李桐同志,带上孩子快撤,我来掩护。”

李桐挥舞着唢呐:“不,我去把敌人引开,你们撤!”

李桐说完,纵身跳下山顶,迎着黑影一般向上移动的敌军,呜咽的唢呐声在树林里炸响。伴随这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有李桐嘶哑的吼声:“有种朝我来,我在这里,来抓我啊……”

山坡似乎被激活了,枪声密集起来,唢呐在继续,喊声在继续,敌人的追杀声由近及远。就在这时候,从对面的山坡上,从松毛岭脚下的树林里,传来了枪声。

二十分钟过去,叶晨霞判断崇山支队已经控制了战场,这才带着韩子路,试图从山下绕到对面,寻找红军队伍。就在她们刚刚离开岩石不久,迎头碰上一队国民党军散兵,一阵子弹扫过来,韩子路眼前一黑,扑倒在地上……

再往后的事情,韩子路就记不太清楚了。

两天之后,在佛子岭芍药村红军救护所里,韩子路睁开眼睛,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传说中飞檐走壁、手持双枪左右开弓的韦思源——红军崇山支队司令员。

韦司令摸着韩子路的脑袋,慈祥地看着她说:“好孩子,你为我们崇山革命根据地立了大功,谢谢你啊孩子。”

韩子路有点稀里糊涂,转过脑袋,看看身边,担架边上还有叶晨霞和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负伤了,红军的医生把你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叶晨霞说。

“负伤了?……师傅,我是中枪子儿了吗?”

叶晨霞说:“还记得前天晚上黑石渡的事情吗?”

韩子路微微眯起眼睛,突然仰起脑袋,双手抓住担架的抬杠,想坐起来。

叶晨霞赶紧上前把她按住,焦急地说:“你想干什么?不要乱动,防止碰到伤口。”

韩子路挣扎着,突然哭了起来:“李师傅,李桐师傅——你在哪里啊?”

大家都愣住了。韦司令沉默了一会儿说:“孩子,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李桐同志的下落,也许他并没有牺牲,我们还会继续寻找,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

韩子路不说话了,静静地躺下去,任眼泪在脸上小溪一样流淌。红军护士走到担架边,一边给她擦拭眼泪,一边对韦司令和叶晨霞说:“孩子刚刚醒过来,尽量避免受到刺激,让她好好休息吧。”

韦司令说:“好的,那就把她交给你们了,拜托了。”

韦司令和叶晨霞等人离开之后,韩子路很快就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眼前有时候清晰,有时候蒙眬。她的视野里,首先出现了一片在山坳里河水一样荡漾的月光,月光下面一条时断时续的小路在草木间穿梭。那个身影,那个亲切的身影从草木上掠过,他的双手扯着两边的衣襟,衣襟里灌满了风,整个人就像一只展翅的大雁,从东边飞到西边,从西边飞到南边,时高时低,时快时慢……大雁在飞翔中高喊——有种朝我来,我在这里,来抓我啊……

韩子路睁开眼睛,这一切都消失了。从窗外飞进来的一缕阳光落在床头的小桌上,韦司令亲手采摘的山花,在阳光里散发紫色的光芒。

在阳光和花香里,韩子路终于睡着了。

茶山戏班整编为红军崇山支队宣传队,是韩子路伤愈十天之后的事情了。在支队司令部门外,茶山戏班留下来的二十多个人,排成两行,听支队司令员韦思源讲话。

韦司令说:“宣传队是什么呢,是我们红军的一支重要的战斗部队,古田会议的决议上,把宣传队的战士称作宣传兵,是一个兵种。红军的宣传队能文能武,关键时刻能够起到一个团、一个师的作用。今后,我们将一起战斗,直到冲出黑暗,迎来光明,迎来更加光明的未来。”

司令员讲完,叶晨霞代表新成立的宣传队讲话:“……这几个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是明事理、辨是非、肯用功、有胆量。在红军这个大学校里,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能得到健康成长,将来会成为革命的生力军。我们现在闹革命,就是为了将来,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不再受穷,不再挨饿,有衣服穿,有饭吃,有学上,有事做。”

韦司令和叶队长讲完,就让书记员登记造册,戏班子一一报上身世、姓名。

叶晨霞对大家说,各位的名字上了红军的名册,以后就是正式的红军战士了,是革命队伍的一分子,要珍惜这个名分。

韩子路盯着花名册,看着上面“韩子路”三个字,眼睛不断地眨动。

叶晨霞问她:“有什么问题吗?”

韩子路说:“我想李桐师傅了,是他给我起的名字。”

叶晨霞说:“我知道,我们不会放弃寻找的。”

韩子路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叶晨霞对大伙说:“我们革命队伍,不兴叫绰号,以后都称呼同志,黄奎同志,白儿扎同志,姚三金同志,韩子路同志。”

韩子路觉得“同志”这两个字怪怪的,却很兴奋,感觉她和叶队长、韦司令,还有李桐师傅都很近。

手续办完,宣传队回到驻地,学唱《国际歌》。宣传队识字的人不少,但是能把这首歌歌词全都认识的人并不多。

对童子班,叶晨霞要求格外严格,每天每人学二十个字,会认会写,还要讲出意思。童子班的文化辅导,由秋子负责。

自从到了茶山戏班,秋子就一直打杂,如今不一样了,秋子唰的一下成了童子班的头面人物,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学问,不仅认字认得多,还能讲出一些大家闻所未闻的事情。

秋子说:“天下的红军不光别茨山有,外国苏联有,中国的江西、福建和湖北、湖南都有。地球上很快就会开满鲜花,到处都有高楼大厦和面包。”

最让童子班开眼界的,还是秋子会讲外国话,秋子讲高兴了,就叽里咕噜来几句俄语。

白儿扎抗议说:“秋子你不要讲鸟语,听不懂。”

秋子也不生气,接着讲,还对照简谱唱了几句:“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韩子路问:“‘他们’是谁,是不是像马本林那样的坏人?”

秋子想了想说:“是,也不全是,哪里都有马本林。”

姚菊问:“啥时候能把他们消灭干净?”

秋子说:“快了,红军正在消灭他们。”

参加了红军,韩子路就像到了姥姥家,哪儿都是新鲜的,哪儿都是亲切的。她还没有去过姥姥家呢。

那时候,部队的服装还没有统一,不少战士只有一顶红军帽,身上穿的五花八门,却给宣传队发了服装,灰色衣裤,头上戴着八角帽,上面有一颗红布剪裁的五角星。

穿上军装那天,韩子路忽然想起,冬天里秋子堆的雪人,那上面也有一个五角星。韩子路问白儿扎:“莫非秋子哥早就是紅军了?”

白儿扎说:“我也不知道。”

她再问秋子,秋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不知道姚菊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有一天跟韩子路和白儿扎说,秋子的爸爸是个老牌革命者,秋子六岁就在苏联上学,十岁的时候回国,他爸爸参加过北伐,后来到了鄂豫皖,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组织上把秋子交给李桐师傅,带到了茶山戏班。

知道了秋子的来历,大家对秋子的看法就改变了许多,连白儿扎都对秋子另眼相看了。

不久,反春季围攻战斗就拉开了序幕。

农历三月初,国民党军师长裘广指挥两个团,向燕子河红军防御阵地进攻,血战两天半夜,阵地反复争夺,国军最终没有越过燕子河防线,反而被韦思源指挥的外围奇袭打掉了一个营还多。

这一仗,战果很可观,初步统计,俘虏了一百多人,缴获了一批战利品,其中包括装备、药品、粮食和文件。司令部组织几个人,把有字的东西挑出来,看看里面有没有国民党军的教材。

有一份文件,是一本洋文小册子,大家都看不懂,司令部参谋杨昌明听说宣传队有个孩子懂洋文,让叶晨霞把秋子领了过去。

秋子拿到小册子,只翻了几页,脸就白了,两只手抖得拿不住书。

叶晨霞问他:“这本小册子里写的是啥,把你吓成这样?”

秋子半天才回过神来,吞吞吐吐地说:“我会点俄语,可这是英语,我只能认得一些单词。不过,这不像教材。”

叶晨霞见秋子神色异常,就不再多问,把小册子拿走了。

往后的几天,秋子一直神情恍惚,连吃饭都心不在焉,手里端着碗,眼睛看著天,常常把筷子戳到鼻子上。夜里睡觉,翻来覆去,还讲梦话。

叶晨霞暗暗交代白儿扎,睡觉别睡太死,注意听听有什么动静。

白儿扎不明就里,还以为叶队长让他留心敌情,积极得很,常常半夜爬起来到门外溜达。有一次溜达回来,听见秋子的铺上有动静,嘤嘤地好像猴子嘟囔。白儿扎蹑手蹑脚走到秋子的铺前,侧耳细听,原来是讲梦话,声音时高时低,讲的是啥,一句也听不懂。

白儿扎担心秋子被噩梦吓住了,就动手去推,刚推了两下,秋子呼啦一下坐起来,惊叫一声:“妈妈,你忘记爸爸了吗?”

这一句白儿扎听得明白,定定神,平静地问:“秋子,你是不是做梦了,梦见了什么?”

秋子醒过来,看着白儿扎,半天才说:“梦见……啥也没有梦见……梦见过一条河,我掉下去了。”

第二天,白儿扎把昨夜的事情跟叶晨霞报告了,叶晨霞沉默了好长时间,神色凝重地看着远处说:“秋子一定遇到什么事了……是什么事呢?”

白儿扎说:“要不,我把秋子叫来,队长照直问他。”

叶晨霞想了想说:“不,这不是小事,我得先掌握情况。”

燕子河战斗断断续续打了十几天,时大时小。叶晨霞向韦司令请缨,要带宣传队到火线搞宣传鼓动,瓦解敌军。韦司令没有同意,说:“最好不要让孩子们看到过于残酷的场面。”

后来,司令部就给宣传队下了一个命令,年龄大一点的同志跟民工一起抬伤员,童子班在救护所帮助包扎,喂水喂饭,借机学点护理和自救知识。

四月中旬,敌人又组织一次团规模进攻,重点目标是燕子河东岸七号高地。战斗发起后,不断有伤员抬下来。起先大家见到血淋淋的伤员,都有些害怕。

韩子路胆子稍微大一点,在救护所给护士打下手,帮助喂水。一次正在忙乎,听到有人喊她,一看是黄奎大叔,黄奎和一个民工抬着一个伤员,让她跟着举输液瓶。小跑了一段才知道,这个伤员伤势很重,救护所不敢耽搁,挂上输液瓶就往后方医院送。

心急如焚,一路颠簸,居然把人颠醒了,伤员从干裂的嘴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韩子路一直举着药瓶在边上跟着,听了一会儿听清楚了,伤员叔叔要她把药瓶子拿走,他说他快不行了,要把救命的药留给轻伤的同志。

韩子路心里很难过,她当然不敢把药瓶拿走,哭着对伤员叔叔说:“坚持啊叔叔,马上就到后方医院了。”

这话刚讲完,就看见伤员叔叔的眼睛闭上了,韩子路大哭大喊,伤员再也没有醒过来。

抬担架的民工跟黄奎和韩子路讲,这个人名叫张树,原先是韦司令的警卫员,火线兵力不够,司令部勤杂人员组成预备队,张树担任队长,在七号高地快要失守的当口,张树带队侧击,最后同敌人展开肉搏战,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伤口。

韩子路号啕大哭,哭了一阵,抱着输液瓶返回救护所,再护理伤员,眼里就没有泪水了,跑来跑去也不觉得累。

按说,像救护这样的工作,秋子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可是,这次秋子却一反常态,只是接受别人的指挥,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指手画脚了。

燕子河战斗第二阶段,国民党不仅没能突破红军的防线,还把马本林的团部和一个营丢了,被红军穿插分割在珠子岭一块狭长地带,于是形成了一个奇观:国民党军在外面围困红军崇山支队,红军的三个营和游击队在珠子岭包围马本林,形成了包围圈中的包围圈。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如此,就进入僵持阶段。

战斗间隙,韦司令来看望宣传队,高兴地说,参加红军不久,就遇上这样残酷的战斗,宣传队表现很好,特别是孩子们,心理素质过硬。

叶晨霞说:“仗打得好,孩子们看到了希望,他们希望发挥更大的作用。”

韦司令没有马上回答,看着孩子们,微笑着问:“知道为什么我们红军能够打败国民党军吗?”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儿扎说:“韦司令用兵如神,指挥得好。”

韦司令哈哈一笑说:“我们红军的战术灵活,这是事实。还有呢?”

这会儿工夫,韩子路想起了那个临死还把药瓶送给别人的张树,眼睛不禁红了起来:“红军不打人,大伙吃的一样……还有,红军不怕死,临死还想着别人,有劲往一处使。”

韦司令点点头:“说得好,说说,红军为什么不怕死,为什么能团结一致?”

韩子路想了想说:“因为……我们红军是为自己打仗。”

韦司令说:“国民党军为什么怕死,为什么不能有劲往一处使?”

韩子路难住了,想了一会儿才说:“国民党士兵很多都是抓壮丁抓来的,打仗为吃粮,命保不住了,就吃不成粮了。”

韦司令有点意外,笑呵呵地说:“啊,小小年纪,看事很准。”

他又对叶晨霞说:“叶队长,队伍带得好,孩子们懂得道理了。我给你出个主意,写一首歌,就写国民党军抓壮丁。国民党军下层官兵,很多都是穷人,当兵是为了养家糊口,有的还是抓壮丁抓去的。谁想当壮丁啊,一根绳子捆走了,妻离子散,活着像牲口,死了牲口不如,这是国民党军下层官兵心里的一道伤口,一碰就疼。”

叶晨霞说:“好,我再琢磨琢磨,就写抓壮丁,往他伤口上碰,让他们疼得跳起来。”

韦司令走后,叶晨霞就召集诸葛亮会,让大家谈谈,国民党军是怎么抓壮丁的,壮丁家里是个啥情况,等等。

大家七嘴八舌,把自己见到的、听说的、知道的抓壮丁的情况跟叶晨霞说了。叶晨霞琢磨了一个晚上,写了一首歌词,名叫《天下穷人一家亲》:兄弟为啥来当兵?因为家穷抓壮丁,稀里糊涂上战场,不知何时见亲人。富人为啥不当兵?因为有钱雇穷人,你在前头当炮灰,死在异乡没人问。红军为啥来当兵?为了不再受欺凌,官兵团结力量大,众志成城一条心。白军兄弟快醒来,天下穷人一家亲。莫把敌人当亲人,莫帮敌人害亲人。

歌写好了,叶晨霞就让童子班练习,曲谱简单,词也好记,大家很快就学会了。排练的时候,姚三金拉二胡伴奏,韩子路嘴里唱着,眼睛却盯着姚三金的手,姚三金看到韩子路的神情了,咧嘴一笑。

唱了一曲,姚三金对叶晨霞说:“叶队长,我累了,让拉倒……韩子路给大伙拉一曲吧。”

叶晨霞吃了一惊:“什么,让韩子路拉胡琴?”

姚三金说:“是啊,这孩子跟我学过琴,没准她有琴缘呢。叶队长你不是说红军的文艺战士要当多面手吗?”

叶晨霞把脸转过来:“韩子路,你行吗?”

韩子路的脸憋得通红,把脑袋垂在胸前,两手乱摆:“不,我不行,我只是拉着玩儿。”

姚三金说:“拉倒你怎么啦,你就拉《小秧苗儿》也行啊,黄奎师傅再也不敢打你了,你怕啥?”

韩子路还是不肯,突然转身跑了。

姚三金生气地说:“看看这孩子,真是稀泥扶不上墙,她一直想跟我学琴,机会来了,她却怯场了。”

黃奎说:“老姚你就是出馊点子,一个山里娃,手指头像擀面杖,她有啥琴缘啊,别让孩子三心二意的,她现在学唱戏就很好。”

因为韩子路抵死不肯拉琴,黄奎又这么说了,叶晨霞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

农历五月二十,叶晨霞和黄奎带领童子班,前往燕子河防御前沿的宋庄。临走时,司令部把歌词印成传单,交给宣传队带上。

演戏的过程中,叶晨霞问防御部队的营长:“对面的敌人有多远?”营长说:“很近,就隔一条河,这边唱戏,估计国民党军前沿的官兵都能听见,不过,他们不敢捣乱。”

叶晨霞很高兴,演了一半,就让鼓乐停下来,童子班一起唱《天下穷人一家亲》。

月朗星稀之夜,看不见对面,叶晨霞相信,对面的敌人也听见了,至于产生了什么效果,眼下还不好说。

宋庄演罢,留下一批传单,当晚开到皇岗。睡到半夜,突然传来枪声,不久就知道,国民党军的一个排,护送一部电台夜渡史沣河,企图从接合部突入马本林的部队,在黑石渡被我军击溃,有几个人跑了,都是军官,还有一个女上尉,是电台队长。

第二天一大早,看见一队红军战士从皇岗村头路过。前哨连的连长跑过来给叶晨霞敬了一个礼说:“营长命令部队搜山,寻找敌人的电台报务员,最好抓活的,务必不能让他们进入马本林部队,必要时彻底消灭。”

叶晨霞说:“哦,是这么回事,我们能做什么?”

连长说:“请宣传队的同志尽快转移,我派一个班负责警卫,听叶队长指挥。”

叶晨霞点点头说:“好,不为难你,我们马上转移。”

连长又敬了一个礼,转身走了。

等连长走远,叶晨霞对黄奎说:“转移可以,但是我不能按他们指定的路线走,我们向陡岗方向转移,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万一敌人的报务员被我们发现了,岂不是帮了一个大忙。”

黄奎说:“搂草打兔子嘛,嘿嘿,没准,还真说不好。”

叶队长和黄奎对话的时候,童子班都在场,姚菊兴奋地嚷嚷说:“抓特务,国民党的报务员,也是特务吧。”

白儿扎和韩子路也很起劲,赶紧收拾行李。只有秋子,神情怪怪的,一言不发,埋头往包里装东西。

搜山部队离开不久,叶晨霞也带着宣传队出发了,走到一个叫幻龙崖的山头,警卫班长说:“这一带地形复杂,下山的路很陡,有些路段要手脚并用,可以歇歇再走。”

叶晨霞说:“好吧,那就歇歇。”然后派出警戒,招呼大伙聚拢过来,吃干粮喝凉水。

就在大家啃干粮的时候,情况发生了,担任警戒的两个战士,在小路上发现血迹,回来一报告,叶晨霞顿时警觉起来,让黄奎带领童子班隐蔽,自己持枪同警卫班的战士寻找血迹。

几个人在山坡的树林里转了二十多分钟,班长突然发现一棵柏树不大对劲,太阳照在柏树上,投下树影,里面好像有人影。班长手一挥,几个战士匍匐前进,向那几棵松柏包抄过去。

一阵枪战过后,对面的人倒下两个,剩下几个,没有退路了,出其不意地一跃而起,向左边的树林飞奔,距离叶晨霞不到二十公尺,转向下山的小路。

叶晨霞举起驳壳枪,移动着瞄准,正要开枪,突然一个人利箭一般向她冲过来,一头把她的枪撞飞了。

叶晨霞一惊,回首就把那个人揪住了,一看,不禁愣住了:“秋子,你干什么?”

秋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叶晨霞的面前,抱住了叶晨霞的一条腿,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喊:“叶队长,那是我……我……叶队长……”

叶晨霞的脸绷得铁板一块,好像明白了什么,扳起秋子的脸说:“秋子,别着急,慢慢说。”

秋子泣不成声:“那是我……我妈妈……”秋子说着,大声喊了起来,“妈妈——妈妈——快跑!”

黄奎喝道:“秋子你犯糊涂,哪有你的妈妈,那是敌人的报务员,快追!”

警卫班长已经带人冲上来了,正要去追,只见秋子唰的一下站了起来,手里举着一块石头,上前一步挡在警卫班长的面前,颤抖地喊道:“谁朝我妈妈开枪,我就把我砸死。”

这一下,大伙全愣住了。

警卫班长问叶晨霞:“怎么办?”

叶晨霞看看渐渐安静的远处,把驳壳枪插进枪套里,走到秋子面前,把那块石头从他头顶上搬开,对警卫班长说:“看好他,带上走!”

警卫班长说:“那……敌人的报务员,还追不追?”

叶晨霞脸色一变,喝道:“我的话没有说清楚吗?”

那天下午,宣传队没有去陡岗,而是直接回了支队部驻地。叶晨霞交代黄奎,安顿好大家,看好秋子。

十几分钟后,支队部来了几个人,把叶晨霞的枪下了,押着走了。

这个晚上,不仅童子班的孩子沉默不语,黄奎和姚三金等人也都面色阴郁,晚饭吃得死气沉沉,邱大婶做的一锅杂粮面条,剩了大半。

放下碗,几个孩子不约而同聚在一起,先是到临时警卫班门前,想进去又不敢。姚菊说:“秋子真可怜,他爸爸不是老红军吗,怎么他妈妈成了特务?”

白儿扎说:“是报务员,不是特务。”

姚菊说:“敌人的报务员,不就是特务吗?”

白儿扎嚷了起来:“不一样,谁说报务员就是特务,你幸灾乐祸是不是?”

姚菊也有点生气,大声说:“秋子他妈妈是特务,帮敌人打我们。他包庇他妈妈,那他也是敌人。拉倒……韩子路,你说是不是?”

韩子路上嘴唇咬着下嘴唇,啥也没说,摇摇头。

姚菊说:“你说话呀,你跟秋子走得近,你有没有发现他妈妈是特务?”

韩子路还是不说话,眼睛眨了几下。

白儿扎捡起一块石子,瞄准不远处的一片树叶,嗖的一下扔出去。树叶像是吃了一惊,身不由己翻着跟头落了下来。白儿扎拍着手上的灰说:“姚菊,我跟你讲,不许你讲秋子他妈妈是特务。还有,秋子要是出来了,咱们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情,你听清楚了吗?”

姚菊说:“我也不想伤害秋子,可是……”

白兒扎说:“没有可是,不许就是不许。你对老天爷发誓,不许提。”

姚菊说:“我为甚要发誓?我跟秋子无冤无仇,他还教我认歌词呢。可是……听说叶队长也被关起来了,弄不好要枪毙。这是咋回事啊?”

白儿扎回首瞪了姚菊一眼:“枪毙?枪毙谁,枪毙你啊?”

姚菊说:“听说叶队长放了特务,犯了大错误,影响了军事行动,可能……”

白儿扎说:“姚菊我跟你讲,我绝不相信叶队长会犯大错误,叶队长那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叶队长不是傻子,韩子路你说是不是?”

韩子路苦着脸,谁也不看,看西天的晚霞,看了一会儿说:“扎哥、姚菊姐,你们说,叶队长和秋子哥被关起来,会不会饿饭啊?”

姚菊说:“咳,韩子路,你就知道吃,啥事先想到吃。”

白儿扎说:“韩子路想得对啊,听说关在号子里的人,常常不给饭吃。咋办呢?”

韩子路说:“咱们能不能给他们送点面条啊,邱大婶做了那么大一锅,剩了多半。”

白儿扎想想说:“是啊,可是怎么送呢?站岗的哥哥不让进啊。”

韩子路说:“我有办法。我去跟当兵的哥哥说话,给他唱歌,把他引开,你们溜进去不就行了吗?”

姚菊扑哧一笑说:“咳,韩子路啊,你把对付国民党的那一套用上了。我觉得,秋子和叶队长都不会挨饿。”

白儿扎说:“也是,我总觉得,叶队长敢犯的错误,那就一定不是错误。不是说等韦司令回来吗?韦司令一回来,叶队长和秋子就没事了,不信你们等着瞧。”

第二天,韦思源从燕子河回来,听说把叶晨霞关起来了,要亲自调查。参谋杨昌明向韦司令报告:被放走的敌人,一共四名,有两名是军官,女军官名叫胡桃,上尉台长。这四个人昨夜经皇岗下路坡潜入珠子岭,不过,目前珠子岭方向还没有出现电台信号,也许他们的电台在昨夜交战中被摧毁了。

韦思源问叶晨霞:“那个女台长,她确实是那个……啊,确实是秋子的母亲吗?”

叶晨霞说:“很有可能。燕子河战斗之后,杨参谋交给我们一个小册子,让懂俄文的秋子看看是不是教材,秋子也看不明白,只能看懂一些单词。自从那次之后,秋子就像变了一个人,神情恍惚。我后来反复看那个小册子,发现中间一页有一段中文,还有一个汉语签名,就是‘胡桃’两个字。李桐同志跟我说过,秋子的母亲名叫胡桃,秋子本名叫乔咏秋。”

杨昌明在一边惊愕地哼了一声:“啊,这么巧。”

叶晨霞说:“秋子的父亲乔冬夏是一个早期革命者,鄂豫皖红军创始人之一,乔冬夏同志牺牲后,鄂豫皖省委把秋子交给李桐同志,本来准备送到上海去读书,但是秋子不走,要在别茨山等他的妈妈。”

韦思源问:“秋子知道他妈妈在别茨山?”

叶晨霞说:“应该是,他父亲牺牲后,国民党军逮捕了胡桃和她一家,后查明胡桃并不是共产党,又有报务特长,威逼她参加国军,胡桃所在的国民党部队一度驻扎信泉。秋子到茶山戏班之前,组织上安排李桐同志带他到信泉同胡桃见过面,胡桃担心乔冬夏后代遭到不测,同意他到茶山戏班,由李桐抚养。”

韦思源听明白了,半晌才说:“哦,原来如此,这种事情还真不是巧合,这些年,我们有多少同志妻离子散,又有多少同志流离失所……问题是,这个胡桃,她成了国民党军官,这件事情复杂了。”

叶晨霞说:“我认为,胡桃是同情革命的,也许,她会成为我们的同盟。我愿意以戴罪之身,说服胡桃回到红军队伍。”

韦思源看着叶晨霞,看得她有点惶惑。韦思源看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说:“戴罪之身?你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我听明白了,你不仅无罪,而且有功,你做得对。”

韦思源转向杨昌明说:“即刻解除对叶晨霞同志的审查,回去准备行动方案。还有,那个秋子,马上放了。”

楊昌明说:“可是,司令员,秋子的母亲……毕竟现在还……秋子他是个红军战士,就算他母亲将功折罪,可他当初包庇的也是国民党军官……”

韦思源从桌上端起茶缸,咕咕咚咚地喝了几口,对杨昌明一挥手:“放了——放错了也放。”

秋子被解除隔离之后,先是在司令部帮助整理文书。这是韦司令的意思,把他和孩子们暂时隔开了。直到一个月后,他才回到童子班。

叶晨霞在公开场合说,根据前线部队得到的情报,那天在幻龙崖上见到的国军女报务员,并不是秋子的妈妈,秋子认错人了。以后,秋子还是生活在童子班,跟过去一样。

尽管叶队长这么说了,大家还是半信半疑。孩子们心里明白着呢,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表面上看,秋子跟过去并没有两样,虽然话少了,但是活没少干。他在支队司令部帮忙的时候,很受杨昌明参谋的赏识。

反围攻战役前后打了九天。马本林一个团部带一个营的兵力,被围困在珠子岭,先后牵引国军两个团来营救。红军快速机动,连续作战,几乎每场战斗都不落空。打到最后,裘广向上峰发电报谎称“共军崇山老巢至少有万人兵力”。

久攻不下,上峰只好命令裘广部队返回信泉休整。

打了胜仗,根据地一片热烈气氛。支队部给宣传队发了一堆战利品,有国军服装可以做戏服,还有一些残破的枪支、望远镜、指南针……琳琅满目。

关于这场战斗,有个说法,说在关键时刻,红军打入敌人内部的电台台长发挥了作用,这个电台台长就是秋子的妈妈胡桃。

战斗结束后,国军清点人数,少了五千多人。上峰骂裘广,就是把红军崇山支队所有的子弹集中起来,也不过三千发,莫非红军一颗子弹可以打死两个人?

上峰这话说得有点傻,他不知道,红军的子弹很多是从国民党军手里缴获的。事实上,国军少掉的那五千人,并不是全在战场丧生,有很多开小差了,还有很多带着红军宣传队的传单,唱着《天下穷人一家亲》歌曲,参加了红军。

打了胜仗,红军又增加了很多人,支队部送来十丈红绸子,让宣传队协助被服厂,往新军帽上缀红五星,一千套。

叶晨霞让几个女同志操作,拿起剪刀嘁里咔嚓,把绸子剪成圆形,再一个一个地剪成五角星,没个精确的数字,大家估摸着干。

开工不久,童子班也过来帮忙,秋子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对叶晨霞说:“这样不行,剪得慢,不规则,还糟蹋了绸子。”

叶晨霞说:“那你说怎么剪?”

秋子说:“队长你等一下,我来算算。”

然后他就拿尺子量布,有多宽,有多长,一块布料多大面积。再算一个对长三十毫米的五角星需要多大的面积,半径的平方乘以圆周率……七算八算,一千个红五星大约需要四丈布。

叶晨霞很高兴:“十丈绸子省下六丈,可以做几套戏服了,宣传队这回发财了。”

秋子说:“省下来的不止六丈,一个五角星需要的绸子,只是一个圆的一半,不出差错的话,可以省下八丈布料。”

不仅是童子班的孩子,连叶晨霞都很吃惊。叶晨霞掐着手指算了算说:“孩子们,秋子说的是对的。”

她让秋子做示范。秋子找出一张白纸,调整好圆规,画了一个圆,然后把直尺一边压在圆规的针眼上,画了一条线,再画了一条跟这条线垂直的线,七画八画,一个端端正正的五角星就画成了……画到最后,所有的五角星星连着星,严丝合缝——也就是说,按照秋子画的线裁剪,很少有边角料,绸子布被最大限度用上了。

大伙忙了一个上午,没有省下八丈,省下七丈半只多不少。

叶晨霞高兴得不得了,表扬秋子说:“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秋子读过初中,学过几何,将来是个大人才,大家要向他学习。”

姚菊说:“咱们一直都向他学习啊,秋子他不是人,他是神啊,他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啊。韩子路你说是不是?”

叶晨霞没有听明白,稀里糊涂地问:“啊,怎么成了神了?”

韩子路红着脸说:“姚菊姐姐笑话我,那次给马家演《天宫偷桃》,我忘词了。”

叶晨霞这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看着孩子们又能高高兴兴地在一起玩,互相学习,秋子也和大家一样,没有因为他妈妈的事情留下阴影,叶晨霞的心里还是很熨帖。

后来叶晨霞把情况跟韦司令汇报了,韦司令说:“很好,这些孩子,在战斗中成长,看起来幼稚,在大是大非面前,心里都有一本账。”

叶晨霞说:“是的,有时候我觉得挺对不起他们,特别是秋子,在‘独钓寒江’行动中,他发挥那么大的作用,可是,我只能瞒着他……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他说清楚啊?”

韦司令凝重地看着远处说:“快了,现在,北上抗日的呼声很高,也许,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崇山根据地了,到那时候,我们就能把真相告诉孩子们了。”

叶晨霞讲的“独钓寒江”和韦司令讲的真相是什么,那时候不光童子班,在整个崇山支队都是秘密。

那天,叶晨霞被解除隔离审查,和韦司令一起商量行动计划。他们最后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案:只需要秋子写一封信,让那个女人——如果她确实是秋子妈妈的话——知道秋子在红军崇山支队,仅此足矣。

叶晨霞怀着满满的信心,到秋子关禁闭的地方,跟秋子说了,希望他写一封信,没想到秋子一口回绝,惊恐地看着叶晨霞:“不,我不写,我不能写。”

叶晨霞有点吃惊,对秋子说:“你不是说那个人是你妈妈吗,难道你不想同你妈妈见面?”

秋子说:“她就是我妈妈,可是我不能给她写信,队长你枪毙我吧,我不能写这个信。”

叶晨霞感到奇怪,再三询问,最后才弄明白,原来秋子担心红军利用他的信取得妈妈的信任,然后加害他妈妈。

明白了原委,叶晨霞对秋子说:“秋子,我问你一句话,你信任我吗?”

秋子不假思索地回答:“信任。可是我怕……他们不会饶过我妈妈的。”

叶晨霞又问:“那我再问你,你信任韦司令吗?”

秋子愣住了,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信任。”

叶晨霞说:“那好,这封信是韦司令让你写的,将要同你妈妈会面的人,也是韦司令派的。秋子,我以一个红军干部的名义向你起誓,我们绝不会害你妈妈,我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她。”

秋子的眼睛时明时暗,想了一阵,低下头说:“我怕我妈妈不跟红军合作,也许……”

叶晨霞说:“孩子,你都想到这一层了,那我就跟你说实话,就算你妈妈这一次不跟我们合作,我们也不会对她下手。”

秋子咬着嘴唇,半天才说:“我相信你叶队长,可是,我妈妈她要是不跟红军合作,我怎么有脸见人啊?”

叶晨霞说:“我们分析,你妈妈应该是同情革命的,特别还有你父亲和你,都是红军的人。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你妈妈真的不配合,你也没有必要多虑,我们红军的原则是,亲不亲,立场分,她是她,你是你,我们绝不会歧视你。”

秋子说:“叶队长,你让我想想,再想想。”

到了下午,秋子通过哨兵把叶晨霞请到禁闭室,一见到叶晨霞,秋子号啕大哭,哭够了,拿起笔来,写了一段又一段,泪水把信纸浸湿了。他想妈妈,他希望见到妈妈,希望妈妈不要忘记爸爸,希望妈妈参加红军……写呀写,他有太多的话想跟妈妈倾诉。

叶晨霞跟他讲:“你不用写这么多,只要一句话就行了。”

秋子抹抹眼泪,拿过一张没有用过的白纸,写了一句话——“妈妈,你忘记爸爸了吗?”

叶晨霞看了看说:“很好,可是……最好不要写这句话,你就写,‘妈妈,我想你’。”

秋子有点意外,看着叶晨霞,一声不响重新找了一张纸,按叶晨霞说的内容写了。

不久,支队特务营的两名侦察员,化装潜入珠子岭,成功地打入马本林团部,同胡桃见了面。侦察员啥也没说,只是把秋子的信交给胡桃,再往后发生的事情,就是核心机密了,知情的只有韦司令和叶晨霞。

缀帽徽之后的一天,杨昌明让秋子到司令部去一趟,带回来很多破烂。秋子把这些破烂当作宝贝,鼓捣了几天,制成各种物件,用弹壳制成的口哨,用炮弹箱上的铁条做成比例尺,等等。

还有一个稀奇玩意儿,秋子用了十几个圆形罐头盒,焊接了一个半人高的管子,管子两头一左一右各焊上一个罐头盒,里面斜放一个小镜子。

过了几天,杨昌明来了,看见秋子的手艺成果,就像饿狗见到了肉骨头,连眉毛都闪闪发光。杨昌明跟叶晨霞说:“不得了,这些东西能派上大用场啊!”

叶晨霞说:“就是玩吧,孩子们没有玩过玩具。”

杨昌明说:“啊,玩具?我跟你讲,这些东西是打仗用的,你看这个……”杨昌明挡在叶晨霞的面前,把那根管子举起来,把上面的一端对准远处,下面的一端给叶晨霞,让叶晨霞蹲下,眼睛贴在上面看。

叶晨霞说:“你挡在我面前我咋看啊?”

杨昌明说:“学问就在这里,我挡在你面前,好比你面前是堑壕,你蹲在堑壕里,还能看到远处的敌情,敌人却看不见你。这叫潜望镜。”

叶晨霞看了看,站起来说:“还真是。秋子,你从哪里学到的?”

秋子说:“课本啊,利用镜子反光的原理,上面的镜子照进外面的景象,倾斜四十五度,反射到下面的镜子上,肉眼就能看见了。”

叶晨霞高兴地说:“啊,秋子,你在宣传队可惜了,你应该到兵工厂去当技术员。”

秋子有点不好意思,嘿嘿一笑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还有一桩稀奇的事,杨昌明送给秋子的破烂里,有几副被炸毁的望远镜,秋子把它们大卸八块,找出一块稍微完整的镜片,安上把手,举在太阳下面比画,比画出一个贼亮贼亮的小点点。不多一会儿,镜子下面的树叶就冒烟了,呼哧一下蹿出了火苗。

這个玩意儿,让童子班大开眼界,白儿扎惊呼:“神了,秋子会作法,能让树叶子冒火。”

秋子说:“不是作法,这是利用凸镜聚光的原理,把太阳的光聚成一点,集中热量,达到燃点,就能把东西点着。”

这个凸镜,秋子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黄奎师傅。

黄奎吸烟,从前在茶山戏班,吸一次烟很费事,先用石头砸火,点燃烟煤纸,再撮着烟煤纸往烟窝上点火。后来参加红军,每次打了仗,有了战利品,黄奎就找人要洋火。洋火当然好使,可是洋火金贵,还不是常有。自从有了这个“打火镜”,只要天上有太阳,点烟就用它了,省下很多洋火。

黄奎高兴得很,人前人后说:“有文化不得了啊,我老黄要是还有下辈子,砸锅卖铁也要学文化。”

这件事情后来被韦司令知道了,有一次韦司令忙闲了,到宣传队来看望大家,专门同秋子谈话,还带着他到佛子岭一个山坡上散步,询问秋子过去和他爸爸妈妈在一起生活的光景,深情地对秋子讲:“你爸爸是个优秀的革命者,你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事吗?”

秋子说:“知道,跟韦司令一样,是为穷人打天下,让受苦人不再受苦。”

韦司令笑了,拍拍秋子的肩膀说:“是的,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眼下我们中国还很穷,可是用不了多久,我们推翻了国民党和军阀的统治,建立人民当家做主的政权,到那时候,我们就好好地建设我们的国家,帝国主义就不敢欺负我们了。”

那是个下午,初秋的阳光从西边斜斜地落下来,山坳里反射出各种颜色,有红的、黄的、紫的,远远看去,那一团团彩色就像宝石一样熠熠闪光。韦司令问秋子:“你在外国见过图书馆吗?”

秋子说:“见过,还有电影院、火车站。”

韦思源说:“哦,见过飞机吗?”

秋子想了想说:“见过,不过是从画里见到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坐上飞机呢?”

韦思源说:“我也没有坐过,不过,总会坐上的。”韦思源指着山下说:“孩子你看,我们也有电影院和图书馆,还有大学、中学、小学,还有拖拉机场,就在那里,那个山坡,将是我们的中学……还有那里,可以建汽车站。”

秋子手搭凉棚看了看,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山,汽车从哪里进来啊?”

韦思源哈哈大笑:“山?那是山,但是我们可以修盘山公路啊,还可以把山打通,在山的肚子里修公路,只要我们中国人团结起来,齐心协力,什么事情都可以办成。”

那个下午,被秋子牢牢地记住了,他从山里找了一些石头,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树叶,研磨成颜料,画了一张画,上面做了标注,有汽车站、火车站、拖拉机场、佛子岭大学、茶山图书馆……这张画后来被杨昌明看见了,杨昌明拿去给韦司令看,韦司令把秋子叫过去,高兴地说:“好小子,画画得一般,想象力很丰富,这张画里有我们的理想,有我们的奋斗目标。”

韦司令说完,拿起毛笔,在画的上方写了几个字:我们的未来。

崇山根据地逐渐壮大,成了国民党军围剿别茨山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茶山戏班集体参加红军的第二年夏天,国军调集重兵,指挥部设在洪埠,准备利用春夏山洪暴发,水陆并进。

得到情报后,崇山支队又开始准备新的战斗。叶晨霞向韦思源提出来,宣传队多数人都去过洪埠,地形比较熟悉,是不是可以到洪埠镇周边,一方面发动群众,一方面侦察敌情。

这个建议韦司令没有采纳。韦司令说:“我一直有个想法,把孩子们转移到根据地最安全的地方,找个地方读书,让孩子们学知识。这些孩子长大了,要为国家做大事。一定不能再让孩子们冒险了。”

韦司令这么一说,叶晨霞心里热乎乎的,很快就筹备办补习班的事情。孩子们一听说要上学了,欢喜得合不拢嘴,这可是做梦都盼望的好事啊。

白儿扎眉飞色舞地跟秋子说:“秋子啊,你过去教我屁股定理,我不愿意学,为啥,我们戏班子,当红军也只能演戏,学那干啥,我又不去修桥铺路。现在好了,让我们上学了,往后,我老老实实跟你学屁股定理,拜你为师了。”

不料,秋子冷冷地说:“我不去补习班,往后,你们会有老师的。”

白儿扎傻眼了,秋子为啥不去学校呢?他把这个疑问跟姚菊和韩子路说了,姚菊也说:“是很奇怪,他是最想上学的,他还说过,他要学好数学和物理,将来他要在别茨山造水库,他说苏联的大型水库不仅可以防洪,还可以浇灌。”

白儿扎说:“啊,他跟你说这么多,他还说了什么?”

姚菊得意地说:“那就多了,他还说……他爸爸会跳舞,那个舞不叫陀螺舞,叫什么乡村卡拉舞,他爸爸有很多朋友都会跳,过去在上海,他们家还开过舞会。”

白儿扎问:“他没有跟你说他妈妈的事情?”

姚菊明白了,一仰脑袋说:“说了,但是我不能跟你说。”

白儿扎愣了一下说:“啊,你还保密啊,说说吧,我太想知道了。”

姚菊狡黠一笑说:“我偏不说,我得守信用。”

这年夏天,下了几天暴雨,山洪冲下来,把山坳里许多庄稼都冲毁了。崇山支队一边帮助群众抢收粮食,一边防备国民党从水路进攻,防御重点从燕子河移到白塔贩一线。

韦司令把叶晨霞叫到支队部,下了一道命令,由叶晨霞带队,宣传队童子班立即出发,到月亮湾去办文化补习班。

叶晨霞回去一传达,孩子们赶紧收拾行装,唯独不见秋子。叶晨霞让大家分头去找,找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找到,后来还是韩子路说:“秋子哥说他要到幻龙崖看大水,兴许在那里。”

叶晨霞想起来了,上半年同国军报务员相遇,就是在幻龙崖。组织上没跟秋子说明他妈妈的真相,这孩子心里有一块病,也许他幻想能够在那里见到他妈妈。

叶晨霞叫过几个人,直奔幻龙崖,到了之后才发现,秋子并没有在山顶,于是带人沿史沣河继续寻找,直到天快黑了,才在上游珠村的一块悬崖上看见秋子。

叶晨霞又气又急,劈头就训:“你这个熊孩子,无组织无纪律,你可把大伙害苦了。”

秋子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叶晨霞说:“你一个孩子,到处乱跑,这兵荒马乱的,还有大水,掉到水里怎么办?”

秋子说:“我错了,可是,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叶晨霞说:“你的事情?你有什么事情?”

说完这话,叶晨霞才发现,秋子脚下有一堆东西,有三角尺,有量角器,居然还有一个单筒望远镜。地上有几张油印的报纸,边边角角写了一些文字和数字。

叶晨霞指着望远镜说:“这是哪里来的?”

秋子说:“战利品,被炮弹炸坏的,我修了修,还能凑合用。”

叶晨霞问:“跑这么远路,你想干什么?”

秋子说:“我要看看洪水河道,哪里可以疏通,哪里可以蓄水,以后不打仗了,可以造水库。”

叶晨霞气不打一处来,后退一步看着秋子说:“我的個天,造水库?你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你这个望远镜、三角尺?”

秋子说:“眼下我修不了,可是,总有一天,我会在这里造一个水库,山洪暴发我蓄水,农田缺水我放水。”

叶晨霞不作声了,看看夕阳西下,吩咐大伙,赶快回支队,连夜下山。

路上白儿扎问秋子:“你跟我们一起去补习班上学吗?”

秋子说:“我不想去,可是我不去行吗?我听韦司令和叶队长的。”

白儿扎高兴地拍拍秋子的肩膀说:“那好,咱俩还住在一起啊,我还是拜你为师,听你讲屁股定理。”

秋子说:“不是屁股定理,那叫勾股定理。”

白儿扎说:“好好,勾股定理,反正以后就是你说了算。”

秋子说:“补习班里有老师,我和你一样是学生,不过我可以教你物理和数学,以后咱们一起来造水库。”

当天晚上,支队首长赶到童子班驻地给孩子们送行,韦思源交给叶晨霞一张地图,跟她讲,到了那里,一边学习,一边发动群众。

第二天,就到了月亮湾。这里是老区,离国民党统治区较远。当地苏维埃主席郑贤文把他们带到山坡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看到一个很大的院子,破败不堪。郑贤文说,这里只有一条下山的路,离集市有五里多路,比较安静。有六间土坯房子修修补补能住人,还有一个独立的小院,给老师住。

叶晨霞说:“很好,山清水秀,像个书院。”

在童子班到来之前,已经来了一个老师,名字叫朱玛丽。整个补习班,除了叶晨霞,只有她一个老师。学生除了童子班的七个孩子,还有两个更小的,女孩十岁,名叫卓雅,男孩才九岁,名叫单宁。叶晨霞跟大伙讲,这两个都是烈士的孩子,大家要照顾好他们。

补习班没有规定的课程,主要是在教文化的基础上教艺术——朱玛丽老师见到叶晨霞,介绍自己的时候说,“阿拉是学艺术的”。

放下背包就安家,打扫教室,在墙上糊油纸。干了一个上午,收拾得清清爽爽。地面是泥巴的,孩子们用铁锹使劲地拍,拍得油光发亮,像青砖一样。

收拾利索之后,上第一课,朱玛丽老师让大家写生字,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会写什么就写什么。

写好之后交上去,朱玛丽老师一张一张地看,眼睛瞪得鸡蛋一样,对叶晨霞说:“啊,不是文盲啊,都能写三百以上汉字。”

叶晨霞得意地说:“自学的,在红军宣传队,也教读书认字。”

不仅会写字,还写了两篇文章,一篇是秋子写的,有个标题,名叫《大地是圆的》。还有两个半篇,合起来算一篇,一个半篇是姚菊写的,没有名字,写她的理想,要当“一树家”(艺术家),意思讲得很明白,但是错别字连篇。另外半篇,是韩子路写的,她把《天下穷人一家亲》默写了一遍,因为过去经常写,所以错别字少一些,尤其是前半部分,差不多没有错别字。到了后半部分,有些字笔画多写不好,像“團結”“欺凌”“眾志成城”等,就采取字画结合的办法,比如“團”字,就画一个月饼,“眾”字就画一个粽子……如此奇文,让朱玛丽哭笑不得。朱玛丽一下子就喜欢上韩子路了,“这个孩子,太聪明了,简直就是葫芦。”

谁也不知道为啥聪明成了葫芦,但是没有人敢问。

韩子路于是又多了个绰号,葫芦。韩子路倒也不计较,有人喊她“葫芦”,她还美滋滋的。后来叶晨霞制止同学给人起绰号,“葫芦”这个名字才没有传开。

叶晨霞给两个宿舍都做了交代,女生宿舍里,姚菊负责照料卓雅。卓雅虽然小,但是自理能力很强,不仅可以自己洗衣服,梳辫子,还会剪指甲。姚菊喜欢指使人,两天以后就开始指挥卓雅,让卓雅帮她把褂子一起洗了。这件事情被韩子路发现了,韩子路说:“菊姐我帮你洗吧,卓雅太小了。”姚菊说:“拉倒你拉倒吧,这孩子是有钱人家出身,我让她帮我洗褂子,就是要锻炼她,培养她的勞动习惯。”

韩子路说不过姚菊,下午自习的时候悄悄地对白儿扎说了,白儿扎把卓雅叫过来说:“以后不要给姚菊洗褂子了,就说叶队长知道了要批评。”

卓雅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白儿扎说:“叶队长没说不让我帮菊姐洗褂子,我不能跟她撒谎。”

白儿扎说:“你愿意帮她洗褂子吗?”

卓雅说:“我愿意啊,我洗衣服比她洗得干净。”

白儿扎泄气地说:“你这个娃娃,简直没有觉悟,她是剥削你,你知道不知道?”

卓雅说:“不是剥削,是交换,菊姐教我唱歌。”

男生宿舍里,白儿扎负责照料单宁。白儿扎和秋子、单宁睡在一个铺上,单宁睡中间,睡到半夜,白儿扎觉得身上热乎乎的,没在意,过了一会儿,热乎乎的地方又变得冰凉。白儿扎起床点着马灯,看到床单上湿漉漉的一片,知道是单宁尿床了。

让白儿扎气不过的是,单宁尿床会选地方,专门朝他这一侧尿,因为没有内裤,大家都是穿着衣服睡,单宁正好尿在他裤腰上。

白儿扎把秋子推醒,跟他嘀咕:“这娃子尿床,咋办?”秋子不以为然地说:“大惊小怪,哪个孩子不尿床?一会儿就焐干了。”白儿扎生气地说:“说得好听,他都尿我这边了,把你裤腰尿湿你试试?”秋子说:“他要是尿,我也没办法,他还不到十岁,我总不能不让他尿吧,忍忍吧。”

两个人正说着话,单宁醒了,睁开眼睛,看着马灯下面的两个哥哥,好像明白了什么,大声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尿床……”嚷嚷两声,居然哭了起来,把白儿扎吓了一跳。白儿扎说:“你哭什么,尿了就尿了,我又没有骂你,别哭了。”

第二天一大早,白儿扎发现被单宁尿过的地方,果然干了,他觉得睡在尿窝里不合适,决定洗床单。

秋子说:“先别洗啊,你看这孩子,挺要面子的,这件事情不要张扬了,咱们忍忍吧。”

白儿扎说:“那好,今天夜里,你睡左边。”

秋子说:“干吗要我睡左边啊,咱们有的是戏服,今晚咱俩把戏服当被褥,给单宁另铺一张床不就行了吗?”

白儿扎说:“啊,这是个好办法,让他自己睡。”

当天晚上,睡觉之前,白儿扎跟单宁说,他和秋子是大人,随时出去站岗,怕把他吓着了,所以让他自己睡一个铺。

单宁听了,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听哥哥的。”说完这句话,抬起头来,朝白儿扎和乔咏秋给他弄好的床铺走去,扯过被子把头蒙上了。

睡到半夜,白儿扎起夜,发现单宁又回到他和秋子中间,心下明白,这孩子胆小,有点后悔不该跟他分铺,尿就尿吧,哪个孩子不尿床呢?

这么想着,就到外面去解手,一会儿回来,发现单宁坐在铺上发愣。白儿扎惊讶地问:“你坐着干什么?”

单宁揉揉眼睛说:“我……我怕我又尿床,不敢睡了,哥哥你们放心地睡吧,我再也不尿床了。”

白儿扎怔怔地看着这个小家伙,鼻子一酸,一把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光脑袋说:“哥哥不好,都怪哥哥,你大胆地睡吧,哥哥陪着你长大,直到你不尿床为止。”

测试了文化程度,上了两天课,朱玛丽跟叶晨霞诉苦:“这些孩子,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很费劲,上一堂课等于上十堂课,嗓子都喊哑了。”

叶晨霞给她出主意:“没有必要按部就班地教,可以从高小课程教起,而且可以把任务交给孩子们,比如高小二年级课程,让秋子教,高小一年级课程,让卓雅教,老师只管看作业。”

朱玛丽想了想说:“这样行吗?我是老师,把老师的事交给学生做,那我不是渎职吗?”

叶晨霞说:“我们是红军的文化补习班,急用先学,学以致用。再说,这是战争年代,没有条件按部就班。学多少算多少。”

朱玛丽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如此这般布置下去,发动学生教学生,效果出奇地好。后来朱玛丽跟叶晨霞讲,她本来三心二意的,要是学生难教,她随时拔腿走人。可是见到这么有趣的孩子,她决定再干一段时间看看。

学生教学生,不仅秋子和卓雅发挥了作用,连单宁都派上了用场。单宁虽小,脑瓜子聪明极了,还会几句英语,二十六个字母写得很漂亮,引起了白儿扎的兴趣。白儿扎说:“不光秋子会讲鸟语,连单宁也会,可见鸟语很重要。”

叶晨霞纠正说:“不是鸟语,是外国语。我们红军闹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有条件学习外文,非常难得,大家要珍惜。”

开学一个礼拜,就开始测试“艺术感觉”,看简谱唱歌。童子班的孩子多少会一点。轮到韩子路,开口就唱,唱《天下穷人一家亲》。

第一句还没有唱完,朱玛丽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看看叶晨霞问:“这是什么?”

叶晨霞说:“这是我们红军的歌。”

朱玛丽说:“红军的歌?……是歌劇唱法还是民间唱法?”

叶晨霞想了想说:“算是民间唱法吧。”

朱玛丽说:“你觉得好听吗?”

叶晨霞说:“怎么啦,你不觉得好听?”

韩子路唱得起劲,唱出了感情,眼泪汪汪,忽然看见朱玛丽在跟叶晨霞说话,就紧张起来,更加卖力地唱,唱到“不知何时见亲人”,拔了个高音。只见朱玛丽脸色陡变,大声嚷嚷:“小声,小声,往下滑……”说着,还用手捅韩子路的肚子,说,“吸气吸气,从这里运气,这里……”

韩子路唱了两遍,浑身是汗,朱玛丽还是不满意,跟叶晨霞说:“这是什么学生,没有受过正经的训练呀。这个葫芦,音域狭窄,唱出来的声音像尖叫。”

从见面开始,叶晨霞对朱玛丽就没有好感,感觉她和红军不是一路人,只是因为需要她,才一直忍气吞声,现在听她这么说,叶晨霞有点忍无可忍了,嗓门就大了起来:“什么音域狭窄,我们在崇山支队,她给群众唱,群众都说是‘小铜锣’,给敌人唱,敌人拖枪过来投降,怎么能说她音域狭窄呢?”

朱玛丽说:“声音大不是艺术啊。你们那时候演出,听歌的人不是听音韵,也不是听旋律,那是听热闹,最多也就是听歌词。阿拉这是艺术,艺术你懂吗?”

叶晨霞不悦地说:“我怎么不懂?当年读中学,我就演过戏,还唱过京剧,台下一片叫好。”

朱玛丽傻眼了,看了叶晨霞半天,叹口气说:“拎不清,跟你拎不清。你要是认为阿拉说得不对,那就按你的套路,你爱怎么教就怎么教,阿拉走人。你们一个月给阿拉两块洋钱,连回苏州的路费都不够。”

叶晨霞一看朱玛丽真生气了,又软下来了,这个半土半洋的女人是韦司令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请来的,目的就是为红军培养文艺人才,万一她真拍拍屁股走人,还真不好办。叶晨霞耐心地给她做工作,连称呼都变了,和颜悦色地说:“玛丽姐呀,我这不是着急吗?孩子都是苦出身,底子薄,可是,他们是红军宣传队的战士,红军急需要文艺……艺术人才啊,你就将就一点,咱们虚心学,你说怎么教,就怎么教。”

叶晨霞这样一说,朱玛丽的脸色才缓和下来说:“阿拉也不是为了挣你们红军的钱,阿拉是想培养艺术人才你懂不懂?你们红军那一套,有用是有用,但是那不是艺术,艺术不是你们的搞法,你懂不懂?”

叶晨霞尽管很恼火,还是按住了火,笑容可掬地说:“这下懂了,全听你的,你怎么说怎么算……好吧?”

朱玛丽说:“我不说好行吗……好的。”

再往后,朱玛丽还是经常捅大家的肚子,嚷嚷这里运气、那里发音。捅咕了几天,大家找到感觉了,明白了,确实不能可嗓子嚷嚷,多数孩子都是变声期,声音大了会损伤声带,扯破了会造成终身嘶哑。

不久,交通员来了,跟大家讲,崇山支队最近打了几场硬仗,伤亡很大,连宣传队都拿起了枪。韦司令在信中说,为了扩大红军,补习班不仅要自身提高,还要在当地组织民众开展学文化运动,办扫盲班,普及文化知识,宣传革命道理,争取民众支持。

叶晨霞接到这个任务,很高兴。教材是现成的,《天下穷人一家亲》,叶晨霞的设想是一边教唱,一边认字。决定下来,就让郑贤文把人组织起来。

没想到,问题首先出在郑贤文的身上。郑贤文的名字虽然文绉绉的,却是一个大老粗。郑贤文说:“都是两腿泥巴的农民,你想把他们都变成之乎者也,大家都当文化人,田地谁来种?”

叶晨霞有点不高兴:“亏你还是苏维埃主席,怎么这个觉悟?学文化,明道理,磨刀不误砍柴工。”

郑贤文说:“咱这地界的老百姓,不学文化也照样知道精忠报国,岳飞、文天祥的故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叶晨霞说:“光知道故事不行,还要能读书写字,通过读书知道外面的世界,通过写字表达自己的思想。将来革命成功了,种田更需要文化。”

虽然郑贤文对叶晨霞的说法不以为然,但这是任务,他不能含糊。再说,眼下农活相对少些,让群众学点文化也没有坏处,这样一想,郑贤文就表了态,尽快把夜校和识字班组织起来。

郑贤文带着乡苏维埃的干部,挨家挨户动员了两天,总算组织起来一些人,主要是妇女,有的带着针线活,有的抱着孩子,有的带着凳子,有的带着蒲团,就在打谷场上的树荫下面,坐成一圈,先由姚菊教唱歌曲《天下穷人一家亲》。姚菊起了个头,下面没有一个人跟着唱,大家面红耳赤,还交头接耳窃笑,把姚菊的眼泪都快气出来了。后来还是白儿扎出主意,姚菊起头之后,白儿扎、韩子路和秋子起劲地跟着唱,好不容易妇女中间才有人跟着唱起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这一下午,连半首歌也没有教会。

白天的情况还算好的,到了晚上,夜校来了三个人,叶晨霞一看急了,让郑贤文带着童子班,挨家挨户敲门喊人,动员四十岁以下的青壮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软硬兼施动员来了十几个人,好多还是看在郑贤文的面子上。这回是白儿扎教唱,教了一会儿,效果倒是很好,男人们终于跟着唱了,五花八门,南腔北调。可是仅仅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下面就是呵欠连天,一会儿有人报告上茅房,一会儿有人报告要给牛添草料了,到了最后,只剩下最早来的那三个人。

叶晨霞有点着急,跟郑贤文发牢骚:“都说月亮湾是老根据地,可是这里的群众怎么这么落后啊?”

郑贤文说:“我看光靠走家串户发动不行,童子班的孩子们会唱戏,可以给大伙演几出,把他们的胃口吊起来,下面的工作就好做了。”

叶晨霞一拍脑门说:“这是个好主意,你把风给我放出去,明天不上课了,军民联欢,唱大戏。”

红军的宣传队演节目,在月亮湾还是第一次,不需要太好的演技,也不需要灯光和布景,在街西的打谷场上挂几个灯笼,就可以上演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情况果然大不一样,不仅月亮湾的群众来了,十里八乡来了二百多号人。

戏是老戏,还是《天下穷人一家亲》,不过因为针对的是群众,做了一些修改。

虽然没有锣鼓乐器,可是孩子们演得卖力,声情并茂,把群众看得眼泪吧嗒的,知道了为啥穷人受苦,是因为地主老财剥削,怎么才能过上好日子,那就要团结起来,跟国民党和地主老财斗争。

这场演出,把山村的夜晚照亮了。演出结束后,群众三三两两离开打谷场,路上议论纷纷,哦,原来红军当兵凭自愿,不像国民党一根绳子捆壮丁……

还有人说,埋头种田,交多少租,纳多少捐,全由他们说了算,一辈子受穷。是得学文化,有了文化,可以跟他们把账算清楚。

经过一番曲折,月亮湾的扫盲班终于办起来了,统一时间,傍晚上大课。

头天是秋子上课,他在树枝上挂了一块木板,一面是画,一面是字,画上的东西,有的大家见过,有的没有见过。秋子指着画上的东西问大家:“这个认识吧?”

群众中有人说:“知道,这是房子。”

秋子把木板翻过来,指着“房子”两个字说:“这两个字,就是房子。今天的作业,要么画一个房子,要么学会写‘房子’两个字,你们自己选。”

群众手里都有一支笔,就是一截柳枝。作业纸不用愁,打谷场一亩多地都是他们的纸,有的选画画,有的选写字,有的连画带字一起比画,虽然画得歪歪扭扭,字写得像鸡刨,大家还是很开心。特别是妇女们,积极性高得很,画得不好就用脚蹭蹭,再来。

秋子真的像个老师,煞有介事地背着手,在打谷场上来回巡视,指指点点,还不时表扬,得了表扬的妇女脸膛红扑扑的,渐渐地就不再害羞了,追着秋子喊:“小先生,小先生,看看我画的,像吧?”

秋子说:“像啊,越来越像了,将来革命成功了,就照这个样子盖房子,还要盖高楼。”

秋子开了个好头,叶晨霞很高兴,让大家都受受锻炼,轮流给扫盲班上课。轮到韩子路了,韩子路又激动又心慌,跟叶晨霞说:“我文化不高,又不会讲话,我教啥呢,要不我给大伙翻跟头吧?”

叶晨霞说:“那不行,你得学会说话。”

韩子路说:“人多,我心慌,我讲不出来。”

叶晨霞脸一板说:“心慌什么,那年在马氏庄园,下面也有很多人,还有枪,你不是照样上台唱戏吗?给我上!”

韩子路没辙了。话是早上说的,吃过早饭,韩子路就去找秋子帮忙,秋子在木板上写了两个字“窮人”,给韩子路出主意:“你就教这两个字,啥叫‘窮人’?上面一个‘穴’字,巢穴,就是家的意思,你就是破屋下面弓着腰的人,抬不起头啊。为啥抬不起头,受剥削啊。”

秋子这么一讲,韩子路有些明白了,跟秋子说:“那你帮我画上,把我画上去,我就是穷人。”

秋子说:“这个没问题。”

那个上午,在学校后面的岗子上,秋子在一旁画画,韩子路坐在土坎上,看着远处。她估摸,月亮湾离白塔贩不远,离佛子岭也不远,这些地方,让她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了她的娘,想起了李桐师傅,想起了她第一次接触到的红军伤员,这些联想让她突然间对“窮人”这两个字多了一些认识。

到了傍晚上课的时候,韩子路穿着一身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军装,还特意扎上了皮带。白儿扎帮她把木板挂在树枝上,韩子路视死如归地走上土台,转过身来,望着几十双眼睛,心一慌,差点儿拔腿就跑。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下面的妇女也在看着她,有个人说:“啊,这么小的娃子,也能当先生,红军出能人呢。”

这句话给了韩子路鼓励,韩子路定定神说:“叔伯婶娘们,今天……上课……穷人……”

下面有人喊:“孩子,嗓子大点,听不清楚。”

韩子路怔了怔,突然提高嗓门:“今天上课,学两个字,穷人,穷人……叔伯婶娘们,知道什么是穷人吗?穷人,就是我这样的人。”

韩子路没想到,她这几句话说了,下面鸦雀无声,于是又有点慌神,往下面一瞧,看见叶晨霞和白儿扎、秋子都在,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秋子还向她点点头。韩子路想起了什么,指着木板上一个在低矮的房檐下弓着腰、端着一个碩大的簸箕的人像说:“我,就是一个穷人。”

台下静了一会儿,有个人说:“啊,这是你吗,这是个老太婆啊,娃子,不像你啊。”

韩子路这会不慌张了,吸了一口气,看了那个人一眼说:“婶子说得对啊,不像我吗,就是我啊,我小时候就开始干活,十岁之前我就开始干大人的活,我没有穿过鞋,连袜子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后来我参加了茶山戏班,又从戏班当了红军,我才直起腰来,我成了一个人,一个能吃饱饭、有鞋袜的人……”

话匣子终于打开了,韩子路从自己的身世讲起,讲到在红军队伍里的见闻,讲到了红军伤员张树为了节省药品,最后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红军为啥来当兵?为了不再受欺凌,农民兄弟快醒来,天下穷人一家亲。克服困难学文化,有了文化闹革命。翻身解放做主人……

这堂课,叶晨霞的目的本来是为了锻炼韩子路,没想到韩子路超常发挥,声情并茂,不仅教会了“窮人”这两个字,还把穷人只有革命才能翻身解放的道理讲得通俗易懂。

下课之后,叶晨霞把韩子路拉在身边,拍着她的红军帽,高兴地说:“韩子路啊,你真让人刮目相看啊,我们的小拉倒,长大了。”

这以后,扫盲班就走上了正轨,不仅月亮湾的群众积极参加,周边几个乡镇的群众也闻风而动。秋子的那块木板,成了万花板,轮到白儿扎和姚菊给扫盲班上课,都要借用那块木板。

再一次轮到秋子上课,木板上的内容就丰富了,正面是图画,上面的景象,别说月亮湾的群众,就连叶晨霞也有一半没有见过。

秋子把木板翻过来,后面的文字同前面的图画一一对应。秋子眉飞色舞地讲,这是大学校园、这是图书馆、这是拖拉机厂、这是飞机场……

下面的群众问:“这些东西在哪里?”

秋子说:“就在这里,在别茨山。韦司令说,革命成功了,我们就要搞这些建设。”

群众惊讶地说:“啊,就在这里,就在山里,我的天哪,那到驴年马月去了。”

这时候叶晨霞站出来了:“乡亲们,学文化吧,把这些东西装进你的心里,刻在你的脑子里,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出现在你的身边、你脚下的土地上。”

秋子大喊:“还有水库,将来,我们要建水库,旱涝保收。”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月亮湾的扫盲班红红火火地办了下去,这次活动产生了两个效果,一是在当年秋天,十几个青年农民参加了红军。二是在抗战时期,以月亮湾农民为主体,拉出了一个抗日游击中队,参加了收复洪埠战斗。

当然,这是后话了。

红军开办扫盲班的事情,朱玛丽老师当然也有耳闻,对此她没有太大的兴趣,当然也不会干涉,她的职责是教艺术。不过,扫盲班给乡村带来的变化,还有童子班学生那些别出心裁的创造,还是让她长了见识,她似乎有点明白了,她不能像对待专业学生那样对待这些小红军。

新的问题出现了。

童子班刚来月亮湾的时候,乡苏维埃主席郑贤文隔三岔五派人来送粮食,每个人每天差不多能摊上一斤糙米。随着战争持续,送来的粮食数量也持续减少。

补习班没有专门的伙夫,学生轮流做饭,每天两个值日生,一大一小搭配干活,这样做,也有锻炼孩子们生活能力的意思。学生是集体伙食,只有朱玛丽单独开伙,苏维埃要专门给她提供粮食和蔬菜,她自己做。朱玛丽不吃河里的水,学生到五里外的东溪村给她挑井水。

减少了用粮,稀饭越来越稀,下饭的菜,也由过去的萝卜咸菜变成了腌红薯叶,烂乎乎的,里面还有蛆。刚开始,孩子们不愿意吃。白儿扎是第一个吃腌红薯叶的,还津津有味地跟大伙讲,这里面的蛆是干净的,过去穷人过年弄到一块肉,舍不得吃,挂到房檐下面晒,把那上面的蛆弄下来炒了吃。

没有谁相信白儿扎的话,可是不吃吧,又没有别的东西吃,腌红薯叶里面好歹还有盐巴。叶晨霞怕那东西有毒,让值日生把蛆拣出去,再把红薯叶放在锅里煮。那种气味,实在不好闻,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最糟糕的是,苏维埃给朱玛丽的供应渐渐地也上气不接下气了。有一天中午,她吃完了最后半块豆腐乳,怒气冲冲地去找叶晨霞抗议,刚刚进到伙房,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捂起鼻子转身就跑,好像见到了鬼。

叶晨霞放下饭碗追出门,问她有什么事情,朱玛丽抽抽鼻子,闻到叶晨霞身上也有腌红薯叶的味道,后退一步说:“你们红军穷成这样,还办什么学啊,解散要饭去吧。”

叶晨霞一听这话,恨不得掏枪,忍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朱老师,你这是什么话,我们红军的困难是暂时的,你看看,孩子们都能坚持,你怎么这么娇气啊,难道你是皇亲国戚?”

朱玛丽说:“阿拉不是皇亲国戚,但是阿拉也不是叫花子,你们不能言而无信,让阿拉连一块豆腐乳都吃不上。”

叶晨霞说:“好,你再坚持两天,我一定让你吃上豆腐乳。”

叶晨霞和朱玛丽在门外对话的时候,白儿扎问单宁:“‘寄生虫’这个词,英语怎么说?”

单宁眼睛一眨,嗖的一下把书包移到胸前,从里面掏出小词典,翻了一阵,不确定地说:“帕……如得。”

白儿扎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单宁把词典递给卓雅:“姐姐,你说。”

卓雅接过小词典,看了一阵说:“可以读‘帕热……塞特’。”

“帕热……塞特,怕热……晒得……”白儿扎咂摸了两遍,有了主意,向大伙挤挤眼睛说,“都给我大点声,喊,怕热——晒得。”

然后他自己大声嚷嚷起来:“怕热——晒得,怕热——晒得……”

单宁生怕落后,也跟着起劲地嚷嚷:“怕热——晒得,怕热——晒得……”

见白儿扎和单宁嚷得热闹,秋子、姚菊和卓雅也加入这个行列,使劲地嚷了起来:“怕热——晒得,怕热——晒得,怕热——晒得……”吓得韩子路赶紧去关门,迎面撞上叶晨霞愁眉不展地进门,叶晨霞见孩子们神情怪异,问单宁:“你们嚷嚷什么?”

单宁眼珠子一转說:“我们嚷嚷……嚷嚷怕热,晒得。”

叶晨霞疑惑地打量大家,又看看门外说:“啊,怕热,晒得,你们在屋里,怎么就晒到了?”

大家都不吭气。叶晨霞问韩子路:“你给我讲实话。”

韩子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脸憋得通红,吭吭哧哧地说:“帕热赛特,是……是寄生虫的意思,英文。”

叶晨霞明白了,孩子们是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们对朱玛丽老师的不满。叶晨霞脸一板问:“谁出的主意?”

白儿扎说:“我,老师,是我,我看不惯朱玛丽老师,她太看不起我们红军了。”

叶晨霞说:“幸亏朱玛丽老师没有听见。以后不许这样了啊!朱玛丽老师不是红军,她能留下来给我们当老师,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尊重朱玛丽老师。”

白儿扎垂下脑袋说:“是,我们听老师的。”

当天下午,叶晨霞到月亮湾苏维埃,找到郑贤文,请他尽快派人到洪埠,买点粮食回来,还要买一坛豆腐乳。“我知道敵人封锁得紧,但是没有办法,孩子们总是要吃饭的。”

郑贤文愁眉苦脸地说:“我也知道你们很难,孩子们受苦了……我想办法吧。”

叶晨霞从贴身衣服里取出一个金戒指,交给郑贤文。当年离家逃走报考军校的时候,母亲踮着小脚,带着用人,从老家追到长江码头,交给她几件金银首饰,多数都在茶山戏班和崇山支队最困难的时候捐了出来,只剩下这个金戒指。

叶晨霞同时交给郑贤文的,还有一封用暗语写的信,是写给洪埠镇茂泰商行老板朱鼎的。

从苏维埃办公地点回来,叶晨霞发现孩子们没有上课,一问,原来朱玛丽老师跟孩子们讲,她病了,在屋里睡觉。

叶晨霞苦笑,想去看看朱玛丽,往门口走了两步,又改主意了:“好吧,还记得《国际歌》吗,你们给我唱起来。”

孩子们尽管不太明白叶晨霞的意思,还是站好了队,白儿扎起了个头,稚嫩的声音就在补习班门前飘向远处——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一切靠我们自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孩子们唱得起劲,叶晨霞也一起唱,唱着唱着眼泪就出来了,唱着唱着,决心就定下了。

后面山坡上有一块荒地,她早就看好了,可以种红薯。叶晨霞决定停课几天,翻地沤土,发酵土壤,等郑贤文回来,有了红薯种子,先种上一些。

到了晚上,叶晨霞把童子班集合起来,告诉大家,为了掩护方面军主力转移,崇山支队奉命深入到别茨山以西地区,只留下两个连的兵力在根据地附近打游击,今后的形势更加严峻,要大家做好应对准备。

白儿扎说:“前线那么艰苦,我们还在这里上什么学啊,我要求回到宣传队,跟黄奎师傅他们一起战斗。”

乔咏秋帮腔:“我在支队司令部帮过忙,还会绘图,我可以帮助首长当参谋。”

叶晨霞说:“现在司令部也是来回转移,宣传队都到一线作战了,在二次阻击战中,黄奎师傅和姚三金他们,扮演送葬的乡亲,掩护部队深入敌人内部,炸掉了敌人的军火库,宣传队受到敌人追击,黄奎师傅他们至今下落不明。”

孩子们听了,脸色都很恓惶。

叶晨霞说:“大家不要担心,黄奎师傅他们暂时没有回到部队,不等于牺牲了,也许很快就能回到队伍上。”

白儿扎说:“叶队长,您还是带着我们去找主力部队吧,与其在这里挨饿,不如到前线跟敌人拼命。”

乔咏秋说:“都去不行,女孩子不能去,小孩子不能去,我和扎哥可以去。我虚岁都快十七了,到前线,让我指挥一个连没问题。”

叶晨霞说:“嗬,你好大的口气。韦司令说过,你们年龄还小,暂时不用你们去跟敌人拼刺刀,留着将来发挥更大的作用。你们当前的任务,就是服从命令听指挥,珍惜机会,好好学习。”

这天夜里,童子班男生宿舍里,几个年龄小的喝了一碗南瓜红薯糊糊,睡得很踏实。

白儿扎翻来覆去睡不着,捅捅邻铺乔咏秋,乔咏秋睁开眼睛又闭上了,嘟囔了一句:“干啥,单宁又尿床了?”

白儿扎说:“不是,单宁早就不尿床了……我觉得与其这样挨饿,不如到山下找群众借粮。”

乔咏秋干脆醒了,过了一会儿说:“叶队长说,不许麻烦群众,有困难我们自己克服。郑主席很快就会回来了。”

白儿扎说:“郑主席离开好几天了,会不会出啥意外啊?我们不能坐以待……待什么?”

乔咏秋说:“坐以待毙……你有什么办法吗?”

白儿扎说:“还记得在洪埠那次吗,我们走集市,给群众唱戏,下面一直往台上扔钱扔吃的。”

乔咏秋说:“嗐,那时候我们是戏班子,现在我们是红军,怎么能干那种江湖买卖?”

白儿扎说:“那就没有办法了,也许,挨饿不是坏事,断了粮食,没准会让我们回部队,我太想回部队了,我这个年龄,早就该出师了。”

乔咏秋说:“别做梦了,老老实实待着吧,什么时候有机会,咱俩一起跑。”

乔咏秋说完,就是一声呼噜。白儿扎却睡不着,这天夜里白儿扎兴奋得很,他有太多的问题,也有太多的想法,他想问问乔咏秋,那个名叫胡桃的女人是不是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到底是不是敌人……可是,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他还是忍住了,脑子渐渐迷糊起来,就进入梦乡。在梦里,他骑着一匹白色的战马,带领部队向敌人发起了冲击,敌人的子弹迎面扫过来,他大叫一声,勒马扬蹄,挡在叶队长的前面……

坚持了三天,南瓜和红薯剩下一小半,一斤多黄豆送给了朱玛丽老师,盐巴也快用光了。因为缺乏营养,几个年龄小一点的孩子视力开始下降,练功的时候,卓雅晕倒在地上。

叶晨霞赶紧让姚菊和韩子路去村里找郎中,姚菊噘着嘴说:“找郎中没用,她这是饿的。再饿两天,我们大家都会犯病。”

叶晨霞说:“怎么办啊,郑贤文同志怎么还没有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孩子们看着叶晨霞,表情都很复杂。乔咏秋说:“真的很难说,从月亮湾到洪埠,来回都要穿过敌人的封锁线。”

这天是白儿扎值日,到了中午,八仙桌上,一共放了十只碗,其中五只碗里装着白汤,里面有少许土豆和山药,还有几粒可以数得过来的糙米;另外五只碗里装着黑汤,里面全是巴掌菇和红薯叶,一粒米也没有。

孩子们进了伙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乔咏秋照直端起一只黑汤碗。姚菊和韩子路也各自端过一只黑碗,韩子路刚要开喝,白儿扎说:“拉倒,你不够年龄,你喝白碗。”

韩子路说:“我不管喝白碗还是喝黑碗,都一样长肉。”

白儿扎说:“这几天,咱们立个规矩,凡是十四岁以下的,韩子路、卓雅、单宁,你们喝白碗,还有一碗,留给叶队长,她太累了。大家同意不同意?”

除了韩子路,大家都说同意。

韩子路说:“我不同意,我要喝黑碗。”

白儿扎说:“韩子路你不要捣乱,立个规矩不容易。你要是反对,等你值日的时候,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我虚岁也快十四岁了……”韩子路说到这里,打住了话头,眼睛眨巴几下,做了一个鬼脸。顺韩子路的目光看去,原来叶队长已经站在他们身边了,还有朱玛丽老师。

叶晨霞说:“孩子们,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老师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受苦了。我今天再派人下山,一定要让你们吃顿好饭……”说到这里,叶晨霞说不下去了。

朱玛丽平时很少到童子班伙房来,这天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那点黄豆起了作用,中午过来看看孩子们的伙食。朱玛丽看着八仙桌上的白汤碗和黑汤碗,好像明白了什么,问叶晨霞:“你们……他们……你们红军的孩子就吃这个?”

叶晨霞眼窝有些湿润,点点头:“是的,我们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朱玛丽没有说话,走到桌边,端起一只黑碗,抿了一口,眉头皱了起来,突然大声说:“不行,这个东西一点营养也没有,孩子们正在长身体,这样下去,会得侏儒症的。”

叶晨霞说:“我没有办法,我们的战士,正在前线打仗,弄不到粮食。”

朱玛丽怔怔地看着大伙,看着桌面上的黑碗白碗,转身走了。

看着朱玛丽的背影,大家都有些发愣。白儿扎说:“朱玛丽老师可能生气了,要离开我们了。”

叶晨霞说:“不会,朱玛丽老师不会轻易离开我们。吃饭吧。”

说着,叶晨霞端起一只黑碗,大喝一口,咂咂嘴说:“好香啊,你们说,香不香?”

白儿扎连忙抢过一只黑碗,学着叶晨霞的样子,咂咂嘴说:“好香啊,真香,一股腊肉味。”

叶晨霞笑了说:“孩子们,你们长大了。相信我,我们很快就会渡过难关,我一定尽快让你们吃上饭。大家笑一笑,把汤喝了,我们去抓鱼,晚上喝鱼汤。”

孩子们都笑了,叶晨霞分明看见,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笑模笑样的脸上,都挂着泪花。

刚把汤喝完,朱玛丽进门了,提着一只口袋,“你们红军有信仰,有意志,阿拉佩服你们,敬重你们。可是阿拉不能跟你们受这样的罪。我已经让人雇马车了,一会儿就走,这点粮食,送给你们。”

叶晨霞赶紧起身,看着朱玛丽:“朱玛丽老师,我的好姐姐,请你不要这样,我们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正在想办法。”

朱玛丽摇摇头:“叶女士,我理解你……你们,你们的上帝很伟大,有这么多虔诚的信徒,可是阿拉……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能给你们增加负担。请收下这点心意,这是我对红军的敬意。”

说完,朱玛丽把那只布袋放到八仙桌上,向叶晨霞和孩子们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叶晨霞迟疑了一下,快步追了上去,好说歹说,朱玛丽才答应再坚持一天。明天这个时候如果还弄不来粮食,“阿拉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段时间叶晨霞一直坚持有困难自己克服,不许给当地群众添麻烦,但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不麻烦不行了。当天下午,她把姚菊和韩子路叫来,让她们到月亮湾村,找扫盲班的积极分子借粮,打欠条,并且一再交代,群众也很困难,不要多借,不要把情况外传。

两个人走在路上,姚菊说:“叶队长也是,为什么不给群众说清楚,我们断粮了,我们来给群众办扫盲班,让乡亲们支援一点,有什么不好?”

韩子路说:“叶队长在等郑主席,不想让群众为我们担心。”

姚菊说:“也是,山里的庄稼眼看快成熟了,还不到收割的时候,老百姓也困难。可是,郑主席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两个人边走边商量,先到扫盲班积极分子那几家,先借两天的粮食。姚菊说:“咱们好对付,有苞米糊糊就饿不死,关键问题还有‘怕热晒得’,得给她弄点白面小米。”

后来到了村里,两个人没敢讲补习班断粮,只是说要给朱玛丽老师借点粮食,有个妇女很热情,跑出去转了一圈,弄来半口袋玉米糁子,还有半碗大米、几根咸萝卜干、两个鸡蛋。

就这点东西,也让二人欢天喜地了。回去向叶晨霞汇报,叶晨霞对姚菊说:“把那半碗大米做成干飯,让朱玛丽老师吃顿饱饭,明天她要走,我们就不拦她了。其他人喝稀饭。”

晚上,姚菊把饭做好,摆好碗筷,拉着韩子路,去给朱玛丽老师送饭,一碗白米干饭,一小碗辣子炒鸡蛋。

朱玛丽看到白米干饭和辣子炒鸡蛋,眼睛都瞪圆了:“啊,你们有东西了?”

姚菊看看韩子路,没有说话。

韩子路给朱玛丽鞠了一躬:“是的老师,我们队伍上来了同志,送了点东西。”

朱玛丽“哦”了一声,看看桌子上摆的饭菜,赞叹一声:“好香啊,阿拉好久没有吃到辣子炒鸡蛋了。谢谢你们啊!”

姚菊向韩子路递了一个眼色,两个人弯腰向朱玛丽行礼,刚要退出,朱玛丽喊了一声:“等一下,你们今晚都吃这个吗?”

姚菊还是不作声,韩子路咽了一下口水,生硬地说:“我们……我们都吃这个。”

朱玛丽好像看出了什么,想了想,把饭碗和菜碗端起来说:“走,到伙房去,我跟你们一起吃。”

两个人愣住了,姚菊反应过来,挡在门口说:“老师,不用了,这顿饭吃了,明天一大早,我们送你到月亮湾坐马车。”

朱玛丽明白了,一只手端起饭碗塞到韩子路的手上,另一手端起辣子炒鸡蛋,态度坚决地说:“走,我去看看,你们到底吃什么。”

韩子路和姚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朱玛丽已经从姚菊的身边擦过,二人只好跟了上去。

到了伙房,朱玛丽仔细打量,看见八仙桌上摆了十只碗,碗里盛着苞米稀饭,稀得能够照见人影。桌子当中,放着一只破碗,里面装着几根萝卜干。

朱玛丽的眼睛从孩子们和叶晨霞的脸上一一扫过,叶晨霞说:“朱玛丽老师,确实,我们现在真的很困难,我们不能让你跟我们一起受苦了,吃了这顿饭,你就离开吧,我们不会怪你,孩子们会永远记住你是他们的老师。”

朱玛丽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把那一碗白米干饭和辣子炒鸡蛋放在桌子中间,招呼大伙说:“来吧,叶老师,孩子们,看见下酒菜了吗,我们来喝酒。”

说完,端起一碗苞米稀饭,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筷子,从胳膊上摘下了一个玉镯,递到韩子路的手上:“明天到蔡集去找钱庄王老板,给我换一百斤大米,他懂价,阿拉这个镯子,值三百块银元。”

第二天一大早,叶晨霞就带着姚菊和韩子路到了蔡集,当然,她们没有带朱玛丽老师的玉镯,准备用来换粮的,是叶晨霞的怀表。

这下遇到好人了,蔡集的王老板听说是红军补习班的老师和学生,二话不说,吩咐伙计牵来一头驴,驮上一口袋大米,还有一坛豆腐乳,而且根本没有要怀表。王老板说:“眼下我的粮食也不多,只有这些了,再过十天半月,新粮下来了,我再给你们送两袋。”

叶晨霞坚持要把怀表留下,王老板说:“打欠条吧,这是你们红军的规矩。把口袋留好,等你们打下了天下,还我一口袋米就行了。当然,不还也行。”

好说歹说,王老板坚持不收怀表,叶晨霞只好写了一张借条:此借到,蔡集钱庄王全大米一袋,还期待定,利息王定。红军干部叶晨霞。

朱玛丽老师最终没有离开,每一天她都认为这是她在月亮湾的最后一天,但是第二天她发现自己仍然留在月亮湾,并且心无旁骛地教孩子们唱歌,教孩子们读书,教孩子们画画。

朱玛丽向叶晨霞建议,不一定让每个孩子都成为“艺术家”,那个最小的男孩单宁,对于算术异乎寻常地敏感,她愿意帮助他学完初中数学全部课程。那个最小的女孩卓雅,喜欢琢磨山里的花鸟鱼虫,可以叫出很多动物和植物的名字,她不是生物学家,但是她可以找到这方面的教材。那个白儿扎,兴趣已经从唱戏跳舞转到游击战术,这个她不懂,但是她建议叶晨霞尊重孩子们的兴趣。朱玛丽对叶晨霞说:“兴趣就是天才,只要孩子有兴趣,学什么成什么。”

叶晨霞对朱玛丽的建议非常认可,也非常重視,专门给童子班开了一个会,听取大家对学习方向的选择。同时要求大家,除了完成高小到初中文化课程,每人学一门手艺,哪怕是学木匠活也行。

乔咏秋信誓旦旦地表示,等革命成功了,他要回到别茨山造一座水库。朱玛丽老师跟他讲,这是最有益的选择,造桥修路,功莫大焉。

白儿扎说:“造桥修路,都是打下江山之后的事情,我希望能够成为一名军事指挥员,打完仗,我跟乔咏秋一起回来造水库。”

韩子路是朱玛丽最头疼的学生,文化基础差,艺术感觉也差。可是,朱玛丽又总觉得这个孩子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吸引着她。这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任劳任怨,性格开朗,朱玛丽满腔热忱地想帮韩子路,可是从哪里下手,怎么帮,却是个问题。

转机出现在一个晴朗的下午。那天下午,离开十天的郑贤文终于回来了,带回来两麻袋粮食、一坛豆腐乳。他向叶晨霞汇报,他确实遇到了敌人的封锁,不是一次,而是两次,最后在茂泰商行老板朱鼎的帮助下,才弄到一点粮食,并且最终回到月亮湾。

同郑贤文前后脚来到月亮湾的,还有宣传队的琴师姚三金,他在前不久的战斗中被打断一只胳膊,不能参加战斗了,韦司令便把他派到补习班,一方面协助叶晨霞,一方面养伤。姚三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黄奎师傅没有牺牲,如今在支队司号队当队长,他率领的司号队,有十二个人,在最近的几场战斗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这十二个人,既是司号员,可以发送行动命令,同时又是战斗小组,可以分散作战,用他们的号音迷惑敌人,成了崇山支队的一支特别分队。

真是苦尽甘来,一连串的好消息让补习班的孩子们高兴坏了,歌声又在山坳里飘荡。

受益最大的还是韩子路,姚三金把他的二胡带来了,他对叶晨霞说:“我这辈子是拉不成琴了,可是我总觉得,咱们的小拉倒是个拉琴的料子,我还有一只手,还有嘴,我负责教她拉胡琴。”

叶晨霞说:“那太好了,朱玛丽老是说韩子路艺术感觉差,把孩子逼得都快疯了。老姚,这件事情交给你了,你给我狠狠地教,把她往死里教,给我教出一个琴师出来,让朱玛丽看看。”

姚三金不知道“往死里教”是个怎么教法,他的办法就是让韩子路勤学苦练,把位和音阶熟悉了,就一遍一遍地拉,位置不对、运弓不匀就纠正,反正他有的是时间,韩子路也有时间。教会了《空山夜雨》,又教《病中吟》。当然,姚三金心里有个期盼,让韩子路自己发挥,想象她的油菜花儿,想象她思念的那些人们,想象她的新袜子和新鞋,让她把那些思念用到弓和弦上。教了几天,韩子路拉曲子是没有问题了,调子都在谱上,一出手就知道拉的是什么。

当然,姚三金教韩子路拉琴,目前只能算“私活”,只能在下面练,朱玛丽老师的课是不能缺的。有一次朱玛丽老师上课,发现韩子路走神,两只手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比画,朱玛丽把教鞭往桌上一敲,让韩子路站起来回答问题,韩子路回答不上来,朱玛丽问她:“是我讲得不好,你听不明白?”

韩子路老老实实地说:“听不明白……一半明白,一半不明白。”

朱玛丽说:“那你说说,哪些是不明白的?”

韩子路说:“老师说,音乐是人的另一种语言,音乐比讲话更有力量,能够直透人心。这个不明白。”

朱玛丽说:“那你说说,哪些是明白的?”

韩子路说:“老师说,音乐是艺术,光有技术不行,技术是音乐的基本功,技术加上感情才是艺术。这个……明白一点,姚师傅也讲过,拉琴是用手拉,但是真正拉琴的是心,心指挥手。”

朱玛丽有些懵懂:“啊,姚师傅,就是你们那个负伤的琴师?”

韩子路说:“是的。”

朱玛丽说:“他教你拉琴?什么琴?”

韩子路说:“胡琴,二胡。”

朱玛丽想了想说:“好,下一堂课,你把胡琴给我拿来,我来听听。”

到了下一节课,韩子路把二胡带到了教室,先拉《空山夜雨》,拉到一半,朱玛丽叫停,高兴地说:“还不错,很熟练了,在乐队伴奏,滥竽充数没问题。”

韩子路也很高兴,虽然她知道“滥竽充数”不是个好话,但是朱玛丽老师说的意思是,就凭这点本事,就可以混饭吃了。滥竽充数也比一无是处好啊。

朱玛丽老师说:“你还会拉什么?”

韩子路又拉了一曲《病中吟》,拉着拉着,朱玛丽的眉头皱了起来,又让停下。朱玛丽看着韩子路说:“孩子,已经很好了,你的悟性很高,学东西很快,以后慢慢练吧……我们现在讲‘情感的呈现’,忧伤与欢乐……”

朱玛丽老师说完,转身往墙上挂了一张图,忽然听见下面传来怯怯的一声:“报告!”

朱玛丽看着韩子路说:“怎么,阿拉没有批评你啊,已经很好了啊。”

韩子路红着脸,站了起来:“我还想拉一个曲子。”

朱玛丽有点意外:“啊,还想拉个曲子?”

韩子路想说什么,又紧张起来,磕磕巴巴地说:“老师说,情感,忧伤,我想拉一个山里的曲子……我……”

朱玛丽明白了,看看韩子路,又看看同学们,白儿扎说:“老师,让她拉吧,我们也想听。”

朱玛丽说:“好吧,那就拉吧,别管拉成什么样,什么都不要想,把你心里的声音拉出来。”

韩子路站起来,给朱玛丽鞠了一躬,坐下,这回不再紧张了,试了试音,一个漂亮的运弓,琴声响了起来。她的眼睛看着对面的墙壁,似乎从那里看见了白塔贩的山,看见了田野里铺满阳光的油菜花,那里面有她的希望,有她的梦想,有她的欢乐,有她的哀伤……她仿佛不是坐在月亮湾的教室里,仿佛走进了《天宫偷桃》里面描述的天宫,飞翔在云端之上。手中的胡琴替她唱出了心里的歌:“小秧苗儿,快快长啊,长出稻花,灌米浆啊,米浆熟了,熬米汤啊……”

终于拉完了,韩子路收好琴弓,眼里泪花闪烁。

很长一阵沉默之后,朱玛丽问大家:“你们听出了什么?”

大家似乎还沉浸在琴声里,姚菊说:“拉得太好了。”

朱玛丽问:“怎么个好法?”

姚菊傻眼了,想了一会儿才说:“好听。”

朱玛丽说:“好听吗?比《空山夜雨》好听吗?这个曲子是什么,根本不能算艺术。”

朱玛丽这么一说,全体傻眼了,韩子路更是不知所措,抱起二胡,惶恐地看着朱玛丽老师。

朱玛丽说:“不是艺术,但那不是韩子路的问题,那是曲谱的问题。我从韩子路拉的这个曲子里面,听到的不是专业琴师的琴声,不是艺术家的演奏,而是,一个孩子的真情实感。技术不是问题,艺术也不是问题,关键的问题是情感。”

转眼之间,朱玛丽老师就像变了一个人,脸上出现前所未有的温柔:“韩子路啊,我明白你说的那句话了,琴声是从心里拉出来的。孩子,你的乐感很好,情感很真实。会识五线谱吗?”

韩子路茫然地摇摇头。

“会识简谱吗?”

韩子路说:“会一点。”

朱玛丽老师看着韩子路,半天才点点头说:“好,會一点就能会很多,我来教你,我一定要教你把你心里的歌声用琴唱出来。”

这堂课发生的事情,叶晨霞自然很快就知道了。朱玛丽对叶晨霞说:“小葫芦啊,读书不多,乐感很好,很好,你明白吗?”

叶晨霞听糊涂了:“啊,乐感?你是说,这孩子有……我们宣传队的姚师傅也说过,说她有琴缘。”

朱玛丽不悦地说:“什么琴缘?太土了,是乐感。给阿拉三年时间,阿拉能把她培养成二胡独奏家。”

叶晨霞倒吸一口冷气——三年,你把我们红军当成什么啦,音乐大学啊?

不过这话没有说出口,心里一乐。

那段时间,是童子班的节日,特别是韩子路,上面有朱玛丽老师教艺术,下面有姚三金师傅教技术,朱玛丽还把自己的一只矫音器交给韩子路保管使用,以帮助她学简谱,学编曲。

这个矫音器,童子班的孩子们过去都没有见过,韩子路一看就珍爱得不得了,秋子更是两眼放光,变着法儿弄到手研究,很快就搞清楚了,矫音器由四根铜管组成,三根横管长短不一,中间插一根一拃长的圆管,竖管上面有七个眼,口吹一端,力度不一,从松开的洞口里发出不同的音阶。秋子搞明白了,对大伙说:“笛子,这就是一根笛子,不过是折成几段的铜笛。”

白儿扎举着矫音器说:“我怎么看像一个手枪啊,秋子,你有能耐,把它修理成一把手枪怎么样?几个管子都能发射。”

秋子当真了:“还真是,可是,没有撞针,也没有这个口径的子弹啊。”

韩子路警惕地看着秋子和白儿扎:“你们可不能瞎搞啊,这是朱玛丽老师的宝贝。”说着,一把夺过矫音器,揣在自己的怀里。

白儿扎和秋子哈哈大笑,白儿扎说:“秋子傻,拉倒更傻,拿个棒槌当个针。”

叶晨霞和孩子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望韦司令派人把他们接回部队,可是一直没有音讯,也没有见到人来。这才知道,崇山支队为了掩护主力西进,钳制国民党裘广一个师,在山南展开游击战,一步步退到山北。

形势变得更加恶劣了。叶晨霞分析,崇山支队越来越远,而随着红军主力撤离,国民党会卷土重来,根据地只有少量的游击队,根本抵挡不住国民党的进攻。

叶晨霞把孩子们召集在一起,讲了眼前的处境,让大家开动脑筋,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态度很坚决,离开月亮湾,到山北找主力。叶晨霞也有这个意思,只是不知道崇山支队现在到了哪里,追赶部队,目前只有想法,还没有办法实现。

农历正月二十,传来消息,国民党军一个团,已经占领燕子河,根据地几个乡的苏维埃都被摧毁了,游击队也转移到深山老林。郑贤文要求叶晨霞赶紧带领孩子们撤离月亮湾。

叶晨霞说:“就我们这些妇女儿童,能冲过敌人的封锁线吗,你的游击队在哪里,能不能护送我们一程?”

郑贤文为难地说:“形势这么残酷,游击队都打散了,活着的人都藏起来了,我也没有办法。”

叶晨霞盯着郑贤文:“那你呢,你总得给我们带个路吧?”

郑贤文目光闪烁,避开叶晨霞的眼睛说:“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最多只能把你们送到幻龙崖。”

叶晨霞明白了,危急关头,这个人对红军失去了信心,动摇了。叶晨霞说:“郑主席,我明白了,我们这就走,今夜就走,不连累你们了。”

郑贤文有点尴尬,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好,默默地吸烟。叶晨霞说:“有一件事情还得拜托你,姚三金师傅旧伤复发,不能跟队伍走,你得把他和朱玛丽老师保护好。”

郑贤文说:“我会尽力的。”

郑贤文离开之后,叶晨霞吩咐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熬了一锅稀饭,把糙米磨成米粉,掺上苞米面,蒸成饼子,作为干粮带上,然后就出发了。叶晨霞特意交代,不要告诉朱玛丽老师,朱玛丽老师不是红军,还是个基督徒,国民党军不会把她怎么样。

离开补习班之前,韩子路把矫音器装在布袋里,悄悄地放在朱玛丽的门前,后退一步,对着朱玛丽的房門,深深地鞠了一躬。

做完这一切,队伍就出发了,沿着月亮湾通往洪埠的山路,先向西,后向北,去寻找崇山支队。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到达幻龙崖,叶晨霞让队伍排列整齐,在这里唱《国际歌》,向根据地告别。

残阳如血,河面波光粼粼,好像一河血水在流淌。山坡上积雪覆盖,积雪蒙上晚霞的余晖,像是铺了一层玫瑰色的绸缎。

孩子们虽然很安静,但是内心都很明白,部队在哪里,不知道;能不能冲过敌人的封锁线,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部队,还是不知道。

歌声响起,“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歌声中,孩子们泪光闪闪,低沉雄壮的歌声在山峦里飘得很远。

一夜行军,第二天早晨到达蔡集,又累又饿。再往前走,就是国民党占领区了。

叶晨霞交代白儿扎,招呼队伍隐蔽在河湾的树林里,然后她自己化装成农妇,带领乔咏秋和韩子路,到蔡集街上打探消息,看看能不能买点吃的,最好能雇上一条船。

蔡集是个小集镇,一百多户人家,一条街也就三百多米长,几乎家家关门闭户,街面只有叶晨霞带着两个孩子行走。

叶晨霞感觉不对,正要返回,忽然看见一家杂货店在卸门板,还没有走近,从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一眼看见叶晨霞等人,站住了。

韩子路眼尖,拉住叶晨霞说:“是张班主。”

叶晨霞吃了一惊,急忙转身,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是茶山戏班原先的班主张得开。张得开也认出叶晨霞和她身边的孩子了,有点发怔,回过神来,快步向叶晨霞走来,夸张地寒暄:“啊,这不是叶小姐吗,听说你们当了共产党,怎么到这里来了?”

叶晨霞沉住气,掠掠头发说:“谁说我们当了共产党?自从张班主扔下我们,茶山戏班群龙无首,我带这两个孩子,靠卖艺谋生。不想今天在这里重逢……张班主如今在哪里发财啊?”

张得开打量着叶晨霞,再看看乔咏秋和韩子路,阴沉沉地说:“卖艺谋生?不会吧……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叶晨霞说:“哪里都行,只要有口饭吃。”

张得开自然不信,嘴里却说:“哦,要吃饭,那行啊,好歹是茶山戏班故交,你们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们张罗饭啊。”

张得开说着,转身就走。

乔咏秋说:“不好,蔡集有国民党,张班主肯定去报信了。咱们赶快撤。”

叶晨霞说:“可是往哪里撤呢?白儿扎他们都在河湾,我们要回去,被敌人跟上了,损失就大了。”

“叶队长你们赶快走,我留下来,拖住敌人。”说这话的是韩子路。

叶晨霞说:“你一个小孩子,怎么拖住敌人?”

韩子路说:“我有办法。”

正说着,听见远处有吹哨子的声音,估计是敌人集合了。

叶晨霞心急如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韩子路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叶晨霞一把没有拉住,跟在后面喊:“韩子路你干什么?”

韩子路头也不回,径直跑到一个巷子里,纵身一跳,爬上一截断墙,接着又跳到一棵树上,猴子一样向叶晨霞挥手:“老师,你们快走啊!”

叶晨霞明白韩子路要干什么,此时别无选择,只好向韩子路挥挥手:“拉倒,韩子路,你保重啊,一定不能落到敌人手里。”

韩子路向叶晨霞做了一个鬼脸,扬扬手说:“老师你放心吧,敌人抓不到我。”

叶晨霞这才举起胳膊,挥了一把眼泪,拉起乔咏秋:“快走!”

张得开果然去报信了。

驻扎在蔡集的国民党军是马本林手下的搜索连。

红军崇山支队撤出根据地之后,裘广部队占领了崇山大部分地区,为了扑灭红军留下的苏维埃政权和游击队,国民党军大行招兵买马,特别是收罗当地的地痞流氓,组成搜索连,用来对付红军留守人员。马本林捣毁了县城共产党地下组织,把张得开这样的人犯放了出来,多数参加了国民党军。张得开凭借老兵痞的资历,还当上了排长。

这天早上蹊跷,张得开平白无故地感觉要发生什么,还没有吃饭,从茅房出来就到街上溜达,大概是想找个敲诈的对象和敲诈的理由,没想到遇上叶晨霞,他迅速做出判断,叶晨霞绝不是一个人,红军宣传队很有可能就在附近。张得开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邀功讨赏的机会,所以急匆匆回去向连长马本竹报信,谅那一群女人娃娃插翅难逃。

马本竹就是当初马老夫人祝寿那天,向叶晨霞透露马本林“神机妙算”的那个家丁队长。那次战斗之后,马本竹得知马本林的伏击战鸡飞蛋打,暗自心惊肉跳,越来越觉得,是他的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给红军报了信,他生怕马本林追查。所幸马本林误认为是红军交通站侦察得到的消息,根本没有想到有人透露了风声,马本竹这才躲过了一劫。后来马本林组织搜索连,看在家门兄弟的情分上,任命他为连长。原以为当了连长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不承想当了半年,东奔西跑,围追堵截红军,累得半死不说,还差点儿丢命——在燕子河偷袭苏维埃,黑暗中突然响起枪声,好在那时候他喊了一声“卧倒”,子弹从他嘴巴里进去,从腮帮子穿出来,贯通伤,命是保住了,嘴巴却歪了。

马本竹自忖这是命不该绝,那颗子弹是对他的警告,同时他也很后怕,跟红军作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这段时间他风言风语听到消息,西安发生事变,东北军的张学良和西北军的杨虎城联合起来,对老蒋实行兵谏,要求抗日。听说延安的红军正在同老蒋谈判,有可能实现国共第二次合作。

马本竹是个聪明人,虽然西安和延安的事离他还远,但是他知道,国共合作抗日是早晚的事情,所以,同红军打仗,他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再说,他也不想同红军打仗。

搜索连是前天进驻蔡集的,马本林交给马本竹的任务是搜捕蔡集苏维埃残余。马本竹带队奔波了一天,没有发现苏维埃人员,只是从老百姓家里搜刮了不少粮食。这天早晨,他让伙房做了一锅白面馍馍,熬了一锅豇豆稀饭,咸鸭蛋刚刚剥好,正琢磨是先吃蛋黄还是先吃蛋清,张得开跑过来报告,发现红军宣传队。

马本竹一听这话,很不高兴,他从来不喜欢张得开,这伙计想升官发财想疯了,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报告是红军。马本竹问张得开:“你看清楚了?别又给我喊‘狼来了’,你都喊三次了。”

张得开腰杆一挺:“这回看清楚了,我拿半年的军饷打赌,是叶晨霞和两个小崽子。”

马本竹厌恶地挥挥手:“赌什么赌,恶习不改……命令一排,集合。”

张得开说:“是,我这就去传达连座的命令。”

张得开刚刚出门,马本竹在后面喊了一声:“回来!”

张得开心里急得乱跳,恨不得马上带领队伍去抓人,可是,马本竹却不紧不慢,让他回来,他只好回来,看着马本竹说:“连座,红军的宣传队就在街上,迟了,迟了……恐怕就跑了。”

马本竹问:“你刚才说,看到谁了?”

张得开心急火燎,蒙了一阵才说:“叶晨霞,她一定是红军,我拿我的脑袋担保……连座,事不宜迟啊。”

马本竹哼了一声:“啊,叶晨霞,就是茶山戏班那个叶小姐吗,那个知书达理的女子,怎么会是红军呢,不可能啊。”马本竹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慢条斯理,踱了几步,看着张得开。

张得开脑门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倘若不是因为马本竹是马本林的堂弟,他这阵子真敢把他捆起来,然后自己带队去抓叶晨霞。

马本竹的心思张得开哪里晓得,张得开不提叶晨霞还好,他越是提起葉晨霞,马本竹的心里就越乱。他想起了当年在马氏庄园的那一幕,想起了在灯笼下面同叶小姐对话的场景,那是他的噩梦——万一真的抓住了叶晨霞,万一叶晨霞把当初的事情说出来了,那他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马本林就是不枪毙他,也会扒掉他一层皮。

正是有了这个心思,马本竹才磨磨蹭蹭。队伍集合好了,居然在那里一五一十地训话,教导那些士兵,怎么搜索,怎么包抄,还说,一定要认准,不能把老百姓抓了,把红军放跑了……马本竹不紧不慢地说了好几分钟,把张得开急得眼珠子都快冲出眼眶了。

五分钟后,马本竹带着一个排从蔡集乡公所里冲出来,快到杂货店门口的时候,马本竹问张得开:“人呢?”

张得开心里想,还问我,我看你是故意把人放走了。可是这话只能在心里想,嘴上却说:“就是跑也跑不远,连座,咱们兵分两路,我带一个班从北边追,你到东边追。”

马本竹盯着张得开,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本部已经占领蔡集,红军宣传队怎么会到蔡集来,那不是自投罗网吗?红军有这么傻吗?”

张得开说话声音都变了,心急火燎地说:“连座,千真万确,我看错一个,不会看错两个,更不会看错三个,确实是叶晨霞和两个小崽子,男孩名叫秋子,女孩名叫拉倒。”

马本竹点点头,煞有介事,不紧不慢地说:“哦,那好,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带两个班从北边追,你到东边追。”

张得开不知道马本竹为什么这样调整,只好说:“是,连座,听你的。”

北边那条路,通向河湾。东边的路,通向渡口。

张得开带人一路小跑,还没有跑出街巷,突然听到附近有人唱歌:“兄弟为啥来当兵?因为家穷抓壮丁,稀里糊涂上战场,不知何时见亲人……”

张得开侧耳细听,听出来了,这是拉倒,当年他用两块大洋买到茶山戏班的小叫花子,没想到现在真的当了红军。

张得开让士兵寻找,士兵怕中埋伏,猫着腰搜索,漫不经心的。街面不大,但是房子七零八落,分明歌声就在附近,估计快接近了,歌声又消失了。

韩子路学过戏功,年龄又小,身子灵巧,从墙头爬到房顶,又从房顶攀到树上,七转八转,把张得开和他的士兵累得像狗一样伸着长舌头,还是不见韩子路的踪影。张得开明白了,这个小鬼头长大了,跟他斗心眼呢。

大约十分钟后,东北方向传来枪声,张得开又喜又恨,喜的是马本竹他们发现了红军宣传队,恨的是马本竹把他派到东路,让一个小丫头片子拖着东奔西跑,白白地错过了立功的机会。正这么想着,一个士兵嚷嚷起来:“排座,在那边!”

张得开手搭凉棚,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人影。士兵说:“树上,看看,有个人影。”

张得开再举目眺望,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问班长:“你看见了吗?”

班长看了一会儿说:“看见了,是一条狗。”

张得开很恼火,决定离开街巷,从东边迂回到北边,他的计划是策应马本竹,夹击红军的宣传队。

这边刚刚撤离,突然歌声再次响起:“白军兄弟快醒来,天下穷人一家亲。莫把敌人当亲人,莫帮敌人害亲人……”

张得开恨得牙疼,喝令班长:“给我举枪,哪里有歌声就朝哪里打。”

班长说:“看见了,看见了,在树上,一个孩子。”

顺着班长手指的方向,这回张得开看清楚了,确实在树上,拉倒骑在一条枝丫上,一边唱歌一边踢腿,得意扬扬的样子。

张得开二话不说,从班长的手里接过汉阳造,瞄准五十步开外树枝上的那个人影,正要扣动扳机,枪管突然被架起来了,转头一看,是马本竹。

张得开差点儿就晕了过去,红着眼睛问:“连座,你这是干啥?”

马本竹说:“我看清楚了,那是个孩子,朝孩子开枪,老天爷会找麻煩的。”

张得开嚷嚷起来:“什么孩子,那是红军宣传队的人。连座,你这是通共。”

马本竹眼睛一瞪说:“老张,跟谁说话呢?老子是连长,老子说她是什么就是什么。”

张得开恨得脸皮黑紫,想发作又不敢,暗暗打定主意,见到马本林,一定告发马本竹通共,一定要把这个二百五干掉,到那时候,没准连长这个位置就是他的了。

马本竹手一挥,让队伍收拢,然后站在中间说:“老张,一大早你就谎报军情,搞得弟兄们连饭也没有吃上。几个叫花子,让他们折腾去,老子回去吃饭。走!”

说完,挥挥手,率先向西边走去。

张得开傻眼了,想发作又不敢,跟在后面问:“连座,刚才北边枪响是怎么回事?”

马本竹头也不回地说:“老子打草惊蛇,没有见到蛇,老子被你耍了。不要财迷心窍,疑神疑鬼。”

张得开说:“可是,这个孩子,她叫拉倒,她还在树上。”

马本竹停下脚步说:“啊,还在树上?好,留下一个班,你去给我找,找到了带回来我审审。找不到……啊,找不到也没有关系,就当是你……啊,就当是你做了一个发财梦。”

张得开欲哭无泪,突然一扭头,对着太阳晒晒喉咙,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忙乎了一个上午,张得开也没有抓到拉倒。他很清楚,拉倒这个小鬼头,精得很,等他带着一个班,七绕八绕找到那棵老槐树,哪里还有拉倒的影子。

中午,张得开带着他的兵,从林子里发现了一片乱糟糟的脚印,循着脚印追赶,一直追到河岸,脚印不见了,人也不见了。

童子班顺利地穿过敌人的封锁线,得益于郑贤文的帮助。这件事情,还要回过头来说。

头天傍晚,叶晨霞带队前脚刚走,郑贤文就找到了两名被打散的游击队员,痛心疾首地跟他们讲:“我犯了错误,我没有保护好补习班,没有保护好孩子们,我对不起叶队长,对不起韦司令。万一他们出了事,你们就把我绑起来,交给韦司令,请他枪毙我。”

那两名游击队员说:“咱们别说这么多了,赶快追吧,追上了一起去找队伍。”

天蒙蒙亮的时候,郑贤文一行来到蔡集北头,找到了潜伏在这里的童子班,只是不见了叶晨霞、乔咏秋和韩子路。白儿扎告诉他,叶队长他们找船去了。

郑贤文呆呆地看着童子班的孩子们,突然一跺脚说:“我该死,我有罪,我是革命的罪人。”

白儿扎有点发愣,郑贤文说:“孩子们,你们在这里等,我们去找叶队长。”

说完,手一挥,带着两名游击队员,钻出树林。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郑贤文回来了,让孩子们喜出望外的是,叶队长和韩子路、乔咏秋跟在后面。

白儿扎迎了上去说:“叶队长,我们听到枪声了,你们是怎么摆脱……”

叶晨霞说:“不多说了,赶紧跟郑主席走,他找到了一条船。”

孩子们顿时抖擞了精神,背起家伙,跟在郑贤文的身后,沿着河湾磕磕绊绊大约走了一公里左右,在一处茂密的林子里,郑贤文吹了几声口哨,只见耷拉在岸边的柳枝慢慢地分开,一只船头渐渐伸出。

不知道经过多少村庄,绕了多少山路,半个月后,叶晨霞带领这支队伍到达别茨山西北,终于打听到了崇山支队主力所在地石泓镇——这地方离佛子岭并不远。掩护主力红军南下后,韦思源率领的崇山支队同国民党军周旋了大半年,在西部石泓一带建立了新的根据地,接受山北指挥部指挥。

过了一个山口,远远地,孩子们看见半山坡上飘扬着一面红旗,红旗下立着几个身着红军制服的人,为首的那个英姿飒爽的中年人,大家很快就认出来了,那是韦司令。韦司令的身边站着几位首长,其中有一个女红军,穿着军装,腰里扎着皮带。

走近了,突然听到身边一声呼喊:“妈妈,妈妈……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知道你在这里等我……”

孩子们站住了,傻傻地看着秋子像一只大鸟一样飞奔,奔到韦司令的右边,奔到那个女红军的怀里,号啕大哭。

女红军热泪滚滚,抱住秋子的脑袋,喃喃地说:“孩子,是的,我在这里等你,我在这里等你们。孩子们,你们受苦了。”

韦司令看着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娃子们,也情不自禁地湿润了眼睛,对叶晨霞说:“晨霞同志,我要感谢你,红军感谢你,把这些宝贝送回来了。”

尽管没有穿军装,叶晨霞还是立正给韦思源敬了一个礼,大声说:“报告司令员同志,是孩子们的坚强和智慧帮助了我——叶晨霞率崇山支队宣传队童子班归队。”

韦思源说:“好好,好啊,孩子们,支队伙房给你们做了饭,烧了热水,吃顿饱饭,洗个澡,我们慢慢聊。”

孩子们热热闹闹的当口,韦司令向叶晨霞招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山坡。一队红军战士迈着整齐的步伐迎面走来,向韦思源和叶晨霞致行进礼。

韦思源还礼之后对叶晨霞说:“现在我们石泓根据地变化很大,红军已经进入到正规化阶段,我们要在这里进行实验,组织抗日民主政府……你看,那是什么?”

叶晨霞随韦思源手指的方向看去,山坡上有一个院落,有十几间房子,看起来半新。叶晨霞说:“那是……”

韦思源说:“它的名字叫红军崇山支队‘抗日军政随营学校’。”

叶晨霞“哦”了一声。

韦思源把目光收回来,整整军装,严肃地说:“叶晨霞同志接受命令。”

叶晨霞一怔,情不自禁地立正。

韦思源看着叶晨霞,一字一顿地说:“任命叶晨霞同志为崇山支队随营学校校长兼政治委员。”

叶晨霞明白了,朗声回答:“是!”

命令宣布完毕,韦思源对叶晨霞说:“西安事变之后,国内抗日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中央正在和国民党谈判,山北指挥部也同国民党军裘广部队交涉,要联合抗日。我们今后的任务,可能要从同国民党军斗争,转向抗日。”

叶晨霞说:“我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但愿真的实行国共合作,哪怕他们坐山观虎斗,只要他们不捣乱,让我们红军放开手脚跟日本鬼子战斗,那也是国家的幸事。”

韦思源点点头说:“看吧,走一步看一步。”

韦思源和叶晨霞在山路上交谈的时候,支队部的院子里,几个炊事员抬来了一筐米饭、一盆白菜豆腐、一盆萝卜炖肉。

姚菊发现秋子没在,悄悄地问白儿扎:“知道乔咏秋到哪里了吗?”

白儿扎扒拉着饭,头也不抬:“废话,他当然跟他妈妈在一起。”

姚菊说:“这么说,秋子他妈妈真的是……我们的人?”

白儿扎说:“还是废话,我早就知道,秋子的妈妈是我们的人。去年反夏季围攻战役,敌人的指挥系统出现错乱,为什么?就是因为敌人电台出了问题,那一定是秋子的妈妈,在战斗的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给敌人报假情况,传达假命令。我军的游击战、麻雀战,每战都取得了胜利。”

姚菊若有所思地说:“可是,那几天秋子紧张得要命,部队庆祝胜利,他一点都喜庆不起来,东张西望,说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妈妈了。”

白儿扎说:“这个你不懂,正是因为他妈妈帮助了红军,他才担心。”

姚菊还是不明白:“为啥啊?”

白儿扎说:“红军打得越顺手,敌人就会越怀疑他妈妈,他妈妈就越危险。”

姚菊这下明白了,看着远处说:“真为秋子高兴,他妈妈不仅帮助了红军,还参加了红军。可是,她是怎么逃脱的呢,难道敌人没有怀疑她?”

白儿扎说:“这是高度机密,秋子回来,他要是不说,咱们就不要问,红军是有纪律的。”

吃过中饭,叶晨霞和童子班收拾一新,每人发了一套军装,别人都嫌肥大,只有白儿扎,一身新军装穿在身上,感觉威风凛凛,不停地在同学们的眼前走来走去,还不时地挥起胳膊喊:“同志们,知道什么叫灵活机动吗,就是要通过一双脚板,让有限的兵力发挥无限的作用,即便是防御战斗,也不能死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那个气势,很像韦司令。

姚菊说:“扎哥你怎么啦,好像喝了酒,醉汉似的。”

白儿扎说:“我跟你们讲,我很快就要到战斗部队去了,我再也不跟你们这些孩子玩了,我要去打仗,我要指挥我的部队,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

小女孩卓雅罩着一身肥大的军装,可怜巴巴地说:“扎哥,你干吗不跟我们玩啊?你可别走啊,我还教你算术呢。”

单宁个头更小,军装没法穿,穿着一件全新的对襟小褂子,一蹦一跳地跑到白儿扎面前,仰起脑袋,盯着白儿扎的眼睛说:“扎哥,我不许你离开,你走了,谁帮我洗裤子呢?”

白儿扎哈哈大笑:“单宁啊,你已经长大了,不能老是给我当跟屁虫啊,我已经出师了,我要去战斗,去消灭那些‘怕热晒得’。至于洗裤子嘛,还有秋子哥哥啊。”

单宁说:“秋子哥哥不会回来的,他找到他妈妈,他就要跟他妈妈在一起,他要当报务员。”

白儿扎吃了一惊:“啊,秋子哥哥真是这么说的?”

单宁说:“我猜的,他不会离开他妈妈的。”

“小单宁,这回你猜错了,”——单宁的话刚说完,秋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笑嘻嘻地看着大伙说,“我不去当报务员,我还要跟大伙一起上学,将来我要回别茨山造水库。”

不久就知道,乔咏秋的妈妈胡桃确实是在崇山根据地“反夏季围攻战役”中立了大功,她巧妙地改变了一个频道,使红军对于敌人兵力调动情况了如指掌。战斗后期,胡桃在密密麻麻的电波中,不断释放假信号,导致敌人电台系统一片混乱,自相残杀不断发生。后来敌人终于怀疑到胡桃头上,可是为时已晚,红军的一个侦察排抢先一步把她接走了,送到了崇山支队。

胡桃在石泓只待了大半天,吃过晚饭就返回军部了,她现在的身份是山北指挥部电台队长。韦思源跟叶晨霞说,胡桃同志的作用,比一个支队长的作用大多了。

童子班归队不久,随着抗日形势的发展,部队整编为国民革命軍新编第四军,仍然沿用崇山支队番号,隶属新四军山北指挥部。随营学校成立后,陆续从支队部和山北指挥部来了一些年龄在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分为三个学兵队——政治队、军事队和文艺队。

白儿扎在文艺队当了三个月学兵队长,终于如愿以偿,通过了文化、政治常识、军事常识考试,到支队部警卫连当了排长。秋子没有离开,在文艺队接替白儿扎当学兵队长,同时兼任教员,还给政治队和军事队上文化课。姚菊和韩子路仍然留在文艺队,学习文艺理论和创作。

韦思源给叶晨霞布置了一个任务,创作一台瓦解伪军的话剧,叶晨霞让文艺队的孩子集思广益,先讲故事,从故事里找人物和人物关系,韩子路发言最积极。

这几年辗转,环绕别茨山,走了上千里路,韩子路也看了十几本书,文化程度有了很大的进步。她的脑海里有太多的故事,张树、李桐、黄奎,还有秋子一家,她自己的身世……

经过几天讨论,由乔咏秋和韩子路执笔,文艺队集体创作了一个剧本,叶晨霞把它命名为《团结起来到明天》。这个戏以一家四口的生活经历为主要线索,父亲陈思源被抓壮丁成为军阀士兵,母亲带着一双幼小的儿女乞讨中参加了戏班子,后随戏班子参加红军。十年后陈思源当了国民党军的营长,在同红军的战斗中被俘,通过诉苦运动,揭开身世,红军首长安排一家团圆,陈思源回到国民党军部队,组织起义,并参加北上分队,奔向抗日战场。

剧本写好之后,由姚菊扮演母亲,乔咏秋扮演陈思源,卓雅和单宁分别扮演男女新四军战士。

几个孩子劲头很大,加上剧情熟悉,有真情实感,专业技术要求不高,只排练了两天,就能登台了。

韦思源让叶晨霞带领文艺队到部队演了几场,反响很好,不少从国民党军转过来的官兵反映,陈思源的身世写得很真实,当年他们都像陈思源那样,是被抓壮丁抓来的,在国民党军队里受尽欺压,而到了红军队伍,官兵一致的政策让他们找到了做人的尊严,如今国共合作抗日,所有的中国人都应该团结起来,枪口一致对外。

整个春天,崇山支队都沉浸在《团结起来到明天》营造的气氛中,团结抗日的呼声越来越高。

有一天叶晨霞到支队部开会,会后韦思源把她留下来,讲了一件事。国共合作之前,国军马本林率部投降日军,当上了“皇协军”师长,但是麾下的团长马本竹有抗日的愿望,前几天同我们的地下组织谈判,提出了局部假打的方案,做做样子,他们好向上面交差。

叶晨霞说:“这个人我认识,当年在马氏庄园,就是他无意中给我们透露了马本林的阴谋。还有,我们归队的路上在蔡集遇到的敌人,就是他的部队,能够轻易逃脱,我总感觉他故意放了我们一马。”

韦思源说:“是的,为了体现诚意,他准备送给我们一百条枪和一批子弹。但是我们要保护马团长,他的身后有马本林的特务监督,弄得不好,不仅会给马团长带来杀身之祸,还会给那些有弃暗投明想法的军官带来很大的打击,所以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一个很好的办法来接收这批军火。”

叶晨霞回到随营学校,连续几天脑子里都在琢磨这件事情,但是支队部迟迟没有下达命令。

这年秋天,日军南下西进的部队终于突破国民党军裘广部队的防线,进至石泓根据地以北马松地区,新四军崇山支队在马松至巷尾一线打了日军一个伏击战,消灭了十几个日本鬼子和“皇协军”一个营。

这次战斗之后不久,韦司令派杨昌明给随营学校送来一批物资,其中有一个矫音器,跟矫音器一起交到叶晨霞手上的,还有朱玛丽老师的一封信,“你们离开月亮湾的那天夜里,其实我是晓得的,我在门缝里看见了你们离开的背影,我也晓得你们为什么不辞而别,晓得你们做的事都是为了国家民族的大事,我没有这个勇气,我把矫音器留给你们的同志,希望有一天会把它送到你们的手上,送给小葫芦,这也算是我对抗战尽的一点心意吧。”

叶晨霞把信念完,孩子们热泪盈眶,韩子路更是泣不成声。叶晨霞把矫音器挂在韩子路的肩膀说:“别哭了,好好练琴,让这架矫音器代表朱玛丽老师,参加抗日战争。”

杨昌明跟叶晨霞讲,朱玛丽老师已经回到苏州老家,在当地组织的关照下,姚三金被送到蔡集,由钱庄老板王全资助治疗,臂伤基本痊愈,参加了当地抗日政府的工作。

那段时间,乔咏秋很少吵吵去作战部队了,他向叶晨霞提出来为话剧《团结起来到明天》写一段歌词,叶晨霞说:“好啊,话剧配插曲,是个创造。”

然后就召集文艺队讨论。叶晨霞问韩子路:“你说咱们这个话剧,最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韩子路想了一会儿说:“天下穷人一家亲,不要忘记我们是穷人……”

叶晨霞一拍脑门说:“有了,就围绕这个主题,我们来想歌词。”

七嘴八舌讨论了一个上午,乔咏秋把它整理出来了——不忘你是什么人,不忘你是哪里人,你是受苦人,你是人下人,国破家亡你不是人,你的苦难比海深;战友把你当亲人,百姓把你当好人,你是中国人,你是革命人,团结起来去抗日,明天你是幸福人……

韦思源听说话剧配插曲了,过来一听,大声叫好,高兴地说:“创作就是学习,学习就是创作,我们随营学校的学校不是这几间房子,这些孩子自己就是自己的学校,自己就是自己的课堂。”

叶晨霞说:“这么好的节目,不能老是在家演给自己看,我们要到部队去演,要到村庄去演,要到前线去演,要到敌人中间去演。特别要给汉奸部队演。”

韦思源笑呵呵地看着叶晨霞说:“啊,怎么,按捺不住了?”

叶晨霞说:“我还惦记那件事情,我们到火线去给敌人演出,给他们唱歌,掩护部队接收武器。”

韦思源点点头说:“你惦记,我也惦记,还有一个人,他也惦记。”

叶晨霞愣了一下,半天才问:“马本竹?”

韦思源说:“是的,他提出来,干脆把部队直接拉过来,能拉多少拉多少。为了确保成功,我们的地下组织动用了特殊的关系,增加了保障力量。时机成熟了。”

叶晨霞眼睛一亮:“我们的任务?”

韦思源说:“走,到支队部,让杨参谋给你讲讲我们的设想。”

一个晴朗的日子,叶晨霞带领文艺队几个骨干出发了,前进至侯寨,敲锣打鼓,大造声势,新四军要在侯寨上演新编话剧《团结起来到明天》。

自从日本人打过来,好几年没见戏班了,这回新四军要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演戏,那敢情好,当晚果然来了很多人。叶晨霞一个手势,韩子路的二胡拉了一段过门,一串稚嫩的声音便从台上飞出,在空旷的山野里缭绕:“……不忘你是什么人,不忘你是哪里人……团结起来去抗日,明天你是幸福人……”

叶晨霞观察台下,希望看到马团长派来的信使。抽个空子,叶晨霞走到一个卖糖人旁边,卖糖人吆喝了一声,叶晨霞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个人满脸胡子,眼歪脸斜,十分丑陋……可是,叶晨霞突然觉得,这个人丑得奇怪,丑得可疑。卖糖人操着当地口音说:“这位大姐,来块梨膏糖,石泓特产哦。”

叶晨霞心不在焉地從身上掏出银角子,交到卖糖人的手上,话里有话地说:“那就买两块,我家孩子多……孩子们都喜欢……梨膏糖。”

贩子压低声音说:“马团长的行动被发现了,看戏的人当中有一半是汉奸。”

叶晨霞大吃一惊,伸手就要掏枪,卖糖人一把按住说:“不要打草惊蛇,我来稳住他们。”

叶晨霞二话不说,回到后台,交代武装队长郑贤文,前台照样唱戏,后台赶快准备,只等一声令下,打灭马灯,沿事先看好的路线撤退。

一切准备就绪,叶晨霞从幕后观察台前,想寻找那个卖糖人的身影,只见人头攒动,几个人在奔跑,好像追逐什么,卖糖人已不见踪影。

叶晨霞当机立断,啪啪两枪,打灭挂在台前的马灯,喝了一声:“快走!”

文艺队一行七人快速隐没在暗夜中。

看戏的场地大乱,传来“抓住共军”“向东追击”的喊声,黑暗中人们狼奔豕突。接着,从侯寨东南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

往前跑了不到十分钟,迎头碰上支队部的参谋杨昌明和他带领的连队,叶晨霞问发生了什么,杨昌明说:“没什么,都在预料之中。”

文艺队夹在连队中间,走出十几里地,安顿大家就地歇脚,杨昌明这才跟叶晨霞讲了来龙去脉。

原来,马团长的行动被他的团副张得开发现了,张得开向汉奸师长马本林密报,制订了一个“顺坡下驴”计划,派出部队在沣河桥头埋伏,企图将接应军火的新四军一网打尽。好在,韦司令早就做了两手准备,除了接应军火和起义部队,还派出一个团迂回至沣河桥头以西地区潜伏,一旦沣河桥头发生战斗,这个团就从侧后袭击敌人,确保文艺队安全撤离。

叶晨霞说:“哦,有惊无险……可是,那个卖糖人,不是他给我们报信,可能就会造成更大的损失……他是我们的同志吧?”

杨昌明一头雾水,问叶晨霞:“什么卖糖人,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叶晨霞想了一下说:“那就是马团长的人了,但愿他能安全脱险。”

沣河桥头激战了半夜,天终于亮了。

在临时宿营的林子里,叶晨霞望着东方渐渐明朗的天空,脑子里一直浮现那个卖糖人的身影。那个人中等身材,脸上胡子拉碴,左眼下面还有一道伤痕,操着石泓当地口音……

可是,叶晨霞总觉得这个人面熟,特别在他说出“我来稳住他们”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烁出坚定的光芒,这不像一个普通的老百姓的眼睛,也不像马团长部队里的内线,那双眼睛在一瞬间闪烁的光芒,让她想到了当年在洪埠镇,想到了蜀涧埠战斗,突然,她的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难道是他?

太阳出来了,树林里弥漫起一片玫瑰色,枝头传来喳喳的鸟鸣。

一声喝问传来:“谁,口令!”

不远处传来低沉的回答:“喜——鹊,回令!”

“老——树。”

几声简短的对话之后,河湾那边传来热烈的欢呼。叶晨霞一个激灵站起来,发现姚菊和韩子路等人已经来到她的身边,跟她一起向河湾的方向张望。

通向河湾的小路尽头,从林子里走过来一支队伍,为首的竟是白儿扎。白儿扎的腰里别着驳壳枪,肩膀上扛着几支步枪,手舞足蹈地向这边走过来,高声喊道:“叶队长,秋子,韩子路,姚菊,单宁……我——来——啦!”

几个孩子高兴地跳了起来,向白儿扎奔了过去。白儿扎弯腰抱起单宁,一把没有抱起来,弯腰把他放下,大笑:“哈哈,小伙子长高了啊,不尿床了吧。”

单宁说:“早就不尿了。扎哥你好威风啊,像韦司令。”

白儿扎说:“啊,像韦司令?那不敢。不过,扎哥现在是……现在是新四军的指挥员了。”

一边的杨昌明说:“白儿扎现在是警卫营二连的连长了,昨天夜晚在沣河桥头,就是他的连队主攻,这小子进步飞快,运动战打得出神入化。”

從白儿扎一行出现开始,叶晨霞就一直在队伍中寻找,果然,她看见了那个人,那个貌似丑陋的男人,那个向她喝了一句“我来稳住他们”的卖糖人。在白儿扎同单宁亲热的当口,卖糖人一直微笑不语,静静地看着他们,偶尔,他的眼睛游弋到叶晨霞的脸上,眯缝着,里面的光芒隐蔽在浓密的胡须里。

孩子们注意到叶晨霞神情异样,循着叶晨霞的目光,看到了卖糖人,卓雅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赶紧把脸扭到一边,还悄悄地往后挪了两步。

叶晨霞的眼睛寸步不离那张胡子拉碴的脸,缓缓地走近他,问了一声:“你是……”

白儿扎接上话茬说:“叶队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马团长部队的军需官,马团长派来给我们送武器的。”

叶晨霞盯着卖糖人说:“你是马团长的军需官?”

卖糖人哈哈一笑说:“是的,昨天还是,一个星期以前才到任。”

叶晨霞说:“一个星期以前你在哪里?”

卖糖人说:“在马本林的部队啊。怎么,你怀疑我有诈?”

叶晨霞走近一步,又后退一步,还是盯着卖糖人的眼睛,盯得卖糖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微笑,并不作声。

叶晨霞看了一阵,转过身来,挥手招呼韩子路和姚菊、乔咏秋三人走近,对他们说:“孩子们,看看这人是谁?”

韩子路等人有点不知所措,走近卖糖人,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看他的胡子,看他有点歪斜的左半边脸,看他肩膀上挎着的木头箱子……突然,韩子路“啊”了一声,话没有说出来,嘴巴抖动起来,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白儿扎看见了,惊讶地问:“韩子路,你怎么啦?”

韩子路说不出话,双手伸向卖糖人,突然纵身扑了过去,哇的一下哭出声来:“班主,李师傅,咱们的师傅,回来了。”

在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杨昌明奇怪地问:“啊,韩子路同志,你怎么啦?”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韩子路的哭声。

卖糖人热泪滚滚,叶晨霞热泪滚滚,除了杨昌明,所有的人都是热泪滚滚。

杨昌明左看右看,更加糊涂了,转向卖糖人问:“你是……你到底是什么人?”

卖糖人没有理睬杨昌明,伸出手,摸摸韩子路的脑袋,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说:“拉倒啊,你可真的长大了,你比刚到茶山戏班的时候,高了一个头,哦,四年零七个月了,你快十五岁了。”

叶晨霞说:“她是八月十六出生的,今天是十四岁零十个月九天。”

杨昌明在一旁急乎乎地说:“啊,你们跟我打哑谜啊,这个人到底是谁?”

叶晨霞对韩子路说:“来,你来告诉杨参谋。”

韩子路还没有从巨大的激动中走出来,乔咏秋突然走到姚菊等人的面前,喊了一声:“面向我,一列横队,集合!”

几个孩子怔了一下,纷纷聚拢,在乔咏秋的面前列队。白儿扎放下肩膀上的枪,走到排头位置。韩子路离开卖糖人的怀抱,站在了队伍中间。

按高低顺序,孩子们站成了一排笔直的杨树。乔咏秋下了一道口令:“向李桐师傅敬礼!”

乔咏秋抬起了右臂,白儿扎抬起了右臂,孩子们都抬起了右臂。

卖糖人的脸似乎抽搐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抬起右臂,抬到胸前,又垂下了,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颤抖的声音从胡子的密林中传出来:“孩子们,是的,我是李桐,你们的李桐师傅,李桐同志。”

卖糖人的声音很轻,可是在杨昌明听来,不啻一阵惊雷。他终于明白过来,原先他只知道这个卖糖人是马团长的助手,哪里想到,此人竟是韦司令经常念叨的李桐。

杨昌明一步跨到李桐的面前,握住李桐的双手激动地说:“李桐同志,你受苦了,我代表韦司令,代表红军崇山支队,欢迎你归队。”

返回的这一路上,随营学校的孩子们就像小鸟一样,环绕着李桐,问个不停。李桐也有点激动,断断续续地回答孩子们各种各样的问题。

叶晨霞这才知道李桐失踪之后的经历。

三年的时间不算短,但是李桐讲述得却很简单,当年在黑石渡战斗中,为了引开敌人,李桐边吹唢呐边在山间飞奔,最后被敌人围困在一个山头,眼看就要被俘,情急之下,从悬崖处跳下,挂在一棵树上,没死,没被敌人发现,后来被一个和尚救下,再后来到汉口治伤,伤愈后被地下组织派到裘广部队当军需,开展兵运工作,直到这次在侯寨,关键时刻出现在“皇协军”马团长的部队。

下午回到乔庄随营学校驻地,韦思源已经等在那里了,等队伍靠近,韦思源看着李桐说:“变成这样了,难怪马本林没有把你认出来。”

李桐立正敬礼:“韦司令,我带着这副面孔来报到,实在对不起首长。”

韦思源哈哈大笑:“这副尊荣,确实不是很漂亮,但是,它是革命的产物,你失去了一张英俊的脸,但是你拥有了一张光荣的脸。”

李桐归队,给随营学校带来极大的欢乐,特别是文艺队,一连几天就像过节,虽然没有杀猪宰羊,可是孩子们的脸上喜气洋洋,比杀猪宰羊还要鼓舞人心。

遗憾的是,李桐只跟孩子们一起吃了一顿饭,就离开了,韦司令让他留在支队部当侦察科长。

过了几天,又有一个好消息传来,在秋季反“扫荡”战斗中,新四军崇山支队三战三捷,不仅歼灭了日军一个小队三十多人和“皇协军”一个营,还终于成功接应“皇协军”部队马本竹一个团起义,起义官兵整建制编入崇山支队。

有一件事让叶晨霞难以接受,支队部把马本竹的团副张得开分配到随营学校,给军事队当射击教官,归叶晨霞领导。韦司令跟叶晨霞交代:“张得开虽然反动,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马本竹部队起义之前,他已经被控制了,没有构成破坏,后来在起义过程中,还算老实。张得开打仗有一套,我们用其所长,改造使用,人尽其才。”

叶晨霞说:“既然组织上有这个决定,我服从。一旦发现他有反动行为,我就毙了他。”

韦思源笑笑说:“当然,他有反动行为,你毙了他,我一点意见没有。但是不要轻易枪毙,防止枪毙错了。”

葉晨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是这么一说,我也希望他能接受教育,重新做人。”

张得开到随营学校向叶晨霞报到,一脸的谦卑,表示坚决服从叶校长的指挥,叶校长说往东,他绝不往西。张得开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绿绸子,放到叶晨霞面前的桌子上,满脸堆笑地说:“这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一点小意思,请叶校长笑纳。”

叶晨霞满心厌恶,硬着头皮说:“你不要把国民党和汉奸那一套带到我们新四军的队伍里,我们新四军对起义官兵一视同仁是不假,但是你不一样,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做过很多坏事,后来又附逆当了汉奸,特别是在马团长部队起义的问题上,你没有起好作用,所以才把你分配到随营学校,对你的使用是观察使用,你要好好改造,用行动证明你对抗战真心实意。”

张得开拱拱手说:“那是,那是,要不怎么把我降级呢,我有罪,我认真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叶晨霞说:“把你的布料拿走,好好工作。”

张得开看看叶晨霞,脸色一暗,拿起那块绸子布料走了。

张得开到随营学校当教官,让孩子们心里很别扭,叶晨霞特意到文艺队跟大伙讲:“张得开虽然当过汉奸,但是现在已经反正了,只要他不做破坏抗日的事,就不要敌视他。”

到了下午,叶晨霞把张得开带到文艺队同大家见面,张得开满脸堆笑,一口一个“孩子们”地叫,还说自己走了错路,给茶山戏班丢脸了,如今新四军和叶校长给他机会,他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白儿扎已经离开了,如今是乔咏秋当老大,乔咏秋不冷不热地说:“张教官,你以后还是咱们的师傅,你说得对,咱们就听你的。你说得不对,咱们就不听你的。”

张得开点头哈腰地说:“秋子啊,啊乔咏秋同志,你说得对,我一定好好教你们打枪,教你们战术。想当年,在张大帅的队伍上,我还是神枪手呢。”

张得开说着,看看韩子路说:“拉倒啊,啊韩子路同志,我真是看着你长大了,新四军的队伍就是养人啊。还有姚菊,都成大姑娘了。”

姚菊瞪了张得开一眼,没有说话。

韩子路说:“张班主,那次在蔡集,你差点开枪把我打死了。”

张得开一怔,讪讪地说:“啊,你说那次啊,那次……那次我不是走弯路了吗,既往不咎啊,以后啊,我再也不会走弯路了,有了枪子儿,我给你挡住。”张得开说着,还向韩子路走近一步,伸出大手,想拍拍韩子路的脑袋,韩子路一闪身躲开了。

一个星期后,韦司令来了,身后还跟着胡桃妈妈。

按照随营学校训练大纲,政治队和军事队有班排战术、单兵战术和战地救护知识,文艺队增加了一个科目,报务训练。山北指挥部特派胡桃同志来当教官,警卫二连连长白儿扎带一个排负责警卫工作,白儿扎同时参加训练。

这一下,孩子们别提多高兴了,报务,多么神秘的工作啊,学了报务,就可以直接参加战斗了,况且,师兄白儿扎又回到了小伙伴中间。

最开心的当然还是乔咏秋。回到部队之后,秋子和妈妈总共只见了两次面,一次是初来乍到,胡桃专门赶到崇山支队,母子戏剧般地重逢。再有一次,是沣河桥头战斗之后,杨昌明带队到山北指挥部送战利品,韦思源特意交代他带上文艺队,给首长和机关演了一场《团结起来到明天》,受到高度赞扬。

那天晚上,山北指挥部楚总指挥和文艺队的孩子一起吃晚饭,胡桃也在场。分别时,胡桃妈妈拥抱了每个孩子,眼泪汪汪的,给大家每人送了一支牙刷、一盒牙粉。韩子路最幸福,胡桃妈妈不仅给了她牙刷和牙粉,还从上衣兜里取下一支自来水笔,交到她的手上说:“听说你学文化很用功,这支笔送给你,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文化的红军战士。”

这是乔咏秋第三次和妈妈在一起。

吃罢晚饭,乔咏秋到妈妈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妈妈跟他讲,他爸爸没有做完的事,娘俩要接着做下去,特别是在抗日战争中,要像爸爸那样坚定勇敢,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妈妈也表扬了他,认为他这几年在革命队伍中成长很快。妈妈还说,在公開场合,不可以喊她妈妈,叫胡教官。

秋子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跟他这么说,不过,他没有反对,在公开场合,他尽量不和妈妈说话,他就像大伙一样,不把妈妈当妈妈,而是当教官。

第二天一大早,报务培训就开始了。胡桃妈妈上的第一课是“约翰斯基”密码,讲密码编成和信号发送,讲电台长波短波信号是怎么回事。

胡桃妈妈讲得通俗易懂,还用电台给大家演示,很快就把孩子们引到报务工作的神秘世界里了。大家很有兴趣,学得很快,只用了很短时间,多数人就掌握了要领,特别是乔咏秋和姚菊,把基础密码背得滚瓜烂熟。

五天后测试,胡桃妈妈在院子里组织了一个游戏,安排乔咏秋拿一面小锣在院子里走动,放在任意地方,让韩子路用矫音器吹曲谱——3561,6532,1765,4321……,这些音符同时也是密码,指挥眼睛蒙上黑布的姚菊寻找小锣。这个游戏既好学又好玩,韩子路发出的约翰斯基密码,把姚菊指挥得晕头转向,终于找到了小锣。

这以后,学习报务就成了文艺队的一件乐事,通知训练,通知开饭,不再扯着嗓子喊了,而是用约翰斯基密码。就连争论,往往也是用手不用嘴。

韩子路不仅会用矫音器发射信号,还把这个名堂用在二胡上,很快就用到了“实战”上。

文艺队的人都很讨厌张得开,拿不准怎么对待这个起义军官。张得开偏偏爱到文艺队来,逮住个人就搭讪,没完没了,无非是当年在茶山戏班对大家怎么怎么好,他现在如何如何进步,还发誓要在抗战中大显身手。大家心里虽然烦得很,但是碍于他的教官身份,也不好拉下脸,只能跟他敷衍,久而久之,心照不宣,能躲就躲,尽量不跟他打照面。

有一次韩子路正在院子外面的土坎上拉二胡,老远看见张得开过来了,背着手,慢吞吞地往院子里走。当时白儿扎和乔咏秋正在屋里鼓捣什么,争论的声音很大,猛地听见外面传来矫音器的声音,接着二胡的声调变了:2341,3215,1326,……乔咏秋侧耳一听,马上站起来说:“有情况,泥鳅来了,快跑。”

“泥鳅”是文艺队给张得开起的代号,在约翰斯基密码里就是“2341,3215”,换算成乐曲,就是“来咪发哆,咪来哆唆”……张得开哪里晓得这里的名堂,刚才还听见文艺队男生宿舍里面的说话声,可是走近门口,伸头一看,里面连个人影也没有。张得开东张西望,也觉得韩子路拉的曲子不像曲子,出了院门,韩子路也不见人影了。

这件事情后来成了一个笑话。

报务训练结束后,胡桃妈妈就离开了,到了第二天,叶晨霞接到通知,把卓雅和两个小学员送到支队部,成为电台队学员。这才知道,胡桃妈妈这次来,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挑选人才。同时大家也知道了,文艺队学的约翰斯基密码,是作为军事常识基础科目,就像射击和战地救护一样,在随营学校入门,在实际战斗中提高。

但是对于文艺队来说,报务训练比射击和战地救护要有趣多了,不仅学了一门常识,还可以捉弄张得开,可谓一举两得。特别是白儿扎和乔咏秋,简直就把这门手艺当成了娱乐,两个人吵架都用约翰斯基密码。

如今的白儿扎已经不是过去的白儿扎了,每天清晨,起床号吹响,白儿扎就站在山坡上,穿着新军装,挎着盒子枪,队伍集合之后,排长跑步过来向白儿扎敬礼报告,白儿扎还礼,下达操课指令。这一套动作,白儿扎做得行云流水,那个身板,那个表情,那个口气,俨然是一个成熟的指挥员了。

文艺队也出操,叶晨霞对乔咏秋说:“看看,白儿扎的队伍多么整齐,咱们文艺队也不能落后,要正规化。”

乔咏秋跟白儿扎是好朋友,也是冤家。乔咏秋一方面佩服白儿扎、羡慕白儿扎,一方面又有点不服气。白儿扎只比他大两岁,可是已经脱离了童子班,还当了连长。如果早点把他放到作战部队,他不会比白儿扎差。可是,他向叶校长报告了好几次,叶校长一句话就把他堵到南墙上——等随营学校解散再说。可是随营学校什么时候才能解散呢,他不知道。随营学校没有解散,他就得继续当文艺队的队长。好在,文艺队也是部队,感觉上他和白儿扎差不多,所以他就花了很大的力气经营文艺队,早晨出操要求军容严整,队列训练一丝不苟,发现痼弊动作就严厉训斥。常常是,那边教练队跑操跑得整齐划一,这边文艺队步伐整齐。他看着白儿扎,白儿扎也在那边看着他,两个少年小官,两支年少队伍,在一个操场上训练,不比也是比。

这个情况,不仅叶晨霞感觉到了,队员们也感觉到了。姚菊私下对韩子路说:“秋子想跟白儿扎比高低呢,把咱们当成他的兵了。”

韩子路就笑,说:“挺好啊,咱们文艺队就是不能比教练队差。”

姚菊爱美,走队列时胳膊甩得有点像跳舞,步子轻飘飘的,乔咏秋看着不顺眼,让她立正,靠墙站立,姚菊不服,冲他嚷嚷:“你以为你是黄奎师傅啊,咱们是新四军,不是戏班子。”

乔咏秋大声喝道:“我们新四军是有纪律的,你敢不服从命令?”

姚菊说:“我就是不服从你的命令,难道你是韦司令?”

乔咏秋上火了:“我不是韦司令,可我是文艺队的队长,我就是要纠正你。”

姚菊说:“有本事向白儿扎学习,到战斗部队当连长,带部队冲锋陷阵。在我们面前耍威风,算什么本事?”

姚菊讲完就后悔了,她看见乔咏秋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嘴唇也颤抖起来。乔咏秋盯着姚菊看了一阵,突然一甩手说:“好,你不服气我,你看不起我,我这就去找叶校长,我要到战斗部队去,我再也不受这窝囊气了。”

韩子路一看事情要搞大,赶紧冲出队列拦在乔咏秋的面前说:“秋子哥,你不能去找叶校长,咱们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乔咏秋一把推开韩子路,黑着脸说:“你别掺和,我要去战斗部队,我要去打仗,我打一仗给你们看看。”

说完,扬长而去,大步流星去找叶晨霞。

还好,那天叶晨霞没在营部,跟军事队野外作业去了。后来听说这件事情,召集文艺队开会,还特意把白儿扎请回来,让大伙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把姚菊和乔咏秋的眼泪都批出来了。

白儿扎说:“秋子啊,你的心情我太理解了,到战斗部队当然过瘾,可是,你知道我为啥能够当连长吗,靠的都是跟你们在一起学的本事。我有一点文化,能看地图,会用教材。战斗动员的时候,我不用多说,我就带领战士们唱《团结起来到明天》,不是唱一遍,而是唱两遍三遍,唱得大家热血沸腾。打仗的时候,心里滚动着歌声,浑身是劲,战斗中勇往直前。”

乔咏秋苦着脸看着白儿扎说:“扎哥,你说这些干啥,这不是寒碜我吗?”

白儿扎说:“我说这个话,是想跟你讲,要珍惜在文艺队、珍惜跟叶校长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时光,学文化、学战术、学技术,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着什么急啊?”

乔咏秋不悦地看着白儿扎说:“听你说话,就像韦司令似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白儿扎说:“韦司令也是从基层成长的,这叫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乔咏秋说:“你说得好听,要不咱俩换换,你再回到文艺队,我到战斗部队去,你干吗?”

白儿扎一愣,哈哈大笑:“好啊,要是韦司令给我下命令,我立马回来,我愿意和大家在一起。可是,韦司令他会下这个命令吗?”

虽然没有回到文艺队,但是白儿扎却多了个心眼,文艺队下部队演出《团结起来到明天》,他的连队不仅担任警卫,同时也跟着学唱,每当序曲开始,剧终合唱,战士们加入进来,那气势就不一样了。

要打大仗了,尽管严密封锁,部队还是嗅到了气味。

一天早晨,叶晨霞交代姚菊和韩子路到支队医院领卫生用品,下了这座山,往东走六里路就到了支队医院。回来的路上,忽然看见几匹战马从远处疾驰而来。两个人站在山坡上观望,韩子路突然说:“胡桃妈妈,马队里有胡桃妈妈。”

姚菊手搭凉棚看了一阵说:“像是胡桃妈妈,她一定是到随营学校看乔咏秋的,快走,我们回去也能见到。”

两个人脚下生风,再往前走,发现马队没有朝随营学校方向走,拐了一个弯,直接到支队部了。回到随营学校,姚菊问秋子:“看见你妈妈了吗?”

秋子说:“没有啊,我妈妈来了?”

姚菊说:“是啊,我和韩子路到支队医院领卫生用品,路上看见你妈妈骑着一匹红马,还带着好几个人。”

秋子站住了,看着姚菊说:“啊,我妈妈真的来了?她在哪里……”秋子看着前方的樟树,突然不说话了。

姚菊愣住了,张口结舌:“啊,你不知道你妈妈来了啊,你没有见到你妈妈啊,可是……”

秋子说:“我闻到我妈妈的气味了,我妈妈来了又走了,我妈妈像一阵风……”秋子说着,看着很远的地方,姚菊和韩子路对视一眼,似乎没有听懂秋子的话。突然,秋子的目光收回来,看着姚菊和韩子路,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的部队,要有重大行动了。”

秋子说得没错,到了第二天,情况就明朗了,日军一个大队在“皇协军”一个师的配合下,即将对崇山支队所在的石泓根据地进行“铁壁合围”,日军叫嚣“踏平石泓镇,活捉韦思源”。

支队部下达命令,随营学校军事队和政治队停课,年龄大一点的学员分配到部队,文艺队和支队医院部分伤病员编成北上分队,由叶晨霞率领、白儿扎的警卫二连护送,迅速渡过史沣河,到山北指挥部报到。

叶晨霞接到这个命令,二话不说就去找韦思源理论,她要到战斗部队去。结果,不仅没被批准,反而被训了一顿。韦司令说:“转移怎么就不是战斗了,那是更重要的战斗。你的任务很重,保护好孩子,保护好伤员,把他们交到山北指挥部,这比任何一场战斗都重要。”

从支队部返回之后,叶晨霞立即组织轻装,要大家把破旧的乐器和道具处理掉。

韩子路的行李,除了几支做道具用的破枪,还有一个笨重的工具袋,里面装着矫音器、二胡和一把京胡。叶晨霞走过来,掂掂袋子,瞅着韩子路说:“这东西挺沉啊,我们这次转移,要保护伤病员,所有演出用的东西,能不带尽量不带。”

韩子路警惕地看着叶晨霞,冲上去夺回工具袋说:“叶校长,我保证不拖后腿,过河的时候我照样背伤员。”

叶晨霞笑笑说:“我不会把你的宝贝扔掉,不过,那几支破枪扔了。打了大仗,还愁没有道具枪?”

当天中午,支队部参谋杨昌明带着十几个伤病员和几名医护人员来到随营学校,对叶晨霞说:“这些人交给你了,韦司令命令,要把他们同孩子们一起送到山北指挥部。”

叶晨霞说:“请转告韦司令,我一定完成任务。”这话刚说完,她的眼睛瞪大了,原来伤病员当中,还有一个张得开。

叶晨霞问杨昌明:“张得开怎么来了?他不是跟军事队一起分配到战斗部队了吗?”

杨昌明还没有说话,张得开自己站出来了说:“叶校长,你看我的脸,我拉肚子了,拉得我的腿都软了,我怕影响部队作战,就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叶晨霞厌恶地看著张得开,皱着眉头说:“你拉肚子,要是痢疾还传染呢,你得注意一点,入列吧。”

把伤病员安顿好之后,北上分队就进入待命状态。回到文艺队,大家议论起张得开,乔咏秋说:“张得开是老兵痞,一遇打仗他就开溜,他肯定是装的。”

叶晨霞说:“不管他是不是装的,有一点要特别注意,监督他的行动,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安坏心眼。只要他不做破坏抗日的事情,我们就把他带到山北指挥部去。”

正说着话,白儿扎来了,他现在的身份是北上分队的警卫连长,归叶晨霞领导。白儿扎向叶晨霞报告:“今晚召开出征誓师大会,韦司令让文艺队给支队机关和直属分队演一场话剧,《团结起来到明天》。”

叶晨霞明白了,部队行动在即,或许,这就是最后的告别演出。想到这里,叶晨霞的心里有些沉重,又有几分悲壮。

那天晚上,崇山支队机关和直属分队,地方干部,驻地群众,两千多人坐在石泓镇学校的操场上,首先是韦思源做动员讲话,然后是文艺队登场。

显然,孩子们也知道这场演出的意义。旋律在飞扬,热血在燃烧,在汽油灯的照耀下,那些熟悉而亲切的面孔从孩子们的眼前一一闪过:韦司令、李桐师傅、胡桃妈妈、马参谋长、杨参谋……

胡桃妈妈和李桐师傅都坐在前排,李桐已经受命担任“穿插营”的营长,他的身后是二百多名突击队员。胡桃妈妈已是崇山支队机要科长,她的身边有十几个报务员和译电专家。

话剧演完了,收场的曲子是《国际歌》,韦司令指挥部队起立,全体合唱:“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半轮月亮挂在天上。

北上分队离开了石泓根据地,先从西边迂回,再转向北,准备渡过史沣河,前往山北指挥部。

隆隆的炮声从远处传来,月光下能够看见西南方向闪烁的火光。孩子们知道,那里有他们的亲人,正在进行一场残酷的血战。

随营学校已经不存在了,文艺队大一点的孩子都不愿意离开支队,特别是乔咏秋,眼看白儿扎成天带着他的部队耀武扬威,甚至连叶校长都把他看成是助手和参谋,心里很不服气。好在,白儿扎的队伍也没有轮到上火线,跟他们一样转移,尽管担负的任务不一样。更好在,叶校长向他们透露,这次反“铁壁合围”战役结束之后,让他们回到崇山支队,正式组建战地文艺工作团,再也不离开主力部队了。

因为有伤病员,还带有一些物资,行军速度时慢时快。刚开始大家还很亢奋,走了大半天,速度就慢了下来。白儿扎像个大首长似的,神气活现,一会儿在前面,一会儿在队尾,督促大家快走。

经过一天两夜行军,北上分队到达史沣河南岸,乔咏秋算了一下,从这里往上游四十公里,就是韩子路的家乡白塔贩,再往东南方向,就是当年补习班所在地月亮湾。乔咏秋把这个情况跟大伙一讲,韩子路高兴地说:“走来走去,还是没有离开家啊,没准能见到朱玛丽老师呢。”

行军路上,文艺队是分开的,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帮助搀扶伤病员。韩子路背着她的琴袋,一边行军还一边察看队伍。按照叶晨霞的秘密交代,文艺队的学员都有监视张得开的任务,张得开跑了倒不要紧,万一张得开跑到汉奸的队伍里,就会暴露北上分队的行军路线。

从前天出发开始,张得开一直跟着队伍,没有脚底抹油的意思,路上还跟韩子路讲:“你刚进戏班子的时候,头发枯黄,啥也不会,是我让黄奎把你收为徒弟的,我没有亏待你啊,黄奎打你,我还说他。”

韩子路很警惕,知道张得开是拉拢她。可是转念一想,张得开说的也不全是假话。那些年,张班主虽然也把她当丫鬟,可还是给她吃喝让她活命了,还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再说,张班主是起义军官,用韦司令的话说,是可以团结使用的人,她不能把他当敌人。

这么一想,韩子路对张得开的态度就温和多了。有次休息,张得开说:“拉倒你现在行啊,会拉胡琴了,给咱们也拉一个吧。”

韩子路虽然很累了,还是很痛快地把琴袋打开,取出二胡,一边拉还一边唱:“不忘你是什么人,不忘你是哪里人……国破家亡你不是人,你的苦难比海深……你是中国人,你是革命人,团结起来去抗日,明天你是幸福人……”

韩子路拉着唱着,张得开摇头晃脑地跟着唱,还跟伤病员伙伴吹嘘说:“你们知道吗,这孩子当年是我收留到戏班里的,那时候,我对她就像闺女,别人都说她笨,是我让师傅教她唱戏,没想到现在这么出息了。”

一个伤病员说:“了不得啊,听说汉奸部队里,很多人就是因为这首歌,反正跑过来,当了新四军。老张你也是从‘皇协军’反正过来的吧?”

张得开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含含糊糊地说:“是啊,这歌唱到人心里了。嘿嘿,那时候,我是走过一段弯路,这不,我改邪归正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白儿扎来了,冲韩子路吼道:“是你拉琴吗?跟你们说过行军纪律,不许大声喧哗,怎么能拉琴呢,要是鬼子听到了,你负得起责吗?”

韩子路还没有说话,姚菊冲上来了:“嗬,白连长,你真的把自己当司令啊,管天管地,还管拉琴唱戏。这里是根据地,离鬼子还有十万八千里,拉个琴怎么啦,鬼子又没有顺风耳。”

白儿扎说:“根据地?我跟你们讲,没有什么根据地了,日本鬼子已经越过二道防线,石泓镇已经是敌占区了。听着,再也不许唱歌拉琴了。”

白儿扎说完,急匆匆离开,找叶晨霞去了。

很快大家就知道了,自从北上分队离开石泓镇之后,部队就投入到反“扫荡”战斗当中,此前胡桃妈妈和她的手下已经破译了日军三个等级的密码,基本上掌握了日军此次“铁壁合围”的行动部署,战斗第一阶段持续了三天,消灭日军一个中队还多,还活捉了日军大尉坂田二郎。战斗第二阶段,日军发现崇山支队主力,调集兵力,围追堵截,主力在洪埠打阵地战,李桐率领的穿插营挥戈北上,继续战斗在敌人心脏。

那几天,在行军的路上,一直伴着枪声和炮声,有时候较远,有时候很近。到了第五天早晨,快到张集了,乔咏秋对白儿扎说:“还记得邢铁脚吗,担担班就在张集,没准我们很快就能见到邢干大叔了。”

白儿扎兴奋地说:“绕了一大圈子,張集西边十里,就是洪埠。我们快回到崇山根据地了。”

消息在文艺队传开,大家都很高兴,毕竟故土难离,回到了老根据地,怎么说也比背井离乡要好。

可是,很快就有坏消息传来。北上分队在一片河湾树林里休整,当地抗日组织的一名干部来了,告诉叶晨霞,昨天夜里,新四军的穿插部队在史沣河遭到日军的一个小队和马本林汉奸一个营的阻击,牺牲了几十号人,一百多人从张集突围,李桐等人下落不明。

叶晨霞听了,半天不语,乔咏秋当时就站了出来,激动地说:“老师,我们不走了,我们留在这里跟鬼子打游击,没准能跟李桐师傅他们会合。”

一边的白儿扎也说:“老师,要不,今晚就在树林里宿营,我带人到张集侦察一下,看看什么情况。”

叶晨霞沉思良久才说:“不行,我们的任务是护送伤员和文艺队寻找山北指挥部,如果在此滞留,不仅于事无补,可能还会给主力增添麻烦。”叶晨霞对地方干部说,“请你们尽最大的努力,跟支隊部取得联系。”

到了中午,地方干部回到小树林,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支队部的参谋杨昌明,另一个是郑贤文。杨昌明转达了韦司令的最新指令:形势发生严重变化,北上分队停止北上,就地隐蔽,等待主力接应。

叶晨霞不满地问:“既然北上的路被堵死了,为什么不让我们回部队,直接参加战斗?”

杨昌明说:“因为主力一直在打仗,居无定所。再说,就地隐蔽,也不是完全无依托,在史沣河以南以西地区,有我们的三个堡垒村,可以在那里休整,等待主力部队。”

叶晨霞说:“我们有两个排的武装,还有文艺队,伤病员当中有的轻伤,可以战斗。主力仗打得这么苦,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呢?请向韦司令报告,我们要战斗。”

杨昌明说:“韦司令有指示,隐蔽期间,以隐蔽为根本目的。倘若遇到紧急情况,叶晨霞同志有权相机行事。”

叶晨霞怔怔地看着杨昌明说:“啊,还有这么个指示,为什么不早点说?”

杨昌明郑重其事地说:“叶校长,请你记住,韦司令说的是‘遇到紧急情况’,你可不能莽撞行事哦。”

叶晨霞嘿嘿一笑:“不是还有‘倘若’吗,我知道什么叫‘倘若’。”

杨昌明亲自带路,把叶晨霞一行送到史沣河南岸的隐贤集,交代给地方政权,就策马返回部队了,还带走了警卫二连的一个排,留下郑贤文,协助叶晨霞开展地方工作。

反“扫荡”战斗,持续了半个多月,日军未能达成战役目的,反而损兵折将,在占领石泓抗日根据地之后,无力继续推进,建立了以洪埠为中心的“东亚共和圈”。

以后才知道,这次反“扫荡”,由于崇山支队掌握了准确的情报,主动作为,把日军的两个联队和“皇协军”一个半师都吸引到山南战场,大大减轻了山北指挥部的压力。

北上分队暂时驻扎在堡垒村隐贤集,全部脱掉军装,换上了老百姓的服装,一部分伤员由地方组织安排在群众家里医治,文艺队和白儿扎的一个排则转换成武装工作队,深入根据地边区进行抗日宣传鼓动工作,发动群众参加新四军。

不久,消息传来,在反“扫荡”战斗中,李桐率领一个排在洪埠码头掩护战友突围,李桐因为负了重伤,隐藏在一个农户家,那个农户把李桐和另外两名战友出卖给了日本人,已被押解到洪埠。日本鬼子放出话来,要用李桐交换坂田二郎大尉。

这个消息让北上分队陷入极大的震惊之中,文艺队更是义愤填膺,乔咏秋说:“我们离洪埠最近,最有责任救出李桐师傅。”

叶晨霞召集郑贤文和白儿扎等人开会商量,郑贤文也说:“反‘扫荡’之后,隐贤集成了与敌接壤的前哨,我们至少可以侦察李桐同志被关押在哪里。”

叶晨霞沉思良久说:“第一,我们不知道敌人送来的这个情报是真是假;第二,我们不知道支队部对这件事情是什么态度,必须等待支队部的命令。”

这件事情后来被张得开知道了,张得开向韩子路打听,韩子路咬紧牙关,什么也没有说。张得开酸溜溜地说:“拉倒啊,你说李桐师傅他会不会变节当汉奸啊?听说日本人的老虎凳可厉害了。”

韩子路说:“李桐师傅绝不会变节,打死我我也不相信李桐师傅会当汉奸。”

张得开说:“我也不相信李桐师傅会当汉奸。可是,他为什么会被俘呢?拉倒你知道吗,有气节的人,在最后的关头,宁可一头撞死,也不会活着落在敌人的手里。”

韩子路盯着张得开说:“张班主,你要是再说李桐师傅的坏话,我就报告叶校长了。”

张得开说:“你去报告吧,我跟你讲,叶校长未必不是这么想。”

韩子路怔住了,张张嘴说:“叶校长,难道她也会怀疑李桐师傅?不,绝不。”

张得开说:“当然,我也不希望李桐师傅变节,我好歹也是新四军的教官嘛。不过,李桐师傅落在敌人的手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很难预料哦。你想想,如果是你被日本鬼子抓了,他们给你灌辣子水,用烙铁烙你,你会怎么样?”

韩子路涨红了脸,头一扭说:“不跟你说了,你心眼坏。”

那个下午,叶晨霞不停地召集地方干部开会。乔咏秋和姚菊、韩子路不约而同来到隐贤集南边的小山包上,眺望冈峦丛中看不见的洪埠。韩子路突然问乔咏秋:“秋子哥,如果你被日本鬼子抓去了,你该怎么办?”

乔咏秋诧异地看着韩子路:“你为什么这样问?我不会被日本鬼子抓去的。”

韩子路说:“我是说如果,如果你被日本鬼子抓去了,你会不会……”韩子路不说了。

乔咏秋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问:“你呢,如果是你,你该怎么办?”

韩子路连想都没想:“如果是我,我会一头撞死,我绝不会落在鬼子手里。”

一直没有说话的姚菊突然跳了起来:“啊,韩子路,拉倒,你怀疑李桐师傅会变节?”

乔咏秋这才明白过来:“哦,韩子路,你是说李桐师傅他没有一头撞死,是因为他贪生怕死?”

韩子路傻眼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可是……”

乔咏秋脸色一变说:“别说了,你就是那个意思。韩子路,李桐师傅对你那么好,没有李桐师傅哪有你的今天。还记得那次给马氏庄园祝寿,我们参加红军的前夜,在黑石渡,李桐师傅是多么勇敢,那就是慷慨赴死啊。李桐师傅九死一生,浑身伤疤,回到队伍,这次又带着穿插营孤军深入,知道什么叫穿插营吗,就是敢死队,李桐师傅是敢死队的队长,你竟敢怀疑他,你太不知好歹了。”

乔咏秋连珠炮般吼完,看着韩子路,又看看姚菊,姚菊说:“就是,韩子路啊,你可是跟李桐师傅最亲的人啊,可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乔咏秋说:“想都不应该想,想想都是对李桐师傅的不敬。”

韩子路怔怔地看着二人,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泣不成声:“李桐师傅,我对不起你啊,我不该怀疑你啊,我不该听坏人的挑拨,我不该……我连想都不应该想,想想都是罪孽啊……”

乔咏秋听出名堂了,瞪着眼睛问:“坏人挑拨?哪个坏人挑拨你了?”

韩子路还在抽泣,低着头不说话。

乔咏秋火了:“说,是不是张班主在你面前搬弄是非了?”

韩子路还是不说话,点点头,又摇摇头,怯怯地说:“张班主他现在不是汉奸了,他是……”

话没有说完,就听乔咏秋一声断喝:“韩子路,你给我闭嘴!什么教官,这个人就是汉奸,不是汉奸也是汉奸,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韩子路吓呆了:“可是,可是……”

“什么可是,你的心里要是还有李桐师傅,你就跟我去找叶校长,告发张得开这个汉奸,把他跟你说的话,跟叶校长说一遍。你去不去?”

韩子路头一低,想跑,被乔咏秋一把拉住:“跟我去,不去也得去。姚菊,把她给我架住。”

姚菊向拉倒走近一步说:“拉倒,去吧,把张得开的话跟叶校长说,没准这个人贼心不死,是敌人安在咱们中间的奸细呢。”

姚菊说着,拉起了韩子路的胳膊。

韩子路原地站立,可怜巴巴地看着乔咏秋和姚菊,想哭,没有哭出来,突然扬起胳膊,甩开姚菊的手说:“姚菊姐,不用架,我跟你们去。”

十几分钟后,三个人来到叶晨霞的住处,乔咏秋把韩子路推到叶晨霞的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叶校长,韩子路同志有重要的情况向你报告。”

叶晨霞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韩子路平静下来,把张得开跟她说的那些话说了一遍,乔咏秋本来认为叶校长会狠狠地骂韩子路一顿,可是叶晨霞并没有骂人,听完了,和颜悦色地问:“你们相信李桐师傅会变节吗?”

乔咏秋说:“我绝不相信。”

姚菊說:“我也不相信。李桐师傅是一条好汉。”

叶晨霞问韩子路:“你呢?”

韩子路说:“李桐师傅在黑石渡就告诉我们了,他是什么人。我相信李桐师傅不会变节。”

叶晨霞点点头说:“我和你们一样,坚信李桐师傅是无畏的革命者,是坚强的抗日战士。目前,我们没有得到证实,李桐同志是不是在敌人手里,如果他真的被俘,也并不能说明他是软骨头。对敌斗争是复杂的,敢于牺牲固然可贵,然而,在极端艰难的环境里,敢于活着,更是难能可贵。”

韩子路又抹起了眼泪:“可是,在日本鬼子手里,李桐师傅该多遭罪啊,可是我却在这里……说了不敬的话。”

叶晨霞说:“这个不能怪你,张得开当过军阀的士兵,身上有军阀习气,看问题也是军阀的思路。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对外说了。”

乔咏秋说:“可是,我们怎么营救李桐师傅啊,我恨不得今夜就去洪埠,像孙悟空那样钻进白骨精的肚子里,大闹一场。”

叶晨霞严肃地说:“乔咏秋我警告你,关于营救李桐师傅的事情,我在等支队的命令,你们任何人不许擅自妄动,出了问题,那是要军法从事的,听明白了没有?”

乔咏秋说:“听明白了。”

一连几天,北上分队一直待在隐贤集,焦虑地等待支队首长的指示,但是指示迟迟没来。文艺队的小战士们无事可做,野外不敢去,就在农户家里练约翰斯基密码。姚菊用鼓槌敲长短波,让韩子路和单宁蒙着眼睛到处找东西。

乔咏秋不屑跟他们玩这一套,猫在农户家的厢房里,画了一张图,上面标注着一些地名:茶山镇、黑石渡、燕子河、幻龙崖、月亮湾、蔡集、洪埠、石泓镇、隐贤集,一条粗线将这些地方串在一起。

这张图后来被白儿扎看明白了,乔咏秋画的是几年来部队辗转走过的地方,一条史沣河,一座别茨山,一支部队,一群人,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当年最小的拉倒,都像个大人了,难怪乔咏秋吵吵要到战斗部队去。

白儿扎问:“你画这个干什么?”

乔咏秋说:“我在找李桐师傅。看,他在这里。”

白儿扎细看,图上标注“隐贤集”的地方,有一个箭头从这里出发,直指洪埠。白儿扎看了好一阵,盯着乔咏秋说:“秋子,你不会动什么念头吧,我跟你讲,营救李桐师傅是组织上的事情,你可不能乱来啊。”

乔咏秋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一阵,眼泪突然哗哗地流了下来:“不,有人怀疑李桐师傅变节了,也许不会营救李桐师傅了,至少也不信任他了。还有你们,你、姚菊、韩子路,你们都不信任李桐师傅了,一定是这样,要救李桐师傅,只能是我了。”

白儿扎惊得脸色都变了:“你怎么这样想?谁说组织上不信任李桐师傅了?组织上一定在想办法。”

乔咏秋眼睛看着门外,门外在下雨。乔咏秋答非所问地说:“秋天了,山洪又快来了。”

白儿扎问:“你说什么?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乔咏秋回过神来,对白儿扎一笑:“前几年,组织上也不信任我妈妈,可是战斗事实证明,我妈妈她是坚定的革命者,李桐师傅一定也是这样。”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白儿扎就把乔咏秋的表现向叶晨霞报告了,最后还说:“看这光景,秋子恐怕又犯病了,当初在幻龙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

叶晨霞沉思了一会儿说:“乔咏秋是李桐师傅带到队伍上来的,他同李桐师傅的感情很深,李桐同志现在下落不明,他的心里难免有波澜。”

白儿扎说:“可别出什么事啊,秋子主意多。”

叶晨霞点点头说:“是啊,不能不防……白儿扎,你还是回到文艺队,跟秋子住在一起,给我看紧点。”

白儿扎一怔:“叶校长,我是战斗连队的连长啊,我怎么能回文艺队呢,我屁股后面还有一个排的兵呢。”

叶晨霞也笑了:“哦,是的,我还是把你当作文艺队的孩子,可是你已经是指挥员了。怎么办呢?男孩子当中,没有人能管住乔咏秋了。”

白儿扎说:“要不这样,让乔咏秋到我的连部,跟我住在一起,这样,也算他到战斗部队了,可能他会接受。”

叶晨霞大喜:“好,这个主意好,他快十七岁了,住在战斗部队名正言顺。”

当天下午,乔咏秋就住进了连部,其实是跟战士们住在一起。这是一个富裕农民家的院子,堂屋和东边的厢房各住一个班,还有一个班,分成两个战斗小组,住在宅子前后的街巷里,这是白儿扎勘察地形后精心部署的,目的是使火力呈掎角之势,遇到敌情可以互相交替掩护。没想到,这个安排也把乔咏秋“软禁”了,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白儿扎的监控。

大雨下了两天两夜,白儿扎和他的战士没日没夜地潜伏、巡逻。白儿扎走到哪里,都要把乔咏秋带上,美其名曰请乔咏秋当他的“参谋长”。乔咏秋倒是很乐意,并且把他用战利品重装的望远镜送给了白儿扎。白儿扎不稀罕那个单筒望远镜,他更想要指北针。乔咏秋说:“指北针被打了一枪,它得了神经病,你让它指东,它偏偏指西,根本不灵,要它没用。”

白儿扎说:“既然没用,你留着干啥,还不如给我装装门面,我大小是个连长。”

乔咏秋说:“我留着,是因为我知道怎么修理它,有了材料,我就可以把它修好。”

乔咏秋这么一说,白儿扎就不好纠缠了。不过,他总觉得,乔咏秋留着这个指北针不是好事。他想找机会看看,指北针是不是真的不灵了,可是乔咏秋精得很,指北针一直揣在他的怀里,睡觉也不脱衣服。

不知道是下雨的原因还是敌情的原因,同支队部一直联系不上,叶晨霞也有点着急,当然也是为着李桐师傅。白儿扎每天三次向他报告乔咏秋的表现,还算老实。

乔咏秋住进连队的第三天,史沣河上游塌了两座堤坝,内涝出现了,隐贤集南面的圩沟岌岌可危,白儿扎带着他的兵去帮助堵口子,临走的时候,让乔咏秋一起去,乔咏秋头也不抬:“没见我忙着吗,我得帮韩子路把矫音器修好,她急着练琴呢。”

白儿扎一看,乔咏秋的面前果然堆着几件工具,巴掌大小的矯音器被他大卸几块,几根铜管摆在地上,好像是被拆卸的手枪。白儿扎皱着眉头说:“乔咏秋,我相信你,你可别乱跑啊,咱们是老战友了。”

乔咏秋咧嘴一笑说:“你一走,我就跑,我去找李桐师傅。”

白儿扎以为他是开玩笑,指指门外说:“我的兵不光要警戒敌情,他也要保护你,你外出要当心哦。”

乔咏秋笑笑,没说话,继续摆弄矫音器。矫音器是韩子路昨天送来的,有一个管口发音走调,可能是这段时间下雨,里面灌上泥沙了。这东西是个洋玩意儿,民间乐师可有可无,但因为是朱玛丽老师送的,所以韩子路一直把它当作宝贝,也许在心里,是把它当作通向“艺术”的航道。

白儿扎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乔咏秋给他搞了个迷魂阵,他前脚刚走,乔咏秋就把矫音器组装起来了。

雨还在下着,上游的洪水越来越猛,隐贤集当地抗日政府组织民众和北上分队一起出动,奋战了两个多时辰,眼看圩沟漫水了,这才放弃。

从圩沟的堤坝上下来,叶晨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秋子,带着白儿扎回到驻地,哪里还有秋子的影子,负责警戒的哨兵哭丧着脸说:“我寸步不离,眼睛都没眨一下,这院子里进出一个老鼠我都知道,可是,乔同志他咋就跑了呢?”

文艺队的人都来了,白儿扎查看秋子的行李,背包还在,他平时爱鼓捣的几件工具也在。韩子路突然惨叫一声:“坏了,我的矫音器……”

叶晨霞说:“韩子路,你怎么啦?”

韩子路从堂屋的八仙桌上拿过一张纸,交给叶晨霞:“老师,这是秋子哥写的。”

叶晨霞脸色铁青:“念。”

韩子路展开那张纸,抖抖索索地念出声:“今借到,韩子路同志矫音器一把,我将用它作为活动经费,待抗日胜利,我将偿还韩子路同志新矫音器两把。此致敬礼,乔咏秋。”

叶晨霞二话不说,让白儿扎集合队伍,冲进雨中寻找,找了一个下午,也没见乔咏秋的影子。

站在隐贤集通往洪埠的路口,冒着滂沱大雨,叶晨霞望着雨中的阳光和阳光中的雨,差不多崩溃了:“秋子,乔咏秋,你这个臭小子,你在哪里啊?你可真不省心啊。”

白儿扎说:“一定是去了洪埠,可是洪埠那么大,好几千口人呢,从哪里找呢?”

姚菊说:“我们在洪埠走过集市,要不,我们化装成戏班子,回到洪埠,也许秋子会去茂泰商行。”

叶晨霞没有马上回答,想了一会儿才对白儿扎说:“把地方的同志找来,我们要尽快向支队部报告,乔咏秋同志离队,去向不明,初步分析是到洪埠,目的是营救李桐同志,我个人提议,北上分队文艺队以茶山戏班的名义进入洪埠,寻找李桐和乔咏秋。请上级尽快决断。”

白儿扎答应一声,刚要离开,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老师,乔咏秋,这会儿也许在去张集的路上。”

叶晨霞吃了一惊,扭头一看,是韩子路:“你怎么知道他会去张集?”

韩子路说:“张集有个担担班,担担班有个邢干大叔,邢干大叔跟李桐师傅有交情,秋子哥要救李桐师傅,一定会找邢干大叔帮忙。”

叶晨霞一拍脑袋:“啊,是的,我怎么把这茬忘了?”

韩子路说对了,乔咏秋真的到了张集,没有谁知道他是怎么躲开哨兵视线的,是怎样穿过人群、渡过史沣河的。

乔咏秋只带了一个挎包,里面装着一个指北针,一张自绘的地图,一把小榔头,一把用来防身的匕首。贴身的口袋里装了一盒洋火。另外还有韩子路的矫音器。他的计划是到了张集,先找到邢干大叔,他相信邢干大叔是一个仗义的人,一定会帮助他营救李桐师傅。

岂料,到了张集,打听了一阵,邢干大叔和他的担担班早在日本人到来之前就走了,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

张集是敌占区,不过日本人不多,只有一伍,五个人,还有“皇协军”一个小队。这里同新四军的根据地不远,隔了一条史沣河,河那边不到十里就是隐贤集。日本兵和“皇协军”担心被伏击,通常龟缩在碉堡里,街上的店铺多数都在开着。

经过大半天的奔波,乔咏秋又累又饿,想来想去,他决定找家当铺,先把矫音器当了,这东西是洋玩意儿,乡下人用不着,但它是黄铜做的,多少值几个钱,换几顿饭应该没问题。张集是个小集,一百多户人家,从东头问到西头,根本没有当铺,只找到一个饭馆。

乔咏秋站在饭馆门口,见里面只有一桌,六个人围在一张八仙桌边,桌上一盏油灯,油灯两边四五个菜,有鱼有肉。乔咏秋咽了一口口水,肚子叫得更响了,想了想,决定闯进去,跟老板赊一顿饭吃,不行就留下来当几天伙计。

可是转个念头,不行。乔咏秋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在日本鬼子眼皮底下还能下馆子,还能吃上鱼肉,这几个人不是一般人,必须尽快离开。

乔咏秋转身要走,可是已经迟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打量乔咏秋,乔咏秋顿时惊喜:“童根哥?”

来人点点头说:“是我,小兄弟,你怎么来了?”

乔咏秋问:“里面是什么人,邢干大叔在吗?”

童根扭头向屋内看看:“邢干师傅不在这里,这几个人……你找邢干师傅有事吗?”

乔咏秋想了想,急促地说:“李桐师傅被日本人抓走了,我来找邢干师傅,营救李桐师傅。”

童根吃了一惊,脸色大变,略一思忖,压低声音说:“快走,我跟你讲一个地方,到那里等我。”

别无他法,乔咏秋只好点点头,转身消失在微弱的灯光里。

童根告诉乔咏秋的地方,倒是比较好找,是张集南头的土地庙,离张集最南边的人家也有半里多路,挨着山根,只有一间低矮的破屋。黑咕隆咚的,乔咏秋背对门外擦了一根洋火,看见龇牙咧嘴的土地神,吓了一跳。突然看见土地神身下的案板上有两个桃子,抓起来就啃了一口,马上又吐出去,原来是坏的,不知道放这里多少天了。

更饿了,居然还冷了。乔咏秋摸到土地神背后,发现还有一张八仙桌大小的地方,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他躺下去,头枕着挎包,想睡一会儿,可是又睡不着。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在这荒山野岭,看着墙缝里不时传来的闪电,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孤魂野鬼,终于有点怕了,也后悔了。

他还不知道童根现在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让他在这里等。万一,童根安了什么歹心,把他卖了,或者送给日本人领赏,那他岂不是自投罗网?黑暗中,他的眼泪无声地流淌,骂自己头脑发热,骂自己无组织无纪律,想到叶晨霞和伙伴们在为他着急,还有妈妈,要是知道他擅自行动,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子。

闪电越来越近,断裂的墙缝传来了雨滴声。乔咏秋真想跳起来,回到隐贤集,去向叶晨霞检讨,把矫音器还给韩子路。从张集到隐贤集的路,他走了一遍,过目不忘,回去并不困难。可是,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开弓没有回头箭,出尔反尔,这不是他乔咏秋的性格。

这么胡思乱想,乔咏秋终于睡着了,肚子里面的咕咕声也听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推醒了,揉揉眼睛,看見童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他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往童根的身后看,后面没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童根把带来的两个纸包打开,里面有一个馍馍,一条鸡腿,还有一个竹筒,里面装着羊杂汤。在乔咏秋狼吞虎咽的当口,童根告诉他,晚上他在饭馆见到的那几个人,是“皇协军”的便衣队,暗中查访街上有没有人跟新四军来往。

乔咏秋一听,嘴巴不动了,警觉地看着门外。童根说:“他们夜里不会到这里来,怕鬼,也怕有新四军。”

乔咏秋问:“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他们在一起,莫非你也成了汉奸?”

童根说:“我当然不是汉奸,不过,我现在不能跟你讲我为什么跟他们在一起。”

乔咏秋说:“你能帮我找到邢干大叔吗?”

童根说:“我可以带你去找邢干师傅,可是你一个小孩子,找到邢干师傅又能干什么呢?”

乔咏秋说:“我不是小孩子,在新四军,这个年龄早就是战斗部队的战士了,我……我是组织上派来的侦察员。”

童根说:“啊,这么小的侦察员啊……你撒谎吧?”

乔咏秋说:“就是因为年龄小,才好掩护啊。你不相信我?”

童根想了一阵说:“那好吧,你赶快吃,吃了我们就出发。”

乔咏秋把鸡腿往嘴里一塞,啃下最后一块肉,咕咕咚咚把羊杂汤喝了,放下竹筒:“吃饱了,现在就走。”

童根说:“不急,把东西吃干净,哎,这个东西是什么?”童根指指地上的布袋。

乔咏秋说:“我的行李。”

“行李?”童根看看乔咏秋身边的挎包,弯腰把布袋拎起来,打开,从里面取出几件工具,最后是矫音器。童根对着烛光看看,一个四处开洞的洋玩意儿闪闪发光,就像一块金疙瘩。琢磨了一会儿,找个洞口往里面吹气,突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牛哞,童根吓了一跳,赶紧把这东西扔了。

乔咏秋一个箭步上前,把矫音器捂在胸前,心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童根:“这是什么?”

“矫音器。”

童根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东西不能带,扔掉。”

乔咏秋急了:“那怎么行,这东西是借韩子路的。”

“我们要过封锁线,有好几道关口,都有人盘查,还可能搜身。带着这个洋玩意儿,它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

乔咏秋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不安地问:“那咋办?也不能扔啊。”

童根想了想:“不扔可以,也不能带,把它藏起来。”童根说着,从乔咏秋手里夺过矫音器,转过身去,只听瑟瑟一阵响动,转眼之间,矫音器不见了。

乔咏秋瞪大眼睛问:“你把它搞到哪里去了?”

童根说:“我把它……嘿嘿,我会变戏法啊。你放心,以后回来,我会把它交给你。”

一天一夜,叶晨霞如坐针毡。

头天下午,叶晨霞做了两个动作,一个是派人去找支队部,报告乔咏秋擅自离队的情况,二是召集白儿扎和郑贤文商量派人到张集寻找。

白儿扎提出来,由他带一名班长和两个兵,潜入张集,分头寻找,连队交给叶晨霞指挥。郑贤文主张,由他带人去,化装成药材商人,他在张集有熟人。

就在叶晨霞举棋不定的时候,张得开找上门来,对叶晨霞说:“叶队长你要是放心我,让我去,我一个人就行,我在张集有个亲戚,当年跟张大帅当兵的时候,还在那里驻扎过,路线地形也熟。再说,我是老兵了,有经验。”

叶晨霞说:“不是不放心你,只是,我得等支队部的通知。再说,就算你找到乔咏秋,依他那个臭脾气,他也不一定跟你回来。”

张得开说:“我有办法,只要我见到他,就能把他带回来。”

叶晨霞确实不放心张得开,她不仅担心这个人借机开小差,也不放心他的“我有办法”,她不知道他会对乔詠秋采取什么办法。在叶晨霞看来,张得开的办法都不是好办法。叶晨霞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还是客气地说:“张教官,我相信,韦司令会高度重视这件事情,一定会很快采取措施,我们再等等。”

张得开还想说什么,见叶晨霞脸色不好看,叹口气,耷拉着脸走了。

打发走了张得开,叶晨霞让白儿扎把姚菊和韩子路也叫了过来,很严肃地跟他们讲:“你们都是战士了,战士要严格听从指挥,要有组织纪律性,绝不能擅自行动。”

姚菊说:“老师放心,我从来不违反纪律。”

叶晨霞说:“韩子路,你表态。”

韩子路愣怔了一会儿说:“秋子哥犯了纪律,我不跟他学。可是,李桐师傅在鬼子手里,秋子哥着急,我也着急,再说,他还拿走了我的矫音器。”

叶晨霞盯着韩子路:“火烧眉毛了,你还想着你的矫音器,你什么觉悟,越大觉悟越低。”

韩子路怯怯地说:“那是朱玛丽老师的,以后见了朱玛丽老师,我怎么交代啊?”

叶晨霞说:“你表态,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乔咏秋犯的错误,你们再也不能犯了。”

韩子路迟疑了一下:“我表态,我不跟秋子哥学,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晚上没滋没味地喝了一碗稀饭,叶晨霞又把白儿扎和姚菊单独叫到一起,跟他们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有两个人是重点,一个是张得开,要防止他趁乱开小差,这个人是兵油子,开小差是家常便饭,一旦他跑到汉奸队伍找马本林,就会给北上分队带来灭顶之灾。再一个,就是韩子路,这丫头越来越有主意了,她惦着李桐师傅,惦着乔咏秋,还惦着她的矫音器,绝不能让她脱离队伍。”

白儿扎有些吃惊地说:“韩子路不会吧,她胆子那么小,又是那么听话。”

叶晨霞说:“女大十八变,韩子路已经不是过去的拉倒了,我怀疑秋子出走,她提前知道。”

白儿扎说:“我可以证明,秋子的事情跟韩子路没有关系。”

叶晨霞说:“你最后见到秋子,他在干什么?”

白儿扎一怔:“他在修矫音器。”

叶晨霞说:“是啊,他在修矫音器,矫音器是谁的,是韩子路的,韩子路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让秋子修矫音器啊,就是为了蒙蔽你。”

姚菊说:“可是,矫音器被秋子带走了,韩子路还哭了一场。”

叶晨霞恨恨地说:“那是做戏,你们在戏班子待了那么久,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戏?这个小拉倒,她心里有愧,她是秋子的合伙!看我拿到证据了,我怎么收拾她!”

白儿扎看看姚菊,姚菊看看白儿扎,两个人都被叶晨霞的神情吓住了。

叶晨霞说:“我带着你们,比当妈还操心,怕你们不安全,怕你们没有营养,怕你们惹事,我前怕狼后怕虎,可是,你们呢,还是……你们两个给我听着,看住韩子路,再也不能出事了。”

白儿扎说:“我是战斗部队的连长,我有责任,我保证,看住韩子路。”

叶晨霞走后,姚菊望着叶晨霞的背影,好大一会儿才说:“叶老师怎么啦,连韩子路都怀疑。”

白儿扎说:“这段时间,出了太多的事情,叶老师她是急火攻心了,咱们都得小心。”

姚菊说:“可是怎么办呢,秋子在哪里呢?”

白儿扎说:“我们都要听叶老师的,你跟韩子路住在一起,要密切关注她的动向,韩子路如果跑了,叶老师就更难了,我这个战斗部队的连长也没法当了。”

到了第三天,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向叶晨霞通报了最新情况:反“扫荡”战斗结束之后,日寇疯狂报复,崇山支队损失很大,一路迂回,被迫回到燕子河一带休整。胡桃同志从破译的密码中得知,李桐同志已经牺牲,敌人施放李桐被俘的烟幕弹,是为了吸引崇山支队进行营救。

这才知道,驻守在洪埠的日军为一个大队,马本林的“皇协军”号称一个师,实际上只有一个团,不到两千兵力。日军的“共荣圈”囊括五百多平方公里,几十个乡镇,以这点兵力,不可能四面出击,只好龟缩在洪埠,固守待援,这也是隐贤集能够在包围圈中偏安一隅的原因。

叶晨霞一方面为李桐牺牲悲恸欲绝,一方面也暗自庆幸,在得到李桐被俘传言的时候,能够保持清醒头脑,没有贸然行动。

很快,白儿扎、姚菊和韩子路也得到了消息,前后脚找到叶晨霞,一看叶晨霞的脸色,大家就明白了。韩子路说:“老师,难道是真的?”

叶晨霞沉重地点点头。

韩子路半天没说话,突然一声号啕:“李桐师傅……”

叶晨霞说:“哭吧,好好地为李桐师傅哭一场。”说完,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流。

白儿扎没有哭,冷静地说:“老师,我们要尽快找到乔咏秋,告诉他李桐师傅牺牲的消息,让他赶快回来。”

乔晨霞说:“张集和洪埠,两个地方我都派人了,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说完这句话,叶晨霞看着姚菊和韩子路,看得两个人心里发毛。叶晨霞的表情严肃起来,似乎在下着最后的决心:“你们听着,从今天起,把《团结起来到明天》给我排上,三天后就到马寨演出,给对面的‘皇协军’看看。”

姚菊说:“可是,现在人员这么少,男主角都没有了。”

叶晨霞说:“姚菊、韩子路,你们两个抓紧把脚本刻印出来,发给战士们,发给地方的同志,发给伤病员。我们北上分队所有的人员,既是战斗员,又是宣传员。白连长,去把郑贤文同志给我请来,我们三个人开个特别会议。”

在叶晨霞的记忆中,自从当年离开支队部佛子岭,以后辗转月亮湾补习班,再到石泓新四军支队部,再到这次在隐贤集,文艺队的战士同崇山支队时聚时分,就像蝶恋花一样,围着主力转,在外围配合、辅助主力作战。韦司令就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保护这支特殊的队伍,即便在山南反“围剿”那么严酷的环境下,也不让文艺队直接参加战斗。而这次,韦司令交给她和北上分队的任务,是隐蔽,在隐蔽中寻找时机,依靠自己的力量,转移到山北指挥部。可见山北的抗战形势已经到了何等艰难的地步,也可见韦司令他们遇到了多么大的困难。

在特别会议上,叶晨霞对郑贤文和白儿扎说:“是时候了,我们要为主力和韦司令分忧,我的想法是,目前不考虑转移,我们就在隐贤集发动群众,建立临时根据地,配合主力打持久战。你们两个如果同意,我马上写一个报告,送交支队部。”

事实上,李桐师傅牺牲的消息,乔咏秋比叶晨霞知道得还要早。

那天离开张集之后,一路辗转,童根把他带到洪埠以东十五里的白塔贩。在一家客栈里,乔咏秋见到了邢干师傅,邢干师傅跟他讲,李桐师傅和日本鬼子在洪埠码头打仗的时候,担担班就在洪埠镇上,给新四军送粮食。那场战斗异常惨烈,那也是洪埠沦陷之前的最后一仗,国民党裘广的部队也参战了,起先配合新四军还算积极,可是打了半天,国军东线被日伪军突破了,裘广的部队就跑掉了,把新四军的右翼暴露给日本鬼子。李桐师傅率领的穿插营在洪埠码头独力支撑,等待国民党军支援,到了最后的关头,国民党军的增援部队也没有上来,穿插营弹尽粮绝,李桐身负重伤,跳入史沣河。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邢干师傅说,“战斗结束后,我奉动委会的命令,将担担班分成六路,乘坐竹筏沿河寻找失散人员,终于在快到张集的一个小河滩,找到了李桐师傅,他的身边还有两个人。那时候他已经快死了,我抱着他,在他耳朵边上喊,兄弟,睁开眼睛,我是老邢啊,可是,他喘气越来越快。他跟我讲,鬼子人不多,冲在前面的是汉奸队伍,再打,要想办法打他后面,后面是鬼子的督战队,一打他就乱,一定要跟首长讲,先打后面。讲完这话,他就咽气了,我再也没能把他喊醒……”邢干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

乔咏秋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邢干擦擦眼泪说:“多好的人啊,临死还想着打鬼子。”

乔咏秋问:“邢干大叔,李桐师傅他现在在哪里?”

邢干说:“我把他埋在白塔南边,抽空我带你去看。”

一个阴云密布的上午,邢干师傅带着乔咏秋,来到白塔寺庙南面的一个小山坡上,在一片竹林里看见了一个小土堆,乔咏秋久久地看着土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久久不起,无声抽泣。那一时刻,他想了很多很多,当年,在信泉城里,就是李桐师傅对他妈妈说:“把他交给我吧,让他在队伍里长大,让他在战斗中成长……”从此,他结束了“少年逃跑专家”的生涯,最终成了一名新四军战士。

从地上爬起来,乔咏秋砍了一棵毛竹,劈开,削了一根竹片,在上面刻上两行字——“李桐师傅千古,童子班立”。然后就跟邢干师傅下山了。

下山的路上,邢干师傅跟乔咏秋讲,动委会有指示,乔咏秋暂时留在担担班,就地参加抗战。乔咏秋说:“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韦司令了?”

邢干师傅说:“就是留在韦司令身边工作。”

乔咏秋愣怔一会儿说:“我跑出来,跑对了。”

很快,北上分队也得到消息,叶晨霞对孩子们说:“我们找到秋子了,他又干他的老本行了。”

韩子路和姚菊都不太明白,白儿扎说:“秋子的老本行,就是做地下工作,他从十岁开始就在白区,给他爸爸当眼线。”

李桐师傅牺牲,乔咏秋有了消息,让北上分队悲喜交集。

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支队部参谋杨昌明来了,还把带走的那个排又送回来了,杨昌明宣布了山北指挥部的命令:别茨山抗日战争已经进入持久僵持阶段,同意叶晨霞同志在隐贤集建立临时根据地的设想,由叶晨霞同志担任根据地特支书记、战地工作营营长兼文工队队长,杨昌明同志担任副营长兼武工队队长,郑贤文同志担任群工队队长。

这个命令,让叶晨霞既兴奋,又有点纳闷,问杨昌明:“你是司令部参谋,韦司令的左膀右臂,你到这里工作,支队怎么办?”

杨昌明说:“经过连续战斗,崇山支队伤亡较大,已经缩编为新四军山北指挥部第二独立团,团长由指挥部派人接任。韦司令临危受命,担任别茨山动委会主任,副主任是我们的老朋友朱鼎同志。楚总指挥指示,以隐贤集为中心的临时根据地,文武并重。一手拿槍跟敌人战斗,一手开展文化工作,宣传救亡图存道理,发动群众。”

叶晨霞击掌叫道:“好,我们总算可以独当一面了,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

就是这次,杨昌明告诉文艺队一个消息,在反“扫荡”战斗中,牺牲的还有黄奎。“那天,支队部和直属分队仅有的二百人被日军包围在洪埠以西的横山,当天夜里,韦司令下令突围,黄奎同志带领六名司号员,在山谷里吹响了冲锋号,吸引了日军一个中队,掩护了支队部。黄奎他们在横山坚持了两天一夜,最后只剩下几颗手榴弹。敌人追到山上,黄奎他们全部装成尸体,等鬼子靠近了,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甩出了手榴弹,炸死了十一个鬼子,其中还有一个中尉。”

叶晨霞的声音低下来了:“黄奎牺牲的消息被证实了吗,也许……”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我们宣传队,有宣传队特殊的战斗方式,当年在黑石渡,李桐同志就是这样引开了敌人……”

杨昌明看出了叶晨霞眼里闪烁的希望之光,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张报纸——

横山捷报:皇军铁壁合围,于横山聚歼反日韦思源部,韦部指挥机关重要干部死于皇军猛烈火力之中。

报纸上有一张照片,尽管模糊不清,叶晨霞还是看清楚了,那长长的脖子,那宽宽的额头,还有那临死仍然指向天空的大手,那是黄奎师傅,还有他的战友。

当天晚上,在文艺队住宿的院子里,叶晨霞把黄奎牺牲的消息公布了,童子班哭声一片。

叶晨霞说:“哭吧,过了今天,就不要再哭了,把仇恨给我压到心里,找机会打鬼子。”

带着满腔仇恨,临时根据地的建设很快铺开了,前期工作是建立地方武装,叶晨霞带领文艺队的孩子们走村串户,就像当年开展扩红工作那样。隐贤集成立了夜校,韩子路和姚菊都是教员,教唱《团结起来到明天》,夜校的人把歌单带回家,有的还送到了史沣河对面,不久,“皇协军”里也有人会唱了。

伤愈老兵编为九连三排,加上归建的那个排,白儿扎的连队就健全了。白儿扎不明白,明明只有一个连队,为什么番号是九连。张得开跟他讲,那是照着一个团编的,用不了多久,只要有人有枪,九连就是一个团,他就是团长。

白儿扎没听明白,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得轻巧,有枪才有人,我啥时候才能搞到一个团的枪啊,驴年马月了。”

张得开笑笑,笑得深不可测:“这就是上面用人高明的地方,给你一个团的壳子,让你自己想办法填瓤子。好好干吧孩子,你当团长我高兴。怎么说,你也是我带出来的啊。”

张得开这样一讲,白儿扎不受用了,正色道:“张教官,请你说话尊重点,我虽然年轻,也是连长。当初接应马本竹起义的时候,我怎么打你们的伏击,不要忘了。”

张得开说:“那是那是,有志不在年高。往后,大叔我会尽心尽力辅佐你,把部队带好,遇到难题,我给你出谋划策。”

白儿扎心里不舒坦,但是嘴上没说。

增编了一个三排,排长的职位一直空着,引起很多口舌。有回姚菊问白儿扎:“张教官是老兵,当过团副,就不能当个排长?”

白儿扎一怔,问姚菊:“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张得开让你说的?”

姚菊说:“我说的。我觉得,可以让张得开当排长。”

白儿扎脸一板,严肃地说:“怎么用人,那是组织上的事情,你们这些小孩子,不要瞎掺和。”

姚菊嘴一撇说:“哟,当个芝麻大的官,真把自己当青天大老爷了,什么小孩子?我要是早点到战斗部队,现在能当团长你信不信?”

白儿扎说:“你现在不是还没有当上团长吗,所以请你自重,不要瞎掺和。”

这段时间,白儿扎似乎迅速地长高了,胡子拉碴的,也胖了。

有天下操,姚菊从河边回来,听见山包那边有人讲话,悄悄过去一看,是白儿扎。白儿扎腰里别着驳壳枪,一只手举在头顶,像甩牛鞭那样挥来挥去,嘴里念念有词,他对着树林喊:“同志们,日本弹丸之地,小鬼子长不了,只要我们中国人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一人撒泡尿就能把日本鬼子淹死。”

姚菊后来把这件事情跟韩子路说了,韩子路瞪着眼睛问:“他干啥?”

姚菊说:“他做报告呢,他把面前的树林当作千军万马,做战斗动员。”

韩子路扑闪几下眼睛,羡慕地说:“扎哥真好,咱们童子班,就他一个人出师了,还当了连长,难怪秋子哥不服。”

姚菊说:“你说这话没觉悟,忘记叶老师怎么说了,我们都是战斗部队,再也没有童子班了。”

地方政权很快就组织起来了,隐贤集成立了抗日区政府,还成立了儿童团。

有一天白儿扎半夜检查警戒,发现门口有两支汉阳造步枪,还有一百颗子弹。当天上午点验,连队并没有丢枪。叶晨霞让郑贤文到区政府调查,郑贤文回来说,一定是当地富裕人家,把当年防患土匪的武器从地下起出来了,支持抗日。

叶晨霞高兴地说:“我们发动群众的工作奏效了。”

白儿扎请示,枪怎么办,叶晨霞说:“当然是你们九连用,不是还有人手里没枪吗?”

白儿扎高兴地把枪拿回去,一路上都在琢磨,这枪交给谁用,想来想去,应该给张得开一支,因为张得开担着教官的名分,一直没有枪。白儿扎到了三排,喊了一声张教官,把一支汉阳造递到张得开的手上,张得开愣了一下,把枪举在手上,走到院子里,拉开枪栓,对着太阳看看枪膛,笑笑说:“枪是好枪,可是我不稀罕。”

白儿扎傻眼了:“张教官,这是发给你的,你不服从命令?”

张得开一声冷笑:“服从命令,我服从谁的命令?我是起义军官,我是教官,我是作为伤病员被编到北上分队的,我不是你手下的战士,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我?走,我现在就去找叶营长。”

说着,把枪往白儿扎手里一扔,扬长而去。

白儿扎跟在后面喊:“张教官,你要干什么,你等等。”

张得开头也不回,压根儿不理,径直找到叶晨霞的住处。

叶晨霞见张得开来势汹汹,大有兴师问罪的架势,很是诧异,客气地问:“张教官,什么事啊?”

张得开在叶晨霞面前一站,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叶营长,在下问你一个问题,在你们的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人?”

叶晨霞一怔:“你是什么意思?”

张得开说:“我的意思你很清楚。我張得开,茶山戏班的班主,我是当过国民党军官,可我是起义军官,没有人说我是俘虏,更没有人跟我讲我是囚犯。可是,自从来到你这个北上分队,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连上茅房都有人监视,我夜里讲梦话都有人记录。你们把我当作汉奸还是特务?”

白儿扎跟在后面,一头冲进来,看着张得开:“张教官,不许你跟叶营长这么说话,放下你的手,给叶营长敬礼!”

张得开冷冷地看了白儿扎一眼:“白儿扎,你现在出息了,当连长了,给老子发号施令了。嘿嘿……”

白儿扎厉声喝道:“张班主,你是谁的老子?”

张得开笑了:“白儿扎,你是个好孩子,我听说了,打仗很勇敢,也很有一套。可是——”张得开脸色一变,“我跟你讲,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论打仗,老子一点不比你差,你不相信,咱们到洪埠镇走一遭,老子我能提两个日本鬼子的脑袋回来。你,小伙子,你不一定。”

叶晨霞也火了,还情不自禁地摸摸腰间的手枪,向张得开走近一步:“张得开,你想干什么?”

张得开仰起下巴:“干什么,明人不做暗事,我想当连长,这个连长应该由我来当。”

叶晨霞的嘴巴张得老大:“什么,你说什么,你想当连长?”

张得开说:“是啊,我毛遂自荐,我来当北上分队九连的连长。别说我在马本林的部队里当过团副,当初在张大帅的队伍上,我就当过排长。我打过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浑身都是经验,你们为什么不重用我?”

叶晨霞总算听明白了,这个人原来憋了一肚子气,现在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要争夺领导权了。叶晨霞从来对张得开没有好感,见他厚颜无耻地伸手要官,鄙夷地说:“张得开,你问我为什么不重用你,要我跟你说实话吗?”

张得开酸溜溜地说:“愿闻其详。”

叶晨霞说:“那好,你给我听着,虽然给你发了一套军装,但是,我们对你的态度是,观察使用,在使用的过程中,不排除监督。所以,我不能重用你。”

张得开的眼皮一耷拉:“为什么?”

叶晨霞说:“你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吗?你早年当茶山戏班的班主,属于剥削阶级。后来你出卖李桐同志,差点儿破坏了我们的组织,还在蔡集捕捉我们,这是反动。再后来,你跟随马本林,参加‘皇协军’,这是汉奸。有这几条,我们能重用你吗?”

叶晨霞有条有理,言简意赅,把张得开说得哑口无言,额头上霎时就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叶晨霞说:“明白为什么了吧,跟你客气一点,你还来劲了,无理取闹,蔑视组织,你以为我们是军阀啊?白儿扎,把他捆起来,隔离审查。”

白儿扎得令,一挥手,门外进来两个战士,一左一右把张得开架住了。张得开蔫了,看着叶晨霞,突然抬起头来,一甩手,两只胳膊像翅膀一样向外张开,架他的两个战士没防备,被他的胳膊肘捅到了肋骨,一个发出一声惨叫,另一个唰的一下把步枪横过来,枪口对准张得开。

张得开抻抻衣襟,摸摸风纪扣:“士可杀不可辱,不用捆了,直接下手,来吧,叶营长,有种朝这儿打,反正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叶晨霞怒不可遏,掏出驳壳枪,手颤抖着:“那好,既然你对抗组织,那就……那就……”说着,打开保险,咔的一声上了膛,枪口在张得开的面前一上一下,小鸡啄米似的。

白儿扎一看情形不对,上前一步挡在叶晨霞和张得开的中间:“老师,叶营长,请冷静,请收回枪。”

叶晨霞枪口一扒拉:“你走开,杀了这个反动派,你把我送给韦司令。”

白儿扎恳切地说:“老师,不能开枪,张得开有错误,可是罪不该死,还是让他把话说完。”

叶晨霞恼怒地瞪了白儿扎一眼,犹豫了一下,悻悻地把枪收好,对张得开说:“好,有话你就放开说,说服我了,我向你道歉。如果说服不了我,咱们就新账老账一起算。你说吧。”

张得开说:“叶营长,我就問你一句话,你们成天唱《团结起来到明天》,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团结我?”

叶晨霞说:“我们要团结的,那是革命者,那是要抗日的爱国者。”

张得开说:“那好,叶营长你听着,我如今不是国民党了,我是起义军官。上级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我难道不是吗?你看看外面,过去的国民党、军阀、地主,甚至连土匪都参加抗战,我为什么没有抗战的权利?不让我抗战,就是破坏抗战。”

张得开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来劲,脖子伸得老长,唾沫星子飞得老远。

叶晨霞愣住了,不知道拿他怎么办,看着白儿扎,白儿扎说:“老师,我建议,让张教官回避,我们开个会,研究一下。”

叶晨霞没有吭气,看着张得开。张得开说:“可以,我可以回避,这件事情,反正我已经提出来了,当不当连长无所谓,我得把这口窝囊气出了。”

张得开离开之后,叶晨霞让白儿扎把杨昌明和郑贤文叫来商量,郑贤文不表态,杨昌明说:“不管张得开是什么动机,但是他主动负责,也没有错。但让他当连长是不可能的,他到底有没有真本事,跟我们是不是一条心,还要在战斗中看。我建议让他当三排的排长,三排老是没有排长,也不是个事。”

白儿扎说:“我向伤兵老兵了解了,张得开人缘不差,打枪确实很准,有点战术,大家认为,当排长是可以的。”

叶晨霞问郑贤文:“老郑你看呢?”

郑贤文说:“我不反对。”

叶晨霞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后拍板说:“我看这样,让他代理三排排长,一仗下来,如果表现好,去掉‘代理’两个字,表现不好,走人,爱到哪里到哪里。”

白儿扎说:“老师你这话不对,他要是投降日本人怎么办?”

叶晨霞笑了:“投降日本人?那好,那就枪毙。”

决定下来之后,白儿扎就找张得开谈话,本来以为张得开会讨价还价,哪知张得开一听,咧嘴笑了:“我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排长就排长,代理就代理。白儿扎,好好跟我干吧,我让你见见张大叔的真本事。”

自从张得开当了代理排长,三排就不一样了。张得开召集几个老兵,七拼八凑,制订了一个“班排攻防战斗训练计划”,把张集作为进攻目标,进攻路线分为明暗两条,一条是水路夜袭,一条是迂回穿插。计划制订好了,拿给白儿扎看,白儿扎看得似懂非懂,张得开就笑,拍着白儿扎的肩膀说:“小子,你还嫩着呢,打仗,凭匹夫之勇,当排长当连长可以,要当团长,那得讲战术,大叔我帮你。”

白儿扎虽然满腔不快,但是没法驳斥张得开,硬着头皮说:“我向老同志们学习。”

三排多是老兵,身经百战谈不上,但是每个人都是打过仗的,训练中一招一式都很讲究。各班先后担任防御和进攻分队,各自设置情况,让对方想法破解,双方都有提高。训练结束,张得开进行讲评,头头是道,那架势,好像他不是代理排长,至少相当于一个团长。

白儿扎向叶晨霞汇报了张得开的情况,叶晨霞说:“张得开当过茶山戏班的班主,会演戏,花拳绣腿而已,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见分晓。”

这话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张得开的耳朵,张得开对排里的战士说:“好啊,叶晨霞看不起我,等着瞧,我很快就让她看看,我老张是骡子还是马。”

机会不久就来了,山北指挥部给各个根据地下达任务,一方面阻挠敌人征粮,另一方面,各个临时根据地,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开展小出击活动,积小胜为大胜。

这个精神一传达,张得开激动得发抖,小出击就是拔点,他的三排用了一个多月搞训练,就是准备对张集开展拔点战斗。张得开很快就向叶晨霞和杨昌明递交了一份请战书,附有行动方案。

杨昌明看了张得开的方案,对叶晨霞说:“这个老张,还真有两下子,像这样排规模的拔点战斗,能把方案做得这么细。我可以说,整个崇山支队,这样的人才都不多。”

叶晨霞一听这话,有点动心,想了一下说:“我们是小根据地,不会把战火引来吧?”

杨昌明说:“不会,日军战线长,他顾此失彼,一旦打响,只会坚守不出。”

叶晨霞说:“那好,就打一仗,把张集拿下来,给兄弟根据地做个示范。”

仗是腊月二十三打的,按照整体部署,张得开带领三排,从史沣河狭窄段过河,分两路向张集敌人据点突击。尽管敌人碉堡工事坚固,还是被爆破出一个口子。三排在近处同敌人短兵相接,白儿扎带领两个排在外围伏击援兵,一仗打了半夜,消灭了“皇协军”二十多人,击毙了包括伍长在内的三个日本兵。日本人从此从张集消失了。

文艺队年龄大一点的战士也参加了这次战斗,只不过,没有在战斗一线,而是负责救护伤员。

战斗结束后进行总结,叶晨霞对张得开说:“老张,打得不错,值得我们学习。”

岂料,张得开不仅没有洋洋得意,反而痛心疾首地说:“惭愧惭愧,张集据点总共才五个日本鬼子,还让他跑了两个,这日本人,确实不好打。”

叶晨霞说:“三个就三个吧,来日方长,有了第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有了三个,还有三十个三百个。”

张得开说:“我再接再厉,琢磨下一步怎么打洪埠,那里有三百多鬼子呢。”

叶晨霞笑笑:“好,你把洪埠打下来,我们请你当司令。”

一仗下来,隐贤集附近几个乡镇有一百多个青年报名,有男有女,要求参加新四军。经过甄选,决定吸收三十个,编成九连四排。

张得开得到这个消息,没有忍住,又去找叶晨霞:“为什么只收三十个?多收一点,编成两个连多好。”

叶晨霞说:“我们抗日队伍,不讲架子大,重在实力强,一个连的兵力,实际上相当于半个营,可以迷惑敌人。”

张得开说:“是的是的,清官骑瘦马,有财不外露,打仗同做生意一个道理。”

叶晨霞说:“老张,你是不是还想当连长?”

张得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当什么都行,只要你们不歧视我。”

四排組建,首先进行思想教育,叶晨霞让文艺队先去教唱《团结起来到明天》。这首歌过去是崇山支队的队歌,现在是独立二团的团歌,也是战地工作营的营歌,所有的人都必须会唱。

姚菊和韩子路一个教唱词,一个教曲谱,教了两遍,张得开来了,跟在后面唱,唱得很卖力,脖子都唱红了。

休息的时候,张得开对姚菊和韩子路说:“唱歌,不光是嘴唱,要用心唱,从心里唱出的歌,才是战斗力。”

韩子路眨着眼睛说:“张……张排长,怎么才能用心唱呢?”

张得开瞪着韩子路说:“你喊我什么?”

韩子路说:“张排长啊。”

张得开说:“嗨,排长?你以为我真的稀罕这个排长啊……你们过去喊李桐什么,喊黄奎什么?”

姚菊说:“喊李桐师傅、黄奎师傅。”

张得开说:“还有。”

韩子路说:“喊李桐大叔、黄奎大叔。”

张得开说:“这不就得了,你们为什么不喊我张大叔呢,难道你们还把我当作坏人吗?”

韩子路傻了,想了一会儿才说:“可是,可是……”

张得开摆摆手说:“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们了,你们爱怎么喊就怎么喊。一会儿,让我给新战士讲几句话行不行?”

姚菊和韩子路面面相觑,她们搞不清楚张得开是什么意思,正在为难,一个声音传来:“当然行,请张得开同志为新兵讲几句话,讲什么都行。”

讲这话的是叶晨霞。

队伍重新集合之后,叶晨霞把张得开请到队列前面,张得开反而有点忐忑了,直到值班员向他报告,这才挺挺腰板,开始讲话:“孩子们,啊,不,同志们,大家刚才学了歌,《团结起来到明天》,我想问问,你们知道这首歌的意思吗?”

一个新战士站起来说:“知道,就是说我们中国人要团结,不能一盘散沙。”

“说得好,”张得开继续说:“你们知道它的价值吗?过去红军同国民党打仗,很多国民党军士兵,就是被这首歌打动了,参加了红军。抗战以来,很多‘皇协军’士兵被教育了,参加了新四军。远的不说,就说我本人,我是什么人呢,原来是戏班班主,多吃多占,欺压穷人,后来当了‘皇协军’的军官,虽然后来起义了,可是我吃不了苦,一直寻思开小差。有一次,我听到一首歌:不忘你是什么人,不忘你是哪里人,你是受苦人,你是人下人,国破家亡你不是人,你的苦难比海深……”

张得开越说越激动,竟然唱了起来:“战友把你当亲人,百姓把你当好人,你是中国人,你是革命人,团结起来去抗日,明天你是幸福人……”

张得开唱得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就是那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是受苦人,我是人下人,国破家亡我不是人,我要当好中国人……同志们啊,这首歌让我重新做人。也就是那天,我决定把过去扔掉,我要好好地当一个中国人。”

张得开的嗓音不好,唱起来有点嘶哑,可是这嘶哑的歌声,在这个上午,在隐贤集一个农家小院的门口,在几十个年轻头颅的上空,却是那样清晰,那样嘹亮。

张得开唱完了,讲完了,突然一个立正,给叶晨霞敬了一个礼:“叶营长,谢谢你,让我成了一个抗日战士。”

叶晨霞冲动地上前一步,握住张得开的手说:“老张,张得开同志,讲得好……”

韩子路向姚菊看了一眼,姚菊点点头,二人走到叶晨霞和张得开面前,姚菊没有说话,深深地向张得开鞠了一躬。

韩子路叫了一声:“张大叔!”

张得开热泪纵横:“孩子,你叫我什么,张大叔?孩子,谢谢你啊,谢谢你的歌。”

叶晨霞说:“老张,你进步了,我真为你高兴。”

张得开说:“其实,我也是穷人啊,我把心里话讲出来了,我就可以干干净净地死在抗日战场上了。”

从四排回来,叶晨霞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

张集战斗缴获了两匹马,一匹是东洋马,枣红色,看起来威风凛凛。还有一匹小马,白色的,一副温顺的样子。

有一天叶晨霞来了兴致,带着韩子路和姚菊,到隐贤集南边的荒岗上遛马。白儿扎把两匹马牵来,叶晨霞接过缰绳就跳上枣红马,不料那马脾气暴躁,乱踢乱蹦,接着一阵狂奔。叶晨霞死死地抓住马鞍,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被摔下马背,吓得白儿扎大喊救人。

幸好郑贤文就在附近,一看这阵势,一路飞跑,箭一般横着向马冲来,准确地抓住马笼头。那马前蹄一缩,纵身跃起,咴咴一阵嘶鸣,这才落下前蹄,放慢了脚步。

叶晨霞稳住阵脚,一勒缰绳,枣红马又是一阵小跑,渐渐地驯服了。

叶晨霞跳下马,对郑贤文说:“哈哈老郑,你也是个老手啊。”

郑贤文说:“我过去在月亮湾,当过几天马夫。”

叶晨霞对白儿扎说:“你怎么样?”

白儿扎早就按捺不住了,飞身上马,虽然动作差一点,可是骑了一会儿,就找到感觉了,骑了两圈,便驾驭自如,远远看去,枣红马驮着白儿扎在绵延起伏的冈峦上纵横奔驰,流星一般划过。

叶晨霞高兴地说:“成功了,成功了,我们的孩子长大了,长大了……”叶晨霞说得很动情,说得郑贤文莫名其妙,只有姚菊和韩子路明白叶晨霞的心情。

这个上午,叶晨霞的心情好极了,强迫韩子路和姚菊学骑马。韩子路起初有点害怕,看着白马,迟迟不敢上去,叶晨霞一巴掌拍在她的脖子上:“怕什么怕?那匹小白马,它一直在看着你,等着你去骑它。”

白儿扎说:“韩子路,我来教你,不怕,来,上来。”

韩子路还是有点迟疑,白儿扎说:“人越大胆子越小了,忘记了,在黑石渡那次,我拦住你不让你追叶师傅和李桐师傅,你还踢了我一脚。马踢你,你踢它。”

白儿扎说着,把韩子路往白马的身边推,韩子路抵赖不过,踏上马镫,眼睛一闭,跨上马背。白儿扎哈哈大笑,牵着马跟着跑,跑了好大一会儿,见这匹小马很听话,这才把缰绳交给韩子路。

韩子路后来就和小白马交上了朋友,骑了两天,跟姚菊说:“马懂人心,我想快跑,它就快跑;我想慢跑,它就慢跑。”

姚菊嘿嘿一笑:“不是它懂你的心,是你的腿,你的腿它懂你的心。拉倒啊,你也快成神了。”

韩子路问姚菊:“你相信神吗?”

姚菊说:“我当然相信神,你没有听秋子说过吗,我们都是神,精神的神。”

此后不久,地下交通员送来了别茨山动委会主任韦思源的亲笔信,高度赞扬张集拔点战斗,虽然战果不大,但是影响巨大。一是证明了日本鬼子并不是铜头铁臂,日本人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了。二是北上分队的战斗夜袭和围点打援战术,简便易行,周边的小根据地和堡垒村纷纷效仿,小出击好比燎原之火,整个别茨山就像开水锅一样。

当然,韦思源也没忘记提醒叶晨霞,要保持清醒头脑,做好应对敌人报复的准备。考虑到敌人兵力有限,春节前后不会有大的行动,目前,别茨山动委会已在洪埠等敌人据点秘密建立地方武裝,开春之后,内外结合,进一步拖住敌人。

叶晨霞写了回信,来到文艺队,交给韩子路一个物件,打开后,也是一封信。

韩子路看了之后,双手颤抖,把信交给姚菊,姚菊一看,纸上只有一串数字。姚菊没有看明白,问韩子路:“这是什么,乐谱?”

韩子路没有说话,脸上红扑扑的,看着叶晨霞和姚菊,后退两步,突然双手着地,往前翻了一个跟头,接着一个大跳,又往后翻了一个跟头。

姚菊说:“拉倒,你高兴啥,捡到宝贝了?”

韩子路连连翻了两个跟头,这才消停下来,从姚菊手里夺过信纸,哼了几句曲子:“3215,5345,6531……我的矫音器,秋子哥把我的矫音器还回来啦……”

姚菊这才恍然大悟,左顾右盼:“矫音器,它在哪里啊?”

叶晨霞说:“哦,约翰斯基密码,韩子路,东西在哪里?”

韩子路看着信纸说:“张集,土地庙,神座下。”

叶晨霞“啊”了一声,两眼放光:“好,明天就……不,下午就把它取回来。”

张集据点被拔掉之后,这里由敌占区变成临时根据地的一部分。当天下午,白儿扎带领一个班,护送韩子路和姚菊来到张集南头的土地庙,果然在神座的肚子里找到了久违的矫音器。那一瞬间,韩子路的眼泪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掉,姚菊说:“矫音器找回来了,你哭什么?”

韩子路说:“秋子哥,秋子哥他在哪里呢?”

回来的路上,白儿扎跟韩子路和姚菊说:“韦司令现在是别茨山动委会主任,不仅领导新四军独立二团,还指挥国民党军的一个团,还有地方的游击队,还记得姚三金师傅吗?他和蔡集钱庄的老板王全,一起组织了月亮湾抗日游击队。邢干大叔的担担班,现在也在地下抗日队伍中。秋子出息了,留在韦司令身边当联络员,他的作用比我们所有人的作用都大。”

韩子路说:“可是,洪埠是鬼子据点,韦司令和秋子哥在鬼子窝里,多危险啊!”

姚菊说:“还有国民党军队,他们能真心听从韦司令的指挥吗?”

白儿扎说:“是啊,越危险的地方越重要,为什么让韦司令当动委会主任呢,就是因为韦司令有文韬武略。”

韩子路眨着眼睛说:“扎哥你说什么,文韬……武略?”

白儿扎说:“这话是叶营长说的,意思就是韦司令什么都会,足智多谋。”

临近年关,大雪纷飞,史沣河两岸靠岸的地方结了薄冰,街面的店铺却多了起来。经过大半年的建设,隐贤集成了方圆几十里的政治文化中心,附近的乡村也把这里当作农贸物资集散地,出现了繁荣的景象。除夕那天一大早,郑贤文带着当地抗日政府的干部,给工作营送来半扇猪,还有粉丝、白菜、豆腐。这个年,过得阔绰。

在此之前,文工队、群工队合一个伙,九连单独开伙。这次有了半扇猪,叶晨霞指示,连队的炊事班统一做年饭,全营在一起过一个年。

下午吃过年饭,白儿扎和一个排长带两个班去张集换岗,回来的路上,顺便到街后巡逻,忽然看见街西树林一块空地上,有两个人影,走近一看,是韩子路和姚菊,正在堆雪人,一人堆一个。

白儿扎本想悄悄地靠近,跟她们打一场雪仗,靠近了,发现这两个人表情都很严肃,这让白儿扎想起了什么,他让排长将队伍带走,自己走到韩子路和姚菊的身后。

一会儿,两个雪人堆出了大致模样,韩子路和姚菊在雪人的脸上雕琢鼻子眼睛。姚菊说:“李桐师傅原先的样子像个秀才,可是后来他的脸被打成那个样子,咱们是堆他原来的样子,还是堆他后来的样子呢?”

韩子路说:“都行,咱们心里有他,堆的是谁都是他。”

姚菊说:“也是。”想了想又说,“我到戏班子的时候,黄奎师傅总爱穿长衫,可是后来参加红军了,他穿红军服装的样子我想不起來了,咱们给他穿上长衫吧。”

韩子路说:“不好,黄奎师傅是红军了,还是照着红军的样子做。”

白儿扎明白了,这两个人堆的雪人是李桐师傅和黄奎师傅。白儿扎咳嗽一声,韩子路和姚菊停下手,等白儿扎走到跟前,几个人都不说话,用力地把雪拍实,白儿扎取下自己的军帽,戴在其中一个雪人的头上,韩子路也把军帽摘下,戴在另一个雪人的头上。姚菊琢磨了一会儿,从树上敲下一截冰凌,放在一个雪人的胳膊上,看起来好像是黄奎的烟袋。

做完这一切,几个人后退几步,凝视两尊雪人,姚菊说:“咱们敬个礼吧?”

白儿扎想了想说:“磕头,咱们给师傅磕三个头。”

白儿扎话音刚落,韩子路的双膝就曲了下去,跪在地上,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回去的路上,走在街面上,看见两边有些住户挂上了灯笼,远处还陆陆续续响起鞭炮声。白儿扎对姚菊、韩子路说:“这几年,我们经历了多少事啊,可是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忘不了童子班。我们这几个人,就像一个家里的孩子。世界上,没有谁比我们这几个人更亲了。”

韩子路说:“要是秋子哥在这里就好了,我们啥时候能跟秋子哥团圆呢?”

白儿扎说:“快了,过了冬天是春天,春天就要打仗了,我们很快就能见到秋子。”

姚菊说:“扎哥你说,以后跟主力部队会合,咱们会不会分开啊?”

白儿扎笑了:“当然会分开,我已经出师了,你们也不可能老是当孩子。可是,不管我们走到哪里,不管我们干什么,不管我们多大岁数了,我们都是童子班的孩子。”

姚菊说:“扎哥,你说得太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是,万一咱们以后分开了,五湖四海,咱们怎么联系呢?”

白儿扎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联系?那总会联系上的吧……”

韩子路说:“那好办,月亮湾啊,我们到月亮湾会合啊,没准还能找到朱玛丽老师呢。要是见到秋子哥,咱们就跟他讲,万一我们分开了,等我们老了,七老八十了,我们就到月亮湾见面。”

白儿扎笑了:“韩子路,你还是个孩子,不过你说得对,我们老了,就回月亮湾。”

姚菊看着白雪皑皑的远处,向往地说:“啊,佛子岭、黑石渡、月亮湾、隐贤集……多么好的地方,我们的脚步到过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家。”

韩子路说:“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看看,在回家的路上走走呢?”

白儿扎沉默了一会儿,对韩子路点点头说:“快了,快了,”说完,停顿了一下,唱了起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飘飘洒洒的雪地上,三个少年的歌声飞向远方。

初一过后是十五。元宵节的前两天,传来消息,独立二团收复石泓镇,歼敌两百多人,余下的日本人和“皇协军”退回至洪埠,洪埠已经成了别茨山北部唯一的据点。

这个消息极大地鼓舞了临时根据地的人们。

果然,元宵节当天,山北指挥部楚总指挥率领参谋人员到达隐贤集,建立了洪埠战役前方指挥部。随同楚总指挥一同前来的,还有山北指挥部的机要科长胡桃。

楚总指挥传达了山北指挥部的指示:日军自占领洪埠之后,利用“皇协军”,建立伪政权,强行征集粮食,准备南下。指挥部决心,在敌人撤离之前,收复洪埠,迟滞敌人南下的行动。

叶晨霞一听要打洪埠,激动地对楚总指挥说:“我们早就盼望这一天了,请首长明确我们的具体任务。”

楚总指挥说:“主攻部队不是你们,你们的主要任务是配合洪埠的抗日武装,开展护粮运动,待战斗发起后,适时入城抢粮。”

叶晨霞说:“好,发动群众,是我们工作营的拿手戏,我尽快安排。”

交代完毕,楚总指挥就带人前往张集,沿史沣河岸勘察洪埠外围的地形。

叶晨霞召集杨昌明等人开会,如此这般部署下去,要求暗中征集木船和小推车,另外组织民工团。

为了抵近指挥,前指电台队安置在隐贤集街西树林的空地里,韩子路等人堆的两尊雪人还在,不知道谁还在雪人的面前插了一根松柏枝。

叶晨霞去看望胡桃的时候,胡桃正在雪人面前凝视,看见叶晨霞,热情地招呼:“晨霞同志,我们有大半年没见了,你头上都有白头发了。”

叶晨霞说:“我也快三十岁了。”

胡桃说:“孩子们长大了,成熟了,你功不可没。”

叶晨霞说:“我还是粗心,乔咏秋离队,我有责任。”

胡桃摆摆手说:“别这么说,我的儿子我知道,他要做的事,别说你,就是我,也阻挡不了。不过,让他留在洪埠,留在韦司令的身边,是一件好事。这孩子心思缜密,适合做地下工作。”

葉晨霞说:“胡桃大姐这么说,我的心里就宽慰了。”

胡桃看着面前的雪人问:“这两个人有来历啊?”

叶晨霞看了看雪人:“应该是李桐同志和黄奎同志,孩子们非常怀念他们。”

胡桃点点头:“黄奎同志的事情我听说了,英勇悲壮,山北指挥部已经上报总部,要授予他特级抗战英雄称号。”

叶晨霞说:“当之无愧。”

胡桃说:“李桐同志我认识,是一个很有信仰的人,听说还很能打仗。当年,在信泉,就是他把秋子领走的。”

叶晨霞说:“茶山戏班编入红军之前,有年下雪,秋子也是在雪地里堆了一个人,还在头顶上刻了一顶红军帽,那时候孩子们就知道了,秋子的爸爸是红军。”

胡桃的神情凝重起来:“是的,秋子是在革命的环境里长大的,很聪明,也很坚强。可是,我们多么希望孩子们能够摆脱战争,能够在阳光明媚的环境里读书学习。也许,实现这个理想并不遥远,我们今天的斗争,就是为了解放独立,我们已经看到了曙光,为了迎接这个曙光,我们这一代人,做出的牺牲是值得的。”

那个下午,残阳如血,叶晨霞和胡桃在雪地里聊了很久,两个人的心里都是热乎乎的。

预定的战斗很快就要展开了。

临时指挥部的墙上挂上了“洪埠作战示意图”,从图上看,洪埠镇像个不规则的鸡腰子,南北稍微狭窄,东西略长。杨昌明向楚总指挥报告,敌人征集的粮食已经集中,这段时间戒备森严,晚上七点以后,实行宵禁,断绝出入。战斗开始之前,不要说大队人马,零星人员也很难进入。

作战会上,楚总指挥通报了预案,韦思源领导的动委会,在洪埠镇建立了六支地下武装,其中包括邢干的担担班、月亮湾抗日游击中队。已经查明敌人的三处屯粮地方。战斗目标有两个,一是在攻城战役开始之前,将粮食转移;二是如果不能转移,至少要封锁敌人运粮的路线。

楚总指挥说:“战役开始前转移粮食,难度太大,但是封锁敌人运粮路线是可能的。战斗打响之后,只要韦思源同志指挥的地下游击队,能够坚持三个小时,控制运粮路线,攻城部队就能拿下洪埠。”

叶晨霞说:“我们已经组织了民工团,是不是可以夜间进入洪埠,武装抢粮?”

楚总指挥说:“不行,如果敌人发现了,就会烧粮,甚至屠城,那样损失就大了。”

楚总指挥把目光转向胡桃:“胡桃同志,韦思源的电报来了没有?”

胡桃说:“韦思源同志回复,游击队的武器已经运到,随时发放。”

楚总指挥说:“好,复电韦思源,保持联系,随时接收总攻信号。发电二团,即刻进入进攻出发地带。”

农历正月十九,收复洪埠的战斗计划启动,主攻部队秘密进入洪埠城西六里,东边友邻两个营分别在敌人援军必经之路白塔贩和蔡集设伏。郑贤文率领地方民工团准备尾随二团入城,叶晨霞和文艺队跟随楚总指挥和电台队,在城西随二团行动,计划在拂晓前发起攻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别茨山的冬夜,万籁俱寂,只有临时搭建的草棚里传出微弱的电波信号声。

胡桃和两名报务员紧张地搜索各种信号,一会儿报务员报告,日军的信号密码无法译出,胡桃警觉起来,虽然此前日军的两套密码都被破译,但是我军电台队并没有释放信号,敌人应该没有察觉,为什么突然换了密码?

胡桃亲自上机侦听,又调整到零点三二频道上,听了一会儿,胡桃脸色大变,冲出草棚,向楚总指挥报告:“日军电台屏蔽了,‘皇协军’在调整部署,动委会的电台在搜索的过程中,暴露了动委会指挥所的位置和地下武装的行动路线。”

楚总指挥的眼睛从地图上移开,转动手中的铅笔:“这说明什么?”

胡桃说:“出了叛徒,这个叛徒就是动委会的报务员。”

楚总指挥顿了一下,把铅笔扔在地图上:“这么说,我们的计划暴露了?”

胡桃说:“只能这么判断。”

楚总指挥看着胡桃,又看看身边的其他人,原地踱了几步,自言自语:“暴露了?这么大的行动,功亏一篑?”

胡桃说:“更严重的是,日军松根大队正在集结,要一网打尽洪埠动委会和地下武装。”

楚总指挥说:“哦,是的,韦思源和同志们的安全,这是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楚总指挥把目光投向胡桃,“马上发电韦思源同志,组织我们的同志转移,迅速撤离,部队暂缓行动。”

胡桃说:“总指挥,电台在叛徒手里啊,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发电报拖延时间,可是,怎么才能让韦司令他们得到警报呢?”

楚总指挥说:“啊,是的,怎么才能通知韦思源呢?”楚总指挥沉吟一会儿,对杨昌明说,“把叶晨霞给我叫来。”

叶晨霞和文艺队都在树林里隐蔽,胡桃和楚总指挥的对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叶晨霞正要迎上去,楚总指挥和胡桃已经大步走了过来。白儿扎起身敬礼,楚总指挥还礼后,迎着叶晨霞说:“情况发生变化,我们需要调整部署。”

叶晨霞说:“报告首长,我已经知道了,请首长下达任务。”

楚总指挥说:“还有没有别的途径,可以进城通知韦思源转移?”

叶晨霞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攻城,枪响就是警报。”

楚总指挥眼睛一亮:“鸣枪?这是个办法,可是……”楚总指挥停顿了一下,“二团还在待机位置,我们离洪埠最近的部队也有五里多路,在这个地方开枪开炮,不一定能达到报警的目的,反而会加快敌人搜捕我们同志的步伐……这是个办法,但不是最稳妥的办法。让我再想想。”

楚总指挥说完,让杨昌明把地图展开,伏在上面看了很久,然后站起身来,焦灼地踱步。

杨昌明说:“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保证韦司令他们的安全,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放弃攻城,发出警报即可,比如向城内目标打几发迫击炮弹。但是韦司令的护粮队伍还没有到位,敌人必然加强控制,攻城和抢粮任务就会流产。二是提前攻城,但是在无法同韦思源联络的前提下攻城,不仅韦思源他们会遭到不测,部队也很仓促。”

楚总指挥说:“两个选择不是二选一,我要的是,既要保证韦思源他们得到警報,尽快转移,又不要惊动敌人,也就是说,让敌人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

胡桃说:“可是,哪有这样的办法呢?”

杨昌明说:“有没有对洪埠内部非常熟悉的同志?能够进城传递信号?”

楚总指挥说:“来不及了,敌人戒备如此森严,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没有希望的行动上。最好是在城外做文章。叶晨霞,你们去过洪埠吗,谁对洪埠城外地形熟悉?”

“我,首长,我多次去过洪埠,我熟悉。”

透过临时指挥部草棚里马灯微弱的灯光,从连队方向走过了一个人,是张得开。

楚总指挥盯着张得开:“会看地图吗?”

张得开说:“会一点。”

楚总指挥挥挥手,对张得开说:“来,看这里,这是茂泰商行,茂泰商行南边是敌人的防御工事,离这里最近的地形是个什么情况?”

张得开看着地图,嘴里嘟囔了几声:“这里,这里有一个牛尾巴岗,地势略高,离茂泰商行不到二百米。”

楚总指挥沉吟片刻:“派人从这里潜入?不行……”

叶晨霞说:“要是李桐和黄奎还活着就好了,当年,在黑石渡,李桐师傅就是用唢呐给部队报警的。可是……”

胡桃说:“这也是个办法,可是,从哪里找唢呐,谁会吹唢呐呢?”

“胡桃妈妈,让我试试,行吗?”

黑暗中的树林里,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大家定睛望去,看见了一个人,是韩子路。

叶晨霞紧张地看着韩子路:“韩子路,这是什么地方,你添什么乱?”

韩子路迟疑了一下,但是没有退却:“老师,我可以给韦司令报信。”

叶晨霞还要训斥,楚总指挥向她挥挥手,目光转向韩子路:“孩子,你有什么办法?”

韩子路把身后的琴袋甩到胸前说:“我给韦司令拉琴,秋子哥就在韦司令的身边,我一拉琴,他就懂了。”

楚总指挥的眉头皱了皱:“啊,拉琴,怎么个拉法?孩子别急,慢慢说。”

韩子路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可以用琴发电报……”

众人都蒙在鼓里,胡桃最先明白过来:“好,这是个办法。首长,我来向你详细汇报孩子的想法。”

楚总指挥挥手,几个人围住地图,胡桃举着电筒,楚总指挥从图上找到茂泰商行——韦思源指挥所的位置,察看了离这个地方最近的城墙,距敌人防御工事不到三十公尺,有一个无名高地,这就是张得开说的“牛尾巴岗”,从等高线看,海拔接近三百米。

楚总指挥低头研究了一阵,问韩子路:“孩子,你的琴声他们能听明白吗?”

韩子路还没有说话,胡桃说:“我向首长保证,只要韦司令他们听到琴声,他们就明白了。”

叶晨霞也反应过来了,担心地说:“可是,城内的鬼子会不会出动,会不会开枪啊?”

楚总指挥没有回答,问杨昌明:“风向?”

杨昌明回答:“微风,东北向。”

楚总指挥沉思良久,抬起头来,对叶晨霞说:“敌人可能会开枪,很有可能,但是,敌人开枪不要紧,那是他们自己的事,风声鹤唳。我们不能开枪,我们开枪就是打草惊蛇。明白吗?”

叶晨霞似乎明白了,没说话。

楚总指挥把韩子路拉到身边,亲切地看着她:说:“这样的行动,不是最好的办法,是次好的办法,孩子,我希望你把它变成最好的办法。”

韩子路咬了咬嘴唇说:“首长,我一定完成任务。”

楚总指挥拍拍韩子路的肩膀,按了按,回头对胡桃说:“第一,发电二团,骑兵排立即出发,火速进至洪埠西南牛尾巴岗,务必保证孩子的安全。第二,发报各待机部队,总攻时间提前两小时。”

十分钟后,白儿扎骑着枣红马在前,韩子路骑着白马在后。这一带地势较缓,快马奔驰,很快就到了牛尾巴岗。

韩子路翻身下马,看着黑灯瞎火的洪埠镇,城区无声无息,可是她知道,黑暗中,有一群狰狞的动物,张着血盆大口,正扑向敬爱的韦司令,扑向亲爱的秋子哥哥,扑向她心里的亲人们。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琴袋里取出矫音器和二胡。

已经是半夜了,大地和天空一样沉寂。一缕乐声悄然飞出这个名叫牛尾巴岗的地方。韩子路先吹响了矫音器,然后拉了《团结起来到明天》的第一段,接着,她加了一段自编的乐曲,拉出了约翰斯基密码中的“警报”两个字,再接着,她的琴声变了,那些不太规则的曲谱,越过护城河,越过潜伏在工事里的日军暗哨,越过茂泰商行的房顶,越过洪埠镇沉睡的街区,飞向夜空,飞向旷野……她仿佛能够看见,她拉出的那些音符,就像舞动的金色丝线,在黑暗的苍穹下面翻飞,寻找、捕捉、缠绕那些敏感的神经。

韩子路和白儿扎到达牛尾巴岗的时候,别茨山动委会的作战会议已经进入尾声,游击队和纠察队已经明白了任务:待主力攻城战斗打响,开展街巷游击战,封锁敌人运粮路线,坚持到攻城部队到达。

部署完毕,韦思源伸了一个懒腰,看了看怀表:“十分钟后出发,各就各位。大家喝杯茶吧。”

这十分钟,韦思源在等待“皇协军”内线的平安报告,此时他还不知道出了叛徒,不知道内线已经被日军逮捕了。

第二游击队的队长邢干刚刚端起茶杯,又放下了,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惊奇地喊了一声:“啊,有动静,听,什么声音?”

韦思源也听到声音了,收敛了笑容:“琴声?为什么这个时候有人拉琴?”

游击队长们都是老地下工作者,富有经验,几个人一听,向韦思源报告:“琴声距离茂泰商行不远,应该是专门拉给我们听的。”

韦思源侧耳细听:“嗯,这是什么曲子……”忽然,韦思源的拳头握起来了,“有紧急情况,全部撤离,不走正门,从楼上暗门走。”

说完,擎枪在手,“咔嚓”一声上了膛。与会人员也都做好了战斗准备,端枪出门。

几乎就在同时,就在这黑漆漆的夜空下面,几辆摩托车和卡车旁边,日军一个小队和“皇协军”一个中队,已经集结完毕,马达轰鸣了一阵,不一会儿就冲出据点。

这个夜晚,乔咏秋的任务是在阁楼上瞭望,兼任报务室警戒,从夜幕里看到远处突然出现灯火,很像汽车灯光,正在琢磨要不要报告,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声音并不大,却有强烈的冲击力。乔咏秋一个激灵,他听清楚了,那是《团结起来到明天》,几秒钟后,曲调变了——3215,5321,6745,5371……

乔咏秋拔腿就往楼下跑,同韦思源撞了个满怀,乔咏秋上气不接下气:“韦司令,报务员变节,行动提前两小时。”

韦思源不动声色地看着乔咏秋:“啊,你也听到了,确认?”

乔咏秋脸色煞白:“韦司令,绝不会错,曲子里有约翰斯基密码。”

韦思源思考了半秒钟,对身后的人说:“你们先走,记住,提前两小时,快撤!”

说完一闪身,几个游击队长鱼贯冲向楼顶,只留下邢干。邢干焦急地喊:“韦司令赶快走啊!”

韦思源向邢干一挥手:“还有一件事情要办,走,进去看看。”

阁楼上,已经投靠日本人的报务员正惊恐地望着窗外,他也听到了不远处的琴声。此时夜色正浓,除了紧急调动的日本兵和“皇协军”,老百姓早就进入梦乡。万籁俱寂,一缕琴声从近处飘来,时隐时现,进入叛徒报务员的耳朵,他很快就听出来了,这是约翰斯基密码,曲谱的音阶组合起来的内容,他一听就明白了,他暴露了。

报务员竭力地镇定下来,将旋钮旋到一个频道,正要明码呼叫,后脑勺被一个硬邦邦的家伙顶住了,回过头来,乔咏秋的手枪正对着他。韦思源冷冷地看着他,童根在一旁擎着一把匕首。门外,站着邢干和两名游击队员。

韦思源冷冷地看着叛徒报务员:“什么时候跟鬼子勾搭上的?”

报务员脸色惨白,闭上了眼睛:“不是鬼子……是汉奸……”

韦思源说:“给你指一条回头路,发个明码电报,内容:会议仍在进行中,一切正常。”

报务员绝望了,突然从电台的后面抽出手枪,韦思源纹丝不动,童根一脚将报务员的手枪踢飞。

韦思源一挥手:“押上,走。”

转眼之间,用来作为行动指挥所的茂泰商行已是人去楼空。十分钟后,三辆摩托车和两辆卡车载着全副武装的日伪士兵呼啸而至,冲进茂泰商行。可是为时已晚,哪里还有地下组织的影子。

消息传到日军松根中佐耳朵的时候,他还在码头上查看运粮路线,正对马本林指指点点,听到新四军地下组织转移的消息,不啻晴天霹雳,他很快就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运粮计划是泡汤了,更可怕的是,他和他的一个大队,三百多名“皇军”士兵,此刻也在新四军的枪炮射程范围之内,三个小时之后,不,也许是两个小时之后,不,甚至在一个小时之后,他和他的士兵是否还会呼吸,只有天皇陛下知道了。

松根的判断没错,只不过,他已经无力回天了。

叛徒报务员被抓捕的时候,韩子路还在牛尾巴岗上拉琴。骑兵排已经赶到了,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韩子路忘记了身在何处,抖着肩膀,甩着小脑袋,快乐地拉着,白儿扎和骑兵排的战士们在心里唱着。歌声飞到了哪里,他们不知道,他们知道的是,在隆重的夜幕下面,在灯火稀疏的洪埠镇,此时有无数颗心在剧烈地跳动。

没有人开枪,尽管日军已经知道新四军地下人员得到了警报,已经成功转移,可是,松根还抱有最后的希望,指挥“皇协军”和日军提前进入运粮路线。他在同新四军暗中较劲。

一个多小时以后,韩子路和白儿扎回到了小树林的指挥所,楚总指挥对杨昌明说:“发信号!”

小树林上空升起三颗红色的信号弹,很快,從洪埠镇方向,从镇中心那个当初黄奎喝羊杂汤的地方,升起了红绿相间的信号弹,一红,两绿,一红。那是韦思源的回复:韦部到位。

楚总指挥问叶晨霞和胡桃等人:“看清楚了吗?”

大家一起回答:“看清楚了,一红,两绿,一红。”

楚总指挥仰起脸,看着天幕上信号弹的尾巴,那几道彩虹渐渐消失了,一直阴云笼罩的天空居然出现了星星,一颗,两颗……密密麻麻的繁星在闪烁。

楚总指挥往天上看了很久,没有回头,问身后:“你们听见了吗?”

大家侧耳细听,洪埠镇方向还没有传来枪声,也没有传来炮声。楚总指挥转过身来,对大家一笑:“听,天上,琴声,孩子的琴声。”

叶晨霞明白了:“听见了,它在天上,它在风里,它在高高的山岗上……”

楚总指挥点点头,走向韩子路,伸手把她搂在怀里,热泪盈眶:“孩子,你做到了,你做到了啊!我们的同志都在,我们的计划,全部成功了。”

韩子路仰起脸说:“首长,能让我参加战斗部队吗?”

楚总指挥说:“孩子,你要参加什么样的战斗部队?你一个人就是一支战斗部队,你一个人就是一支了不起的战斗部队。”

楚总指挥说完,擦了一把眼泪,正了正风纪扣,举起手臂,下达命令:“总攻开始!”

霎时,沉寂的夜幕被火光撕裂了。

韩子路闭上眼睛,看见了波浪一样起伏的小秧苗儿。

责任编辑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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