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黄羊
2022-02-06房伟
房伟
那是几年前的旧事了。我和安筠在乌鲁木齐转机,遇到航空管制,等了许久,顺利登机后,又飞了几小时,才到了库尔勒。老韦已靠在北京越野吉普上,等得不耐烦了。新疆太大,飞都要这么久。我和安筠在机场门口,一通乱拍照,发朋友圈。老韦翘着胡子,说,内地人,高楼大厦挤惯了,到了“撒着欢”活的地方,傻了呗。
我们和老韦不熟。他和我的同学是好友,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同学拜托老韦照顾我们。他这些天正好没事,陪我们在南疆转转。老韦是文联干部,父亲是哈萨克族,母亲是汉族。他有点凶,五十岁出头,身板强壮,浓密的短髭,喜欢叼着黄杨木烟斗。老韦学摄影出身,也兼做导演,还是探险家,他刚给单位拍了纪录片,领导让他在家休假。
闲着就难受,我前世肯定是头野驴,跑着才能活。老韦搔着短发,自嘲地说。
我们哈哈大笑。不知为何,来了新疆,心一下就宽了,说话声音都大了,嗷嗷地,带劲。安筠休闲装打扮,围着纱巾,戴着路易威登的墨镜,还涂了防晒霜。这会儿,她也不管太阳毒了,爬上了老韦的吉普,打开顶棚,催促快些上路。她上车时还不小心蹭了保险杠。老韦的吉普,保养得油光水滑,经过多次改装,有些张牙舞爪。老韦赶紧过去,摆弄半天,轻轻地摸着烤漆,心疼地说,车可是我老婆,闯沙漠,上天山,漫漫长夜,全靠它了哇。安筠赶紧道歉,老韦没发火,只不过盯着安筠,看了会儿,小声对我说,你的妞可真靓。我白了他一眼,表示对这样的恭维,早已麻木了。
来南疆之前,我们做了“攻略”。博斯腾湖、罗布人山寨、库尔勒铁门关,这些地方都必须去,阿克苏的英买力、库车,还有塔里木乡,都是老韦推荐的。安筠想去小河五号墓地,那里有神秘的“楼兰公主”,老韦也曾参与小河墓地的发掘。老韦磕了磕烟灰,把烟斗放好,发动吉普,摇着头说,那是沙漠,不是闹着玩的。再说,那里现在归军区管,为了防止游客干扰,小河已被列入军事管制地。安筠不服气地噘着嘴,说,你怎么能去?老韦挺着肚子说,我是谁?我是中国最高资质的探险导游!余纯顺知道吗?那是我朋友!
我越发觉得,老韦有很多神秘的地方。
老韦开车,和他的人一样,狂野彪悍,速度吓人。他多才多艺,会汉语、维吾尔语、哈萨克语、蒙古语等多种语言,民歌唱得好,肚子里的故事多,路上,给我们讲故事、唱歌,倒也热闹。安筠对他很好奇,问这问那。
我问,老韦,给单位拍的啥片子?
老韦说,无所谓的,几天就搞定了,主要拍了自己想拍的。
安筠说,拍了什么?
老韦丢过来一摞照片。都是天鹅,黑天鹅,火红的喙,黑亮的羽,有的交颈欢唱,有的独自觅食,背景是春天的、雪水融化的天山。
黑天鹅原产澳洲,天山可不常见,爱上它们,我吃了好多苦。老韦喃喃自语。
安筠惊叹着,太美了!一切是大自然的恩赐。
安筠很矫情,外加小白领绿茶气质,不知咋的,我打心眼里腻歪她的做作浮夸。可我不得不承认,老韦是个有魅力的老家伙。
安筠似乎对老韦更感兴趣,又问了很多白癡问题。老韦瞟了我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我索性闭嘴。他俩越聊越投机,老韦的语速越发快了,简直有些滔滔不绝。
老韦说,他拍了很多照片,也拍了半小时长度的纪录片。他窝在天山一个帐篷两个多月。晚上寒风刺骨,躺在睡袋里,也难以入眠。白天阳光还好,就是山风太大,手和脸都皴裂了。老韦还说,黑天鹅求偶,特别浪漫,既会交颈鸣唱,还会以喙相碰、以头相靠,在天鹅两喙相碰时形成爱心形状。他拍得热泪盈眶……
嫂夫人不管你?你不用管孩子?我冷不丁地问了他一句。
老韦猛地打住,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我们没孩子,去年春天,我们刚离婚。
老韦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精气神全没了,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开车。安筠投来幽怨眼神,埋怨我破坏了氛围。我心里有气,我是“正牌男友”,她倒好,认识一个男人,不到两三个小时,就熟络得吓人。看着老韦吃瘪的样子,我不能再痛下杀手,也就此打住。
新疆的路太长,地方太空旷,开上半天,也遇不到一个人、一辆车。老韦的车速飙得快,开得倒平稳。沙漠公路在孔雀河边,两边的沙枣树、胡杨、巍峨的天山、透着黄色的塔里木沙漠,默默地向后飞速倒退,甚至容不得挥手告别。晚上九点,天还亮着,大团大团火烧云,在天边徘徊,映红了我们疲惫的脸。
老韦低声吟唱,少数民族语言,曲调听着熟。他的声音不大,沙哑浑厚,带着点哭腔,旋律很优美。歌声伴着我们一路西去,向着预定休息地。我没打断他,静静地听着,安筠捅了捅我的腰,小声说,《一朵玫瑰花》,哈萨克民歌。
老韦偏偏头,若有所思地说,年轻那会儿,我就想当“阿肯”,在弹唱会上出风头,唱歌、跳舞、喝酒、吃肉,还有美丽的姑娘。
他又用汉语唱起: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正当你在山下歌唱,婉转如云霞,歌声使我迷了路,我从山坡滚下,哎呀呀,你的歌声婉转如云霞……
接着几天,大家都玩得高兴,小小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了。老韦大大咧咧,但也会照顾人,他带着我们在博斯腾湖乘船,在附近的少数民族小酒馆吃饭,特意买了正宗“五道黑”鱼。湖水清澈,才养得鱼汤鲜美。小酒馆门面不大,后院飘着牛羊肉香味,门楣上写着几种文字,桌子板凳油腻腻的,歪歪斜斜,像喝醉的酒客。
小酒馆客人不少,汉族和少数民族都有。我和老韦喝了不少伊犁特曲,出门一阵狂吐,吐完接着又喝。老板四五十岁,也和他熟悉,特意给我们送上大羊肉串、羊排和抓饭。新疆羊肉又嫩又软,不膻,说是“大羊肉串”,因为那串简直太大了,一串能顶上海的五六串,嗞嗞冒油,让人垂涎欲滴。我吃了一串又一串,吃得口滑,又要了一大盘羊排。抓饭也棒,羊肉和米饭混合着浓郁香气,葡萄干、胡萝卜、圆葱的搭配,爽口去油腻,让人爽心悦目。只是“羊肺子”,我吃着不习惯。据说是将羊肺洗净,将和好的面用水洗出面筋,呈糊状加油和盐,灌入面肺,扎紧气管,在水中煮。我咬了口,荤香气顶到喉咙,有点受不了。
喝酒!南方少爷,到新疆熏陶一下,才有男人气概。老韦坏坏地笑着。
我也不打怵。虽说我是IT男,在苏州长大,但父母都是山东人,酒量是遗传的,我还不相信,二十多岁小伙儿,会怕老头。几圈酒下来,问题来了。老韦不是喝酒,简直是向嘴里“倒酒”,又急又快,好像那只是几杯凉白开。
我吐过了两次,只能甘拜下风。
我趴在桌上休息。安筠和老韦划拳,她酒量太小,老韦意犹未尽,把老板扯过来,大家继续喝。老韦喝酒,还夹杂着唱歌,引发了老板的感慨。俩老男人都是哈萨克,来了个歌曲对唱。老板娘听到歌声,从后厨跑来,载歌载舞助兴。很快,被欢乐氛围吸引,我和安筠也加入了。老板索性在后院点起篝火,很多酒客跑出来,在落日余晖下,喝酒、跳舞、唱歌。
小酒馆变成欢乐海洋。他们有的唱《玛依拉》,有的唱《阿拉木汗》。店里伙计拿出不少乐器,有热瓦甫、冬不拉、那各拉鼓、都塔尔,这些东西,我都不认识,都是老韦告诉我的。看着伙计轻车熟路的架势,载歌载舞吃饭的场景,他们肯定经历了不少次。老板娘岁数不小了,扭动着粗粗的腰肢,有着说不出的自信和活力。
这在大上海,几乎不可想象。大家都端着,扮演高等文明人。安筠的脸上,此刻涂了不少油脂,衣服也脏了,她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跳得起劲,毫不在意。在上海,她走到哪里,都保持优雅姿态,人多的地方,就戴口罩,对理财客户她也这样,虽然满面春风,但如果有人挨着她,她就客气地用英文说,请保持社交距离。
醉眼蒙眬之际,几个鬼鬼祟祟的少年,偷偷溜走了,想必没付账,跑得慌慌张张,磕磕绊绊。我告诉老板,老板笑着说,几个小巴郎子,认识他们的,别说扫兴的事啦。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老韦突然吟出两句诗。
老韦别转,想阿依仙了?老板打着酒嗝,醉眼惺忪地说,<\\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尸从.eps>货!
我扶着老韦。他从怀中掏出两个物件,摔到我的手里,说,兄弟,好朋友!礼物送给你和女友。
我映着火光,仔细看去,是黄褐色的物件,煞是好看。
老韦晃着脑袋,说,我打的野狼,在天山上,狼肉被这酒馆老板吃了,狼皮送了领导,剩下些零碎。狼后腿膝盖骨叫“狼髀石”,这对“狼髀石”送你们了。
干啥用的?我问。
辟邪呢,老韦有点撑不住了,喃喃地说,让你们腿脚强健,跨越千山万水……
我赶紧致谢,心头也一热,这粗豪汉子,也是重情谊的男人。
还有呢,老韦凑近我的耳边,小声说,只能和自己的至爱分享,它象征爱情永恒呢,一只狼,只有两块不离不弃的“狼髀石”。
老韦嘟哝着,重重地倒在地上,打起鼾声。我强撑着,和老板把他搬进酒馆,歌舞盛宴,才慢慢散去。我问老板,阿依仙是谁?
老板大着舌头,只是说,老韦,就是团疯火!女人爱他,也受不了他。
我要是女人,丈夫幾个月躲在天山,拍天鹅、喝酒、睡帐篷、不回家,我也受不了。
阿依仙究竟是谁?我不死心,继续问。
老板吐出一连串白色酒泡泡,沉沉地合上眼皮,不再搭理我。
我把另一个“狼髀石”给了安筠,这才发现,骨头中央钻了小孔,拴着细红绳,正好挂在脖子上。“狼髀石”是黄褐色的,想来常被把玩,有些“包浆”的滑润感。
安筠接过“狼髀石”,不挂上,只拎在手上,慢慢转着,醉醺醺地说,给了我不能反悔,将来有了新欢,再和我要,那可不行,进了我的账户,就是我的财产,是投资,是收藏,还是理财,我说了算。
我苦笑着说,随便你吧,一切看你的决定了。
我们准备去阿克苏。春天快过了,夏天要来临。这时的新疆最美了。车开累了,停下休息会儿,公路边撒出一线尿,浇着露着浅草皮的地面。我们尖叫、咒骂,和曲折顽强的胡杨成为朋友,偶尔路过的、远处的红狐狸,呆呆地看着,好像我们是怪异的野兽。
蓝天、白云、青草,寂寞广大的天地,不用考虑那些烦心事了。
西安交大毕业后,我去了上海的手游公司,打拼了六年,熬夜加班是常态,工资涨了几位数,但房价飙升速度更吓人,浑身肥肉也跟着“繁衍昌盛”,足足长了二十多斤。安筠在金融机构,搞风险投资,挣钱和我差不多。她面容姣好,身材修长苗条,属于出去吃饭,很长面子的女友。她刻意节食,每周去健身房,学普拉提和现代舞。私教课一节四百多,一年四五万块。我不让她去,可耐不住她撒娇。她在单位不吃食堂,每次都点高档外卖。高级化妆品与名牌包,没钱多买,总要有几个装点门面,服装也要牌子货,A货是不可能的。那帮女同事,个个都是火眼金睛,穿得差点,就被她们嘲笑。
杂七杂八,她的工资剩不下,还要我倒贴很多。我索性将大部分积蓄打给她,让她攒着,结果是,她比从前买得更多了,特别是“双十一”这样的“砍手节”,让我噩梦连连。
我们这样晃着,眨眼到了三十岁,这才发现,早先潇洒没买房,如今要结婚,才后悔了。安筠就不想结婚了,她说,目前状态挺好,俩人都不累。她依偎着我,拍着我日渐隆起的小肚子,说,人家不想你太辛苦嘛。
她拒绝见我的父母。母亲有些担忧,说,你们和结婚有什么不同?你的钱,都给她花,又没有婚姻约束,小心当“备胎”。安筠这种细腰丰胸、大长腿的性感妹子,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她有个上级主管,说是带着她投资,打电话的暧昧语气,能酸出柠檬汁。她在健身房也没少惹事,常有帅哥或有钱男人搭讪,说的是塑形马甲线、人鱼线的“健身梗”,要不就是投资理财、融资上市这样高大上的事。也有男人送她礼物,她还和人家吃过饭,却差点“吃了亏”。不是我小气,谁看着女友和别的男人暧昧,都受不了。我说,你不要对男人“媚笑”,让人家误会。安筠委屈地说,没“放电”,他们就是垂涎我的美色。
这样的争吵,次数多了,我们都很疲惫,也想过分手,可五六年的情感,说分就分,有些舍不得。这次新疆之行,也是彼此最后的考验吧。
阿克苏在西汉被称为“始墨国”,也叫“水白城”,现在是兵团驻地。靠近市区,道路两边小商贩多了,老韦停下车,买了小白杏、香梨和哈密瓜。新疆日照时间长,水果特别甜,我们这段时间,没少吃。进了阿克苏,整洁的街道,满眼绿色植物,让人感到舒适。我们在稍事休息后,又赶往阿克苏地区的新和县和库车县。新和县街头,非常热闹,我为母亲买了羊毛织成的深红色毯子,安筠买了维吾尔族女式挎包。那些商贩,有的汉语不熟练,比画着和我们说。东西挺便宜,我都不好意思还价。
买得很“热情”,很快我们拿不动了,丢在吉普车上,回库尔勒想办法托运。
临近中午,吃点米肠和烤馕,我们开始向库车进发。烤馕又咸又香,聞着还有奶味。我们上了路,才发现带的水不多。老韦自从那天宿醉之后,人又委顿下去,情绪不高。我猜想,可能又触动了伤心事,也不好问。
大家恢复了沉默。走了一段,实在无聊,我开始说起“库车”。我不是文史专家,这方面的知识,都来自百度大神。但当我知道,库车是传说的“龟兹”古国,还是精神一振。库车是西域古乐舞发源地,也有著名的库车清真大寺。相传,唐玄奘西游,也曾路过此地。跑了半天,我有些疲惫,讲着故事,有些打盹。安筠还是兴致勃勃。
库车的西域风情更浓了。安筠买了十几个“吐哈齐苏甫”,维吾尔语意思是“圆形肥皂”。这是一种圆鼓鼓的肥皂,拳头大小,散发着点膻味。老韦告诉我,这是羊尾油做的,洗衣服不伤手,对滋养皮肤有好处。可这东西太占地方,老韦的车快塞不下了,我忍不住劝安筠少买点,她说,反正都要托运嘛,我要送闺蜜,健身教练也不能忘。我还想劝,安筠有点不高兴了,我只能将话吞咽回肚子。
安筠就是这样。她要干的事,五马八牛也拉不动。
我们在库车大巴扎上转来转去,转眼几个小时过去了。安筠又盯上了英吉沙刀。小刀做工精美,精致可爱,吃饭时用它切割牛羊肉,肯定非常舒坦。可这东西不能上飞机,办理邮寄业务,也非常麻烦。安筠还要买十把,说要给她公司的男闺蜜同事,连带那个色鬼上司,一人一把。卖东西的老汉很高兴,看到大生意上门,主动降价。
我想了想,还是说,别买了吧,不好带。
安筠停下动作,气愤地看着我,眉毛抖着。这是她发火的前奏。她说,都和老汉谈好了价,怎能不买呢?想想办法,总能运回去的。
我说,一个女孩,要这么多刀子干什么?别找麻烦。
安筠的脸色由青转白,愤愤地说,我拿自己的钱买!不就是嫌弃我爱买东西?有话直说,别拿刀子说事。
争吵突如其来。这些天,愉快的新疆之旅,让我们仿佛忘记了彼此的分歧,重新变回相亲相爱的情侣。可是,生活就这么阴险,总在不经意处龇出獠牙。我们吵了一路,刀子还是买了,后来证明,我的说法是对的,刀子的确不好邮寄,最后只能都送给了老韦。
老韦也不劝,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我们吵完了,他默默地带着我们向回返。
安筠又发神经,非要去克孜尔千佛洞。我们原计划第二天去,顺便去温宿天山托木尔峰。安筠的心血来潮,让我更加不满。我说,快下午了,我们到达都天黑了,难道在外面露宿?安筠毫不示弱,说,天似穹庐,以天地为家,这才能体验大自然的神秘浪漫。我说,我很累,再说也危险。安筠冷哼了几声,说,你们这些都市IT男,都是宅居动物,你肚子上的肥肉,都赶上孕妇了。你看人家老韦,那才是强健的纯爷们!
老韦赶紧摆手,说,小夫妻吵架,别捎着我。
你别胡吣,谁是他老婆?安筠气得拍着车,让老韦停下,说是要撒尿。
老韦停下车,安筠气哼哼地爬下,躲在车后面草丛,哗啦啦地撒尿。我和老韦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他给我烟斗,我不会抽,又塞来一根雪莲香烟。我平时不抽,可不知为何,那一刻,我的眼圈有点红,毫不犹豫地抓起烟,点燃,被呛了一大口。
男人离不开女人,老韦悠悠地说,可在一起,彼此又会厌烦。
老韦从怀中掏出银边小酒壶,抿了一小口,我想提醒他,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可还是忍着没说。老韦慢悠悠地讲起他和“阿依仙”的故事。
老韦和妻子结婚多年,开始俩人都疯玩,没要孩子,三十多岁,想要了,却发现要不上了。老韦的老婆是少数民族舞蹈演员,比他小五岁,身材保持得挺好。老韦是野驴性子,喜欢冒险,一年时间,总有大半在外,要不就睡在单位,和一群朋友喝酒唱歌。老婆和单位一个三十多的男人好上了。老韦对妻子有感情,他憋屈,也曾想拿刀杀了那人,后来想想,自己也不对,可对是否离婚,他也拿不准,直到遇到阿依仙。
阿依仙是巴州的小学音乐教师。他俩在一台晚会上相识。老韦唱歌厉害,他说,要不是读了大学,他定会成为“阿肯”。阿依仙也能歌善舞,俩人一首接一首地对唱,从《喀什葛尔女郎》到《草原之夜》,从《玛依拉》到《达坂城的姑娘》,把整台晚会气氛推向高潮,傻子也能看到这俩人眼中迸发出的“十万伏高压电”。
我的心,都被她唱得化了,老韦眯着眼,喃喃地说,她就是仙女。
你们在一起睡了?我问。
老韦难得脸红了一下。那是“水到渠成”。阿依仙已结婚,还有个四岁的小巴郎子。她回去后,毫不犹豫地离了婚,还追到了老韦单位。老韦承认,这些年,他也有过艳遇,但这次的确动了心。恰逢妻子要离婚,他真考虑和阿依仙结成夫妇。
你为何不行动?我接着问。
我和老婆在一起,毕竟二十年了,二十年时间,就是两块石头靠在一起,也磨得光滑无比了。老韦叹息着。
难道没有其他原因?我不太相信。
当然,我也不想再被管住,老韦干脆地说,我快老了,不想被老婆孩子困在家里,只想死在美丽的天山,我要拍出最美的、天山的图片,让世界记住天山,也记住我。
这对阿依仙来说,有点残忍。她为了爱情,放弃了所有。我猜想,那对“狼髀石”,肯定是想给阿依仙的,不知为何,却给了我和安筠。老韦还说,陪我们游历南疆,也是为躲阿依仙。她现在疯了一般,要找到他。他心里很矛盾,对于再婚的问题。
安筠撒完尿,见我们聊兴正浓,自顾自地在车上打盹。老韦唱起歌:
人们都叫我玛依拉/诗人玛依拉/牙齿白,声音好/歌手玛依拉/高兴时唱上一首歌/弹起冬不拉,冬不拉/来往人们挤在我的屋檐底下。
远处,几只黄褐色身影,飞速在草丛中奔跑、隐没,露出几道闪电般的痕迹。
我猛地起身,要拿石头打,被老韦制止了。老韦说,那是塔里木野兔,哈萨克语叫“火焰”,人们在野外看到它,会摆脱噩运,迎来新生机。
啥好事?从新疆回去,我们就分手,我有些沮丧,我和安筠的事,也讲给了老韦。
还有挽回余地,“狼髀石”,她没还给你呀。老韦眨着眼说。
我和安筠闹别扭,互不理睬,老韦给我们牵线,过了大半天,我们才勉强搭话。又玩了几天,转的地方差不多了。安筠突然提出,还没去过沙漠,想去看看。
英买力附近就靠近塔克拉玛干沙漠。老韦对是否带我们过去,有点犹豫。我们丝毫没有野外生存的训练。但安筠嚷着要去,说不到沙漠,不能叫去过南疆。没办法,老韦决定带我们去塔里木油区附近的沙漠看看。
从沙漠公路一路行驶,景色渐渐荒凉,绿色减退,黄色一点点地冒出来,慢慢地侵蚀了整个世界。坐在车里,满眼的苍黄,细细的沙子,也从门缝挤进,钻进我们的头发和耳朵。安筠再次包裹严实,可神情颇兴奋。
公路走到尽头,我们终于踏上沙漠,软软的,上下颠簸,被黄色包围,陷入一种大自然的严肃冷漠。看向远方,胡杨林畔,孤零零的井架子,是石油井队的,也是我们的路标。
安筠在沙漠疯狂扭动,尖叫,把墨镜狠狠地丢在沙子上。她也有很多压力要释放。无尽的荒凉,我们如此渺小。没人在意我们。老韦递给她水,她也不喝,只蹲在沙上哭泣。
我开玩笑说,美哭了?这可遂了你的心愿。
安筠没回答。我们在沙海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暗,老韦说,沙漠有些地方,导航效果差,要早点赶到附近的县城。我们回到车上,吉普车一路向西,车开了大半个小时,安筠突然冒出一句,我们分手吧。
我蒙了,什么情况?分手不能这时提吧,太煞风景了。
我强忍愤怒,冷冷地问她为什么。安筠说,她认识我时,年龄太小,现在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我说,你想要啥?安筠继续说,万总比她大二十岁,但成熟稳重,事业发展前景广阔。他答应给她套现房,在松江大学城,一千多万,房产证写她的名字。万总带她看过房,而且,他正在办理离婚手续。万总为了她,也牺牲了很多。
是那个“色鬼老总”。我扯着头发,眼泪在眼眶打转。我太相信她了。她和万总肯定不是一天了,之所以讲出,看似无意,也是思虑再三。在新疆摊牌,比在上海闹起来好。等我回去,该吵的吵完了,自然回归冷静务实。但我算什么?六年时间,感情,尽我所有的金钱。这些也许都不能衡量。
老韦开着车,有些尴尬,咳嗽着,这更引爆了我的情绪。我明白,她就是要当着别人,把事情讲出来,虽不给我留情面,但我碍于外人在场,也不能太过分。可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和尊严。我恶毒地咒骂她是绿茶婊。安筠不甘示弱,讽刺我没本事,没钱,只有大男子主义。我们彼此伤害,都朝对方七寸打着,鲜血淋漓。
安筠大声说,就喜欢和老万做爱,他的活儿比你好。我再也不能忍,伸手打了她。这是我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我们早上还在宾馆酣畅淋漓地做爱,相约回去后结婚。不到一天,世界全变了。难道是沙漠的缘故?
我们的撕扯,影响了老韦。吉普车撞到胡杨树根上,彻底熄了火。
老韦撅着屁股,修了半天,也没鼓捣好车,就拍着车座,狠狠地骂娘,我们顿时也“熄了火”。老韦担心地说,鬼地方,晚上危险。我们离县城数百里,走回去不现实。他拨打电话,却被告知,晚上有狂风,沙漠能见度低,救援队不敢贸然开进,只能等天亮。
我和安筠有些心虚。老韦阴着脸,从车上搬下小帐篷,分给我俩两把狗腿刀。他寻找地势高的地方,有些许枯草和胡杨,安置好帐篷,将吉普挡在前面。帐篷很小,我们三人挤在一起,我和安筠只能脸对脸,互相搂抱。我呼吸着她身上的芳香气味,也只能忍受。
火烧云退却,墨色天空,藏着无尽神秘。狂暴的风来了,像成千上万的人呼喊,风刮起树枝、沙砾,敲打着帐篷,发出“啪啪”怪响。帐篷气温骤降,冷得打牙。帐篷摇摇晃晃,仿佛大海孤舟,随时会被巨浪颠覆。我感到安筠在瑟瑟发抖,心下叹息,搂紧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筠开始抗拒,后来顺从了。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滴落在我的怀里。
我听到她的嘴里,默默地念着什么,似乎是“对不起”。
想起我们平时的百般恩爱,我的心软了,可此情此景,还让我说些什么?
我们会死吗?安筠颤声问。
老韦叹息着,说,沙漠凶险,早告诉过你们。
你不是探险家吗?我说。
老韦自嘲地说,你们不是哇,我一个人,怎么也能活下来,你们这些城市娃,哪见过这些。
安筠抽泣着,声音越来越大。我也懊恼,糊里糊涂地,置身险境,我也是鬼迷心窍,陪着安筠发疯。我这些年习惯服从安筠的命令,如今这个地步,只能挨着,乞求老天爷。
情侣埋黄沙,死得其所,可怜我老汉当“熄灭的灯泡”,陪你们死,老韦幽幽地说。
安筠猛烈掙扎着,喊叫,要挣脱我的怀抱,从帐篷逃走。我努力安慰她,埋怨老韦说,别吓她,没被风沙淹没,倒被你吓疯了,跑丢在沙漠里。
老韦冷哼几声,说,女人嘛,就这样。你这家伙,活该当“绿帽大头”。
我有些恼怒,也无可奈何。老韦塞来两个木片,让我们握着祈祷。是黄杨木切开的,上面有暗红色,似经文的东西。老韦说能辟邪。我们只能听他的,默默祈祷着。
时间过得太慢。我几乎是听着风声,一秒秒地数着时间。狂风仿佛无穷无尽,不一会儿,我们的帐篷周围,积了不少沙。老韦努力从缝隙中把沙子向四周推。我和安筠也帮忙。不知多长时间,风渐渐小了。我们累得精疲力竭。
老韦掏出小酒壶,抿上几小口,又让我们喝点,驱赶寒气。他又开始小声哼唱。我问他唱的什么。他说,哈萨克称呼死亡为“阿尔热瓦克”,送葬仪式叫“加纳扎”,他会唱送葬歌,有的歌词是从巴塔诗歌中演化来的。
我们真要死了?安筠带着哭腔。
体验一下死亡感,有何不好?老韦说,也许我们今天就死,也许,我们都是幸运儿,明天就会获救,最起码,挽歌能让你更加善待生活。
我侧耳听去,老韦第一遍用哈萨克语唱,又用汉语唱了第二遍,听着是:
群山绵绵,如骆驼的峰冢,黄沙漫漫,如哭泣的野风,百灵飞走了,喜鹊号叫悲恸,孤独的白鹰,再也等不到伴侣的爱情!
歌声悲怆,有无限感慨和伤感。我联想到自身,不禁潸然泪下。
风一点点地小了,似乎要停了,我心头一喜,刚想探出头,到帐篷外呼吸新鲜气息,老韦扯住我的胳膊,沉声说,我去拿些引火之物,必须点起火,你守在这里。
我奇怪地问,这是为何?
老韦又问安筠身上带着英吉沙刀没有。安筠掏出两把,老韦打开,让安筠一只手拿一把,用来防御,狗腿刀太沉,女人舞不动。
我们被老韦如临大敌的样子搞蒙了。老韦紧张地说,有狼,可能早盯上我们了。
我们点燃篝火,材料不够,把安筠买的东西填了进去。好看的维吾尔族花布袋,胡杨木雕人偶,还有罗布山寨的木质碗和筷子。羊尾油做的“吐哈齐苏甫”,可派上了用场,正好辅助燃烧。老韦说,火堆不灭,狼群不敢靠前。
熊熊篝火燃烧,在漆黑夜色中,格外显眼。我说,没看见有狼啊。
老韦不答,只是让我侧耳听。火光闪亮,我仔细听,果然在远处,依稀有动物低嚎的声音,时断时续,时隐时现,并不明显。
我说,你真灵,这么远都能察觉到。
老韦“嘿嘿”笑着说,多年野营经验换来的,我和狼群没少打交道。
老韦饶有兴趣地问我,狼群扑来,你会独自逃命?我说,肯定逃不走,不如大家死在一处。安筠虽和我摊了牌,毕竟是“前女友”,我拼命也要护她周全。
老韦欣赏地说,好汉子,咱们该结拜“阿哈印”,男人就要有气概。
离婚想必也要很大勇气吧?我问老韦。
老韦拨弄着篝火,说,从前,他有自制火药枪,现在只能用夹子了,否则根本不怕几只狼。狼他可打过好几只。橘红色火光,映衬着天幕,极目处,点点星光,我这才发现,风停了,天幕澄净透亮,星光灿灿,月亮仿佛一块圆香帕,又大又亮,散发着诱人的金黄色泽。它映射着荒凉沙漠,愈发让人感到自然的伟力与人生无常。
我从未见过如此的月亮。我赞叹着。蓦地,远方似乎有生物在迅速接近。我爬起,一通乱喊,胡乱舞着刀。野物在不远处停下,怔怔地看着我。安筠的哭声更大了。
老韦凑近篝火,点着烟斗,美美地抽了口,笑着说,傻小子,乱喊啥,别惊了神物,看到它,是上辈子的福气。你小子要走运喽。
我擦了擦眼睛,仔细辨认,是一头美丽的黄羊。月光下,它身材修长,黄褐色毛发,又细又软,细弯的尖角,像一对可爱的兵器,白绒绒的尾巴,轻轻地抖动。最美的是那双眨动着的大眼,忽闪忽闪,善良,纯洁,有着无限高贵的东西……
我屏住呼吸,不能移动分毫,许久,黄羊消失了,远方的狼嚎也消失了,世界回归了宁静。老韦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安全了。我有点怀疑,这就完事了?可看着老韦肯定的目光,也没说啥。安筠受了惊吓,有些发烧,吃了药,沉沉地睡去。老韦去车后座,摸出两瓶伊犁特曲,还有些牛肉干,我们在篝火旁,吃喝了起来。
黄羊引走了狼群,老韦解释说,这是它第二次救我了。
老韦说,他多次遇险,最凶险的是两次。一次在小河五号墓地。两块黄杨木片是墓地辟邪之物。回去的路上,他差点被风沙埋葬,成了第二个“彭加木”。他三天没吃东西,一天没喝上水,凭着毅力和野外生存能力,最终走出险境。
第二次遇险,是我自己“作”的,老韦苦笑著,我当时想死。
那时老婆出轨,老韦又遇到阿依仙,特别烦闷,冒险二进罗布泊。戈壁、荒漠、巨石、无法预知的野物,还有无边无沿的死寂。神秘磁场干扰,让他的卫星电话失灵,他凭着经验,靠着星星辨别方位,第三天,他断粮了,凭着直觉,他感到一群狼远远坠在他的后面。
害怕吗?我问他。
不怕是假的,老韦说,第五天晚上,他又渴又饿,睡在一道窄窄的山梁。那是牧羊人常走的小道,仅容一人通过,两旁是陡峭山脊。晚上山风寒彻骨,他怕掉下去,把自己捆在道旁一棵树上,手里紧紧握着狗腿刀。他设计好了,这里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狼只能一只只地扑上来,他只要杀死几只,堵住小路,后面的狼,只能干瞪眼。
你和狼搏斗了吗?我说。
它们在山路底下,聚集成一团,不断嚎叫,扰乱我的心神,老韦说,狼是狡猾的动物,它在寻找时机,等我疲惫大意,再冲上来。我紧张万分,丝毫不敢合眼,和群狼对峙了一夜,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我迷迷糊糊醒来,狼群撤走了。
野狼被你吓退了?我笑道。
怎么可能,老韦又说,天亮后,我到了山脚,才发现一只黄羊剩下的毛发和污血。狼群发现了它,吃掉了它,又看到我不好对付,才放过了我。我用尽所有力气,将黄羊剩下的部分埋了,立起一个小圆坟,坟头的小木牌,是用刀削的胡杨木,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为什么这样做?我不太理解。
黄羊是代我死的,老韦说着,眼圈湿润了,哽咽着说,人要信些什么,才会懂得放手成全,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
我没再问。老韦断断续续地说,他获救后,在月光下,对着两只牧羊犬,说了一夜话,喝了一夜酒,也哭了一整夜,想着那只黄羊。老韦承认,他当时发誓,如果那只黄羊再救自己一次,他就娶阿依仙为妻,生孩子,挣钱,再不去冒险了。
那晚我也喝醉了,也痛哭流涕,我仿佛也看到那只黄羊,月光下,它迈着曼妙的舞步,独自舞蹈……
我和安筠返回上海后,我查了不少资料。南疆野生动物很多,有黑鹳、天鹅、马鹿、野狼、野驴、塔里木兔等,但黄羊现在难见了。由于人类的捕杀,它越走越远,只能在最荒凉的、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看到它的身影。如此说来,我们是幸运的。
安筠嫁给了万总。他们的婚礼盛大而隆重。我将剩下的那块“狼髀石”送给了安筠,并祝他们幸福。我不再熬夜加班,也常去锻炼身体,体重减了下来。半年后,我遇到了张茜。她在杨树浦的一所小学当英语教师。她长相平常,但性格温和,对我父母非常好。我们在元旦结婚了,并商量着,还要再去一次南疆。
我给张茜讲了老韦的故事。她非常惊叹。她问我,阿依仙长什么样子?
我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一年前,老韦寄给我的。照片上,一个俏丽瘦削的女人,幸福地依偎在老韦身边。她的皮肤有些黑,眼睛却又大又亮,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照片后面,有老韦写的一行粗犷的钢笔字:感谢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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