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金地区的财神信仰
2022-02-06曾議慧
□曾議慧
织金财神庙多年来香火不绝,是织金地区人民追求财富观念的集中体现,也是清代改土归流后汉族与少数民族文化交流的历史见证。2006年,织金财神庙正式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珍贵历史价值不言而喻。但学界尚未从其蕴含的历史价值,探究历史上其代表的汉文化财神信仰如何在织金少数民族地区落地生根,并影响着少数民族地区的财神崇拜。本文试从中原财神信仰的起源、织金地区财神信仰的兴起、织金有代表性的财神信仰建筑以及织金民间的财神崇拜现象四个方面入手,探析财神庙所体现的财神信仰对织金人民追求财富观念的历史影响和现实意义。
中原财神信仰的起源
财神是中国民间信仰中主管财运的神灵,最初出现的年代目前已很难考定,杨荫深说:“财神之说,于古未闻,今则信之者实较他人为夥,尤其是商人们更奉之毕恭毕敬,岁时致祭,以为财源的开辟,全赖此神降临。”(吕微:《隐喻世界的来访者——中国民间财神信仰》,学苑出版社,2001年)在民间信仰的诸神系统中,财神是出现最晚的神灵之一,关于财神的起源,目前仅能追溯到北宋时期。
◇财神庙侧面照
中国民间的财神信仰自宋元以来,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即财神并非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是一个由不同来源的“人”集合而成的群体。吕微将财神大致分为以下几类:正财神。分文财神和武财神,区分文武财神的依据是该财神生前的官职或经历。传统民间信仰的文财神有两位,一位是商朝的比干,另一位是春秋末年越国的范蠡。武财神主要指关羽和赵公明,赵公明在元代以后成为财神,是民间信仰的诸多财神中声名最显赫的。偏财神被民间视为专司横财的财神,经常指被称为五路神的财神。准财神往往并不是专门职掌财富的神灵,因部分兼着财神的职能,从而与人们的财运紧密相连,一般指灶神,也称灶王爷,是与一般百姓关系最密切的神。还有一类财神,因生前大富而被人们称为活财神。这类财神主要是指西晋的石崇、北宋的蔡京、明初的沈万三、明末的严嵩和民国的虞洽卿。
织金地区财神信仰的兴起
织金地区财神信仰的兴起与清代改土归流后汉文化中财神信仰的传入,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和受地理环境所限,农业种植无法满足经济追求有关。
(一)改土归流
康熙三年(1664年)中央政府对织金(清称平远)等水西地区推行改土归流。汉族人口的进入带来了汉文化中追求财富的财神信仰。
平远等水西地区地处西南边陲,重峦叠嶂,历来交通不便,难以吸收外界文化。乾隆《平远州志》卷二载:“平远古荒服地,旧名比喇,崇山深箐,鸟道羊肠,蛮夷之巢穴,而豺虎之宫居也。”康熙年间,中央政府对水西实行改土归流。乾隆《平远州志》载:“明初开辟黔疆,此犹水西负固之地,自康熙三年始平而入版。”康熙三年,清政府平定水西土司叛乱,改土归流,第二年设置大定府、平远府、黔西府、威宁府,派遣流官统治。安胜祖因有军功,得以继承土司职衔,因其死后乏嗣,土司制度彻底被裁。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中央政府停止对贵州宣慰使的职官设置,将水西所属地方改归大定、平远、黔西三州流官管辖。
中央政府对平远等水西地区的改土归流结束了其原有的土司统治局面,汉族人口逐渐进入平远地区。乾隆《平远州志》卷六“户口”条载:“平远初开,无衡量之可凭,无户丁田亩之可考,自康熙三年讨平安氏,建郡建官,流民入籍,各长子孙,渐成土著。”流民的进入影响了织金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风气,“平远开拓未久……然今冠带之士悉从中土来,故衣裳饮食动遵礼义,而苗蛮向慕,渐有从风丕变之”。这也影响了织金地区人民的财富观念,据道光《平远州志》载,道光时期织金民间已流行汉文化中求财的“送穷”习俗。“腊月八日,设粥供佛,近多不行,至二十三、四日祀穷,则比户皆然。”道光时期织金民间盛行“送穷”习俗表明,汉文化中的财神信仰已经对织金地区人民的财富观念产生重要影响,求财观念成为民众的普遍信仰。
(二)经济发展
汉文化中财神信仰的传入与当时社会经济的发展共同促进了织金地区民众追求财富观念的兴起。
交通改善。明以前受地理环境所限,织金地区的人们彼此隔绝,鲜少往来。这一封闭状况在明后有了显著改变。据《明史·土司传》记载,时任贵州宣慰使的奢香夫人“开偏桥、水东,以达乌蒙、乌撒及容山、草塘诸境,立龙场九驿”。这条驿道以龙场驿为起点,经六广驿、舍里驿、水西驿、奢香驿、金鸡驿、阁鸦驿、归化驿,最终到达毕节驿。这条连接了贵州全境主要道路干线的驿道,是奢香为贵州交通做出的巨大贡献。清代贵州交通在此基础上继续发展。时任云贵总督的鄂尔泰改建黔滇、黔湘两条驿道;在省际干道、省道、县道,时称官马大路、官马支路、大路三种官道上设递铺,通过递铺沟通贵州省内府、州、厅、县大部分地区,对织金地区的交通发展带来了重大影响。织金作为中转地沟通了清镇至乌西(今大方东)大道,地区内设有递铺9个,为社会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交通基础。
集市贸易。交通改善后,“开辟苗疆”促使一些商贩进入织金经商贸易,而军队、官府的日常所需也仰赖市场供给,受其影响,清代织金地区民间集市贸易颇为繁荣。贸易以场市为主,多以生肖命名,称为“十二生肖场市”。乾隆《平远州志》卷五“市肆”条载乾隆时期织金场市多达25个。除数量外,这些场市与城的距离、场市与场市之间的距离颇为适中。道光《大定府志》载织金场市:“鸡场,去大渡桥五里有塘有场市;小猪场,去比度坡三里旧有场市;平寨牛场,去旧院五里有场市;海马架龙场,去业纳河十五里有场市……”优越适中的地理位置为不同地区之间的商品流通创造了必要条件,促进了集市贸易的发展。这些场市采取定期贸易的形式,谓之“赶集”。定期、频繁的集市贸易增强了地区之间的人口流动,促进了织金地区社会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也影响着人们的财富观。
(三)农业限制
清代织金地区财神信仰的兴起除了受汉文化传播、社会经济发展影响外,也与当时织金地区农业发展的不利状况有关。
《曝书亭集》里收录的大同府三皇庙新建财神祠碑,将财神信仰在大同的兴起与该地的地理环境联系起来。书中记载:“则财神之祀,民其亦有不得已者,与大同之隶山西,在雁门外以北,其地沙碛……无田桑之饶,陶填之利,又多凶旱、水溢之苦,民贫,特其惧神之不飨于是也,相与率私钱治其祠于南关之内……”由此碑可知,大同人民对财神的信奉,并非长久以来自发形成的社会文化,也不是在商业发展的大背景下进而形成,而是一种有目的的行为,是人们渴望借助某种神灵的力量,来满足对农业丰收的朴素希望,与土地贫瘠、不利于农业生产、人民贫穷有关。
财神信仰在织金地区的兴起,与其有很大的相似性。贵州省受空间限制和重本抑末思想的影响,历来专事农业,以农业为生。道光《大定府志》载:贵州人“习俗鄙陋,性格朴野,不事商贾,惟务农业”。然而,恶劣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却时常制约着农业的发展状况和水平。《大定旧志》载大定府地理环境:“山势雄峻,寒气袭人,雾贯四时,盛夏无酷暑,箐木经冬不凋。地少平原,土极瘠薄,谷稻鲜登,种多宜荞,花果迟于他郡。”此时,改土归流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多地商人入黔经商、日益发展的集市贸易、商品交换的活跃、货币财物的加速流通、财富观念潜移默化的影响,成为财神信仰此时在平远地区兴起的重要原因。
改土归流后汉文化中财神信仰的渗入,交通改善后集市贸易的繁荣发展,受限于地理环境的农业种植,都成为财神信仰此时在织金地区兴起的重要因素。
财神信仰的集中体现——织金财神庙
财神信仰在织金地区兴起后集中体现在对织金财神庙的修建上。它在选址、建筑风格、装饰色彩等方面具有鲜明的彝汉文化交融特色,标志着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文化财富观念的交融。
(一)财神庙的历史沿革
有研究称织金财神庙始建于清康熙年间,然查乾隆《贵州通志》《平远州志》均无记载,仅道光《平远州志》卷十七“祠祀”条对此载有寥寥数语:“财神庙,州大街,乾隆四十八年建。”但仍未交代其具体的始建时间。《财神庙修复记碑》将修建时间定为清初,并详细记载了财神庙的建造沿革:
财神庙始建于清初,详年待考。因年久失修,破烂不堪,乾隆四十八年州民捐资重建。据庙碑记载,承建庙宇的掌墨师中途去世,其女承继掌墨,把庙建成。
碑文中提及当时承建庙宇的掌墨师是彝族人,这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代表汉文化中财神信仰的财神庙却在整体建筑上呈现出浓郁的彝族文化特征。
(二)财神庙的建筑形式与结构
据织金县文物局馆藏资料记载,财神庙坐北向南,面阔五间,通面阔20.85米,前后檐均带廊,进深18檩,通进深为15.52米。歇山顶,正立面为四重檐,通高15.30米。背立面因明间和东、西两次间后檐槽金柱向北扩增抱厦,抱厦屋面与主体建筑第二重檐屋面有机地相合,使背立面变为三重檐。抱厦进深5檩,通进深4.18米。财神庙一、二层平面呈“凸”字型布局,三、四层平面呈矩形布局,占地面积326.78平方米,四层总建筑面积648.31平方米。抬梁穿斗式木结构,共70柱落地。
底层:面阔五间,四周带廊。前檐石砌台基高0.20米,后檐石砌保坎台基高4.35米。前廊明间正中设1步石台阶。地面铺500厘米×50厘米青石板,横行对齐,纵向错缝。落地柱均置于石柱础之上。东、西两次间抱厦为穿斗结构。明间前后檐在金柱间均装六合门;单扇宽450厘米;东、西两次间前檐金柱间均装六合门,单扇宽450厘米,后檐金柱间各装槛窗6扇,单扇宽460厘米。东、西两稍间前后檐金柱间各装槛窗5扇,单扇宽500厘米;两稍间东西两侧面装木板壁至二层。各间额枋上均装木板壁至二层槛窗。东稍间装木楼梯上二层。走廊各檐柱间均装座凳。
二层:面阔五间。各间前檐柱间均装槛窗,明间和东西两次间额枋上装木板壁至三层槛窗。东西两稍间额枋上装木板壁至顶,两稍间东西两侧面装木板壁至顶。各间后檐均装木板壁至顶。东稍间装木棱梯上三层。
三层:面阔三间。各间前后檐柱间均装槛窗。东、西两次间为穿斗结构,东西两侧面均装木板壁至顶。
四层:面阔一间,穿斗结构。前后檐柱间均装对开槛窗,槛窗隔心为内圆外方。东西两侧面装木板壁至顶。
(三)财神庙——彝汉文化的交融共生
财神庙因集代表汉族民间文化的财神信仰和建筑风格上的彝族特色于一身而被誉为极其罕见的彝汉文化合璧之作,也是织金地区历史上改土归流带来民族文化交流的最佳印证。财神庙在选址定位上参照了汉文化中的八卦学说,正殿中供奉的赵公明,最早也是汉族的财神代表,其形象长须黑髯,怒目而视,手持长鞭,跨骑黑虎。而关于其彝族特色,明人李实曾有《蜀语》云:“坛神名主坛罗公,黑面,手持斧,吹角,设像于室西北隅,去地尺许,岁莫(暮)则割牲,延巫歌舞赛之。”李实认为,坛神名罗公是受彝族人信仰影响的缘故。的确,在织金财神庙的建筑风格和细节上无处不体现出浓厚的彝族文化特色。
首先,彝族是一个崇拜虎的民族。在彝族人的心目中,黑虎是镇山之宝,是保卫地方的大将军。而财神庙采用的“凸”字形柱网,形似变形虎头图案的布置方式;财神庙正立面为四重檐,背立面为三重檐,背立面抱厦的巧妙运用,使得底层与二层的屋面合二为一,从东西两侧看财神庙,形似一头坐虎的态势;屋脊、屋檐、翼角等醒目部位饰以白灰,线条明快,清新悦目,被认为是老虎的耳朵和眼睛;木雕、灰塑图案,多数突出汉文化称为如意纹的虎头纹等,均是彝族对虎的尊崇体现。其次,财神庙油饰使用的黑柱枋、红门窗、白脊饰等色彩均为彝族文化代表色。最后,整个财神庙的36条屋脊、18个翼角、18个铜铃均对应了彝族以三、六、九等数为吉祥的传统观念。水西彝族地区至今仍流传着“大节三六九,小节天天有”的说法。
这些属于彝族文化的内容都生动鲜明地体现在财神庙的结构和建筑风格上,充分体现了织金地区历史上改土归流带来的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文化中财神信仰的交融共生。
织金民间的财神崇拜
织金财神庙自修建以来一直香火不断,民众对财神的信奉已然成为织金民间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织金地区的财神信仰之所以经久不衰,皆源于财神被视作能带来财富、保持繁荣的神,也是所有需要谋利行业的行业神,长期以来一直对织金民间的求财行为提供着信仰支撑。财神的出现不只是表达了民间的、世俗的发财愿望,同时也为非农业的追求财富的民间行为提供了精神和道德上的论证和保护,即通过以财神为中介的价值整合把民间的各种非农生产、经营行为纳入到诸神信仰的传统体系之中,使之具有伦理道德上的合理性前提和合法性基础。在织金城内,不论是生意人抑或寻常百姓家随处可见对财神的崇拜现象:店铺上张贴的招财进宝图样、憨态可掬的招财猫、口衔钱币的金蟾蜍、神龛上供奉着的关公像和赵公明像、门窗处悬挂着的金元宝挂饰等,无不流露出织金人民对财富的追逐之情。
除财神庙,织金的其他代表性寺庙建筑中也弥漫着浓厚的财神信仰,譬如位于织金县城东的东山寺和古佛寺。调查得知,东山寺中除供奉佛祖,还有财神赵公明像与佛祖一起接受信徒和民众的敬奉。而古佛寺与东山寺一样,除供奉有佛像,还供奉着不少数量的财神像。据寺中僧侣说,这些财神像来源于城中的佛教信众和普通家庭,原本是供奉在家中的,后因房屋建制不再适宜家中供奉,所以请入寺庙一起供奉。这些现象不仅深刻鲜明地反映了织金人民祈福消灾、祈愿顺遂平安的同时又渴望财源广进的世俗心理,还反映了人们对财神的尊崇以及财神信仰在民间风俗习惯中的特殊地位。
结 语
财神庙作为织金地区的地标性建筑,是康熙时期改土归流后产生的一系列社会、经济、文化影响的综合表征。数百年来其代表的汉文化中的财神信仰深深影响着织金地区人民的财富观念。时至今日,财神庙已然成为织金民间文化的一部分,成为织金人民心目中的信仰圣地。时代的发展赋予了财神庙更深层次的含义,它不仅被视为可保家庭、事业财源广进的圣殿,还被看作可保佑人丁兴旺、诸事顺遂、平安喜乐的吉地。对织金财神庙建制沿革及其所蕴含的历史信息的探析,是理解这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所代表的文化价值和现实意义的首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