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
2022-02-05小河丁丁
小河丁丁
太阳落下去了,满天的晚霞绚丽多姿,仿佛在办展览。操场上,有三三两两散步的同学,有一边跳绳一边数数的同学,声音像是彩色的。踢足球的,有的接应,有的追赶,有的拦截……他们都有同伴,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树荫里,低头想着写信的事。爸爸说过,“等安稳下来了给家里写封信”。开学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呀。
但有什么好写的呢?我从来没有一个人离家这么远,足足四十里。这么大一个校园,两三千人,以前全不认识。班主任那么严肃,六十岁的老头儿,总爱瞪着眼睛……我简直后悔死了当初报考县一中。如果在镇中学读书,离家才两三里,不用住校,班上还会有好多熟悉的面孔,有的从穿开裆裤就一块儿玩……啊,你真傻,哪个孩子不想上县一中呢!多少人想考还考不上。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妈妈像小孩子一样跑到街上叫喊,“我儿子考上县一中啦……”
一个斜斜的人影向我挪过来。我抬头一看,一个陌生男生站在两米开外,身材细瘦,皮肤白白的,那双眼睛又大又黑,有几分女孩子气。
“你二班的吧,我一班的,咱们打乒乓球吧。”他笑了笑,又赶紧用手遮住嘴,就更像女孩子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乒乓球和一副崭新的带套子的球拍,也才想起一班是有这么一个人。我没有去过一班,但开学这几天,我打扫教室外边的清洁区时,老看见他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对着墙壁打乒乓球。对着墙壁打,我能打一百多下呢!
我不由得笑了。听到自己的笑声,我暗暗对他产生了感激之情。真的,开学一个多星期了,这是我第一次笑。
我俩走到摆放乒乓球桌的区域,那几张好球桌早就有人用上了,只剩一张很旧的球桌立在那里,上面油漆斑驳,连网子也不见了。
他看见靠围墙立着一个拖把,就把拖把拿来横在桌子中央,说:“比乡下小学好多了。那里连球桌都没有,下了课我们在讲台上打。”
我说:“你也是乡下来的?”
他把手往北方一指,说:“离这里不远,不过的确是乡下。你呢?”
我说:“远得很,山窝窝。我们要是想打乒乓球,就得把自家大门卸下来!”
他忍不住要笑,又用手遮了一下嘴,说:“我们也卸大门!用板凳架起来,摆几个烂砖头当网子。拍子很烂了,胶皮都快掉了,还在用。我手里这一副是考上县一中才买的,算是奖品。”
我也笑,说:“我们也很节省,乒乓球不小心踩瘪了,舍不得扔掉,放在热水里泡一泡就鼓起来了,可是要看着,泡久了就会变形。”
因为桌子不大像样儿,不好過招儿,我俩就把球挑来挑去,正好聊天儿。
不知不觉中,路灯亮了,教室里的灯也亮了。暮色中,小小的白球飞来飞去,变得飘浮不定似的,不那么好接了。可是我舍不得离开,他也舍不得,两个人都睁大眼,认真接球。
晚自习铃声响了,打乒乓球的同学都离去了。再不进教室,恐怕班主任就该冲我瞪眼了。我只好说:“上课去了,今天不过瘾,明天早点儿来。”
他蹲下去系鞋带,说:“你先走。”
我把拍子放在球桌上,小跑着进入教室。当我把本子打开写作业,不再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些题目似乎也变得容易了。我写了一会儿,抬头活动脖子,发现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冲我微微一笑。
一班和二班不仅教室挨着,男生寝室也是挨着的。下了晚自习,在寝室走廊上洗脸的时候,我希望跟他打个招呼。然而我磨磨蹭蹭好一会儿,也没有看见他。他在上厕所吗?也许早早上床睡下了吧?
有人咳嗽一声,一听就知道是班主任。我回过头,发现班主任拿着哨子站在楼梯那儿,正瞪着我。我就赶紧把水倒掉,提着桶子走向寝室。
“毛巾拧一下呀。”班主任说。
哦,毛巾还没有拧,在滴滴答答地滴水呢。
我慌忙拧干毛巾,回寝室把毛巾晾在架子上,把桶子塞到床下,哨子就吹响了,灯熄了。
我摸黑上床躺下,回想起打乒乓球的情形,无声地笑了。玩了那么久,都约好了明天见,还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嗯,明天我要写封家信,告诉家里我认识了一个新同学,有伴儿玩了。但不能说是隔壁班的,不然大人会多心,怎么不跟本班同学玩呢……
第二天一早,洗脸的时候我仍然没有碰见他,做早操也没有。可不是我看漏了,做早操的时候,一班二班队列也是挨着的……啊,莫非他昨晚生病了?还躺在寝室里?他脸那么白,像是有病……下了操,我顾不得去食堂,跑到一班的男生寝室从窗户外面往里瞅,每张床都空空荡荡的。
我心里一团乱麻,又去一班教室找他。嘿,这小子在教室里,坐在靠窗那一排,是最后一桌。我好想跑进去,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一下,说:“怎么不去做早操?”转念又想,我们还没有那么熟吧……先吃早饭要紧!
从食堂回来,我走到一班教室窗外就放慢了脚步,好看一看他。正巧他转过头,也看见我了,两个人同时点一点头。就那么一点头,我好开心。
上午课间,我们在厕所里碰见一次,当着别的同学,又在那样的场合,也不好说什么话,仍然只是点一点头。我好想像老朋友那样对他说:“下午放了学,记得要过招儿!”但又想,现在就说是不是太早了?吃中饭碰见再说吧。然而中午在食堂里,我一直没有看见他。这家伙,怎么神出鬼没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放学,我恐怕是全校第一个吃完晚饭的。我离开食堂的时候,不少人正往食堂走呢。我来到操场,所有的乒乓球桌任我挑。我守着一张新球桌等了好久,操场上热闹起来,除了那张烂球桌,别的球桌都有人了,再有人来打球我只能去守烂球桌了,他终于出现在操场入口。他走得很快,看见我就跑起来,到了球桌那头儿,他把一个拍子扔给我,说:“等久了吧,路上单车爆胎了。”
“噢!”我一下子明白了,“你是走读生!”
他眨一眨乌黑的大眼睛,说:“昨天告诉你了呀,我家住得近。我中饭、晚饭都回家吃,上了晚自习也回家,第二天吃了早饭再来。”
哎呀,我早该想到的。我就笑了,把拍子从套子里取出来,说:“快发球!”
我想看看他球技究竟如何,要是太菜了,打起来不过瘾。可他发球的时候,猫着腰,一手拿横拍,一手把乒乓球托在掌心,那姿势很像专业运动员。我不禁又担心他太厉害了,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等到球发过来,我打回去,他再打过来,我就放心了。他的动作很好看,也很标准,可论实力嘛,我们相差也不多。
他的心情跟我也差不多吧,俩人越打越来劲,都拿出看家本领,各种旋转球、吊球、边球统统使出来,连话也顾不得说,推、挡、扣、杀,大汗淋漓。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别的同学都离去了,我俩也只好收兵。我把拍子装进套子,走到球桌那头儿,伸手想勾着他的肩一块儿去教室,我觉得那样会很酷。可他一弯腰就躲开了,顺势蹲下去弄鞋带,说:“你先走吧。”
我不禁好生失望。
他的鞋带分明好好儿的,他是要避免跟我走太近。
我把拍子放在球桌上,一个人默默离去。他并不是特别喜欢我,只不过偶然玩一两次……本来就不是一个班……他只拿我当一个临时的球伴,并没有跟我成为好朋友的意思,彼此连姓名都不问……
回到教室,我打开课桌,看到信封、信纸,是开学那天爸爸送给我的,可是我一个字也不想写了。
接下来三四天,我们没有在一起玩。偶尔碰见了,并不像好朋友一样走到跟前说话,只是远远地点一点头。这就叫点头之交吧。
又到周末,这是新学期的第二个周末。我跟家里约好的,半个月回家一次。在家吃晚饭的时候,爸爸问:“怎么不写信来?”妈妈也说:“一直等你的信呢,上了中学,应该会写家信了。”
我说:“本来想写信的,遇到一个奇怪的同学……”
爸爸妈妈都望着我,妈妈凑得那么近,气都呼到我脸上了。
我不能不说下去了,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我说:“一个男生,隔壁班的,脸白得像女孩子,说话也像女孩子,一笑就用手遮嘴巴。是他来找我打球的,奇怪呀,每次我走到他跟前,他就蹲下去假装系鞋带。”
妈妈问:“他跟别人也这样吗?”
爸爸端起酒杯又放下,垂目思忖。
“他在教室里坐最后一排,平时也很少见他跟别人走太近……”这么说着,我想起来了,“哦,那天我看见一个女生跟他对面说话,人家用手捂一下鼻子,他脸就红了,后退两步,用手遮住嘴巴,莫非是……”
“口臭!”爸爸抢着说。
“恐怕是这样。”妈妈点点头,瞧着爸爸,“你怎么猜到的?”
爸爸说:“以前我上高小的时候,语文老师也有口臭。我原先不知道。那节课要写作文,她经过我身边,见我一个字写错了,就弯下腰来,用手挡住嘴,轻声告诉我。她的声音真好听呀,同学们都好喜欢她。可是她一开口,我就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当真不好闻……后来毕业了,我好怀念她,多好的老师啊。我给她写过好几封信,每次写祝福语的时候,我都想写‘祝您口臭消除’‘祝您口吐芬芳’,这是真心真意的话……可是怎么能这样写呢?最后总是此致敬礼就完事了。”
深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起床开灯,拿出纸笔,在小木桌上沙沙沙写起来。
爸爸推开睡房的门,打着哈欠说:“怎么半夜起来?写什么?”
我说:“写信。”
爸爸说:“你已经到家了呀!”
我说:“写给那个同学的。”
爸爸走进来说:“那个口臭的同学?让我看看?”
我赶紧趴下遮住信纸,说:“不许看!”
“好,不看就不看……”爸爸转身往外走,“信怎么写,其实不重要。關键是你要去亲近人家,不嫌弃人家,口臭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掩上房门,坐在灯下想了好久,把没有写完的信撕掉了。
星期天下午,我回到了学校。第二天该我打扫清洁区,我又看到他一个人对着走廊墙壁打乒乓球。
我走过去,说:“上次不分输赢,要不要再较量较量?”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不敢跟我过招儿了呢。”
我就笑了。
他也笑了,习惯性地用手遮嘴。
我本来想说“其实你不用这样”,话到嘴边却改口说:“拿把扫帚来,我们快点儿扫完好去打球。”
扫完了清洁区,我们拿上拍子和球,肩并肩朝运动场走去。
我说:“敝人不斩无名之辈,交手两三次了,来将通名?”
他说:“姓名并不重要,不过是一个代号。”
我说:“我们是好朋友,姓名、地址都要有的呀,不然将来怎么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