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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猫

2022-02-05王新明

童话王国·文学大师班 2022年2期
关键词:鹤庆米糕小朵

王新明

鹤庆是个小小的镇。

小镇是个像猫儿一样慵懒的家伙,它总是醒来得晚。

有时阿公已经绕过安丰楼,穿过富贵巷,顺着护城河溜达两三个来回,拎着髻疙瘩阿婆起早蒸的热气腾腾的米糕回到家来了,太阳才卡在马耳山那儿刚刚露头。

“咯起来喽?”(方言,指起床了嗎?)阿公嗓门儿大,人还没进院子,声儿就冲了进来。

“没呢,还早。给她睡喽。小娃娃打瞌睡长得好。”阿婆的声儿绵绵的,比刚出锅的米糕还甜。

“咚!”还有两级楼梯,小朵一下就蹦下来了。她拿胳膊环住阿婆的腰,把毛茸茸的脑袋塞进阿婆的怀里:“她是今天回吗?”

“她、她、她,她是哪个?”阿婆嗔怪着,但是全无责备之意,“大朵长你两岁呢。叫阿姐哟。”

小朵不说话了,松开阿婆,去逮绣虎。绣虎是一只白毛橘点儿的懒猫,逮它根本不用费心思。

院子里,唐松草又从石缝儿里钻出来,挨挨挤挤地长满了甬道左右;声嘶力竭地对唱了一个晚上的蛐蛐儿,一早儿疲惫了,不再吱声,分头找草窠打盹儿去了。

小朵一边端着大碗,嘟着小嘴儿吸溜着焖肉米线,一边往门外跑了两趟。

阿公在门口的老菩提树下筛陶土。

鹤庆陶艺人相继过世,同辈的就只剩阿公一个人了。

阿公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他能滔滔不绝地讲一下午鹤庆旧事。赵鹤龄光绪二十一年考取进士,只考了一次就及第了。孙石公为官清廉,他上任时只随身带来一个梳冲天辫的小书童,褡裢里连两块银子都有不起。至于吴天禄,不但善于造纸,还懂经营。他的作坊做出的纸薄如蝉翼,却韧如锦绸,最兴盛时,他的造纸坊甚至开到了剑川、洱源……不止十铺。

扎染、打银器、制瓦猫,阿公无一不通,年轻时喜好锻银、制镯、制壶,中年以后,改了兴致,专好做起瓦猫来。

按理说,做瓦猫不需陶土太过精细。可阿公偏不,陶土到他手里,必须过筛七七四十九遍,直筛到没有一个土疙瘩才停手。

“先坐飞机到昆明,再转火车到大理,要是不耽搁工夫的话,过午就到喽。”阿公放下竹筛,手搭凉棚往巷口瞅,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小朵听的。

三年前,在决定离开鹤庆到北京工作这件事上,阿爸阿妈没有一丁点儿犹豫。让他们为难的是一家老小如何安置。阿公阿婆执意在鹤庆终老。那么,两个女儿大朵和小朵怎么办呢?

“带小朵走吧。娃娃小,离不开阿妈。”这是阿公的意见。

“论学堂,北京可比鹤庆好得多,大朵念书的事得考虑。”阿婆不识字,她怕耽误了晚辈,也在情理之中,“小的这个我给你们带着,管吃喝拉撒,倒不会有哪样差池。”

阿妈把大朵和小朵搂进怀里,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没有精力同时照看两个女儿,只能带一个走,她的心都碎了,只顾“啪嗒啪嗒”掉眼泪。

商量呀,商量呀。整整商量了两天,最后的决定是大朵先去北京,让小朵留下陪阿公阿婆。

三个人离开鹤庆那天,小朵一直眼巴巴地仰着小脸看天,边哭边问阿婆:

“是那架飞机吗?”

“不是,那是一只白鹇。”

“那个呢?”

“也不是,那是两只乌雕。”

“那个那个?”

“……”阿婆张张嘴,但最终还是慢慢地闭上了。

那个下午的天空,蓝得空荡又寂寞。没有云,没有风,除了蓝色,什么都没有。

阳光跳过飞檐吊角,探头探脑地从窗棂溜进来落到绣虎的屁股上。作为一只猫,绣虎爱吃洱海小银鱼,不管是油煎的还是水煮的,都吃得津津有味。

绣虎和小朵依偎着睡懒觉。昨天小朵眼巴巴守着大门候了一整天,也不见阿爸阿妈领着大朵回来。到傍晚的时候,她忍不住了,跑到云鹤楼那儿绕了一圈,她担心三年没回来,阿妈把回家的路忘掉了。

云鹤楼是明代的建筑样式,矗立在新街和古楼的分界处,房檐就像展开双翅的仙鹤。阿公每每站到云鹤楼下,总要啧啧称赞一番建楼人的巧劲儿:“几层的楼呢,竟然没用一颗铆钉,全部对缝对榫建成。”

阿妈没回,她只是托回云南的乡人顺路把大朵带了回来过寒假。大朵在昆明转了转,耽误了时间,今早才回到鹤庆。九岁的大朵已经亭亭玉立,没有一点儿小时候那种毛手毛脚的慌张样儿了。她得体地跟阿公阿婆拥抱、问安,把阿爸阿妈让带回来的礼物一样一样摆到桌上。

“像下聘礼似的。”阿婆笑出泪花,拉着大朵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看来看去都看不够,“大学堂教出来的娃娃就是懂得规矩。”

“阿婆,小朵呢?”直到陪着阿公阿婆吃完早饭,也不见小朵,大朵忍不住问。

“昨天眼巴巴等了一天,不见你们回来,她就一直不肯睡。都后半夜了,她还爬起来往天上看,找飞机呢。她替你们担忧,说是飞机可别撞到星星上喽。”阿婆看看时钟,也差不多了,就努嘴让大朵上楼去看小妹。

“喵——”

大朵用毛茸茸的狗尾巴草逗小朵,狗尾巴草都戳断了,小朵和绣虎谁也没醒。

大朵“咯咯”笑着和小朵、绣虎并排躺下。

窗外的流云陌生而新鲜,像毫无秩序挤作一团的棉桃,又像初雪缥缈而轻盈。在北京,大朵终于见到了雪与像模像样的冬天。

小朵有些害羞。眼前的姐姐跟记忆中的姐姐已经完全不同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低着头揪绣虎的尾巴。

“鹤庆的冬天好温暖哟。”大朵说话京腔京调,有股大门楼子的味道。

“北京呢?”阿公今天和好了窑泥,开始“啪嗒啪嗒”踩泥。

“已经零下十几度了呢,一出门简直能冻掉耳朵。”大朵站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用手捉被小朵扑腾起来的绣虎的毛。

“北京有故宫,故宫各处宫殿的屋顶上也有‘石猫猫’。”大朵好像在跟阿公说,又好像是说给小朵的。

说起“石猫猫”,小朵往大朵身边凑了凑,蹲了下来。

“他们管那些‘石猫猫’叫神兽,神兽的名字奇奇怪怪,它们排着队蹲在屋顶上,不得插队,不得串行。”

“都叫哪样?”小朵又往大朵身边挪了挪。

“打头的叫骑凤仙人。传说,战国时齐宣王之子齐湣王即位以后,很多人对他不满。后来五国联军讨齐,他只得落荒而逃。眼看就要走投无路时,一只凤凰飞到齐湣王眼前,他立即骑上它逃走了。后来就留下了骑凤仙人的典故,也有一层‘逢凶化吉’的意思在里头。”

大朵说得活灵活现,小朵听得津津有味。

“剩下的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狎鱼、狻猊、獬豸、斗牛和行什。”

大朵说罢,小朵哈哈大笑。

“这些‘石猫猫’的名字,我一辈子都记不住。”

蒲苇从青转黄,吊兰花开花落,文武庙粉刷了两次白墙,换了一次青瓦。有些记忆一旦被覆盖,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很早以前,鹤庆家家户户的屋脊正中都要摆上瓦猫。“石猫猫”只是大意上的一个叫法,本地人就管瓦猫叫瓦猫。

镇宅门神从神荼、郁垒,再到后来的秦琼和尉迟恭,虽模样有变,但人们求福避祸的期待完全相同。

云南很早就制陶。原始人之一的元谋人就已经会做陶壶了。元谋县有一个叫大墩子的地方曾出土了一个鸡形陶壶。那壶有头有尾,上面还有栩栩如生的鸡毛纹。

阿公一早又去护城河遛弯儿,走到安丰楼再折回来,到髻疙瘩阿婆的铺子买米糕、南瓜粑粑和稀豆粉回来。

“孙女从北京回来喽,就买得多些。”阿公接过吃食并不急着走,要站上一会儿,遇到相熟的人就拉一拉家常。

其实,小小的鹤庆镇,又有谁和谁不相熟呢?

“您老爷爷有福气。儿孙都进京喽。赶明儿,您也进京住住。”

“再商议吧。我还有些舍不得我的瓦猫。”儿孙带来的荣誉让阿公心满意足,他就冲众人摆摆手,拎着吃食往回走了。

几天的工夫,大朵和小朵姐妹俩已经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了。大朵走到哪儿,小朵都像尾巴一樣紧紧跟着。

“瓦猫,在老时候也叫镇宅虎。”阿公今天正式制猫。

“老时候是啥时候?”小朵的下门牙这几天有些晃动,这是她将要脱落的第一颗乳牙。

“大致是明代。”阿公把醒好的窑泥摔打七八次,就开始捏瓦猫的腿。腿不可过长,不然上到屋脊坐不稳当;也不可过短,否则就像龟,不像虎了。

瓦猫最大的特点有两个:第一,肚子是空膛的;第二,嘴巴必须大大张开。

要说瓦猫跟貔貅相似,也不无道理——它们都被人们拿来“吞金吃银”用。

至于瓦猫的耳、舌、牙,每位艺人都有自己的做法。所以,一千个瓦猫,就有一千种模样。

文山那边的人好给瓦猫上釉;呈贡的瓦猫是尖耳朵,脑门儿上有“王”字;玉溪一带的瓦猫是卷胡子,样子像极了神仙老爷。

鹤庆的瓦猫有尾有鳞,上颚极大,下颚极小,上下各有一对尖牙。单就气势来说,鹤庆的瓦猫虎劲儿十足,最威风。

阿公把做好的瓦猫摆到树荫下阴干,三到五天后,送入窑中烧制,急躁和拖延都不行。入窑早了,窑泥心儿是潮的,经窑火一烧,瓦猫就得变形;而入窑晚了,窑泥开裂,烧出的瓦猫品相就差了。

阿公出门去文武庙找老伙计下棋,大朵和小朵就像跟屁虫一样一步不落地跟着。一路上,阿公唱滇戏《大唐公主》,大朵和小朵唱《两只老虎》。

桑园吐绿,西南风起,鹤庆的新年就近了。

人不多,但人们仍要玩灯。

在鹤庆,人们耍的龙灯分为草龙、火龙和灯龙三种。

草龙是拿竹和柳扎的,龙骨柔韧却结实。春耕前,人们舞草龙,祈求风调雨顺,秋时丰收。

火龙多用于祭祀,其实并不能舞。

灯龙就是新年要耍起来的了。灯龙在前面开道,后面还要跟着擎高脚荷花灯、锦鱼灯、白鹤灯、蚌老爷灯的十六个小娃娃。

新年时,阿婆最忙,鹤庆小镇还没醒,她就先醒过来了。她要给大朵绣虎头鞋,给小朵绣虎头帽,还要早早备上八大碗待客。从准备酥肉、粉蒸肉、千张肉,到择竹叶菜、黄花菜、茶豆子、黑木耳,统统不许外人插手。

大朵和小朵在灶台前唯一能帮上忙的只有剥花生。小姐妹俩叽叽喳喳,说说笑笑,边剥边吃,等完工时,本来能出一箩的花生,就剩下半箩不到了。阿婆佯装生气把她俩轰出厨房,她并不是心疼花生米,而是担忧两个娃娃胀肚子,在新年时生病。

阿婆做米糕的手艺不赖,但她只会做夹层糕。阿婆做糕,都选精白米,泡软了,再磨成细粉,一层一层铺开,在夹层里头满满地塞上红糖、玫瑰糖、橙皮和红枣片,然后上甑小火慢蒸。这种米糕放得住,阿婆就多做了些,一半现吃,一半封在盒子里。过完新年,大朵就要回北京了,阿婆打算让她带些米糕给大朵的阿爸阿妈。

米糕入胃,更入心。阿婆只想盼远方的人能始终记得旧时的甜味。

大朵和小朵趁阿公和阿婆不注意,悄悄踩着梯子上了屋脊。

小朵将脱落的第一颗下门牙郑重其事地塞到高高在上的瓦猫的大肚膛里。

大朵远眺鹤庆小镇。

这真是一个小小的镇,猫儿一样慵懒。

已经黄昏,它还迟迟不落夜幕。

圆溜溜的夕阳在一个又一个瓦猫的脑门儿上跳跃,向西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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