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狼崽

许廷旺

这是草地深处的苏木。苏木很小，小得只有一条商业街——砂石路。街两侧的窗子透出昏黄的光线，一辆摩托车驶过，最终停在一家院子里。

房门开了，随着一束明晃晃的灯光倾泻而出，达格尼惊喜的声音也飘了出来：“阿爸，你终于回来了！”

木仁草草应了一声。

摩托车还没有停稳，车上的皮袋里就传出几声强劲的哼叫。

“那是什么？”达格尼摇着轮椅过去，手伸进皮袋里，“哟，小狗，狗狗！”

他兴奋地喊着，脸上开出了两朵花。

达格尼不知道，木仁带回来的是两条从野洞里掏来的狼崽。他如获至宝，称那条体形稍大些的为“大点”，另一条自然是“小点”了。

它们在他腿上爬来爬去，不时嗅闻着。

大点一转身，爪子抓住达格尼的衣服，向上攀爬。小点学着大点，也向达格尼身上爬去，但它更像挂在衣服上，准备荡秋千。

小点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达格尼。

達格尼乐呵呵地看着小点，小点琥珀般的瞳仁里映着他的影子。“用力，用力爬！”他挥动着拳头，给小点呐喊助威。

小点张开粉嫩的嘴巴，用轻声哼叫回应他。它只爬了几下，就一骨碌跌到地面上。

此时，大点已爬到他的胸膛上，像庆祝成功，发出强有力的哼叫。

达格尼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只见大点用力一荡，攀住他的胳膊，像球一样挂着。它行动异常迅敏，向上一纵，一翻，爬到了他的胳膊上。它顺着胳膊爬去，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桌子——桌子上有牛奶。

达格尼把牛奶倒在碗里，把碗放到大点面前。在他的想象中，大点应该能从容进食，没想到大点的进食有些狼狈不堪。

大点迫不及待地把爪子搭在碗沿上，碗翻了，牛奶流了出来。大点一边爬动，一边匆忙舔舐。在达格尼看来，它不像是在进食，而像是在牛奶里游泳。

大点进食时，小点也不遗余力地爬着——它不仅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还看到了大点正在进食。

很快，大点舔净了牛奶。

达格尼又倒了一碗牛奶。这次，他有经验了，用手把住碗。

大点也有经验了，它一只爪子搭在碗沿上，身子一挺，半个身子就置于碗上了。由于它用力太猛，再加上爪下没有轻重，竟一头扎进了碗里。它连连咳嗽着，频频甩头，就像下了一阵“牛奶雨”。

达格尼可遭了殃，有心放弃，又担心大点弄出其他麻烦，只好忍受着“牛奶雨”的淋洗。

“你不是狗崽！”达格尼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他被自己这句话吓了一跳，一脸若有所思，看看大点，又看看小点。

大点吃饱喝足，目光转向别处，一脸好奇的样子。达格尼把它放到了地上。

小点终究体力不济，数次从达格尼腿上滑落，急得连连哼叫。如果不是达格尼相助，哪怕就是用一天时间，它也不能像大点那样爬到桌子上。

与大点蛮横的吃相相比，小点的吃相完全可以用“文静”一词形容。它的两个前肢搭在碗沿上，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用柔软的舌头把牛奶卷进嘴里。渐渐地，它的肚子凸起，能透过稀疏的毛隐约看到粉红的皮肤，那下面有细细的血管。

小点贪吃，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达格尼不敢让它吃得太多，看看是时候了，把它也放到了地上。

大点和小点十分好奇，把房间里的东西逐一嗅闻了一遍，才回到达格尼脚下。大点又开始展示良好的攀爬功夫，爪子紧紧抓着达格尼的裤子，轻松地爬到了他的膝盖上。

小点又一次遇到了难题。如果要用数字计算攀爬次数的话，一只手的手指已经不够用了，但它有着屡败屡战的精神。这次，它爬得很高，当然也就摔得很惨，只听“咚”的一声，它摔了个四脚朝天。

它翕动着嘴，晃动着柔软的四肢，却迟迟无法翻过身。其间，它用余光瞄着达格尼，见达格尼没有反应，才无奈地发出稚嫩的尖叫。

达格尼忍俊不禁，把它抱起来，放到膝盖上。

很快，大点和小点已不满足在房间里行动，渴望去院子里看看。

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面平坦，达格尼摇着轮椅来去自如。在院子的一角有几棵沙果树，红彤彤的沙果像小灯笼似的点缀在枯黄的叶子间。

大点和小点或是蹲坐在达格尼的膝盖上，或是摇摇晃晃地跟在轮椅后面，不出半天，就熟悉了院里的一切。

秋日的阳光有着温火般的效果，大点和小点跑够了，玩累了，就争先恐后地向达格尼身上爬去，将身子蜷缩成一个肉球，趴在他怀里安然入睡。

达格尼摩挲着它们，仔细观察着。他看看院外，希望有一条牧羊犬跑过来，最好是狗崽，这样就能做对比了。

阳光暖烘烘的，正向身子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渗透，几乎要把达格尼烤酥了，那个想法却越来越强烈。

达格尼精心照顾着两条狼崽时，木仁正想方设法寻找满都麦——满都麦能联系上城里的动物园。木仁非常清楚，牧羊犬将很快知晓附近有两条狼崽，随着两条狼崽被牧羊犬发现，苏木人将拥入院子。到时候，他整个人将被众人的唾沫淹没。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达格尼始终认为这是狗崽，当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后，该用幽怨的目光注视木仁了。

木仁无法承受那种目光。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满都麦。只有找到满都麦，困扰他的问题才能迎刃而解，可满都麦总是不在家。

这天，木仁走进家门时，迎面碰上了达格尼。

“阿爸，小点病了。”达格尼的声音抢先一步钻进他的耳朵里，“整整一天，它都没精打采。”

自从有这两条狼崽相伴，达格尼过得很开心，话出奇地多，有时还能说出一两个文绉绉的词，就像刚才说的“没精打采”。

木仁心里一沉，目光匆匆落到小点身上。它趴在地上，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眼皮就沉沉地合上了。

两条狼崽有着灵敏的嗅觉，只要他远远出现，它们就会发觉，随之向门跑去。之前每天，他走进家门那一刻，两条狼崽就扑向他，在他的脚面上、腿下一番嗅闻，身子在他的两腿间缠来绕去。

木仁几步来到小点身边，暗暗吃惊——不知什么时候，小点上了釉一般的皮毛失去了光泽，发柴、杂乱。他一伸手抓起小点的头，它的身子软得如面团，失去了生命似的吊在他手上。

“从早晨起，我就发现它不对劲儿。”达格尼神情焦虑，乌黑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它的食欲越来越差，几乎一天没有进食了。”

木仁与达格尼的目光相遇，分明感到那目光里还有许多话。他匆匆转移了视线，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轻轻叹息一声。

木仁给小点熬制了肉糜。肉糜混合了牛奶、小米，富有营养，便于吸收。他一边忙碌，一边观察小点。

食物的味道吸引了小点，它慢慢抬起头，晃动着四肢，有意站起来。它试了多次，却没有成功，只能软软地趴在地上，头枕在前肢上，偶尔瞟他一眼。

这些细微的动作大大鼓舞了木仁。他有种预感，只要小点吃下肉糜，就能好起来。想到这里，他又往锅里加了一些肉。

达格尼脸上泛着惊喜的神色，他抚摸着小点，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没有照顾好小点。

父子两人忙碌时，也忙壞了大点，它围着木仁转来转去。

肉糜熬制好了。

木仁把食盆放到小点面前，和达格尼屏息凝视，紧张地观察着小点。

小点瞄了一眼食盆，缓缓站起，嘴巴够向食盆。

木仁紧悬的心稍稍放下了，不知什么时候，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把食盆弄倾斜，这样更方便小点进食。

“小点，多吃些。”达格尼挥动拳头，给它鼓劲儿，“只有吃得饱饱的，身体才棒棒的。”

小点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身子一歪，一头瘫倒在地上。

达格尼不安地看看病病歪歪的小点，又看看满面愁云的木仁。

木仁的心上好像坠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坠得胸口丝丝拉拉地疼。

木仁终于找到了满都麦。

“狼崽……”木仁只说了半句话。

“现在，狼越来越少，是被保护对象。”满都麦用这句话堵死了木仁的嘴，随后善意地提醒道，“任何人都不要打狼的主意！”

木仁心里一翻个儿，最终转身走出了满都麦家。

动物园收购狼崽的消息原本就不可信，谁让他鬼迷心窍，当真了！

木仁走了一路，埋怨了一路。眼下，如何处理两条狼崽？达格尼治腿的钱又该从哪里来？

临进家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仔细听了听，院子里静悄悄的。顿时，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猛地推开了门。

达格尼坐在屋檐下，一脸凄然，注视着脚下。暖烘烘的阳光落到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了一层金光。

小点伸展着四肢瘫在地上。大点蹲在一旁。看到木仁，大点低垂着头，颠跑过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叫。

达格尼呜咽着说：“阿爸……”

木仁蹲下身子，打量着小点。小点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巴微张，原本湿润的鼻头皱皱巴巴的，就像失去水分的萝卜。他的神情僵硬了，目光呆滞了，没有想到这种结局来得这么快，他原本要把两条狼崽送回……

他头垂在胸前，身下是小点，身边是达格尼和大点……他不敢看他们。

“阿爸，小点想妈妈了。”达格尼轻声说道。

木仁猛地抬起头，看着达格尼。

达格尼再也承受不住了，“哗”地一下，眼泪肆意流下来：“小点去找妈妈了！”

达格尼的话变成了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攥住木仁的心，他张着嘴，仍感到有窒息的危险。

木仁在沙果树下挖了一个深深的坑。

大点在坑边看着。随着坑越来越深，它的兴趣越来越浓，四肢抓着坑边，半个身子探进坑里，应是把眼前的深坑误当作了洞穴。

木仁趁机瞟了一眼小点，恰恰被大点看到了，它的目光迅速滑到小点身上，喉咙里滚出含糊的哼叫。就像起了一阵风，把它的兴趣卷跑了，它退回到达格尼身边，蜷缩在他脚下，直到把小点埋进深坑里，它也没有丝毫挪动。

它意识到这个深坑与死亡有着必然的联系。

木仁把坑挖好了，拎起小点，原本要看看达格尼，但他听到了啜泣声，于是匆匆把小点丢进坑里。不一会儿，深坑消失了。

现在，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摆在木仁面前：如何处理大点。

他看看达格尼，达格尼搂着大点，一动不动，像睡着了。大点的嘴巴顶着达格尼的下巴，眼睛闭着，身子一起一伏。

达格尼已经离不开大点了！自从有了两条狼崽，达格尼性格变了，变得开朗了，话多了，与木仁说话时，双眼炯炯有神。失去小点，最伤心的是达格尼。昨天，达格尼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也没有说一句话，在睡梦中痛哭，叨咕着：“小点想妈妈了，去见妈妈了！”

把达格尼与大点分开，看起来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木仁后悔不迭，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也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事。难道就让大点陪着达格尼吗？大点迟早会被人发现！

“阿爸，你发现没有？”达格尼凑到他身边，用目光向他示意。

他循着达格尼的目光望向大点。

“这两天，大点闷闷不乐。”达格尼若有所思地说道。

确实如达格尼所说，自从没了小点，大点神情落寞，少了往日的神采，甚至连食欲都受到影响了。木仁认真地看着大点，又看看一脸忧郁的达格尼。“没事的，过几天，它就好了。”——这是他在心里想的，没敢说出来。

“它也想妈妈了！”达格尼一字一句地说，声音虽然轻，但听起来异常清晰。他注视着木仁，目光里有很多话。

“应该怎么办？”木仁搓着两只大手问道。

“它想妈妈了，”达格尼直截了当地说道，“应该把它送到妈妈身边。”

木仁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重新打量着达格尼。达格尼神情平静，眼睛亮闪闪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胸脯有力地一起一伏——他是认真的，这个问题，他应该想了很久。

“你舍得吗？”木仁说完就后悔了，不敢与达格尼相视，看着大点，一只大手摩挲着它。

“舍得！”达格尼声音很轻，但无比坚定，“大点等了很长时间了！”

太阳已移过头顶，阳光明丽，有着火一般的温度。

“什么时候？”

“现在可以吗？”

木仁看看天，忙碌起来。他先往皮袋里装了几块奶豆腐用来保证大点两天内不至于挨饿。随后，他把大点装进皮袋里。大点对这一幕记忆犹新，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迫不及待地钻进皮袋里。

木仁把皮袋挂在摩托车车把上。达格尼守在摩托车旁，看看皮袋，又看看他。他狠狠拍了一下头：“我们一起把大点送走！”

“太好了！”达格尼向空中挥了一拳。

摩托车在光滑的土路上疾驰，强劲的秋风“啪啪”地打在身上、脸上，父子俩的耳边响着“呜呜”的风声。

“阿爸，你知道大点的家在哪里吗？”达格尼的声音随着风飘了过来。

“知道！”木仁响亮地回答道。

达格尼用力抱住木仁的身子，脸紧紧地贴在他宽厚的背上。时间久了，木仁明显感受到达格尼温暖、均匀的呼吸。

下了车，木仁注视着目光明亮的达格尼。

“阿爸得向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木仁声音低沉，深吸了一口气，“大点是狼崽。”他停了停，注视着皮袋：“阿爸私心太重，又轻易相信了别人的话，才做了错事，害小点失去了性命。阿爸不应该这样做啊！”

他说完了，等待着达格尼的反应。不管达格尼有什么样的反应，他都接受，都真诚对待。

达格尼用舌头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欢喜。他望着空旷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土丘。

“走吧！”达格尼的声音很轻，“雌狼该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