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烂柯故事与《瑞普·凡·温克尔》浪漫主义比较研究
2022-02-05王阿晶
李 妮 王阿晶
大连大学 大连 116622 中国
浪漫主义是兴起于欧洲大陆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思潮,虽然“浪漫主义”这一理论名词不是中国本土创造,但并不代表中国无浪漫主义的产生和发展。中国古代烂柯故事与《瑞普·凡·温克尔》虽产生于不同的社会背景、语言、国家和文化,却出现了类似的故事情节和浪漫主义表现手法,具有一定的可比性。烂柯传说最早产生于晋代(公元266-420),据《郡国志》故事可知其发生于“晋中朝时”(He,2013),而《瑞普·凡·温克尔》是19世纪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1783-1859)于1820年留居英国期间创作完成的著名作品。再者,“浪漫”一词,中国古代已有之,意为纵情放任,不受拘束(Kang,1996),而美国浪漫主义开始于18世纪末。可知,中国浪漫主义的产生远早于美国。对两部作品的比较分析可以扩大研究视野,增强对本民族文化的自豪感,以及对其他国家文化的鉴赏水平,从而有利于双方友好互鉴,共促文化发展。
一、烂柯故事与《瑞普·凡·温克尔》浪漫主义之同
烂柯故事与《瑞普·凡·温克尔》皆属于民间文学。民间文学一般为劳动人民的口头创作,包括神话、民间传说、民间歌谣、史诗等文类。二者虽由不同的国家、作者所创作,却具有共同的浪漫主义特征。
1.故事情节—丰富的想象
烂柯故事是在道教的影响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Zhang,2017:263-271),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佛教、道教盛行,当时的人民皆受三者影响,并体现在民间文学和文人创作的各个方面。烂柯故事作为流传于民间的传说,在后世文人笔下产生各种版本,但基本上以“凡人入山——遇人——斧柯烂”为主要环节(He,2013)。在诸多版本中,因南朝梁任昉《述异记》中王质观棋烂柯故事情节相对丰富,更为符合现今流传的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烂柯故事,故而下文中提到的烂柯故事皆指南朝梁任昉《述异记》中的王质观棋烂柯故事。其反映了当时人们对成仙得道、羽化登仙的渴望,也是一个流传至今的典故,用来反映世事变迁或人生的沧桑巨变,而“烂柯人”也多指经历了沧桑变幻的人(Liu,2011)。
《瑞普·凡·温克尔》是欧文取材于德国的民间故事,并将其移植为美国本土故事,口吻幽默诙谐,富有浪漫主义的想象,以荷兰殖民地时期的美国乡村为背景,讲述了一个美国人,瑞普·凡·温克尔,因逃避现实而躲到山林中并经历一番奇遇的故事(Brooks,1996:172-176)。
烂柯故事与《瑞普·凡·温克尔》情节大体一致,皆以“凡人入山—遇鬼神—食用东西—斗转星移”的顺序来讲述主人公的奇遇。即,作为凡人的王质与瑞普·凡·温克尔,因种种原因而入山:王质是为了伐木而至石室山;瑞普是为了逃离田间工作和妻子如机关枪般的责骂而来到卡兹吉尔丛山中享受来之不易的安宁。之后,二人在机缘巧合之下遇见疑似鬼神的人物:王质遇见的是正在下棋唱歌的童子;瑞普遇见的是早已成为鬼神的亨得利克·哈德逊和正在玩九柱戏的水手们。接着,二者俱食用了鬼神的东西:王质食用了童子给的枣核而不受时间影响,下山后发现周围变得面目全非;瑞普饮用了他们的酒,陷入沉睡,醒来后世事皆变。二者皆是富有奇幻想象的奇闻轶事,体现浪漫主义最本质的特征——丰富的想象。
至于两则故事之间具体细节的不同,主要是因各自文化的影响,如王质烂柯故事中,对于王质而言,观看童子们下棋不过“俄顷”,山下却“无复时人”(Liu,2011),即没有和他同时代的人;而瑞普在酒后醒来发现自己“关节很僵硬,没有平时那么灵活”,“自己的胡子长得足足有一英尺长了”(Irving,2011:220-239),这两个身体变化的细节都反映出瑞普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体也在走向衰老,时间并未因为他睡过二十年而优待他。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瑞普喝的是酒,在西方文化中并无喝酒可以与神同寿一说,而王质食枣核却使其不受时间影响,这主要是受中国古代道教的影响,在当时,传说丹药可以让人长生不老、永葆青春,而且丹药皆如枣核形状,所以就有了王质食枣核“俄顷”,山下已逾百年的说法。
2.夸张—注重艺术效果
在王质观棋烂柯故事中,夸张的描写占据短文极大部分内容。其一,“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Liu,2011),“枣核”在中国古代具有强烈的道教色彩,象征着传闻中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这个传闻本身就极为夸张;其二,王质观看童子们对弈不过“俄顷”,“斧柯”便已“尽烂”,山下也“无复时人”“俄顷”和“斧柯尽烂”“无复时人”作对比,皆可看出作者对观棋时山下时间流逝速度的极大夸张,这也正好符合古代神话中“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说法,看似不符常理,却又在当时的语境中显得如此地符合逻辑。
在《瑞普·凡·温克尔》中,欧文也使用极为夸张的手法描述了几位人物的性格。其一,瑞普,只要不是自家的活都干;其二,温克尔夫人,在作者笔下她具有彪悍到一定极致的悍妇之态,她会在丈夫与村子里有声望的人讨论杂事时破门而入,公然责备颇有尊严的人物助长她丈夫的懒惰,甚至家中有着威风凛凛的名字的狗——“狼”,看见她都会夹着尾巴,臊眉耷眼,稍有动静就如受了惊的少女般尖叫着逃走。这一系列对温克尔太太正面和侧面极致夸张的描写,都反映出其鲜明的彪悍性格以及其确实在家积威已久,而且看上去似乎没有一丝优点,这也为瑞普后来为了躲她而上山的情节埋下伏笔。
这一切从表面上看来都未免过于夸张,夸张到不符合常理,甚至让人犹疑,世界上真的有只做别人家的活却丝毫不管自己家庭的人吗?如果温克尔太太真的一无是处,那她是如何独自一人在二十年瑞普缺席的岁月里把两个孩子抚养长大?这一切看似矛盾,却又理所当然,如果瑞普没有喜好帮助他人的性格,他便不会在山上发善心帮助陌生人,便也没有后来的一番奇遇,如若温克尔太太任劳任怨没有那般彪悍,瑞普便也不会被逼上山去寻找一方安宁天地,也更没有之后的所见所闻。
两位作者笔下夸张到极致的描写强有力地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让一切进展都显得理所应当起来。这也许就是烂柯故事与《瑞普·凡·温克尔》得以家喻户晓的高明之处——懂得如何巧妙地利用艺术手法。
二、烂柯故事与《瑞普·凡·温克尔》浪漫主义之异
烂柯故事与《瑞普·凡·温克尔》在浪漫主义表现手法上最大的区别便是二者虽皆重视人物的主观感受,但在重视程度上有所不同:
烂柯故事侧重从王质主观内心世界出发,讲述其奇幻的经历,表达当时人们对于成仙的渴望。整体以文言文形式出现,篇幅虽短,脉络却极为清晰:
信安郡有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Ren,Liang:10)
全文皆在描述樵夫王质的经历、见闻——他在上山砍柴时看到几位童子一边下棋一边唱歌,便在一旁观看,紧接着,童子给了他一个像枣核一样的东西,王质含在口中便不觉饥饿,不一会儿,童子劝其离开,王质起身才发现斧木都腐烂了,下山之后,也看不到和他同时代的人。其中,结尾的“无复时人”有种恍如隔世、怅然若失的惆怅,引人产生共情,仿佛读者也随王质入山,在拥有一番奇妙的见闻之后才恍然发现,“我”还是原来的“我”,而自己白发苍苍的父母、心爱的妻儿、儿时的玩伴们却不知所终,恍若从未存在过。如果续写故事的话,王质是否也如瑞普那般茫然无措,对自我认知产生混淆呢?原文并未展开描写,但却给读者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在《瑞普·凡·温克尔》中,作者对瑞普的经历、感受等着墨颇多,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整篇小说大都在讲述瑞普离奇而又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经历——他为躲避聒噪的悍妻而漫步山林,却在将下山时遇见传说中闻名遐迩的航海家哈德逊以及他的水手们,饮其酒而堕入昏睡,因而错过革命;二、小说多处以第三人称描写瑞普内心的感受,如“瑞普明白,不等他回到村子里,天早就黑透了,一想到要遭到温克尔太太的恐怖咒骂,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Irving,2011:220-239),写出了瑞普沉重的心情和内心深处对妻子的惧怕;“这时候瑞普觉得有一阵恐惧袭遍全身,他焦虑地朝那个方向望去”(Irving,2011:220-239),活灵活现地描绘出瑞普在山上遇见陌生人时的恐慌;“瑞普听到他的老家和朋友们的这些悲惨的变化,发觉自己就这么被孤零零地留在世上心都碎了。他们回答他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莫名其妙,简直没法理解已经过去了那么长久的时间,也没法理解他们说的那些事情……他完全没有勇气再打听其他任何朋友了,只是绝望地喊道:‘难道这儿就没有谁认识瑞普·凡·温克尔吗?’(Irving,2011:220-239)”这一系列对于瑞普的描写表现出其大梦初醒后发现村子里物是人非时的伤心、困惑以及内心对以往生活的怀念。
这一不同之处也可以从东西方对于浪漫主义这一文学创作方法的不同解释体现出来,《中国大百科全书》的解释是:“侧重从主观内心世界出发”,而《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解释是:“用个性,主观,非理性,想象和感情共为一体”(Guo,1995),可知,西方是“非理性”的主观,即不顾一切客观外在的主观,而中国是“侧重于主观”,即需顾及客观外在的主观。二者皆重视主观,无本质区别,基本区别在于主观是否具有客观外在限制,西方是不顾一切、非理性的浪漫主义,而中国是有所顾忌、需要考虑客观外在的浪漫主义。
这主要是由不同的社会背景造成的。《瑞普·凡·温克尔》的作者欧文处于美国共和国建立初期,在当时,人民迫切渴望实现文学和文化上的独立,渴望精神获得自由,重视个人经历和感受(Chang,2016:60-69;Yang,2014:25-26),而烂柯故事处于中国古代封建统治和道教的影响之下,在重视个人感受的同时,也不忽视客观外在。
中国古代是儒家思想的天下,儒家思想缘附于政治是封建统治的工具,助其建立以培养忠君、顺民为目的的教育体系和偏重恪守礼教、服从权威的伦理秩序(Guo,1995)。纵观中国古代浪漫主义文人,屈原、陶渊明、李白、苏轼等,虽皆写下流传千古的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但其文学作品并不是非理性的浪漫主义,而是有客观外在限制的浪漫主义。如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等诗句表现其虽个性叛逆、追求个性解放,但也曾因报国无门而时有满腔悲愤之情。可见,中国古代的浪漫主义在追逐放纵的同时不乏对国家、社会的理性思考和反思,这也是中国古代浪漫主义的独特之处。
三、结语
烂柯故事和《瑞普·凡·温克尔》体现了在不同制度、时间限度下的两个民族的共同审美特征,即皆具有丰富的想象、夸张的艺术手法,且重视主观感受。也体现了二者所代表的国家和时代浪漫主义发展的不同:一、中国浪漫主义产生早于美国;二、19世纪的美国浪漫主义是主张个人思想彻底解放、非理性的文学思潮,而中国古代浪漫主义因当时宗教、政治环境的影响,虽注重个人感受,但也未忽视客观外在,体现了一定的理性,具有中国特色,有别于美国浪漫主义。这也启示我们当代学者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突破固定思维的同时,坚持理性思考,培养具有更高思辨能力的文学精神,要具有强烈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创造出更具中国特色的浪漫主义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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